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关山难越》作者:月熊熊   文案   云清澜代兄出征之前,是被祖父关在府中二十年的无名鬼影。   双生的兄长重伤垂死,她这把被藏在暗处的刃,才终于开了锋。   在十方绝境里救三军于水火,又屡设奇计诛杀奸贼,她样样都做的很好。   烈驹服她,军将服她,敌手服她,除了那该死的春心不服她。   那该死的春心,竟把她的目光死死黏在了一个叫人看不清猜不透的敌国质子身上。   那质子护她救她,包容她诱哄她,也设计她。   想起那个敌国质子,云清澜眸光一暗,可他怎么偏生是,敌国送来的质子呢。   *   从秦朝楚看见云清澜的第一眼他就知道,他喜欢她。   出于兴趣,出于孤独,出于对同类者自上而下的怜悯。   这种感觉并不稀奇,一只盘旋的鹰看见一只落单的兔子,大抵也是这般感觉。   秦朝楚任由心中野草疯长而不动声色,直到眼看着她从崖边坠落,才彻底慌了神。   纵身跃下的那一刻,什么雄心,什么抱负,统统不重要。   从那之后秦朝楚更加坦然。   敌国群臣,万里疆土,所有拦在面前引她落泪的,碾碎了,跨过去,不外如是。   *   后来故国倒塌,山河破碎,他终于能站在她面前,在烈焰焚天的残垣断壁里张开双臂。   可她却泪眼迷蒙地举起了剑。   剑锋冰凉刺骨,秦朝楚却笑的儒雅温和:“可云小姐,你在愁肠寸断里看见的,才是众生。”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小剧场之我妻难追】   1   “殿下既心悦于她,何不直接抢来?”   “抢来?”秦朝楚颇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似在笑身边人的榆木脑子,“她慈悲天下,心有乾坤,抢不来。”   2   “殿下,她既是个女子,那戳穿了身份娶来便是,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戳穿?”秦朝楚挑眉,眼底陡然漫出一丝冷气,“让她家破人亡无枝可依,然后来我这里寻求庇护?”   看着秦朝楚周身骤然漫起的杀意,垂首立在身侧的人不禁打了个寒颤,终于知道为什么新来军师告诫他,武朝可灭,但云家小将军万万动不得了。   ——阅读指南——   【隐忍内敛将门小姐×偏执温柔权谋质子】   【一二卷疆场,三卷朝堂,剧情感情6/4】   1、双向明恋,双向救赎,爱就努力;   2、女主成长流,心系百姓,情感进阶慢,会迷茫会痛苦有软肋,但最终会成长的勇敢坚定;   3、男主有嘴,性格冷漠但对女主极致温柔,男女主之间绝对不虐。男主视角:亲亲小宝养成手册;   4、剧情流,作者有逻辑强迫症,一定要捋清楚那种;   5、有群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视角和出发点;   当前被收藏数:4063 营养液数:936   碎琼雪·破敌 第1章 代兄出征   三百载武朝风雨,埋葬了数不尽朝野秘辛。   将门亡种、权臣藤落、故国旧恨,多少尘埃落定之事,却从云清澜代兄出征这天,再次重新开启。   *   凛凛冬月,塞外飞雪。武朝边境的苍茫北风中隐隐可见一面血迹斑驳的战旗。万里长空萧瑟迷蒙,压抑沉闷,只有这面战旗迎着寒风猎猎作响。   这是龙虎军被稷元大军围困的第三十八天,突围大败,龙虎军主将云青风,重伤垂死。   龙虎战旗下的大帐外挤满了还没来得及脱去甲胄的士兵,激战后的他们盔甲上布满刀斧凿痕,有的身上还挂着伤。   他们在雪地里伸长脖子朝帐中张望,殷红血迹映到脚下,无人言语,只有悲哀绝望的气息在人群中渐渐弥漫开来。   “现在怎么办!云小将军生死不明,云老将军那边自己都难以脱身,更不知何时才能赶来驰援!”   三营主将戚猛是个性子暴烈的大老粗,受不了军中的死寂气氛,他面颊黑红,口中吐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为白雾。   只见他抽出腰间佩剑铛地一声插入地面:“要我说就拼了!我们龙虎军就是死,也要咬掉稷元一块肉,叫他们跟着一块疼!”   戚猛语声高昂,可一呼之下却无人响应,他面色青紫正欲发作,却听六营副将张平良温声反驳道:“我们如今人累马疲,如何去拼?依我看倒不如飞书议和,休战止戈,待我等养精蓄锐,几年后再战也不迟。”   “你想投降?!”   戚猛声音猛地拔高,声音雄洪如钟,将场上众人都震的耳膜发疼。他抬手指向稷元军驻扎的方向:“区区稷元立国不过三十年,竖子小儿,也敢叫我等卑躬屈膝!”   “威猛将军!”张平良也随之高呼一声嗓音微颤,七尺男儿转瞬间眼眶通红,“六营兵力已去九成,再打下去,兄弟们的遗物都没人去送了!”   “怕死当什么兵!”戚猛不愧是御前亲封的威猛将军,他横眉怒目,两眼瞪若铜铃,纵然满身血污也盖不住周身的杀伐之意,“不过一个千人牙将,军中人员亏空才叫你当上了副将,也要在这里指手画脚!”   张平良一噎,面色登时涨得通红,正欲开口却被站在众人最前的周倦拦下了。   周倦转过身,脸上尽是焦灼恼怒:“云将军在帐中生死未卜,你们在此高声争论,是生怕云将军听不见不成?!”   话音刚落,厚重的帐布就被一骨节纤长的手缓缓掀开了。   在随军医官的搀扶下,帐中缓步走出一面色苍白,形容瘦削的男子。   “云将军!”   “云小将军!”   云将军没事!   众将登时疾呼出声,心中亦是一阵狂喜。   可今日的云青风却颇有些怪异。   虽仍是那张熟悉面孔,看起来却总叫人觉得他无端地矮了一些。   云清澜立在寒风中,眼底映出的,是层层叠叠无尽的雪。   她身上只着一件中衣,胸前则缠着厚厚纱布,抬眼望去,那层叠纱布都已被血染的殷红。   云清澜眸光掠过身前纱布,就又想起兄长云青风胸口横亘的那巨大刀伤,心中倏尔一痛。   此次突围计划周密,更是要毕其功于一役,突围中兄长一马当先,龙虎军倾巢而出,其布下的阵法势如破竹,眼看就要在兵力三倍于他们的稷元军包围中撕开一道口子。   正此时暗处却突然袭来刀风,竟是那敌方将领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近前。   寒光当胸而过,位于阵眼的兄长不防被横斩落马,那落在身上的长刀再深些甚至能把他劈成两半。   主将重伤,阵型被破,军中当即大乱。   戚猛周倦一众人手忙脚乱地收了兵,又将云青风送回帐中,眼看着随行医官神色凝重地忙进忙出,一群莽汉手足无措,就只能这么站在帐外干等着。   可说来也怪,此番突围计划周密,云青风身边更是有戚猛这等猛将寸步不离的护着,其间左右变阵迂回,能被人摸到近前的罅隙也不过一两处,怎就这么巧被那敌方将领抓个正着?   可云青风重伤,军中早就乱了套,没人顾得上想这些,如今再看云青风走出大帐将士们一阵激动,站在一旁的周倦更是两眼通红泛起泪光。   他解开身上披风快步上前,想替云清澜盖在身上抵御风寒,却不防被云清澜抬手轻轻一挡,将其推开了。   “将军?”   周倦一愣,心中生出几分怪异。   周倦不光是飞骑队领事,更是忠心耿耿追随在云青风身侧十五年的近侍,他日日伺候云青风的衣食起居,今日不过是披衣这样的小事,云青风竟身上竟冒出了退避三舍般的恐慌情绪。   可云清澜却没有看他。   她缓缓抬头,目光在面前的众将身上一一扫过,最终落到张平良身上。   张平良呼吸一滞,他所站的位置距离大帐不过几步,他刚才的话定然已经一字不落地传入云青风耳中。   战前求和,不亚于逃兵。   “云小将军!”戚猛自诩老将,又有云老将军在前,称呼云青风时常带个小字。   “张平良这兔崽子竟然想飞书求和,现在军心不稳,有这等心思的恐怕不在少数。依我看不如杀鸡儆猴,将他挂于军前,也好让将士们看看,战前投降是什么下场!”   “将军,我···”   戚猛为武朝立下赫赫战功,张平良想为自己辩驳几句,可人微言轻,嗫嚅几下,却又说不出话来,只缓缓看向站在帐前的云清澜。   可云清澜却正一言不发地看着戚猛,目光透着层层的冷。   只见云清澜沉吟片刻,忽地抬手举过头顶,众人这时才看到,她手中还紧紧攥着一个明黄色的卷轴。   竟是一道圣旨。   众人见状急欲下跪,却被云清澜拦住了:“战前事急,不必行礼。”   “云青风”的嗓音低哑虚浮,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只叫人觉得摇摇欲坠。她并未将圣旨打开宣读,而是将其递给了垂首立在近前的张平良。   张平良一惊,他面色惶恐,恭恭敬敬地双手接过圣旨,却又不敢打开,犹豫片刻又恭恭敬敬地递给戚猛。   “打开念就行,老子不认字!”戚猛别过脸,不愿理会张平良。   张平良只得依言展开圣旨:   “武朝立国三百八十余载,其不惟有风调雨顺之时,亦必有倾覆颓危之际······而斩奸除恶,定国安邦,非朕之功,乃天下之功也。今危急存亡之秋,幸有诸君列阵在前,埋骨北境者,朕即将其上供皇祠;丢盔弃甲者,诸君可将其斩于阵前,朝内亦诛九族以应之。”   圣旨冗长,却只缓缓说了两个字——   死战!   张平良面色瞬间灰败下去。   “让兵士们回营休整,诸位将领随我进帐。”   云清澜看向远处,迷蒙风雪里只能依稀偶尔看到落日余晖。残阳如血,还未沉落就已被风雪吞噬,她遂不再停留,转身朝帐内走去。   众人跟随云清澜入帐,帐中燃着炭火,将领们被冻得僵直的身子渐渐回温,空气中飘着浓重的血腥味,戚猛皱眉对身边人道:“云小将军帐中味道这么大,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去把帐布掀起来散散气!”   云清澜的身子闻言顿了顿,周倦登时急道:“将军重伤在身,如何受的了外面的风寒!”   “哦,说的是。”戚猛一拍脑袋有些懊恼,又冲云清澜笑道,“我这人性子粗,一时忘了,云小将军莫怪。”   云清澜睨着戚猛。   帐前煽动战事,如今又对她的身体情况多番试探,难道——他看出来了?   可戚猛笑的憨傻直白,却又叫人觉得似真似假。   云清澜不说话,一贯性急的戚猛又接着道:“云小将军,稷元那群杂碎现在就守在外面,我们现在可怎么办?”   戚猛眼中闪过兴奋:“我们何时再攻?”   “今夜。”   没了风雪侵扰,帐中“云青风”的声音听起来更凝实了些,清冽低沉,同他平日的嗓音比起来却依旧显得有些纤细。   今日的云将军也太怪了。   寡言少语,甫一开口又直接叫人瞠目结舌。   “这,这是不是太急了?”戚猛一愣,三营勇猛,却也不是莽夫,“军内粮草还有盈余,我们大可再议。”   却见云清澜凝着戚猛,又缓缓道:“粮草留足三日,剩下的烧了。”   这云将军何止是怪,肯定是疯了!   帐内一片哗然,戚猛更是直接反对道:“烧了?那怎么行?若我们三日内无法突围,三天后兵马吃什么?我们拿什么跟稷元打?”   云清澜看着面前众人一言不发,戚猛眉头微皱,越觉奇怪:云小将军平日也不见这般提防众人。   “云小将军,”戚猛语气略显不满,“这些都是跟着云老将军和您出生入死的老将,有什么话,只管放心说便是!”   周倦也急道:“将军,您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将军平日爽朗和善,今日却频频目露猜忌,恐叫众将寒心。   云清澜沉吟片刻终于缓缓开口,他目光落在沙盘上,眼下龙虎军东南西三面已经被稷元军团团围住,身后是衡芜山脉,下环怒浪金江,其山脉山峰连绵,天险众多,闯入者多半九死一生。   “如今我军三面环敌,兵力之差已逾五倍,又接连败绩,只恐军心不稳,士气低迷。”   “云小将军莫为此事担忧,驭下之事是我等的职责,若哪个营中出了幺蛾子,圣旨在上,军法在下,不怕收拾不了他!”   可云清澜却好似没听到般继续道:“军心不稳,必出大乱,稷元此战胜券已握七成,若想大胜而归,必先作壁上观,待我军内相斗一番,再将剩余残兵败将一网打尽。”   “云小将军,你···”戚猛便是再粗枝大叶,如今也听出云清澜话中有话。   云清澜在衡芜山脉几处险峻关隘一一点过,纤细指尖划过盘中沟壑,勾起缕缕沙土:“东面金江浪急难渡,若稷元前来,我残军唯有向西北退守衡芜山脉,借天险之势暂存兵力。”   “可若是如此,将军你怎么办?”周倦听懂云清澜话中之意,不由担心道。军中大乱,稷元必会先行打探云青风的动静。   却听云清澜继续道:“所以此战,权当我死了。”   此计奇诡,更不是云青风一贯行事风格,众将心中惊骇探究之意掺杂,戚猛沉思片刻,眼中却猛地迸出精光,只听他大呵一声拍腿称赞:“好!好一个破釜沉舟!”   ……??   众人在帐中商议许久,其间不时有杯盘碎落的争吵声,惹得帐外兵士频频侧目。待议罢离席自帐中鱼贯而出,各营将领大多怒气冲冲,但细看之下却又能在其眼中隐隐看出兴奋。   云清澜面色疲惫地孤身坐于帐中,看着戚猛离去的背影,颓然地捏了捏眉心:不是他。   周倦见状不由心疼道:“将军,要不我扶你去内帐歇息片刻?”   却见云清澜面色冷然地摇了摇头。   云青风此次重伤后,周倦就总觉得云青风好似变了个人。不光对麾下将领面露猜疑,更是对他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们二人虽是主仆,但论起情谊,却根本不输那些亲兄弟。   将军他莫不是···   正当周倦心中狐疑,却听云清澜突然道:“周倦,你随我来。”   周倦跟着云清澜绕过屏风走入内帐,抬眼便看到床上正躺着一个身受重伤的男子。   那男子胸口横亘着一条狰狞刀伤,伤口极深,皮肉外翻露出森然白骨。再往上看,那男子样貌竟与身边的“云青风”一摸一样!   锵——   周倦顿时明白一切,手中佩剑跌落在地,朝着身边的“云青风”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小姐!”   作者有话说:   男主下章出场!女主虽然女扮男装,但在男主面前一秒掉马!   顶级温柔男主!节奏慢热,还请各位看官老爷们赏脸哇!   ——   接档文《朔望楼》《山河笔》求收藏!   《朔望楼》:   笑里藏刀老板娘x胡子拉碴江湖剑   十年江湖破镜重圆,新仇旧恨真相大白   《山河笔》:   高智商不会武日常生活经验为零的傲娇藩王郡主x武力值拉满且做得一手好饭的小白花少年郎   乱世江湖风云再起,我有一笔号令山河 第2章 敌国质子   柱国将军府传到云老将军云杉这一代时,尚且还算是枝繁叶茂的。   时逢边疆不稳,云杉带着五个儿子奔赴疆场,得胜归来时却只剩下一个孤老头子,和大儿媳肚子里的遗腹子。   御医诊出双脉,让尚在大丧的云府兴喜若狂,府中上下都盼着能诞下一对麟儿,可最终却只是一对龙凤胎。   幸好,闻讯而来的皇帝捻着胡须说,不是一对女娃娃。   寒来暑往十八年,云杉把云青风日夜带在身边,传其武艺,授其治军之道。   至于大小姐云清澜,据说在娘胎里落了病,平日里被深养在闺阁中,将门之家的云家人不在意,外面的人更是不知道。   没有人会想到,身娇体贵的云清澜此刻竟会身处北境战场。   “起来罢。”   云清澜没有再刻意压低声音,清澈的嗓音听起来叫人觉得只是一个单纯懵懂的小姑娘。   “今夜突围,我会设法将稷元尽数引到衡芜以西,届时你带全数飞骑向东横渡金江,快马加鞭送兄长回去医治。”   飞骑营是云府私兵,虽不足百人,但每一个都是云杉亲自挑选培养,勇武过人的心腹,后来更是花大价钱给飞骑营每人都配了一匹汗血良驹。   金江怒涛,非良驹不越。   “全部飞骑军?那小姐怎么办?”   虽不知云清澜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但她若凭借与云青风别无二致的样貌留在军中,确实可以在短期内稳固军心。   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孤身留在北境,若事情败露,又无亲兵护卫,她该如何保全自身?   周倦想了想:“不如我带一小队飞骑和两队精兵带将军突围,其余飞骑留下护卫小姐!”   “你是飞骑领事,只有你最清楚如何调度飞骑,他们留在我手里起不了大用。”   云清澜看向云青风:“况且兄长如今身受重伤,这件事外人参与进来我不放心。”   看看昏迷不醒的云青风,又看看身形纤细的云清澜,如今武朝大局竟落在了一个瘦弱女子的身上,周倦心中酸涩难当,只哽咽道:“是!”   云清澜顿了顿又叮嘱周倦道:“待会回去收拾行装,莫要走露风声。此番突围遇阻,军内怕是已经出了叛徒。”   戚猛在军中威望颇高,兄长先前一番布局并未避开他,是以云清澜怀疑突围一事是戚猛动了手脚,可看其方才在帐中情状,却又显然不是。   “小姐,难道说张平良……”周倦却突然想起张平良在帐前的异样,大惊道,“可我们方才谋划之时并未避开他,如今全盘计划皆已被他知悉,那小姐岂不是处境凶险!”   “今夜反攻,叛徒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向外传递消息,至于是军中何人,事后再做定论。”云清澜神色平静地摇摇头,“此外,还有一件事……”   “云小将军!”   正说话间,帐外又响起戚猛粗旷的声音。   云清澜对周倦道:“我出去看看,你从帐后离开召集飞骑,切记今夜子时前带走兄长。”   掀开帐布,云清澜又变回了先前低哑沉闷的声音:“戚猛将军这时前来,可是方才的计划还有什么问题?”   “云小将军的计策天衣无缝,就是给我十个脑袋也想不出比这个更好的破局之法!”   戚猛粗枝大叶,方才的一丝芥蒂早已抛之脑后,他神采奕奕,似是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期待不已:“只不过我们与稷元兵力相差悬殊,再加上白天一番作战人累马疲,稍后若是拉锯起来恐怕力不从心,若是能兵分两路,或许···”   云清澜颔首:“不必多说,将军身经百战,今夜殊死一搏,有何想法放手去做便是。”   戚猛又道:“衡芜山脉山峰连绵,天险众多,闯入者多九死一生,如今沙盘上的地形图也只是探子们草草绘制,到时候若深入腹地,只怕更是会状况百出。”   “无妨。”云清澜眸光沉沉,“衡芜山脉是武朝边境,如果连武朝都对此一知半解,稷元只会更加寸步难行。”   有勇有谋,胆识过人。戚猛眼中光芒愈盛,看向云清澜的目光是藏不住的欣赏:“既如此,戚猛定不负云小将军厚望!”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戚猛想了想,“方才手下人前来请示,那随军前来的稷元质子秦朝楚,我们要不要···”   戚猛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   目送戚猛离开大帐,云清澜松开手,白嫩的掌心中满是细密薄汗,和因为过度紧张掐出的红痕。   龙虎军大败,兄长重伤,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快到她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就已经李代桃僵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匆忙中定下的计策虽不及兄长的突围之计周密稳妥,但她已然是殚精竭虑,只是不知兄长那般周密的计划是如何被人传了出去。   云清澜站在床边,看着重伤昏迷的云青风,心里思绪翻飞。   正胡乱地想着,云清澜脑中突然闪过戚猛提起的那个名字。   秦朝楚?   云清澜眉心一突,兄长很少跟她提及此人,这倒叫她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云清澜敛眉沉思片刻,她俯下身,细心地给云青风掖好被角,然后拿起挂在一旁的战甲披风,抬步走了出去。   秦朝楚被安置在离主帐不远的另一处大帐。   说是安置,实则是软禁。秦朝楚是稷元皇子,十年前国力羸弱的稷元想要与武朝交好,为表忠心,就将当时年纪最小的五皇子送来做人质。   怎奈风水轮流转,稷元国君十年间励精图治,终是有了与武朝抗衡的能力。反倒是武朝在稷元和西南达腊的夹击下不得不让秦朝楚随军出征,以图关键时候在战场上牵制稷元。   不巧的是,稷元此次前来的除了主将唐干引,还有太子监军秦朝年。秦朝年一心想着大败龙虎军,对于这个甚至没见过几面的弟弟,秦朝年并不关心他的死活。   白天吃了败仗,此刻军中士气低迷,云清澜一路走至帐前,却发现秦朝楚帐前竟是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   云清澜抬脚走进大帐,帐中漆黑一片,只有在帐帘掀起时的一缕月光透过缝隙落入帐内,照出方桌上的厚厚尘土。   云清澜放下帐帘,月光消失,周遭又重新陷入黑暗中。   “今日突围的消息,可是你传出去的?”   云清澜孤身立在帐中,出声问道。   黑暗中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从床上坐起时的面料摩擦。   紧接着缓慢的脚步声传来,黑暗中云清澜刚感到有人靠近,一个低沉男子的声音就适时地在她头顶上空响起。   “云将军?”   黑暗中那人试探着轻轻唤了一下,紧接着又低声笑道,“不对,云将军便是在平日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我帐中。”   男人说完这句话又向后退了几步,不多时,方桌上燃起一豆烛火,昏黄烛火中映出一张容貌清俊、神态温和的脸。   “还真是云将军。”男人看着云清澜又笑了一声。   那男人笑起来唇角微勾,眉眼弯弯如映月潭,在烛火的映衬下看起来愈发温柔。   “秦朝楚。”云清澜的声音却冷的吓人,“今日突围的消息,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如果是,她现在就杀了他。   寂静中二人无声对视,片刻后秦朝楚忽地笑道:“我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质子,如今两国交战,我早于弃子无异,云将军这般防备我,可是白费力气。”   云清澜却并不吃这一套:“国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是当朝五皇子。”   “云将军所言确有其理。”秦朝楚点点头,似是极为认同,“可我身在龙虎军营,左右都被人严加看管,云将军觉得我又该如何向外传递消息呢。”   云清澜不说话,秦朝楚又笑道:“我在这帐中沉闷无趣,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能把外面的动静听的一清二楚。未时我听得帐外语声嘈杂,其间又有人高声喧哗吵闹,似是吃了败仗。再加上云将军如今的反应,看来此次突围,武朝不止是大败那么简单。”   最后四个字,秦朝楚一字一顿说得极慢,眼睛亦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云清澜,似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却见云清澜面无表情,片刻后她忽地抬手,长袖摆过带起一阵寒风,方桌上的细微烛火噗地一声灭了。   “秦朝楚,”云清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沉沉压来,“你可知道,现在几时了?”   北境日短夜长,日照情况与武朝相差极大,秦朝楚能清楚的说出未时,说明他本就在特意计算时间。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云将军。”沉默片刻后男人的声音重新响起。没了烛火柔光相衬,秦朝楚的声音听起来冷冽了些,似是被黑暗摘掉了面具,露出其后潜藏的锋芒。   “良禽择木而栖,武朝势颓,终有一灭,军中将领迟早作鸟兽散。与其为一个腐朽王朝辜负一生,倒不如趁早另寻良主。”   “云将军天资过人,何苦偏要在此蹉跎?”   黑暗中秦朝楚一步步靠近云清澜,炽热体温扑面而来,云清澜甚至感觉鼻尖已经抵上那坚硬胸膛。她四肢僵硬,双拳紧攥,才强撑着把自己钉在原地,不至于在两相博弈中落了下风。   “或者云将军就好好猜一猜,到底是谁,出卖了龙虎军。”说到最后,秦朝楚语声上挑,又恢复了原先温柔的样子。   云清澜无声地闭了闭眼。   “云将军!”   帐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张平良掀起帐布,冲云清澜道,“三营的将士们听说云将军醒了,都吵着要来看望将军,现在已经在去主帐的路上了!”   北境风雪交加,清冷月色和着寒风一并灌进帐中,月光笼罩云清澜的清瘦背影,她手中长剑出鞘一寸,停顿半晌又重新收了回去。   “走吧。”   按下心头杀意,云清澜松开手,随即不再理会秦朝楚,转身朝帐外走去。   “去端一些饭菜,再取一盆炭火来。”云清澜交代门口看守士兵,“一顿餐饭,一盆炭火,我龙虎军不是给不起。”   两国交战,武朝已落下风,若此时杀了秦朝楚,双方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若是十年前的武朝,自是不怕,可如今的武朝,却早如秦朝楚所言一般——   千疮百孔!   在张平良的陪同下,云清澜一路走至大帐,主帐前已经挤满了前来看望她的兵士。   云清澜看着一张张神情关切、被冻得青紫的陌生的脸,突然心口大恸,一股腥热涌上喉头,紧接着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第3章 溃不成军   “云小将军情况怎么样!”   戚猛揪住从帐中出来的医官衣领厉声斥问,却见医馆神色戚哀,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   “云小将军!”戚猛踉跄着后退几步,继而仰天悲呼一声:“你叫我可如何向老将军交代啊!”   戚猛声音哀恸,引得不少兵士都跟着红了眼眶。张平良哽咽道:“几个时辰前云将军跟我们商议对策时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成了这个样子!”   戚猛突然抬起头,双目赤红地瞪着张平良:“你倒是会坟头唱戏!刚才让你去唤云小将军过来,可他为何刚一过来就开始吐血!你对云小将军做了什么!”   悲痛中的张平良听到戚猛这般质问,登时一愣:“威猛将军,你不要血口喷人!”   戚猛一脚踹翻了身旁架着的火盆,被烧得猩红的炭火滚落雪地,带起一阵滋啦声响。炭火熄灭,连带着整个北境似乎变得更加严寒。   “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前脚看见求和无望,后脚小将军从秦质子那里出来就遭了灾!你说!那个秦朝楚,是不是早就把你收买了!”   戚猛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抽出腰间配剑,径直朝张平良脖子上砍去!   电光火石间只听铿锵一声脆响,就在戚猛的剑在堪堪落到张平良身上时,被另一把突然出现的剑挡了下来。   即便如此,锋利的剑刃也在张平良肩上落下一道血痕。   二营主将赵骞关皱眉道:“戚猛!收了你的脾气!”   赵骞关与戚猛同为云杉麾下老将,又略长几岁,平日里戚猛发起火来六亲不认,也只有赵骞关可劝上一二。   可今日的戚猛却连同袍的亲兄弟也不认了。   见赵骞关阻拦,他只一并红眼骂道:“你这个缩头缩尾的王八老乌龟!以前在老将军那里就爱装模作样,现在在小将军这里又摆弄矜持!今日我就是要给云小将军报仇,谁也挡不住我!闪开!”   一边说着,戚猛再度举剑,只听铿铿锵锵一阵声响,昔日威风八面的两个将领竟然就这么在众兵士面前打了起来。   赵骞关一边抬剑抵挡,还一边试图劝戚猛:“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突围,护送云小将军的尸身回朝,你却还在这里内斗!”   “你有脸回去,老子可没脸回去!”戚猛势力越猛,“我先杀了张平良,再杀了秦朝楚,然后再去稷元,把他们的老巢捣个稀巴烂!”   “曹济雄!”戚猛喊道,“去给我拿了张平良的项上人头,给云小将军做祭!”   “将军,这、这……”   三营副将曹济雄面露难色,他如今虽与张平良同为副将,但张平良在六营却实打实的担着主将的职责。   “没用的孬种!那就去把秦朝楚给老子绑了!”戚猛斥骂一声,“三营的还不上来给老子帮忙!都等着领军棍吗!”   原本只是两个人的交锋逐渐扩大,不光二营三营,越来越多其他营的兵士都被卷入其中。最终,整个龙虎军中上下厮打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又打翻了火盆,火星落在后营粮草上,火势眨眼间迅速蔓延,远远看去只见烈焰滔天。   ……   稷元大帐。   “太子殿下!将军!”   军中副将快步走入帐中:“方才探子来报,说龙虎军内突然火光连绵,喊声震天,好像是内斗起来了!”   正在帐中跟唐干引商讨强攻计策的秦朝年大喜,急忙问道:“此话当真?怎会突然内斗?”   那副将回道:“消息称是因为龙虎军主将云青风不治身亡,后其下各将对下一步计划意见不合,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群龙无首,最易大乱。”唐干引当即向秦朝年请命道,“若殿下此时集结大军杀入龙虎军中,我们定可坐收渔利!”   “不急。”   秦朝年按下唐干引,“云青风已死,只剩一群残兵败将成不了气候。既如此,索性待他们斗后两败俱伤,我们可不费吹灰之力逐一破之!”   秦朝年目光如炬,一股热切涌上心头。若今日能大败龙虎军,那太子之位,他就坐稳了!   唐干引思忖片刻,虽对云青风之死存有疑虑,但云青风的伤却是他亲手所致,只有他最清楚云青风的伤势情况。   那一刀下去,云青风多半也只有死路一条,即便军情有误侥幸不死,也同废人没什么两样。   是以虽太子急功,但依眼下情势,也并无不可。   因此点头应下。   那副将领命,正欲退出大帐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殿下,稍后攻营形势混乱,是否要派一队精兵先行将五皇子带出来?”   “哪个五皇子?”   秦朝年神色不动,只轻飘飘问道。   副将却登时惊起一声冷汗,连声应道:“是!”   ……   此刻龙虎军中上下已经乱做一团,争执不下的营中将领各自为政,兵士左右乱撞,一时间犹如闹市。   稷元三面合围将龙虎军困在衡芜山脚,戚猛索性带着三营将士直奔西面秦朝年的驻地,看架势是打算拼个鱼死网破。   赵骞关则带着二营人马向东疾驰,稷元在东侧兵力排布较少,那里靠近稷元国境,若有异动可随时调配邻近府兵前来支援。   二营五千轻骑,兵马速度奇快,似是想以快取胜,趁着府兵尚未支援一举破围。   二营三营一东一西,分道扬镳。至于在之前战中损失最大的五营六营,早已被先前争斗冲击得损失惨重,溃不成军。   混乱中没人注意到,主帐内悄无声息地溜出来一个不起眼的小兵。   那小兵低垂着脑袋,借着夜色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星眸。   云清澜悄无声息地避过混乱的人群绕到马厩,草料池前孤零零地拴着匹体型矫健的白马。白马焦躁地在马厩中转来转去,鼻间不时地喷出几股热气。   “玉狮子。”云清澜把脸埋在那雪白鬃毛中,一边抚摸马背一边轻声安抚,“同我去送送兄长。”   玉狮子颇通人性地呜咽几声。   云清澜骑着玉狮子一路疾驰,在路过一处黑黢黢的大帐时突然停了下来。   “吁——”   云清澜看着悄无声息的大帐沉思片刻,突然翻身下马,快步朝帐中走去。   呲啦一声扯下帐布,外面的清透月光洒进帐中,只见秦朝楚坐在床边,双手双脚都被束缚,上面还打着龙虎军中人才会打的九龙结。   “谁?”   云清澜逆光而立,在帐前投下清瘦黑影。秦朝楚看不清来人,只隐约瞥见一身兵士铠甲,和来人手中寒光凛凛的剑刃。   秦朝楚面色一沉,看着黑影缓缓靠近,双拳随之攥紧。   刹时间寒光闪过,秦朝楚只觉脚上一松,紧接着就被人从床边拽了起来。   云清澜一路把秦朝楚拽到马上,紧接着两腿在马肚子上用力一夹,就朝着金江方向飞奔而去。   秦朝楚坐在身后,直到此时才借着月光依稀看见面前人藏在头盔下的半张脸。   “原来是云将军。”秦朝楚温声笑道,“如今龙虎军内大乱,云将军不好好坐坐阵军中,却是要来带我去往何处?”   云清澜却不应他,只抬手抽了下马肚子,玉狮子嘶鸣一声,跑的更快。   玉狮子不愧是万里挑一的神驹,即便载着两人依旧四蹄生风,眨眼间就跃出驻扎营地,跑出数里。   疾驰间云清澜突然感到腰间一热,其上似有指尖轻轻划过,若有若无的异样触感顿时引得云清澜一阵颤栗。   云清澜一惊,不由扭头骂道:“你干什么!”   却听身后人委屈道:“云将军骑得这般快,却不知我快要掉下去了。”   侧脸看去,秦朝楚果然在马上被颠得左摇右晃,双手又被紧紧捆着无处可依,只能伸出两根手指,相当可怜地拉着她的衣角。   又因为够不到云清澜,秦朝楚不得不身体前倾,颠簸中坚实胸膛若有若无地撞上云清澜后背,云清澜心中慌乱,可每每回头,秦朝楚却都是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无辜表情。   云清澜只得努力按下心中异样,专心赶路,可耳垂却不受控制地烧起来。   秦朝楚看着头盔下露出的半只耳垂,晶莹剔透粉嫩得像煮熟的虾仁般。   “很温暖。”   云清澜身子一僵。   “我是说,云将军送来的炭火很温暖,”秦朝楚伏在云清澜背上,温热的呼吸吹过耳际,顺着衣领划入脖颈,带起片片麻痒,“像云将军本人一样。”   云清澜心中倏地升起恼怒,手中紧紧攥着马鞭,若非留着秦朝楚还有用,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将身后轻浮的男人抽下马去。   突然传来一阵金戈相碰的铿锵声。   玉狮子带着他们来到山崖边,脚下金江怒浪翻滚,波涛拍在岸上,打湿二人衣衫。云清澜骑在马上临高而望,东边形势尽收眼底。   赵骞关没能依计顺利突围,而是被东面驻守的稷元大军拦在了关隘。敌众我寡,赵骞关被稷元围堵得寸步难行,只能凭借轻骑优势一面抵挡一面向南退守。   可南方远处鼓擂阵阵,驻守在南的稷元军正快马加鞭地朝这边赶来,若再僵持几刻,赵骞关就会彻底陷入东南两军的合围,到时候插翅难飞。   云清澜眉心紧蹙,看着渐被合围的二营将士们,心中不由地替他们捏了把汗。   她眸光微转,蓦地看到金江沿岸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队飞骑,飞骑粗粗看去不足百人,云清澜的视线却当即就被紧紧吸过去。   那是周倦的飞骑营,正带着重伤的兄长伺机破围。   飞骑行径速度极快,远远看去只能看见一片模糊黑影。他们趁着东面的稷元大军向南追赶赵骞关的间隙,飞速向东疾驰,马蹄声混在滚滚波涛中,眼看就要从稷元合围中脱出身去。   这时在稷元军中负责殿后的一个将领却突然发现了这队不起眼的人马。   “有人想逃!”   他当即命令手下掉头,自己则从背后抽出箭,遥遥对向飞骑营。   此时周倦正驾着马一路狂奔,对暗自瞄准他的冷箭浑然不知。   云清澜心中一紧,当即取出弓箭,满弓拉弦,正要离弦之际,却又听到一阵铁链声响。   赵骞关向南奔逃,却没注意到不远处苍茫雪地上突然冒出了几个黑影。那黑影用力一拉,几根铁索就被从雪地中拉了起来。   铁索上挂着冰凌,混在茫茫白雪中看不太清,赵骞关若再往前奔袭几里,必将被铁索绊倒,继而全军打乱!   云清澜见此当即调转箭头,可心中却是百般焦灼,迟迟不肯放箭。   一边是带着兄长突围的周倦,一边是数以千计的将士性命,云清澜难以抉择,箭尖晃来晃去,在二者间左右徘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温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双手被人紧紧握住,云清澜一惊,这才发觉秦朝楚不知何时已经挣开捆绑,甚至连带着将自己整个人都环进怀中。 第4章 箭雨之下   炽热气息从四面八方袭来将她紧紧包裹,云清澜瞬间只觉浑身僵硬,四肢发麻,如雷的心跳声从后背二人紧贴处传来,她却一时分不清这心跳声是秦朝楚的,还是她自己的。   “为将者,爱兵如子,胜乃可全。”   那声音低沉绵密,似是咬着她耳朵般,分明是临阵前的劝诱,却又像是情人间的低语。   迷乱中她的双臂被秦朝楚缓缓抬起,在空中旋过半圈,紧接着一箭射出。   箭羽划过指腹,轻微刺痛让云清澜瞬间回神,只见那离弦之箭划破长空,携着肃杀之音,朝着南方疾驰而去。   羽箭带着破军之势瞬间洞穿第一个人的肩膀,而后势力不减,又紧接着射中第二人的胸膛。不过一息,雪地间一侧的两个黑影倒地,手中铁索也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赵关骞的兵马顺利地自铁索上疾驰而过,在将要与远处迎面而来的稷元南军正面撞上时又突然调转方向,转而朝着西北方向奔去。   至此,稷元驻扎在东南两面的五万大军全部被赵骞关的三千轻骑调动起来,追在赵骞关身后朝着西北方向的衡芜山脉不断靠近。   二营脱离险境,云清澜又紧接着看向金江方向,秦朝楚放箭的瞬间,那瞄准周倦的冷箭也被稷元将领一齐射出,可惜那将领箭术不精,瞄了许久也只堪堪射中周倦右臂。   周倦吃箭却并未停下,甚至愈加发狠地甩了几下马鞭。   马儿吃痛嘶鸣两声,跑的越快。颠簸中周倦又腾出左手咬牙折断臂上箭尾随手一抛,断箭便没入身后的金江怒浪中。   波涛翻滚,周倦的飞骑营顷刻间就隐没于雪沫飞浪中,再也不见。   云清澜这才放下心来,可目光落到覆在自己手上的修长指节时,背上却又再度生出层层冷汗:谁能想到在武朝做了十年质子的秦朝楚,竟会有如此精准的箭术!   绊马索拉起在距离他们数百里外的雪地中,铁索绕在石桩上,两端又各有两个兵士拉着。这个距离别说是云清澜,就是身经百战的云青风本人,也未必能一击即中,更别说其力道和角度要使一侧的两个兵士同时失去战力。   如此臂力,如此算计,云清澜心中暗道,只怕这些年,他们都被秦朝楚给骗了。   若要论十年间最让武朝皇帝后悔的事,那让秦朝楚来武朝做质这件,恐怕要位列三甲。   因为质子本意就是要牵制稷元,另一方面如果能顺便从稷元掳走一位出色的皇子拿捏在手中,那稷元日后若是想要东山再起,无异于又被多加了一道阻碍。   出征前武帝不止一次在殿上哀叹,后悔当初前来做质的为什么是秦朝楚而不是秦朝年,因为秦朝楚,是左右都叫人看不出有什么可登大宝或者可定乾坤的天人之资。   他为人木讷,不善言语,且文武不通。   武朝皇帝曾不止一次后悔:这种无知小儿,留在朝中都浪费大米。   就连云青风这种目无尊卑、不拘小节,最爱结交能人异士的人,提起秦朝楚,也都要十分不屑地嗤讽几声。   大概是说,质子其人,胸无点墨,臂无长力,一无是处。   可若真的一无是处,又怎会百里之外连中两人,又怎会对她说出“为将者爱兵如子”这种话?   “云将军?云将军?”   云清澜正惊骇地胡思乱想间,忽地听到有人唤她。   她抬眼看去,秦朝楚嘴角噙笑,正神色温柔地望着她,眼底映出背后的无边风雪,却似一汪碧潭漾起春波。   “云将军,回神。”   云清澜倏地把手从秦朝楚手中抽了出来。   秦朝楚葱白的指节在空中虚握几下,似是还留着淡淡温软余温。   他低笑一声坐直了身子。   “是玉狮子马!”   紧接着又是一道大喊声。   方才那一箭虽然成功助二营脱离困局,但也彻底将云清澜暴露在稷元面前。   尽管看不清面貌,但稷元将领当即就认出了悬崖上站着的是云青风的照夜玉狮子马。   照夜玉狮子通体雪白,是汗血宝马里万中无一的极品。这种马心气极高,且暴戾难驯,当年云杉将这匹马牵到云青风面前时,云青风愣是用了七天七夜才降住它。   后来云清澜骑着玉狮子在马场溜达,云杉还怒气冲冲地打了玉狮子一顿,嫌她拿了兄长的风头,还骂玉狮子是个“不认主的畜生”。   却没想到,如今玉狮子俯首低眉地任她差遣,反倒叫人真觉得她就是云青风。思及此云清澜索性摘下头盔,好让自己的面容被对面看的更清楚些。   “是云青风!”   稷元副将果不其然高呼一声,那云青风果然是假死!   围歼龙虎军前唐干引曾对稷元将领多番叮嘱,说云青风不见尸首,暴毙消息是真是假尚不可定论,如今竟然真被大将军给说着了!   但那副将倒也未曾惊慌,因为唐干引还说,云青风即便是不死,身上的伤势也足以带走他半条命,是以全军上下都秘传着一条军令:若见云青风,当场诛杀,猎回人头者,官居三品!   “弓箭手!”   那副将眼眶发红,眼下云青风身侧只有一人,若是能拿下云青风的人头,从此就要平步青云了!   想到这里他再也顾不得顺着金江逃走的周倦一行人,而是高举号旗,遥??遥指向崖上二人:“给我射!”   霎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朝着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兜头而来。   见势不好云清澜眼疾手快地抽出腰间佩剑,袖摆翻飞间挽出朵朵剑花,只听叮叮咣咣一阵声响,那袭来的箭雨都尽数被云清澜击落在地。   但光是抵挡还不够。   云清澜又调转马头,故意把秦朝楚的脸露给稷元军,想借此让稷元军心存顾虑。   可那副将却像不认识秦朝楚似的,即便看清秦朝楚的脸,发号施令时也一刻都不曾犹豫,甚至势力愈猛。   那副将此刻已经更加笃定云青风重伤的事实:都说大将军云青风光风霁月,行止磊落,如此英雄正常情况下又怎会使出要挟人质这等低劣的法子?!   他眼下定然只是个纸老虎了!   云清澜没料到稷元竟已经完全不认秦朝楚这个五皇子,崖下黑影不断靠近,是那副将手下兵士借着箭雨掩护摸了上来。   情急之下云清澜只得扬鞭策马,万般狼狈地沿着山崖向西狂奔。   密密麻麻的长箭落下,有的如伏倒的麦田斜插在地,有的则落在崖壁打落山石,乱箭碎石簌簌而下,好几次都堪堪擦过云清澜衣袍,看起来叫人胆战心惊。   疾驰间云清澜忽地感觉腰上一空。   她别在腰间的佩剑突然被人取了去。   云清澜瞳孔瞬间收缩:她竟忘了秦朝楚已经挣脱了束缚!   “你做什么!”   云清澜顿时汗毛乍起厉声呵斥,情急下口中吐出的不再是低沉沙哑的男音,听起来反倒有些纤细。   却见秦朝楚长臂微摆打落射向二人的暗箭,金戈铿锵中他泰然自若地转过头,于箭雨刀光中冲她展颜一笑:   “现在的我们在一条船上。”   “不要慌,”   “云小姐。” 第5章 敌追我跑   与此同时,又一支利箭直冲秦朝楚背后袭来,云清澜面色一紧正要出声提醒,却见秦朝楚已经先她一步举起了手中长剑。   秦朝楚看也不看,动作随意至极。   呲——   利箭擦过剑刃,带起一阵刺耳嗡鸣。   “你说什么?”   云清澜眉头微蹙,嗡鸣中她没听清秦朝楚的话,只从口型中依稀辨出“云小姐”三个字。   云清澜当即心下一阵忐忑,难道这就被发现了?   “没什么。”秦朝楚却没有再多说,只维持着他一贯的温和笑意,“云将军专心驾马便是。”   云清澜又在秦朝楚脸上盯了片刻,想从中瞧出什么异样。   可秦朝楚一片坦然,甚至行云流水地在云清澜的注视下又接了几箭。   云清澜心中疑虑渐消,或许,真是她看错了。   毕竟她是,足不出户,弱柳病娇的——   云大小姐。   怎么能跟声名在外的大将军云青风相提并论。   想到这里云清澜收拢思绪专心赶路,有了秦朝楚从旁相助,云清澜不用再分心顾虑背后冷箭,全力狂奔中速度陡升一倍不止。   银山皑雪间,一匹纯白的骏马在山崖边疾驰,红袍将军英姿飒飒,俊美男子剑底生花,身后则是追赶而来的扑天箭雨。   奔逃间眼前现出悬崖,崖峭险峻,下是万丈深渊,粗看下与对岸相距又足有三丈之多。云清澜神色一凝,双拳缓缓攥紧。她大腿暗自用力夹紧马肚,又快速地扯了几下僵绳,玉狮子在云清澜的示意下跑的更快。   身后不时传来秦朝楚打落乱箭的叮当声,离崖边近了,崖底冷风向上冲出,灌到脸上几乎让云清澜睁不开眼。虽心中不愿,但她还是出声提醒秦朝楚道:“坐稳。”   她语若蚊呢,可身后传来男人低沉愉悦的笑声,腰间衣角也随之生出微温。   云清澜不自觉地又是一僵。   按下心中杂乱的思绪,她扬起长鞭,紧接着高喝一声:   “驾——!”   玉狮子在这清跃喝声中凌空一跃,跃过险峻崖峰,四蹄稳稳落到对面,也终于将追兵箭雨彻底甩在身后。   “云将军果然马术了得。”   秦朝楚在云清澜耳边称赞道。   云清澜被沿途风雪吹的冻僵了的耳垂又烧了起来。   她没有应声,只默不作声地策马赶路,二人从山崖后绕出来,龙虎军旗迎风招展,玉狮子已将他们二人重新带回武朝驻地。   虽心中早有准备,但看到眼前情形云清澜还是不由地心口一滞。   营墙横倒,幄帐破烂,对方的粮草都尽数被烧作了焦炭。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没能随军离开的将士和无人牵引的马驹,飞雪给大地盖上薄霜,寂寂四野中只剩马鸣萧萧作响。   “云将军以身犯险,麾下将士却还是落得如此境地。”   秦朝楚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那语气似是安慰,又似是叹息。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云清澜不由得心神一怔。   她在想什么?秦朝楚是敌国质子,见此情形他不出言讽刺都是奇怪,难道还想着他会宽慰不成?   云清澜摇摇头,虽说方才患难一场,但秦朝楚终究不是自己人,多半是出言嘲讽她罢。   云清澜转身想给秦朝楚重新套上九龙结,秦朝楚虽顺从地伸出手,口中却道:“现在稷元已经不认我这个皇子,云将军就算是不捆,我又能到哪去?”   云清澜思索片刻,稷元副将在明明看清秦朝楚的情况下依旧能放箭,那定然也不会再来救他。思及此,云清澜索性给秦朝楚另寻了一匹马。   “老实跟着,否则别怪我剑下无情!”云清澜恶狠狠的威胁,可秦朝楚眼中却满是浑不在意的宠溺笑意。她受不了这样的目光,直接翻身上马,朝着横芜山脉疾驰而去。   ……   而这边戚猛的三营已经带着稷元西面驻军在衡芜山脚绕了一个时辰。   没了大将军,三营来势凶猛像脱缰野兽,戚猛更是一马当先,他抡着一把大刀开开合合,动作间竟全然不做防守。   整个三营在他的带领下也全都红了眼睛,拎着长刀长枪一股脑地往前冲,大有鱼死网破之意。   三营人喊杀冲天,其悍勇之势以及前排军被砍杀的惨烈场面竟硬生生把稷元给震住了。   他们全军戒备却不敢贸然还击,被白白杀去几百兄弟后才有人突然反应过来:他戚猛再猛,也不过五千兵卒,可稷元西面驻军足有三万,又全都是护卫太子的重甲精兵,如今被五千残军正面打得不敢还手,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三万稷元军当即倾巢而出,三营不过强弩之末,且看他能硬到何时!   可稷元这边刚应战,往日战中从不后退半步的三营却突然退了。   是的,退了。   这一退不光稷元军中兵士摸不着头脑,就连领军的唐干引一时都不解其意。   戚猛带兵全凭一个猛字,营中尽是身强体阔,悍不畏死的莽夫。莽夫力猛,借着体格和力量优势,常以一敌二不落下风。而戚猛带兵又只许进不许退,所以打起仗来常常一鼓作气越冲越勇。   但这种打法却有一个明显的劣势,那就是绝不能退。一旦有人后退,前冲的之势停滞,再想突围便难如登天 。   三营一退稷元军又是一愣,但片刻后就紧随其后地追了上去。   “诛杀戚猛者,赏银千两!”秦朝年对着兵士们大喊一声。   戚猛是武朝第一猛将,这些年不知斩下了多少稷元将领首级,是稷元最大的噩梦。   稷元军一直追到蘅芜山脚,眼前群山高低起伏,云雾缭绕,山顶是终年不化的寒冰冷雪,透出凛然肃杀之气。   唐干引心中不安,冲秦朝年道:“殿下,蘅芜山脉是武朝地界,我军尚不熟悉山脉地形,贸然进入,恐生变故。”   却听秦朝年气急道:“蘅芜山绵延万里有进无出,这群不知死的莽夫敢往这里跑,多半早已自乱阵脚!此时不将其一举歼灭,更待何时!”   戚猛不愧是用兵的老将。   护卫秦朝年的多是重甲精兵,虽战力强横但灵敏不足,戚猛毫不恋战地带着三营扭头就跑,稷元拖着一身装甲哪里追得上。可气人的是,每当稷元落下一段距离不想再时,三营奔逃的速度就会突然慢下来,在前面说说笑笑扭腰作怪,甚至还会唱点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粗鄙难听的曲调,那样子不像是行军,倒像是来踏青的。等稷元靠的进了,就遥遥地冲稷元吹两声口哨,又撒丫子跑了。   如此戏弄几次,秦朝年直气地眼前发黑。   正此时探子来报:“殿下!将军!龙虎军的赵骞关带着二营轻骑往这边来了!”   唐干引心中愈发不安:“殿下,眼下赵骞关绕后,我们须得尽快回围,戚猛举止反常,山中情况不定,末将恐其中有诈,倒不如先行退兵,他们既进了山,我们只要围堵山下各个出口,戚猛定当插翅难飞。”   可秦朝年此刻早已听不进去:“不过三千轻骑,我东南两面三万大军,难道还拿他不住?如今龙虎军就剩这两部残支,我们正好兵分两路,将其一举歼灭!”   这个蠢货太子,虽在朝中有几分势力,却对军事一窍不通!   唐干引顿时头痛至极:原以为云青风之死是收服龙虎军最好的时机,可此刻原先四散的龙虎军却又有重聚之势,而稷元大军被戚猛和赵骞关这么一搅和,却彻底乱了。   戚猛先是佯攻,引得稷元倾巢而出,又紧接着将他们引进山中,这时候赵骞关带着轻骑从后面追来若是形成包夹,防备不及的稷元军很可能会被全军覆没。   看着时不时回头骚扰他们一下生怕他们跟不上的戚猛,和已经被戏弄得几乎失去理智的秦朝年,唐干引只得叮嘱身边副将:“务必保护好殿下!”   唐干引随着探子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南面军驻地,此时赵骞关已经在东南两面转了一大圈重新绕回到龙虎军驻地前,马踏雪泥,身后是轰隆隆的两万追兵。   如此奔波一圈,必定人累马疲,唐干引当即命令剩余守军随他上前围堵。   “弓箭手!”   排列整齐的盾甲后冒出密密麻麻的箭头,将赵骞关一行人逼得再也无法前进半步。   奔逃一圈下来赵骞关也有点吃不消,就连胯/下战马都不停地喘着粗气。此刻他气息微乱,胸口起伏,明明是风雪交加,可脸上却还挂着汗珠。赵骞关年过三十,身高腿长,相貌硬挺,他不像戚猛那般狂放,不说话时倒更像是个会几分功夫的读书人。   此刻他策马站在龙虎军之前的驻地中,地上是横七竖八的将士,有些胸口还插着长刀。赵骞关看着地上大片被浸得鲜红的雪,眸色沉沉,不发一言。   “赵骞关!”   两军对阵,唐干引遥遥冲赵骞关喊道:“你绕了这么一圈,把我稷元将士耍的团团转!虽然不知道你耍的什么心思,但现在,就是你的死期!”   唐干引话音刚落,却突然听到一阵盔甲碰撞的闷响。他定睛一看,龙虎军驻地里那些在内斗中死去的兵士竟突然活了过来。 第6章 重骑破围   雪地中先是升起众多血迹斑斑的手臂,紧接着那些手臂在地上用力一撑,原本倒在地上的冰冷“死尸”就这么重新站了起来。   这些站起来的“死尸”动作缓慢,他们四肢僵直,脚踩在雪地中发出滋滋声响。他们扭过头神情狞恶地看向稷元,眼底是滔天恨意带起的一片猩红。   整个稷元都被这骇人一幕吓得一哆嗦。   “怎么回事!”   唐干引也被惊地瞳孔一阵收缩,但他身经百战,也极快地反应过来,扭头冲身边副将怒喝道,“不是让你们把他们都验一遍吗!”   两军交战后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打扫战场。   胜方打扫战场,一方面是为了救治伤员、缴获战利品,另一方面则是要验尸,给地上躺着的敌军补刀,防止有些人没死透。毕竟若是辛辛苦苦砍杀的人没死透,被敌军夜里偷摸救了回去,可是吃了大亏。   先前龙虎军四散逃窜,稷元一面要围追残军,一面又要打扫战场。唯恐失去先机,唐干引只得嘱咐将领带人先行验尸,缴获物资一事随后再做。可现在看来,他手底下的这些兵就是连验尸这一项,都没做完。   身边副将指着龙虎军地上一些纹丝不动的兵士尸体,抖着嗓子回道:“将···将军,属下一开始确实是带人在此地验尸,细细验了约莫三分之一的敌军,都是死人。”   副将抹了把汗:“可后来太子传令,令属下即刻去围追三营,太子军令如山,属下又想着验了许多也没有验出差错,所以、所以···”   这个蠢货太子!   唐干引看着从地上爬起的龙虎军将士,和那些没来得及收取的马匹战甲,心中登时凉了半截。   赵骞关最擅骑射,手下也多是骑兵,方才围堵时唐干引还纳闷为何只见轻骑不见重骑,如今看来,这些重骑兵因为负重行缓,都被留在了营地。   重骑兵人马均配盔甲,手持长矛铁盾,冲击、防御力都极高,唯一的缺点就是灵活性不佳。   北境严寒刺骨,这些重骑躺在雪地中足有一个时辰,早已被冻得浑身僵硬。   从冷硬的地上爬起,有的身上已经结了冰,他们僵直着手臂一言不发地拿起藏在雪中的战甲长矛,装备好自身后又开始极快地装备马匹,眼中透出的杀气恍若实质。   兵随将转,子从父心,赵骞关的兵,在军中也是最克己守礼,高风亮节的。可此刻一个个的两眼猩红,倒像是从戚猛手底下带出来的兵。   因为这里,有三分之一的同袍兄弟,为了掩护他们,被活生生的刺死了。   这是最屈辱的死法。   为兵为将,上阵杀敌,为国捐躯,理所应当。可如今却躺在这里,被人轻而易举的拿了性命。既没有保家卫国,也没有衣锦还乡。   他们就死在他们的手边,被刀枪开膛破肚,却硬是一声不吭。有的趁稷元不注意,翻身趴在另一个人的身上,长枪穿透自己的身体,却没能伤到身下人分毫。身上的血落在下面兄弟的脸上,他的兄弟咬紧牙关,浑身颤抖却不能哭出声。   他们满腔愤恨的活下来,曾经风度翩翩的重骑军卫,如今满心满眼只剩下两个字,复仇。   趁着重骑尚未全部整装完毕,唐干当即大喝道:“放箭!快放箭!”   霎时间万箭齐发。   重骑副将郑连桥恨得两眼几乎能滴出血来,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他的兵。   万箭齐发的瞬间,他跨上战马举着长矛铁盾如流星重锤般朝着稷元直冲而来,一时间只见人影横飞,郑连桥横扫千军,稷元攻势被迫停滞,一冲之下他仅凭一己之力竟直接在水泄不通的包围中撕出了个口子。   但此刻他自己也孤身入敌,被稷元兵将合围起来。   正此时其他重骑紧随其后地支援了过来,他们冲开渐成合围之势的稷元,救出赵连桥,并借势又前冲一段,一时间将稷元逼得步步后退。   但稷元也只是在初始时慌乱地后退了一段距离后就迅速重整了军形。弓箭手后退,兵士拿着盾牌顶了上来,铁盾层层垒起如铁桶一般,每一张铁盾后都牢牢顶着三五个兵士,二营重骑势颓,再没法前冲半步。   赵骞关在东南两面转了一大圈,此刻前来围剿二营的稷元兵足有三万之多,而赵骞关却只有三千轻骑和不到一千的重骑,如此悬殊的兵力,重骑就算再骁勇善战,也无法在这层层围堵中突出重围。   唐干引打定了主意,如今龙虎军粮草已毁,只要他维持阵型将赵骞关的二营困在其中,便能不费一兵一卒地耗死他们。   赵连桥见状面上却也不见慌张,他招呼重骑重聚一处,一边提防稷元一边缓缓向后退去。   正此时地面突然震动,沉寂多年的衡芜山脉突然响起令人神魂震颤的轰隆声。   东边有巨石从山上滚滚而下。   难道是天要帮龙虎军脱身不成!   唐干引心头一紧,此时却也顾不得其他,他大喝一声招呼着围堵在东边的稷元军快速后撤,巨石转眼间砸落在地,来不及后退的兵士登时被砸成肉泥。   围堵严密的稷元军在山边被乱石破开了一条道。   可地动如此剧烈,赵骞关若是要从此突围,多半也是九死一生。唐干引正在心中安慰自己间,乱石突然停了。   唐干引疑惑抬头,却见山尖人影晃动,一身量欣长的男子正临山而望,他背后红袍迎风招展,像一面扬在高空的血旗。   虽看不清面貌,可他身侧的白玉骏马却醒目非常。   是云青风!他居然没有死!   这怎么可能!唐干引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云青风身上那一刀,他用了十成力气,把刀收回的瞬间他甚至亲眼看见了云青风身体里的白骨,他怎么可能还能好好地站在那里!而且他身边那些稷元军是什么时候上山去的!   唐干引带兵与龙虎军抗衡多年,对龙虎军中的人员配置了如指掌,二营三营的兵力在稷元连续几个月的消耗下,也不过就剩眼前这么多,那么山上那些人,到底是从哪来的?   他思来想去,突然明悟:是六营那些残军!   那个张平良原来不过是一介书生,根本不会带兵,虽说临危受命接管六营的几百残军,但迟早被其他几营排挤。   是以当传来龙虎军中戚猛和张平良内斗的消息,唐干引根本不意外,甚至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可现在他们却好端端地在山顶投放乱石,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中计了!   “合围!快合围!”唐干引大喊。   后撤的稷元军当即重新向东合围,但下一瞬箭雨从天而降,将他们硬生生地挡了下来。   “撤退!”   电光火石间一直沉默不语的赵骞关突然大喝一声,紧接着扬鞭策马,贴着衡芜山脚带着二营疾冲而出。   “卸甲!”   郑连桥也紧跟着大喊一声。   只听乒乒乓乓一阵沉闷声响,重骑兵们手起刀落割断马上铁甲,又尽数扔下身上甲衣,全然不做防备地紧跟着赵骞关的三千轻骑向东疾驰。   唐干引急忙让弓箭手重新列阵,可被层叠铁盾挡着,弓箭手根本无法发挥。盾兵手忙脚乱地后退,你推我搡间横倒一片。唐干引脸上一片灰败,他们用来围堵二营的盾墙,此刻竟成了赵骞关屏障。   “东面是我国国境,他们定要再寻时机折返!”唐干引又下令稷元兵士在西布防,却发现在赵骞关在东面突围后竟带着兵士向北一拐,直往衡芜山中去了。   唐干引一愣,他们竟然也想进山!   一个可怕的预感在唐干引脑中浮现出来:“快去护卫太子!”   他大喊一声带着亲卫翻身上马,却听有人来报:“不好了将军!太子殿下受伤了!”   云清澜站在山头,赵骞关早已带着二营将士隐没山中,可她依旧站在那里,两眼出神地看向龙虎军驻地方向,默然不语。   “奇兵妙计,洞观人心,云将军这一仗,打得可谓是精彩绝伦。”   锃——   泛着寒光的冷刃毫无预兆地架到了秦朝楚的脖子上。   “云将军?”   秦朝楚诚心夸赞,却不知云清澜为何会突然出剑,他看着不停颤抖的剑尖,又抬头看了看云清澜的神情,心中逐渐明白过来。   “两军交战,非生即死。龙虎军如今被围已到绝境,云将军此计将大部分将士转移到山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这些兵士的死,更激发出了其余人的血性,若非如此,方才突围也不会如此顺利。”   “闭嘴!”   心口传来一阵阵刀绞般地阵痛,剑尖在秦朝年脖子上又往前压逼几寸,云清澜恨恨地闭上了眼,是她的错。   她大意了。   兵贵神速,她算准了戚猛和赵骞关一齐出动,稷元定会第一时间前去追击,却没想到心思细密的唐干引在那般紧张时候还会派人前来验尸。若不是秦朝年急功,此刻赵关骞的重骑兵,恐怕已经全军覆没了。   而他的三千轻骑,就算有张平良的六营从旁相助,也不可能从弓箭手的围堵中成功逃脱。   龙虎军驻地此刻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横死的重骑兵们的尸体。他们的血在雪地中洇开,同东升的日头连在一处,云清澜眼睫颤抖,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秦朝楚眉眼微弯,他的云小姐,聪明绝顶,却生了副菩萨心肠啊。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宝贝可以点个收藏哇!!(跪) 第7章 龙虎大胜   云清澜在山头站了许久,直到旭日东升,在身上投下一道暖意,她才逐渐平复心绪,缓缓睁开眼来。   却发现手中的剑竟还搭在秦朝楚的脖子上,且不知何时已经划破秦朝楚颈上皮肤,正汩汩地流出鲜血。   云清澜一愣极快地收剑回鞘:“你,你···”可你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她一心想着枉死的重骑将士,早就忘了手里还架着剑,这秦朝楚怎么不喊她一声。   “和云将军心中的悲伤比起来,这点伤不算什么。”秦朝楚适时地接过话,看着云清澜眼底闪过一丝歉疚和慌乱,越发觉得她可爱,“云将军可是担心我了。”   “没有。”云清澜神色一僵,极不自然地别过脸,“今日退守衡芜,军备短缺,你若伤了病了,军中可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来医你。”   “无妨,这点小伤不过三五日便能痊愈。”秦朝楚温声笑道,好似真的不在意般。   云清澜从怀中取出一块方帕递给秦朝楚:“家妹的帕子,你且先拿着包一包。”   秦朝楚接过方帕,只见那帕子纯白素净,没什么纹饰,只在角上缀了朵白云。白云和方帕颜色相近,若不看仔细些,都叫人看不出形状来。   秦朝楚对着光细细看了会,才道:“云将军的妹妹定是个心思细腻,温柔如水的女子。”   话里是止不住的笑意。   被人这么当面称赞,云清澜只觉两颊似有火烧,就连重骑给她带来的伤感都不自觉消散许多。此时身后有人爬上山头,快步跑来向她奏报:“将军,戚猛将军也回来了!”   云清澜神色一凛,当即随着来人朝戚猛处赶去。   “舒服!舒服的很!哈哈哈哈!”   未见其人,云清澜就远远听到了戚猛雄浑的笑声,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此次突围,二营三营不到一万的将士承担了稷元几乎六万大军的全部追击,可谓是艰险万分。尤其是戚猛的三营,赵骞关的二营奔逃时尚有马匹相助,可戚猛的三营却是要全凭两条腿脱出身来。   戚猛为人刚直,性情狂放,云清澜担心他遇事逞强,可他却摆摆手让她多去操心赵骞关那个马腿子。   此刻戚猛坐在巨石上,两把板斧交叠着立在身侧,脸上满是血污,可那双眼却亮得吓人。他身侧坐着个黑面虬髯的大汉,戚猛拍拍那汉子:“小阿牛,做得好,咱们连受几个月的窝囊,这下可一口气全出了!”   被唤做小阿牛的汉子面色黑红,当即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笑道:“俺只是在上面给将军打打掩护,没做什么。”   牛长生是五营主将,他原是戚猛从庄稼地里挖出来的农户,被收进三营后抗着锄头跟戚猛上了战场。后来一次惨败五营主将刘远疏阵亡,戚猛就举荐牛长生,力排众议让他顶了上来。   按理说军中各营泾渭分明,这种在别的营中安插自己人的行为是万万不许的。可那场惨败五营几乎被全歼,只余下了二三百名将士。云青风原想让五营并入三营,可戚猛却不愿意,说什么要给老刘留个旗子。   龙虎军中佯装内斗,牛长生和张平良所带的五营六营就趁乱早早上了山。戚猛和赵骞关在下面溜着稷元大军满地跑,他们就抓紧时间在山上找各种乱木巨石。张平良蹲守在赵骞关的必经之路,牛长生则埋伏在另一边支援戚猛。   秦朝年被戚猛带着一路进了山,追了许久终于看见累的呼哧带喘的三营将士速度渐慢,秦朝年大喜,正欲下令全速追击一举歼灭,两侧山边突然地动山摇地滚下巨石来。   秦朝年的队伍不防,一下被冲散,还没来得及站稳,前面精疲力尽的三营就突然怒喝一声,提着长刀冲了回来。   他们冲进稷元军中一阵砍杀,戚猛更是一马当先。他孔武有力,提着双斧杀入人群,一路冲到秦朝年面前,大喝一声当头便砍。围护在两侧的兵士慌忙去拦,却被戚猛一斧子给掀翻了。   秦朝年躲闪不及,背上被划出个口子,他连滚带爬地往后跑,被赶来的将士层层护在后面,太子威严尽失。戚猛还想再追,忽地听到一阵狼嚎。   这是他跟牛长生定下的暗号,戚猛听到长嚎便招呼着队伍后退,稷元军此刻也终于从回过神来,刚重新整顿军形,就又是一批乱石冷不防砸落。   两次巨石,戚猛先是趁着稷元军手忙脚冲杀一番,又在第二波巨石的掩护下扬长而去,秦朝年被气的几乎炸了肺。   “追!快给我追!”   秦朝年声嘶力竭地喊完这声,突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哈哈哈,那个龟孙太子,看见老子要砍他,吓得连跑都不会了!”   戚猛正跟身边将士们高声谈笑间,突然看见云清澜从山后走了出来。   “云小将军!”   戚猛大步走到云清澜跟前,兴奋地抱拳道:“此战我们大获全胜,云小将军的计策真叫我老戚服了!”   戚猛说完才发现云清澜身后还站着一人。   他两眼微眯看了秦朝楚片刻,突然大喊一声:“来人!把这稷元质子抓起来!”   四下当即有兵士围了上来。   秦朝楚也不反抗,任由其被人擒住。   戚猛拔出腰间配剑,怒气冲冲道:“为了突围,我们龙虎军不知死了多少人,你这个没什么鸟用的质子怎么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戚猛一边说着一边举起长剑,冲着秦朝楚当头砍去。   铛——   只见寒光一闪,戚猛的剑却在秦朝楚头顶被人拦下了。   “云小将军?”   戚猛看着抬剑挡她的云清澜不由得一愣:云青风平日言语中对这个无能质子并不待见,怎么今天居然会给秦朝楚挡刀?   云清澜还没开口,就听秦朝楚突然道:“军中主将尚在,什么时候轮到一个营中将领来发号施令。”   秦朝楚声音冰冷,同先前跟云清澜言语时的温柔模样判若两人,虽被人擒制,可他却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淡定模样,颇有几分帝王之姿。   他不为自己开脱求饶,竟是先要指责戚猛越俎代庖,言语间对云清澜更多是维护之意,可谓怪哉。   “云小将军是老子看着长大的!轮不到你这个鸟质子说三道四!”   戚猛面色一僵,虽然口中硬气,可眼角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云清澜。   他在军中粗野随便惯了,云青风又向来和气,只要不是什么原则性的事情,云青风从来都是随他去。可这次重伤后云青风性情大变,不光少见笑意,就连言语也少了起来,虽说奇兵制胜,可他的想法却叫人捉摸不透。   云清澜对戚猛道:“戚将军,秦朝楚既是稷元送来的质子,那武朝就需为其性命负责。眼下两国交战局势未定,若是他在我龙虎军中出了事,怕是不好交代。先着人看着他罢。”   确实是他冲动了,戚猛应了一声,差人将秦朝楚押了下去。   云清澜又道:“戚将军这方战况如何,那太子秦朝年可是棘手?”   说起秦朝年,戚猛登时又来劲了,眉飞色舞地把围杀秦朝年的事又说了一遍。说到秦朝年被其砍伤昏迷时,云清澜神色当即沉了下来:“戚将军可还记得,砍伤秦朝年用了几分力气?”   “也就,两三分把。”戚猛摸着耳朵想了想,他那一斧先是被秦朝年两侧士兵拦了一下,秦朝年自己又向后躲闪,待落到秦朝年背上时,十分力气也就只剩了两三成,“不过那鸟太子可是吓得够呛。”   戚猛说到这里又十分不留情面地嘿嘿嘲笑两声,却见云清澜神情凝重,眉头紧蹙。   “云小将军···怎么了?”戚猛见状不由纳闷道。   日上三竿,龙虎军此刻都聚集在衡芜山脉的边缘,云清澜沉默片刻:“全军休整一日,明日向山中开拔。”   ···   昏迷中的秦朝年被稷元将领护送回大帐时就已经发起了高热,似乎魇在梦中,口中时不时地大喊着“杀了他”“快来护驾”之类的字眼。   随行军医给秦朝年看过后,向唐干引回报道:“太子殿下的伤口虽大,但只是个皮外伤,没有伤及内腑,属下已经给太子做了包扎。只是太子如今受到惊吓,怕是会落下心病,若处理不当,恐怕···”   唐干引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   虽说军医已诊断秦朝年的伤并无大碍,可如此大的一个刀伤,若是就这样带着重伤太子回去,他是如何都跟稷元皇帝交不了差,更何况秦朝年还有可能落下心病。未来的九五之尊如果落下心病,那整个稷元,怕是也走不远。   唐干引回想着昨夜龙虎军破围时的打法,从龙虎军内斗开始,每一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与云青风对战多年,此次破围之计奇诡难料,中间更是用重骑上千人的性命做饵,如此狠辣果断,绝不是云青风的风格。   唐干引在心中沉沉地想,龙虎军中怕是另有高人。   但不管这高人到底是谁,眼下秦朝年身受重伤,他都必须给其一个交代。   唐干引的目光落在沙盘上那一片群山环绕之地,他唯一的选择只有,进山。 第8章 醉卧重楼   时值冬月,衡芜山上是终日不化的连绵山雪,夜幕降临,层层寒气渐从地底涌了上来。寒意冰冷刺骨,可藏在山中的龙虎军此刻却载歌载舞,一派极尽欢欣的热闹之景。   连夜作战的将士们休整了一天,直到夜里才彻底回过劲来。他们就地捡枝搭木,篝火垒得足有一丈高,火木燃起冲天烈焰,将方圆几里的雪尽数消融,众人围坐火边,干硬烤饼就着随行囊中的烈酒,口中哼唱着不着调的边关战歌。   连月来战败的压抑在此刻被尽数散去,尽管山中严寒刺骨,尽管前路艰险非常,尽管此刻的众人无一不是风餐露宿,可他们心中却都不约而同地生出灼灼希望之焰。   云清澜从不远处的山中走了出来。   “云将军!”“云将军!”“云将军!”   众将士看到云清澜猛地欢呼一声,扔下手中刀剑,前呼后拥地着朝云清澜方向跑来。   面前突然涌入乌泱泱一帮子壮兵,云清澜登时汗毛炸起,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被兴奋的将士们合力抛到空中。   “云将军!”“云将军!”   “喔——”   “喔——”   “喔——”   没有男女有别,没有尊卑有序,云清澜在一片欢呼中被高高抛起,看着天边星子忽远忽近,她从始至终紧抿的嘴角也终于在此刻露出一丝笑意。   她被迫代兄出战,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赝品,装腔作势地学几分兄长威势拿乔给众人看,不敢多说一句,更不敢多做一行,生怕叫人看出端倪。再加上这几日生死存亡,上万将士的性命都捏在她手中,这更是让她心头无时无刻不压着一块巨石。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o m   她怕自己不及兄长万分之一担不起这重任,更怕自己见识浅拙白送了这些将士们的性命。   耳畔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一浪一浪地涌上她的心头。   她随军前来,是云杉为兄长准备的,关键时刻以命换命的代罪符。兄长疼惜她,虽不能忤逆云杉,可随军将她带来后却一直将她深藏军中,纵使外面战火连天,可刀光剑影她却都不曾看到分毫。   其实,她不怕的。   她以女子之身生在将门,不能为家族带来荣耀,家门鼎盛时她是无足轻重的枝头繁花,可如今家中将才凋零,她的出生便只能得一句失落的叹息。   无人在意,只有兄长怜她爱她,所以她苦学技艺,甘愿为兄长牺牲。   她从来如此,并深以为然。   可如今山呼海啸,天地间的欢欣鼓舞竟有一刻会为她而来。   那欢呼声如雨化寒冰,在云清澜心中叮咚作响,怪不得兄长常对她说,带兵打仗,是一件极为痛快的事。   众人围着篝火酣畅夜半,直到柴火燃尽,才歪七扭八地沉沉醉倒过去。云清澜被劝喝了些酒,此刻浑身燥热又毫无困意,索性提步走了出去。   夜露深重,松软白雪映着天上凌凌月光,将前路照出分明,云清澜走在山间,脚下枯枝乱石发出清脆声响。她走远了一段,忽地听到前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是一个穿着龙虎军服的人。   这人不同军中将士一道庆贺,反而自己孤身坐在一块地方偏僻的巨石上,手中抓着个破烂酒囊对月独饮,看起来颇为怪异。   云清澜走近细细一看,竟是张平良。   张平良似是醉了,他摇摇晃晃地仰躺在巨石上,将手中酒囊远远一抛,又不知从何处捞起一截枯枝来。   他醉眼朦胧地看着那枯枝半晌,忽然翻身站起,高立巨石之上。   “醉卧重楼,醉卧重楼!刀枪剑戟几时休!”   “我本穷乡梁下燕,奈何身如明月沟!”   张平良的声音沙哑高亢,似是要在此将一腔愤懑尽数发泄出来。他手握枯枝如剑,长臂摆动划破长空,在巨石上随性而舞。   月下人影晃动,不时传来布帛摩擦的絮絮声。   都说明月照沟渠,张平良自比明月沟,既有明月照拂,却又何以如此悲愤苦闷?   云清澜不解其意,却见张平良一根枯枝怒指青天:   “明月沟,明月沟!明月不照离人愁!”   正有清风吹过,云清澜心头燥热渐退,人也瞬间清醒过来。   她顺着张平良手中枯枝抬头往向天边圆月,时值冬月十五 ,月光皎皎,照着山上的龙虎军,也照着山下的龙虎军。   云清澜沉默片刻,抬步离去。   张平良确实是心中悲苦。   他是个落举秀才,因家境贫寒充军做了个文笔小吏,专门为军中将士登记造册。后来战事吃紧,军中的伙夫杂役都被充了军,就连他这个穷书生也不例外。因为有几分花拳绣腿的功夫,再加上略读过一点兵书,他被原来的六营主将相中点做牙将,后来更是阴差阳错地成了六营副将,代行主将之职。   一介书生转眼间就成了将军,军中上下自是多有不服,可张平良自己对此却并不怎么在意。   他没有像其他普通兵士一样从尸山血海中杀将出来,这个副将,他做的确实问心有愧。   所以他极力学着去做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   他体恤兵士,关照下属,战前叮嘱,战后关心,费尽心思地照顾每一个人。甚至每当看到有人受伤,他都觉得如痛己身。   可边关战事怎么会尽如他意,那些将士先后在他眼前死去,六营的兵士到最后只剩下区区百人。   他从兵簿上划去他们的名字。   那些名字,是出征前由他一个一个记录在册子上的。他对其中很多名字都还留着微末的印象。   他记得那个叫王牛儿的兵士,家中老母病重,他参军想拿着军饷给老母治病;   那个叫孙河川的兵士,入秋的时候刚成了亲,新妇随行前来送他,握着他的手殷殷叮咛;   还有那个叫胡肖的兵士,他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应征时怀里揣着条狗,身上抗着个卷了被褥的草席,说这就是他的家。   六营不如三营勇猛,不如二营矫健,他们就是群普通人。   醉眼迷蒙间张平良愣愣地想,可他们都死了。   云清澜重新返回来龙虎军暂时驻军的山头。   四下的将士们还在睡着,她不声不响地绕过地上横躺的人们,疾步朝着远处的一个大帐走去。   掀开帐帘一脚迈入其中,帐中一片漆黑,云清澜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不多时秦朝楚从帐后走出,冲云清澜笑道:“云将军同将士们在外面把酒言欢,如此热闹的时候,我还以为,云将军不会再想起我。”   秦朝楚的话虽听起来委屈,可他语声温柔话里含笑,也不过是随口一句。   云清澜却没有应声。   “云将军?”   “云将军今日大胜破围为军中上下争得一线生机,此刻却为何如此闷闷不乐?”秦朝楚敏锐地察觉到云清澜此刻低沉的情绪,“又或者,云将军有什么事?”   云清澜沉沉出声:“借五皇子的地方,会一个客人。”   ···   夜已至深,薄云浮动遮住天边明月,整个衡芜山脉也连带着暗了下来。寂静中秦朝楚的帐帘再度被人掀起,外面悄声走进一个人。   帐帘放下,帐中登时一片漆黑,只能从沉闷的脚步声中听出,是个身形健硕的大汉。   “五皇子,龙虎军三营副将曹济雄来见。”   曹济雄站在帐中,隐约可见床上坐着个黑影轮廓,遂粗声唤道。   秦朝楚却没有应声。   曹济雄接着道:“末将奉唐将军之命前来见皇子,眼下太子重伤,恐落旧疾,正是皇子趁势建功之机。”   “兄长怎么了?”   一道带着怯懦的低沉男声自黑暗中响起,语气中满是担忧。   “太子昨日被戚猛重伤,虽未伤及性命,但恐生心魔。”   言下之意就是,这个太子虽然性命无忧,但已经不能再当一国之君了。   唐干引心中看的分明,能臣不侍庸主,秦朝年日后难堪大用,他自是要另推明主。虽说秦朝楚无能的名声在外,但常年寄人篱下,若是因此收敛锋芒也是正常。是以他便派曹济雄来探探口风。   却听秦朝楚语带焦急道:“兄长重伤,将军为何不快送兄长回去医治?若是耽误了兄长病情,那可该如何是好!”   曹济雄眉头微皱,这阿斗皇子是真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曹济雄微微喘出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太子已经快马加鞭送回去医治了,并且唐将军不日便会携军进山剿杀龙虎军。只是太子此次受伤,日后恐难当家国大任。”   “所以唐将军差我来问,五皇子日后可有诞登大宝之意?”   大帐登时陷入沉默,一片寂寂中曹济雄不知为何心底忽然生出不安,正此时,一道熟悉的夹着冷霜的声音冷不丁响起。   黑暗中那声音沉沉问他道:   “荣登大宝,靠你么?”   乌云浮动,月亮重新探出头,借着月光曹济雄终于看清,床上坐的根本不是什么秦朝楚,而是一脸寒霜的云清澜!   而真正的秦朝楚此刻正站靠在床头,眼露柔光地看着那个端坐在床上眉清目秀的少年将军。   稷元五皇子,竟然投敌了! 第9章 晨间审问   “曹济雄!”   震愣间戚猛突然从帐后疾步而出,他怒气冲冲,对着曹济雄当心就是一脚。戚猛孔武有力,那一脚更是用了十分力气,曹济雄当即横倒在地吐出血来。   “我们三营什么时候出了你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   戚猛气的脸色涨红,他自宿醉中被云清澜唤醒,又一头雾水地跟着她到了秦朝楚帐中。听说是要抓内奸,戚猛兴致勃勃地想看看到底是哪个营中治下不严,谁知竟看戏看到了自家头上。   他越想越气,不等曹济雄从地上爬起,就又是一脚下去:“我三营到底哪里对不住你!”   戚猛为人霸道护短,连带着整个三营在军中都趾高气昂,光是军饷都要拿其他营的两倍。虽说军中对此常有不平,但三营身为军中主力,上阵杀敌更是一马当先,有这样凶猛剽悍的队伍顶在前面,其他营的日子都好过不少,是以大家也都随他去。   曹济雄身为三营副将俸禄丰厚,在营中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这般待遇却还要投身外敌,戚猛想不通,谁也想不通。   曹济雄倒在地上,他自知戚猛性情刚直最恨背叛,此次被人当场擒住定然再无法逃脱,索性也不辩解求饶,只颇为嫌恶地看着秦朝楚道:“堂堂稷元皇子,不想着为国尽忠建设大业,竟甘心屈于人下给敌国做犬马,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为国尽忠?”还未等秦朝楚作出反应,戚猛就先一步从地上拎起曹济雄当头一拳,“你也配跟人谈忠义?!”   这一拳直打得曹济雄口角开裂眼冒金星,若不是云清澜及时地拉住戚猛,恐怕戚猛会直接当场把曹济雄打死过去。   “云小将军?”   戚猛恶气难出,被云清澜拉住却不自知,死死拧着一双铁拳抬手又要打,直到觉出不对回头一看,才不情不愿地卸下劲来。   只听云清澜道:“戚将军莫气,且先留他一命,还有些事须得向他盘问。”   云清澜神色平淡,声音缓和,是有意安抚戚猛。   戚猛好面子,军中下属出了这等腌臜事,他只觉得脸上无光,既对不起云青风,也无颜再见其他将领。可云清澜来时既只喊他,此刻帐中又只有他们四人,想来对曹济雄投敌一事早有预见。   戚猛看着云清澜心中道,云小将军此番重伤醒来后虽说看着冷清了些,可心中却还是惦念着他们的。想到这里戚猛心中稍有宽慰,余光忽然瞥到了秦朝楚。   秦朝楚竟对场上发生的一切都显出了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只一双眼黏在云清澜身上,眸中是波光流转,兴趣盎然,像在看一颗稀世明珠。   那眼神便叫戚猛这个五大三粗的糙汉看了,都忍不住地要起鸡皮疙瘩。   虽说秦朝楚如今在云小将军手底下讨生活,可他这么看着自家将军,委实是叫人觉得恶心!   戚猛横身一挡,状似不经意地把秦朝楚目光隔在身后,才冲云清澜应道:“说的是!这厮出卖我军中弟兄,就这么死了,可太便宜他了!”   戚猛一边说一边抓起曹济雄领口,拖着他朝外走:“我这就去找个地方,好好跟他聊聊!”   说话间戚猛大步走出营帐,云清澜正要抬脚跟上,忽然看到身边站着的秦朝楚。云清澜犹豫片刻,还是道:“今日多谢。”   其实从曹济雄踏入帐中的那一刻开始,即便秦朝楚一言不发,他叛徒的身份也已经不言自明了,可秦朝楚却帮他们多问了一句秦朝年的情况,还意外套出了唐干引不日将领军进山的消息。   虽不知秦朝楚用意为何,但这个消息却对龙虎军至关重要。   “云将军不必客气,在下对兄长如今的处境也确实比较关心。”秦朝楚温声笑道,可提起秦朝年,他眼底神色却并不像言语中那般温柔。   云清澜默然,皇子间争权夺位,从来都是血雨刀光,哪里会有真心。即便是秦朝楚这个流落在外看似没有丝毫威胁的质子,秦朝年在围杀龙虎军时也不曾有过半分留情。   云清澜遂不再多说,抬脚向前走去,却听秦朝楚又问道,“可云将军又是如何知道,曹济雄便是军中内奸的?”   “九龙结。”   云清澜丢下三个字,头也不回地朝外面走去。   站在帐外,月落西山,云清澜在熹微晨光中眨眨眼,想起一些事情来。   祖父严苛,不苟言笑,一心想着将门荣光,而母亲自她记事起就从来都是以泪洗面,唯一愿意疼爱她的就只有兄长一人。   她随军前来本就是机密,因此只得日日足不出户地呆在帐中。她跟兄长抱怨烦闷,兄长就每天回来跟她讲些外面行兵打仗发生的新鲜事,有时跟她一道推演军情,有时就跟她讲讲龙虎军的练兵日常。   可后来战事吃紧,兄长能同她讲话的机会越来越少,可兄长还是时常惦念着她,时不时地从外面抓些野物供她玩乐,这些野物用九龙结紧紧捆着,任是它们如何扑腾都挣扎不开。   山猫野兔,飞鸟麋鹿,兄长每次都能给她带来新花样,云清澜小心翼翼地把这些野物从九龙结中放出来,山灵脆弱,她须得极为小心,才能不伤它们分毫。   云清澜对九龙结的一切烂熟于心,从突围那夜在大帐中看到秦朝楚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曹济雄在秦朝楚手上打的九龙结,是个假结,所以秦朝楚才能轻松挣脱。   曹济雄被戚猛绑在远离驻地的一棵粗壮的树上。   云清澜赶来时他正坐在地上,拿着酒囊喝闷酒。   早年间一场战事,戚猛妻儿双双殒命,三营于他更像是一个住着手足兄弟的家。他孤身一人,每月朝廷发给他的俸禄除了留几两银钱吃酒,剩下的都被他在营中四散发了去,他对待下属掏心掏肺,曹济雄叛军,他定是军中最伤心的。   “云小将军。”   戚猛面色酡红,看着有些醉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又歪歪扭扭地冲云清澜行了个礼,“这杂碎我已经给绑上了,云小将军有什么话,尽管问便是。”   说完就又倒在地上喝酒去了。   曹济雄人高马大,捆在树上将身后树干都挡得严实。一身的红绸黑甲的将军服被他穿的威风八面,即便此刻脸上青紫交错唇边带血,也难掩其凛凛虎将之姿。   云清澜站在他面前,抬眸看向曹济雄:“你都给稷元传了什么消息?”   曹济雄不愿理会云清澜,只别过头闭上了眼。   曹济雄不说,云清澜也不继续逼问,只转而问下一个问题:“军中可有你的同伙?”   曹济雄还是没有说话,似是铁了心不开口。   云清澜神色不变,只凝着他又问:“我军三日前破围大败,消息是不是你传出去的?”   曹济雄扭过头,睁眼看了云清澜半晌,忽地冷冷嗤笑一声。   被人嗤笑,云清澜也不恼,问出了她的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叛军?”   山鸟无踪,二人对立,清晨的衡芜山四下一片寂寂,脚下坑洼处凝着冰凌,寒意刺骨。   “云小将军问你话呢!说啊!”   冷不丁爆出一声怒吼震落枝头白雪,借着酒意遮掩,戚猛眼眶赤红,手中酒囊砸到曹济雄身上,在粼粼黑甲上留下一串晶莹水痕。   “你为什么叛军!!”   曹济雄面心如铁,从被抓住的那一刻起就已然怀抱必死之心,任是云清澜如何追问,即便严刑加身,他都打定主意绝不开口。   可此刻戚猛的一声怒骂,却叫他控制不住地红了眼眶,对戚猛道:“将军,武帝昏聩,奸臣作耳,云家根本就不辨是非!我们横刀立马,为一个民生和乐青史留名,可武朝决疣溃痈,早就不是我等可展宏图之地!”   “这他妈轮得到你来评头论足?!”   戚猛又是一声怒骂,从地上爬起来,直冲到曹济雄面前目眦欲裂:“三日前破围,军中死了多少人!这难道就是你的一展宏图?!”   “将军!”曹济雄高呼一声,“济雄虽贪图功名,但绝不是那种会为了功名出卖将军的人!”   “你这话留着跟下面的兄弟们说吧!”戚猛唰地一声抽出剑,寒光一闪高悬于曹济雄面前。   枝头雪水融化,滴落在地发出噼啪声响,戚猛手中长剑轻颤,迟迟下不去手。   日光破开晨雾,在林中落下刺眼光线,那光线照得云清澜头中有些发昏,她叮嘱戚猛稍后回营整顿军备,待到晌午向衡芜深处行进,随即抬脚缓缓朝林外走去。   晌午日头强,是山中温度最高的时候,最适合行军。   云清澜走在营地间,有晨起的兵士朗声跟她打招呼。尽管不知那些兵士姓名,但她都学着兄长的样子一一应过。   终于越过驻地走回帐中,她坐在椅子上,略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正此时外面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有人端着东西掀帘走入,一边走还一边清脆欢快地冲她喊了声:   “小姐!”   作者有话说:   打滚求收藏惹 第10章 翠玉笛灵   云清澜的帐中迎面走进一个头矮小、身材细瘦的小兵。   那小兵手中举着干粮端着清水,碗中水面随着小兵欢快的步子荡来荡去,叫人忍不住担心那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洒出来。   她将水递给云清澜:“晨间刚化的雪水,甘甜清冽,小姐快尝尝!”   “小点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不成。”云清澜接过水碗浅抿一口,而后轻声斥责道。   清甜雪水顺着喉头流进肺腑,将她连夜的疲乏都冲散了些。   “知道啦,云将军~”   这小兵挨了训斥却丝毫不做收敛,反是抬脚绕到了云清澜背后,极为大胆亲昵地扯掉了她的发带。登时乌黑发丝如瀑垂下,那小兵索性以指为梳,五指灵活地穿行在云清澜脑后发间,甚至还在云清澜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吐了下舌头,样子古灵精怪。   这小兵名唤笛灵,是云府派来随军照顾云清澜的小丫头。小丫头在云清澜身边呆了十几年,虽是主仆,可二人却早同姐妹一般亲密。   “小姐一连两日都不见人,这几日上军中动荡,我在外面逢人就上前打听小姐下落,可他们却都说云将军死了!那说的活灵活现,还说什么吐了一大口血!我不知他们说的这是少爷还是小姐,可叫笛灵担心死了!”   笛灵一边给云清澜梳头,一边低声抱怨,“小姐以后出去,可不许不带着笛灵,笛灵虽不比那些将军勇猛,但知晓小姐心意,这可比那些臭男人强!而且看那些臭男人不修边幅的样子,若是不小心唐突了小姐,那小姐可吃大亏了!”   清晨的日光透过缝隙落入帐中,照在主仆二人身上,站着的兵士小麻雀似地叽叽喳喳,直吵得那坐着的小将军一阵皱眉。   那小将军乌发委地,银甲裹身,远远看去明眸皓齿,人影绰约,若再往近了一看,竟是个女儿郎。   云清澜捏捏眉心,似是对聒噪的笛灵束手无策。做戏做全,破围一事来的突然,除了几个军中将领知晓内因,下属的兵士们确实都以为她死了,更何况先前的内斗也掺了七分真。只有这般,才能真的骗过唐干引。   云清澜一直等笛灵噼里啪啦地说完,才慢吞吞地说:“此番虽惊险万分,但幸好有人相助,也不算孤立无援。”   “是谁是谁!”笛灵八卦之心顿起,头发也不梳了,凑到云清澜跟前,扑闪着两只大眼睛。   “五皇子。”   话音刚落云清澜突然一愣,戚猛赵骞关张平良,军中有那么多将军,自己怎么会突然说起他?可这边笛灵已经连珠炮似地接上了话。   “五皇子?哪个五皇子?”武帝子嗣福薄,膝下只有两女一子,哪里出来个五皇子?笛灵想了一会儿,“小姐说的是稷元送来的那个五皇子?”   “小姐竟同他呆在一处!”   见云清澜点头,笛灵又是一阵惊呼,“听说这个五皇子胸无点墨,最是无用,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面馅包子,小姐如今见了,那传言可是当真?”   “传言只是传言。”云清澜摇摇头,不知想起了什么耳垂微烫,“那个人深藏不露,与他相处切记谨言慎行。”   秦朝楚绝非池中之物。   “深藏不露?那还能像小姐这般深藏不露?”笛灵不以为意,话语间全是对自家小姐的推崇,“小姐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不光一出手就稳住了军心,更是带着大家突出重围,这可是连少爷都没能做到的事。若是老将军知道,定会对小姐刮目相看!”   笛灵兀自做着美梦,云清澜却沉默不语,她同秦朝楚身在一处时,不知为何总觉得像是被人看透了一般。   她深知秦朝楚绝非庸才,言语之前听得出其心中颇有一番天地,可这样的人却在武朝寄人篱下、伏低做小地过了十几年,若论伪装,他怕是比她更擅长,   “五皇子是什么时候进京的?”   笛灵咬着指头想了想:“武昭二十一年。”   武昭二十一年?   云清澜一愣,怪不得她先前对秦朝楚几乎全无印象。武昭二十一年她生了场大病,从那年冬至一直病到第二年秋分,迷迷糊糊中只记得雪夜严寒,月下无光。   “你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件事倒是少见地记得清。”云清澜随口道。   却见笛灵鼓鼓脸颊,竟像个小包子似的来了气:“小姐怕是忘了我是什么时候进府来的啦!”   云清澜迷茫地眨眨眼,终于迟钝地想起来。自父亲叔伯们战死后府中总是气氛沉闷,她本就不爱说话,自病后更是愈发消沉,全然没有孩童的活泼生机。为了让她多宽心,母亲这才在外面寻了个跟她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姑娘。   笛灵聒噪跳脱,常常想一句说一句,说一句忘一句。就好比现在她前脚刚埋怨云清澜忘了她何时进府,后脚话题就又兴致勃勃地扯到天边去了。   “我在营中走动时,有时会听到将士们提起那无能质子,大家也都质子质子的叫他。”笛灵一边给云清澜整理头发,一边问,“小姐为何偏要唤他五皇子?”   质子?   云清澜想了想,这称呼轻蔑无礼,言语中更满是鄙视,秦朝楚虽有质子之名,但其功夫韬略怕都与无能质子一说都搭不上太大关系。   但这种理由云清澜自不会说出口,她拿起桌边干粮咬上一口,只淡淡道:“他本就是五皇子。”   云清澜顿了顿又补充道:“少听他人论长短,以后这般折辱人的说辞,你也莫要再用。”   秦朝楚虽忍辱负重多年,但未必不会对此怀恨在心。   笛灵跟着点了点头,余光看见云清澜正在吃她拿来的干粮。云清澜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像小鸡啄米似得。   笛灵不由地心疼道:“小姐,眼下我们进了山,冬月里这山中又没什么吃食,小姐久在阁中,哪里受过这种罪。”   云清澜没有应声。   养在闺阁中锦衣玉食的生活虽然顺遂无忧,可直到这几日,她才觉得整个人都活泛过来。尽管风餐露宿,但她却觉得这才是属于她的生活。   这边笛灵转眼间就想出了好办法,她兴致勃勃地取下帐上挂的弓箭:“明日我就给小姐打鸟去!”   云清澜头疼地捏捏鼻梁:“你若能打到全军的口粮,便只管去。”   笛灵竟真的打鸟去了。   云清澜也不管她,只叮嘱她莫要落下行程。她独自在帐中憩了一会儿,外面灌进冷风,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武昭二十一年的冬天。   她被罚跪在漫天飞雪中,棉絮似得雪落满她单薄的素色小衫。她瑟瑟地抖着,却偏又要执拗地挺起身子。外面的街道上锣鼓喧天,她听跑出去看热闹的下人们说,是稷元的质子今日来朝。   不知不觉已到晌午,外面传来将士的通报声:“云将军,各营已经收拾妥当,兵马都已整装待发。”   云清澜睁开眼,眼底清明幽深如一汪月潭:“出发。”   进山的路似乎比想象中容易些,各营兵马排成一列纵队,井然有序地朝山脉深处行进。云清澜走在最前面,手中拿着军中探子早前绘制的草图,时不时同身边将领商议几声。   “云将军。”   秦朝楚驾马从身后走来,他笑着同云清澜打招呼,眸中灿若星辰,看起来好像心情不错。   虽是质子,但秦朝楚毕竟还是稷元皇室,虽说如今两国交战情势紧张,但终究也不能像犯人一般对待他。只是日常看管得严了些,行军的时候就跟在云清澜身侧。   有龙虎军的将士们在身后看着,云清澜正想着要不要应秦朝楚一声,正在这时戚猛突然横插了进来:“云小将军,你快看!”   戚猛粗壮的手臂斜指向上,云清澜顺着戚猛指的方向抬头看去,可冬日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一轮灼眼白日悬在空中:“什么?”   戚猛颇为振奋:“你看这太阳,多圆!”   云清澜:···   有戚猛隔在中间,秦朝楚当即便不说话了,只自顾自地骑着马,脸上神情带着冷意。   戚猛心中不由得一阵得意:他在京都时就曾听闻这稷元质子胸无大志,平日不与外人交往,只会龟缩在质子府中苟且偷生,如今一看只叫人觉得更甚——   且说他刚才那个表情,面若桃花眼含春色,这哪里该是对着个男子露出来的?那巴结的嘴脸这般谄媚,眼下隔在二人中间,虽说自己受了些委屈,但也免得他恶心了云小将军。   虽有探子绘制的衡芜山脉草图,但图中山脉地形标记模糊,山谷丘陵的位置又常有偏颇,连带着整个龙虎军都跟着走了不少弯路,只能大致寻摸着向武朝方向靠近,行径速度极缓。   龙虎军一连相安无事地走了几天,山中鸟兽无踪,只有行军赶路的簌簌声。他们在晌午时分日头最好的时候向前跋涉,太阳落山后便直接就地安寨扎营。   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一股不安的气息却在龙虎军中暗自弥漫开。   此刻距离他们进山已经过去了五天,   他们,没粮了。 第11章 龙战于野   为了减少行装,龙虎军在突围后退进蘅芜山时只带了可吃三日的口粮,其余的都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这几日虽说顿顿勤俭,但也只堪堪维持了五日。   到了第五日,军中上下连一块冻得像石头的干饼都找不出来,马匹尚且可以沿路吃些雪地里埋的干草,可人却只能就一口雪水充饥。   三营都是五大三粗、力能抗鼎的大汉,平日以一敌二靠的也是其魁梧身姿和这把子力气,可如今却在这方面吃了大亏。他们饭量大,饿的又快,每日军中匀下来的口粮根本不够吃。   后来饿红了眼实在忍不住,营中几人行军的时候趁军中将领不注意,故意落在队末,盯上了二营一个体型瘦小的小兵。   要说这二营小兵也是执拗,那几个兵士只想吃他的马,可他搞出来的动静却叫人觉得是他自己要被人下锅煮了似的。   闻讯赶来的戚猛二话不说,先对着三营的几人一人踹了一脚,直把那几人踹得一瘸子一拐才弄清楚缘由,然后又非要那小兵交马出来给他营下的兄弟赔罪。   谁料那小兵脖子一梗,一句“将军吃马不如吃我”把戚猛气的脸红脖子粗,刚想上去给他两个大逼斗,又被赵骞关拦了下来。   赵骞关常训诫二营的骑兵,爱自己的马,就像爱自己的命,这小兵舍身护马,得了赵骞关的欣赏,他连人带马,要将其拔做轻骑营的副将。   “叫这么个豆芽菜带着个小马犊子当副将,我看你二营也是走到头了!”   戚猛不依不饶,鼻子里直哼哼。   二人吵吵嚷嚷地闹到云清澜面前,云清澜揉着脑袋不愿理会,只叫他们握手言和。一群大男人在雪地里手拉手围成一个圈,脸色涨红如猪肝一般,看起来滑稽极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可将士们没有口粮,就没力气赶路,再加上时近隆冬,天气严寒,云清澜只得让大家先找个少风的隘口安顿下来。   云清澜白着一张脸,原本还有些圆润的面庞如今已瘦成了巴掌大小。   她这几日坚持跟军中将士们同吃同睡,几天下来眼见地瘦了一圈,可把笛灵给心疼坏了。   队伍前脚歇下,笛灵后脚就偷偷摸摸地怀着包东西靠了过来。   “小姐!快趁热吃!”   笛灵掀开层层衣袍,竟是一只烤兔子。   那兔子被烤得两面焦黄,色泽诱人,在隆隆冬日散着暖气,四下登时响起一阵咽唾沫的咕嘟声。   云清澜接过烤兔子从中间一撕,分了左手的戚猛半只,又分了右手的赵骞关半只。   赵骞关看都没看一眼,直接递给了身旁的丁成西。丁成西就是赵骞关从戚猛手里救下的小兵,被升做副将后,他好像就认定了赵骞关,一步不落地跟在赵骞关身边,鞍前马后。   看着赵骞关递过来的兔子,丁成西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然后撕成一小块一小块,分给身边的弟兄。   “嘿!谢过云小将军!”戚猛倒是不客气,他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接过那半只兔子,囫囵地吃了几口,正陶醉间突然发现旁边有个小兵正悄声瞪他。   那小兵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紧咬下唇,看起来委屈又气愤。   “你这小崽子,瞅我做甚!”戚猛也跟着两眼一瞪,铜铃似得,比笛灵的眼睛还要大。   笛灵吓得脖子一缩,矮身缩到了云清澜身后去。一边缩嘴里还一边不情不愿地嘟囔:“别的将军都分给别人,我家将军更是一口都没吃,您倒是好意思一个人吃独食。”   笛灵的嘟囔声落到戚猛耳朵里,戚猛一愣,满嘴流油地四下看了一圈,才摸着脸上胡须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嘿,带着兄弟们在军中吃独食吃惯了,忘了忘了!”   一边说着戚猛一边撕下个兔子腿,递给了包三俞。   那日丁成西被赵骞关升做副将,戚猛为了抬杠,当场就把要吃丁成西的马的包三俞一道抬了上来。见丁成西日夜跟在赵骞关身侧,戚猛就也把包三俞系在裤腰带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兔子腿被戚猛撕的很是巧妙,外面坠着长长的皮,里面却没包几两肉。笛灵被戚猛厚颜无耻的行径惊呆了,气的你了半天,都没吐出别的字来。   “嘿,这兔子肉烤的是真不错!”戚猛吃的满嘴冒油,“又肥又嫩,美得很!”   正此时靠在一旁假寐的云清澜突然睁开了眼,一言不发地盯着戚猛。   “云、云小将军,我、我可是吃完了啊,”戚猛把最后一口肉吸溜进嘴里,眼珠子转了一圈,心一横牙一咬,“您要想吃,那,我老戚的肉给你吃!”   戚猛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两眼一闭等云清澜发落,突然觉得手里一空,自己啃剩的兔骨头被云清澜拿了过去。   “云小将军,这,这使不得啊!”戚猛这下着实是有点慌了,“不用怜惜,您还是吃我吧!”   却见云清澜拿着兔骨细细端详:“笛灵,你是从哪里打到的兔子?”   “好像是,那边。”笛灵指向西南方向,远远看去那里灌木丛生,后面似是一块平原。   这兔子看骨龄不大,约莫是深秋时候出生的,云清澜回忆着方才完整的烤兔大小,能在寒冬吃的如此肥硕,身边一定有粮食。   思及此她当即起身,朝着西南方向快步而去。   云清澜心中焦急,脚下也走的极快,她气息微乱,刚从一片灌木中冒出头,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许久不曾进食,再加上一时心急,脑中传来一阵眩晕,云清澜心中暗道不妙,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正此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接住了她。   “云将军就算体恤下属,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温润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云清澜抬头一看,竟是秦朝楚。   秦朝楚半将她环在怀中,扶她站稳后又紧接着递来一块冒着热气的番薯,冲云清澜笑道:“真巧,竟在这里同云将军碰上了。”   腹中饥饿难耐,云清澜也顾不得许多,当即接过秦朝楚递来的番薯吃了起来,许是饿急了的缘故,云清澜竟觉得这烤番薯味比珍馐,她一边吃一边问:“你怎会出在这里?”   秦朝楚一脸坦然:“军中无粮,在下也是要吃饭的。”   云清澜一噎,秦朝楚毕竟是稷元皇子,如今跟在龙虎军中竟被饿了肚子。她看着手中番薯,更确定了心中猜测:“你这番薯,那里来的?”   “地上捡的。”秦朝楚眨眨眼,“闲逛时无意看到一处被人扒乱的草木,下面盖着不知什么动物的巢穴,不见动物,只见了这些番薯。”   想来是笛灵打得那只兔子的窝。   这五皇子倒是眼尖,云清澜不做他想,只继续道,“既有番薯遗落,又有动物在此筑巢,想来附近还有更多,我正要前去查看,五皇子可要一路?”   一个敌国皇子绕着自家驻地四处游荡,云清澜到底是不放心,倒不如带在身边来的稳妥。   云清澜心思百转千回,秦朝楚却眉眼弯弯,似是早有预料般:“乐意至极。”   二人又往前寻了一程,果然在离灌木不远处发现一片广阔的番薯地。   那片番薯地极大,一眼望不到边,云清澜心下一喜,忙唤军中将士前来。虽然只是番薯,但至少能充饥。将士们看到番薯,如同饿狼看见羔羊,不过几息,就连吃带拿,蝗虫似得扫荡了个干净。   大家就着雪水吃饱喝足,头等大事被解决,又拉着满车的番薯重新上了路。   “你说这荒无人烟的,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大块番薯地?”戚猛边走边吃,话也说的囫囵不清,两颊鼓鼓囊囊,活像个胖松鼠,“该不会是有人种的吧?”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向来少言的赵骞关竟突然呛了戚猛一声,戚猛一愣,却见赵骞关面色担忧地看着云清澜。   云清澜脸色沉沉,这也正是她最担心的事情。   龙虎军已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早就容不得她想这些,可那块番薯地被人为侍弄的痕迹太过明显,又让她无法忽略。若这山中真有山民居住,如此严寒,又拿了他们的番薯,他们该如何过冬。   “哼!”   戚猛来回看了几圈,终于回过味来,他怒喝一声,将手中番薯扔到地上,尤觉不够,又重重踩了几脚:“我们保家卫国,如今却要抢百姓的粮食吃!”   戚猛嘴直心快,虽无意指责云清澜,可云清澜却眼见地面色更沉,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断粮在即,她不可能命将士们再将番薯物归原主,可那些山民又如何过活,又叫她心如油煎。   “龙战于野,身不由己。”正此时身侧传来一道沉静的声音,开解云清澜道,“护国之矛与安巢之卵,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你这鸟质子,怎的又有你的事!”   戚猛正愁火没处发,秦朝楚就适时地凑了上来,戚猛索性直接冲秦朝楚开炮,“你上下嘴皮子碰得容易,若真有山民,他们的性命又当如何!”   云清澜也闻言抬头看向他。   却见秦朝楚面色不动,在众目睽睽中轻启薄唇:“那些人,杀了便是。”   四下鸦雀无声,没人能想到为众人所耻笑的稷元质子,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般冰冷无情的话来。   可秦朝楚自己却浑然不觉,他语气温柔一如往昔,看向云清澜的目光满含鼓励。   “你这鸟质子,杀的不是你稷元人,你说的倒是轻巧!”   戚猛最先反应过来,对秦朝楚这般漠视人命的态度更加恼怒,他上前几步,却被赵骞关拉住:“莫要再闹,给将军添堵。”   事实上对于秦朝楚的答案,云清澜并未如何震惊,她只是觉得心中怪异:费尽心思伪装多年的秦朝楚,为何要在今日毫无预兆地摘下面具?   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云清澜想不出。 第12章 月夜失窃   夜幕低垂,军中按惯例安营扎寨,这夜将士们有了口粮心中踏实,大多都睡得极为安稳,直到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怒吼声。   “谁偷了我的马!”   将士们提灯来看,只见瘦弱的丁成□□自一人跪倒在地,原先栓马的地方只余下了一截打马鞭。   丁成西将打马鞭捡起紧紧攥在手中,浑身颤抖,直攥得指节泛白。   “丢了匹马,就这么丧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了老娘!”   戚猛一看就乐了,不光不知同情,极为恶劣地讥讽他:“我看那马你整日里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又怎么会被人偷?可别是你自己弄丢了,跑到这贼喊抓贼!”   话音刚落丁成西猛地抬起头,他瞪着戚猛,两眼赤红牙关紧咬,一腔怒火积在胸中。   可戚猛却不以为意,他见惯了各式各样的骇人场面,这么个大腿还没他胳膊粗的小兵,就算是被他讥讽几句,他又能如何?   戚猛只吊儿郎当地回望他。   “包三俞呢?”   正此时有将士在人群中小声问道。   大家这才发现,这几日跟着戚猛寸步不离的包三俞竟然不见了人影。   戚猛皱了皱眉,对着身后凭空喊道:“包三俞?”   “包三俞!!”   “来了来了!”   远处林中现出一个壮硕人影,那人影连蹿几步,眨眼间就蹿到戚猛面前:“将军您找我?”   “做什么去了?”戚猛问道。   包三俞摸了摸脑袋,被戚猛问得有些发蒙,但还是如实答道:“睡前多喝了两口酒,半夜起来撒尿去了。”   戚猛点点头,指着丁成西又问:“这豆芽菜的马丢了,此事可跟你有关系?”   丁成西当即狠狠地瞪向包三俞,却见包三俞摇摇头,大脑袋摆得跟拨浪鼓似得:“不是我!”   “哦?”戚猛语调拉长,似是不信,“你没吃?”   “我没吃!”   包三俞又是一愣,声音拔高几分,激动之下竟突然打了个饱嗝,他登时脸色涨红,连连摆手:“我真没吃——”   “我跟你拼了!”   包三俞话音未落,丁成西就突然大叫一声扑了上来。他个头矮小,包三俞又人高马大,丁成西扑不动,只堪堪抱住包三俞肥硕的腰身,狞着一张脸卯足了力气左右摇晃他。   “我真没吃!”   包三俞还在解释,可丁成西那里听得进去,再加上又莫名其妙地打了个饱嗝,四下陆续投来怀疑的目光,情急之下包三俞也生了脾气,他忽地伸出手,紧接着猛力一推,把丁成西推的一个趔趄,连着向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咚地一声坐到地上。   “哈哈哈!”   周围爆出一阵毫不留情的哄笑声。   尽管跟包三俞相差悬殊,但只一刻丁成西就又扑了上来。   包三俞刚才推了丁成西一下,心中颇有些欺凌弱小的懊悔自责,眼下丁成西再上来,他也不敢再过分用力,只小幅度地推拒他,二人一时间扭打在一处。   “好了好了!”   没想到就是看个戏,竟然又把自己卷了进来,戚猛没好气道,“你这马多少钱,老子买了!或者要是不满意,等回了朝,老子再给你寻一匹好的!”   包三俞瞪大眼,急道:“将军,我没吃他的马!”   “没吃没吃!”戚猛不愿理会地摆手敷衍他,只想快点结束这个闹剧。   包三俞愣了片刻,在周遭人身上环视一圈,突然眼中凶光一闪,他一脚踹开丁成西,然后猛地抽出腰间短刀,咬牙朝自己肚子上刺去!   铛——!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清脆嗡鸣,包三俞手中的短刀就已经径直被人挑飞出去。   锃——   短剑寸寸没入泥土,包三俞腕处被那一击震得酸麻,他迷蒙着一双眼抬头看,云清澜不知何时已经越过人群,站在他面前。   “将军!”   云清澜收剑回鞘,凝着一张俏脸沉沉逼视他:“你刚才要做什么?”   包三俞两眼一红,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我包三俞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也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一个人!如今被人冤枉,索性便开膛破肚叫他们看看,我到底吃没吃他的马!”   戚猛在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只见他蹬蹬蹬上前几步,对着包三俞就是重重的一巴掌:“一匹破马,也值得你寻死觅活?”   事情闹到这一步戚猛也来了脾气,他解下腰间钱袋扔在丁成西脚边:“拿去!别再来烦老子!”   “那你为什么打嗝!”   钱袋落在雪地,发出一声闷响,听着分量极重,可丁成西根本不看地上那钱袋一眼,只不依不饶地追问道。   打仗确实痛快,可治军却是个极为棘手的事。云清澜捏捏额角,也随着丁成西一道看向包三俞,丁成西为人较真,若不掰扯明白,今夜怕是难以善了。   “我,我刚才就是吃了几个番薯!”包三俞憋着口气说。   不知还要在山中徘徊多久,番薯作为所有将士唯一的口粮,每人每日都划分了固定的份额,可这分量对体型壮硕的包三俞来说堪堪只够果腹。到了夜里他饿得难以入眠,就借着撒尿的名头出来偷几块番薯吃。   包三俞终于被丁成西逼问出来,可丁成西还是不信。到了这个时候,不管他说什么,都叫人觉得他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云清澜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虽说她是全军主将,可眼下赵骞关带着一小队骑兵出去探路,丁成西无人庇护,她需得替赵骞关照顾他一些。   云清澜思索片刻,只对丁成西道:“眼下马匹已失,此事非你所愿,想来赵将军也不会怪罪于你,不然就如戚将军所言,这马你且记龙虎军账上,待班师回朝,我再兑现于你。”   云清澜没有应包三俞的话,这叫包三俞越发觉得自己洗不清。他腾地一声从地上站起,赤着一双眼道:“我没吃!我这就去把他的马找回来!”   包三俞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转过身,朝林子深处去了。   “臭崽子,明日赶不上行军,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戚猛叫不回包三俞,只能对着包三俞背影一阵臭骂,然后摆摆手打发周围看热闹的兵士,“散了散了!”   “军中行迹隐秘,此时有人擅自离队,恐出错乱。”   秦朝楚不知何时出现在云清澜身边,低声提醒她道。   “有你什么事?!”戚猛离云清澜不远,话飘到他耳朵里,他当即眉头一拧,“老子带出来的兵,难道还会有问题?!”   戚猛面色不虞,围观的人怕被连带,登时作鸟兽散,只剩丁成西一人坐在地上,眼中恨恨,不知在想些什么。   “戚将军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云清澜简单安抚了戚猛两句,自己却了无困意,在驻地边寻了个石头坐下。   秦朝楚也紧随其后地跟了上来。   “云将军今夜,可是觉得我多言了。”   云清澜微微扭头,目光从天边收回落到身后的秦朝楚身上。   身后男子一身月白长袍映着天边明月,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他负手而立,垂眸望向她,凉薄隐于夜色,却如温柔中滴出水来。   云清澜心里明白,秦朝楚是有意提点她,可这却也是她最不明白的事。   从衡芜山上的那一箭,到退守衡芜时在军中替她立威,再到如今特意提醒,云清澜想不通,秦朝楚这般到底有什么目的。   而且从龙虎军进山开始,云清澜总觉得,这一路都太顺了。   没有奇关天险,没有酷雪严寒,甚至连追兵都没有。   “五皇子是稷元皇子,如今受制军中,龙虎军若是大乱,五皇子怕是做梦都要笑出声,何以在此惺惺作态。”云清澜心下烦躁,一时想不出因由,连说出的话都变得尖锐。   她不信秦朝楚会真的为武朝着想,只是眼下一头雾水叫她无从下手,云清澜的声音清冷无波,映在月下比雪夜更凉。   “云将军这样说,可叫在下伤心。”对于云清澜的讥讽,秦朝楚却并不在意,他眉眼弯弯,对云清澜道,“云将军是个好将军,日后既要归顺稷元,自是要好好培养才是。”   她何时说过要归顺稷元了?   云清澜重又转回头去,她将手中长剑横放在膝头,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绢帕,在剑身缓缓擦拭:“或许五皇子,可以说点有用的。”   秦朝楚又低低笑了一声。   “武朝将灭,这些人活着与否,都不会改变大局。”   寂静夜中再度响起男子声音,这次他的声线转冷,言语如刀斧锋利,带着独属于上位者的所向披靡。   敌国皇子如此坦然,云清澜敛眉看向手中剑尖,心中默默盘算自己此时是不是应该一剑刺上去更应景。   但她也在心底暗自松了口气。‘   因为这才是真正的秦朝楚。   翌日,清晨的光线透过枯枝杂叶零零散散地落在林间,云清澜正收拾行装,忽地听到一阵慌张的叫喊声。   “将、将军!”   “怎么了?”云清澜将佩剑挂在马上,侧头问道。   “包,包副将他——”   云清澜随着前来报信的兵士一路快步走到林间,只见包三俞被人挂在一节粗壮的枯枝上,肚子被从中间狠狠划开,血啦啦的肠子都掉在地上,连带着滚落在外的,还有几块没来得及被消化、浸在血中的殷红番薯。   作者有话说:   稳定日更中!收藏不迷路!!!(跪! 第13章 倒挂西林   有几个心智不强的兵士当即趴在地上呕了起来。   冬夜严寒,包三俞的尸首早就失了温,可腹腔中的血却尚未凝固,那血顺着刀口一滴滴落在地上,将脚下大片的雪染得殷红。   “三哥!”   “三哥!”   人群中挤出三个体型壮硕的大汉,远远看到被挂在树上的包三俞,他们当即大喊一声拨开围观的人群,上到近前来。   “将军,我三哥他……”   为首的大汉名叫包四喜,是包三俞的胞弟,眼见兄长惨死,他双唇颤抖心痛如绞,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只能强忍悲痛看向云清澜。   “先把人放下来。”   云清澜凝着一张脸,沉默片刻后紧抿的双唇吐出几个字。   得了云清澜的准允,三人当即七手八脚地凑上前,合力把包三俞放了下来。   这兄弟三个都是粗人,再加上救人心切,把包三俞尸首抬下来的时候难免手忙脚乱。被这么一折腾,包三俞腹部刀口被扯得更大,杂七杂八的内脏全都一股脑地流了出来。   “三哥!”   包三俞的尸首惨不忍睹,包四喜不敢碰他,只带着两个兄弟跪在他脚边低声呜咽,云清澜上前靠近几步,终于看清了包三俞身上的情形。   包三俞身上总共只有两处伤口,一处是胸腹处的刀伤,一处则是脖颈上的勒痕。   他颈上的勒痕纹路清晰整齐,从痕迹上看完全没有任何挣扎过的迹象,腹腔上的切口则边缘光滑,看上去是一刀而成。云清澜的目光凝在包三俞的腹腔处,所以这才是致命伤。   想到这里云清澜心中不由的一沉。   包三俞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被人开膛破肚,手段如此残忍,凶手到底跟包三俞有什么深仇大怨?   正思索间,长袍一角被人拉动,包四喜半转过身,跪行到云清澜脚边。   “将军!”包四喜带着两个兄弟对着云清澜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我三哥昨夜出去时还是好好的,不过半天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将军可要为我三哥做主啊将军!”   正说话间包四喜余光突然看到站在一旁的丁成西。   他自是知道丁成西昨夜丢马一事,更知道其与包三俞二人间的争执,甚至前几日包三俞与丁成西第一次发生争执时,就是带着他们兄弟三人一起的。   “是你!”包四喜目光一厉,指着丁成西怒骂道,“要不是你昨夜将我三哥逼走,我三哥怎么会出事!现在他被人开膛破肚的挂在这里,你且好好看看!他肚子里是不是有肉?!”   包四喜的声音嘶哑凄厉,说到从包三俞肚子里掉出来的番薯块声音更悲,其余两个兄弟听了包四喜的话也紧跟着一道看向丁成西,那眼神凶恶,似是要将丁成西生吞活剥。   “我三哥是不是就是你杀的!”   包家兄弟的质问声接连响起,他们四兄弟自幼父母双亡,全凭年长几岁的包三俞拉扯其余兄弟三人,如今三哥惨死,兄弟三人无一不是心痛难当。   “我、我没有!”   丁成西急忙连声否认,可风云变幻,如今不被人相信的竟又变成了他。   “定是你害了我三哥!”   年纪最小的包六顺最按捺不住性子,听罢包四喜的话,又被几个兄弟一激,包六顺认定了丁成西就是杀害包三俞的凶手,他猛然从地上一跃而起,直抽出腰间长刀冲着丁成西当头砍去!   铛——   长刀在丁成西头顶被人拦下,紧接着是张平良的斥骂声:“在将军面前舞刀弄枪,你是不要命了不成!”   包家兄弟个个体型壮硕,张平良单手握住被震得发酸的手腕,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包三俞被挂的地方离他的营地最近,今晨也是他的人最先发现了尸体,可昨夜他却没有听到半点动静。眼下戚猛和赵骞关尚未赶来,若再让包六顺杀了二营的丁成西,三营二营斗将起来,他这个六营副将难辞其咎。   包六顺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愣头青,家中无人看顾遂跟着兄长们进了军营,平日不懂规矩全靠兄长约束。眼下包三俞惨死,红眼的他那里听得进张平良的话,大喝一声提刀又要砍,正此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竟是云清澜突然闪身挡在他面前。   “将军!”   云清澜不闪不避,那泛着冷光的刀刃眼看就要落到她身上,包四喜大急,慌忙上前压住包六顺,直把包六顺压趴在地,才紧跟着跪在地上向云清澜求情,“家中弟弟年幼莽撞,我三哥对他如兄如父,一时失礼,还请将军不要见怪!”   云清澜看着双目赤红、被压在地上仍在不停挣扎的包六顺,和满脸悲痛惶恐交加,不停向她磕头求饶地包四喜,眼中神情平淡的叫人看不出喜怒,默了片刻才缓缓转身看向丁成西。   只见丁成西呆立在原地,不知是被凶恶的包六顺吓到,还是被包三俞的尸首骇住,呆愣愣的,好似傻了一般,见云清澜回头看他,才后知后觉地颤着嗓音道:“云将军,我、我真没有···”   云清澜一言不发地看着丁成西,丁成西面色惶恐,细看之下连眼珠子都跟着颤,其情状上不似作假,可包三俞前脚刚跟丁成西起了争执,后脚就被人用如此残忍的手法挂在树林,却很难让人不怀疑丁成西。   “昨天后半夜你人在何处?”云清澜问丁成西道。   “我,我一直呆在原地,就、就是拴追风的地方。”追风是丁成西给自己的马取的名字,可他一边说着,脸色却一边逐渐灰败下去。   昨夜众人四散离去,只留他一人呆在那里,拴马的地方位置偏僻,他说他呆在那里,谁又能替他作证?   可云清澜却觉得丁成西的话有九分真。   丁成西身材瘦小,昨天当众与包三俞角力更是被包三俞轻松一掌推倒在地,如此悬殊的差距,丁成西不可能在附近驻守的张平良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正面杀了包三俞,再将身量远重于他的壮汉挂上枝头。   如果开膛破肚只是巧合,那么用这般残忍的手法杀掉军中将士,凶手的目的很有可能是为了威慑龙虎军。   “我杀了你!”   见云清澜没有动静,被压在地上的包六顺心觉云清澜定是信了丁成西的鬼话,他心中愤慨,一心想着为自家哥哥报仇,趴在地上猛地起力,包四喜防备不及直接被其掀翻。   “吵什么吵!”   正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虎啸般的怒喝声,戚猛龙行虎步,大步流星地走到近前,二话不说先在包六顺的后脑上拍了一巴掌:“敢拿刀冲着云小将军,怎么,想让老子砍你?!”   戚猛说完这句才转头看向场中,当看到地上包三俞的尸体时,神色也瞬间凝了下来:“这是怎么回事!”   戚猛向来护短,这在军中无人不知,此下爆处的一声怒喝比方才更烈,站得近的不少人立刻捂耳缩脖,可脑中被依旧震得嗡嗡作响。   包六顺孩子心性,见戚猛大怒,他当即捂着脑袋委屈上前,像是终于等到人来撑腰似的指着云清澜身后的丁成西道:“将军,我三哥就是被那人杀了!”   戚猛一双虎目紧接着锁了过去,张平良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挡住戚猛的目光,为丁成西辩解道:“戚将军莫急,包副将与丁副将虽有旧怨,但也万没到夺人性命的地步,更何况以包副将的实力,想来也不是那般容易被人轻易制服的。”   “这么个豆芽菜,如何杀得了包三俞!” 戚猛想了想,也觉得张平良言之有理,他目光在周围人身上巡视一圈,“怎么不见那个鸟质子!”   张平良一愣:“戚将军的意思是?”   戚猛随之冷哼一声:“那鸟质子昨日在云小将军耳边大放厥词,难保晚上不会动什么手脚!”   “来人!去把那个鸟质子抓过来!”   “不必。”   戚猛刚刚下令,云清澜就忽然出声拦住了他。   “云小将军?”戚猛一双浓眉微拧,这几日云小将军怎么总是这般偏袒那个鸟质子?   只见云清澜沉默片刻,终是出声道:“昨夜后半夜,他一直同我呆在一处。”   “云小将军,你——!”   此言一出,不光是戚猛,在场的将士全都呆愣住了。   云清澜心中暗叹,军中主将同敌国质子交往过密,确是一件叫人很难不多想的事。她本不愿在此说明,可若是不说清楚,以戚猛的性子,此事怕是会闹的更乱。   “你怎么被个鸟质子勾了去!”戚猛大急,言语间都少了分寸,“是不是那鸟质子日日在你耳边拍马屁,把你给拍迷糊了?”   “戚将军!”   张平良大惊,这虎将军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云清澜亦是皱了皱眉,她到底是个女儿家,这种话在她听来,多少是有些难听了。   “失言!失言!云小将军莫怪!”戚猛也终于反应过来,他冲云清澜抱拳,可脸上表情却是不大爽利。   “昨夜无事在军中闲逛,与五皇子不过是碰巧遇见。”云清澜摇了摇头,虽说方才心中稍有不适,但多是出于女儿家的闺中教养,对戚猛的话实际并未放在心上,只继续安排手下兵士,“先把包三俞好生安葬,眼下敌暗我明,稍后行军各营都多加防备。”   “那我三哥···”包六顺还不死心,虽说云将军和戚将军都觉得非丁成西所为,但他还是恨恨地看向丁成西。   “包三俞的死,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云清澜对包六顺一字一顿道。   被包三俞的事一耽搁,龙虎军直到日上三竿才重新动身,衡芜山的冬天昼短夜长,等到日薄西山全军安营扎寨时,竟是连脚下这片林子都没走出去。   兵士离奇暴毙,这让军中气氛有些沉闷,都早早收拾完休息了去。   夜里有兵士起夜,远远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飘在树下,那兵士举着火把壮着胆子上前去瞧,只见包六顺被人倒挂在树上,两眼瞪得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顺着他倒吊着的头朝上看,包六顺也同样被人开膛破肚,杂七杂八的内脏自其中掉出,血水流了一地。   这下整个军中都紧张起来。   作者有话说:   23:56分!   日更虽迟但到,再次血泪求收藏求评论!已经在跪着码字了QWQ 第14章 龙争虎斗   云清澜赶到时包六顺已经被人从树上放下,他的死法跟包三俞一样,身上除了脚踝处的勒痕和胸腹处的刀口,再没有其他痕迹。   “小六!”   被开膛破肚地倒吊了半夜,包六顺的尸首几乎失去已经了人形:从腹腔处被刀口撕开,带着内脏的肠子被扯出半截挂在肚子边,血顺着身体倒流而下,将整张脸都染得殷红,一双眼珠子浸泡在血水中,看起来极为阴森恐怖。   包四喜跪在地上,接连失去两个兄弟,他目眦欲裂,看见闻讯而来的丁成西直接大吼一声:“丁成西!还我弟弟命来!”   说罢抓起地上长刀直奔而去。   长刀当头而来,丁成西见势不好矮身一个侧翻,在雪地中灵巧地滚了一圈,长刀落在空处,包四喜在地上停顿片刻,又举刀去追。   丁成西被逼至绝处退无可退,看着再度扬起的长刀,他咬牙抽出腰间佩剑,双手合力举至空中,打算硬铱誮抗这一击。   “做什么!”   一道清越的喝斥声适时响起,拦下了针锋相对的二人。   军内私下斗殴乃是重罪,云清澜银甲裹身,先是看了丁包二人一眼,视线又紧接着在围观的兵士们身上环绕一圈,这些兵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尤其是三营的兵士,眼中是掩不住的怒气。   “云将军!小六就是他杀的!”包四喜勉强找回些理智,一边两眼赤红地盯着丁成西,一边喘着粗气回忆前半夜地情形。   “小六性子鲁莽,夜里回去就几次三番地要去找丁成西报仇,我怕小六惹下大祸,就和小五轮流看着他。后来我俩实在困极,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地听见小六说要起夜,我看他情绪稳定,就没有跟从,谁知、谁知···”   “好你个黑心烂肺的蛇蝎小人!”   包四喜还未说完,人群外就突然响起一道震耳欲聋的怒吼声,戚猛大怒,三两步越过人群走到跟前,紧接着径直上前一脚踹翻了丁成西:“三番两次动老子的兵,你真当老子是泥捏的!”   “戚将军,人不是我杀的!”   丁成西还想为自己辩驳两句,可被包六顺的尸体一刺激,戚猛那里还听得进去,只见他卸下腰间板斧拿在手中:“平日看着老实巴交,却没想到是这等坏了心肠的孬人!你且把真本事拿出来,看老子奈何不奈何你!”   戚猛说罢抄起板斧,二话不说朝着丁成西奔砍去。   冬日山林,地面都被冻得冷硬,戚猛那一脚用了十成力气,丁成西从地上爬起后只觉得浑身散架般地疼,眼见戚猛旋风一般向他攻来,丁成西心中一沉只得咬牙应战。   丁成西双手握住剑柄,两腿岔开躬身下沉,两眼直视前方,全身都跟着紧绷起来,似是卯足了力气。只听咣当一声,只一击,他手中长剑竟直接被戚猛的板斧砍成两截。   旧力未卸新力再起,戚猛不愧是圣山亲封的武朝第一猛将,百十斤重的两把板斧在他手中好似无物,他一击砍断丁成西的佩剑后,另一只手上的板斧就紧跟着砍了过来。丁成西手中仅剩一截断剑,绝望之际只得抬臂去挡,可□□凡身,又如何挡得住那寒光凛凛的巨斧?   “戚猛!你真当我军中无人不成!”   电光火石间一道高喝响起如同龙吟,赵骞关策马而至,手中长枪一刺一挑,那砍到丁成西面前的板斧被枪尖带起,四两拨千斤地落向了空处。   赵骞关翻身下马,肩上还担着几两碎雪,黑袍软甲,衬得他长身鹤立,挡在丁成西前面,枪尖斜指地面。   “赵骞关!”戚猛怒极,指着地上包六顺的尸体,“你看清楚了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就因为一匹破马,我营中死了两个人!”   赵骞关在赶来的路上也听手下人汇报了丁成西与包家兄弟之事,看着包六顺的尸体他眉头微皱,沉默片刻道:“此事未必是丁成西所为,如今情况尚未分明,你且先等调查,若真是丁成西所为,我一定亲自发落他。”   “先是包三再是包六,除了丁成西,还会有谁跟他们过不去!他不就是觉得他们吃了他的马,才刨了他们的腹一个一个找!”   戚猛越说越激动,他横斧指向赵骞关,“你休要再找借口,丁成西的人头,今天我要定了!你若阻拦,老子连你一块砍!”   戚猛说罢再度提斧砍来,赵骞关面色一沉,只得提枪应战。   戚赵二人俱是领兵多年的军中头领,打仗时各有所长平分秋色,被各营兵士们看着更不能失了面子,是以此番争斗无一不拿出十二分的力气。   戚猛以力破敌,赵骞关以巧取胜,凛凛月下碎琼乱玉,二人一时间打得难舍难分。   拿不下丁成西,又被赵骞关百般阻挠,戚猛心中怒火越积越盛,手中力气也大得吓人,赵骞关本是个稳重之人,可如今被戚猛这咄咄逼人的气势也带出了几分恼,二人招式都渐变得凌厉。   斧风猎猎,枪花灿灿,这两厢乒乒乓乓一阵交战,全都红了眼,二人后跃几步,蓄力后不约而同地再度前冲,即将碰到一处之际,突然一道银光自空中划过,那银光停在斧枪交锋处,只听铮的一声,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寒光宝剑在枪斧夹击中??,径直断掉了。   “可闹够了?”   云清澜扔下手中断剑,声音好似淬了冰,面容也是少见的严厉,“你们二人再打下去,中了敌人的计,我们也不用再出这衡芜山。”   “云小将军,你是说···”   戚赵二人面色惊疑不定,谁曾想一番争斗竟折了云清澜的佩剑。   那剑原是云杉的帅剑,后来云青风披袍上阵的时候就传给了云青风,在他们这辈老将看来,看见帅剑就好像看见云老将军,如今这剑竟在二人手中断掉了。   他们当即全都冷静下来。   “将军,找到了。”   正此时,张平良从挂着包六顺的枯树后走出身,沉声道。   张平良带着云清澜等人绕到枯树后,树干上还套着倒挂包六顺的半截绳索,张平良俯下身,将绳上积雪一一扫落,没了积雪遮掩,树下情况在几人面前一览无余。   那绳索远看是套在树干上,可走到近前看才发现,绳索下藏着长钉铁环,将绳索牢牢挂住,那长钉深埋在雪下冻土中,早和脚下土地连在一处。   戚赵二人的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铁钉如今的状态绝非一夜可成,可龙虎军中上下皆是头一次进山,包家兄弟之死若是丁成西所为,且不说他与包家兄弟间的矛盾就发生在前日,他便是能够未卜先知,又是如何做到不露痕迹的提前几天在此布局,再将包六顺引到这里悄无声息地杀掉?   这根本不可能。   可龙虎军在山中行踪隐秘,若是真有人故意为之,那只能说明他们一早就已经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中。   二人争斗间云清澜早早遣散了其余兵士,只留下戚赵二人、丁成西,和包家兄弟。包六顺惨死,更让云清澜确定了心中猜测,除了曹济雄,龙虎军中怕是还藏着其他人。   这个人不光对丁成西与包家兄弟间的矛盾了如指掌,甚至对军中将领的脾气秉性也极为了解,以至于能在最恰当的时机,轻易挑起将领间的矛盾。   或许从包家兄弟与丁成西的第一次矛盾起,这一切就已经落入了敌人的算计中。   他算准了包家兄弟夜间饥饿会出来觅食,于是恰到好处的让丁成西丢了马,可仅是一匹马,根本不够让两个营为之争执。   所以刨腹一事,即是为了栽赃,也是为了激怒。   他故意选了丁成西与包三俞这对相差悬殊的对手,就是为了让众人怀疑又不确定,然后接二连三地杀掉其余包家几兄弟,趁云清澜徘徊不定时,积蓄二三营兵士心中的怒火。   栽赃之意如此明显,就差把丁成西三个大字明晃晃地给众人写出来。如此拙劣的计策偏生被用的风生水起,暗处的敌人不光清楚的知道营中将士的生活起居,更是拿准了戚猛性燥护短的脾气,再加上没有其他线索痕迹,即便最后被云清澜强行压制,二三营间也必生嫌隙。   而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若不是枯树易折,承不住包六顺这般壮硕体型叫云清澜察出端倪,戚赵二人真的斗起来,龙虎军怕是要被人趁虚而入。   只不过包三俞和包六顺都是被戚猛几经训练的精兵,尤其是包三俞,能被戚猛提做副将,那可不是单纯只是为了跟赵骞关斗气。曹济雄死后,三营副将一职空虚,戚猛早就有意提包三俞上位,只不过退守衡芜后诸事繁多,才一直被搁置。   包三俞是跟随戚猛征战多年的老兵,其身材魁梧,一身蛮力,靠着健硕体格在战场上常常以一敌十不落下风,这般勇猛悍将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被人杀害,还是在正面被人一刀毙命?   只有这一点叫云清澜想不通。   细细想来,除了包家兄弟之死以外,其余一切都发生的水到渠成,叫人根本觉不出异样,如此缜密周全的计划,云清澜突然神色一凛,难道是···   作者有话说:   来啦来啦我来啦!为了大家努力更新!   再次求收藏~也可以一起讨论剧情喔! 第15章 君子宝剑   时至后半夜,龙虎军的将士睡的正香,突然听到一阵激烈的打杀声。   竟是戚猛和赵骞关从林子深处一路斗了出来。   听知情人说,二位将军是为手下兵士打起来的,大家一听纷纷来了精神,觉也不睡了全都拥出帐外去看。毕竟虎戚龙赵,谁都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跟了一个天下第一神勇的厉害将军。   众人兴致勃勃地出去一看,眼见地都呆住了。   武朝昔日的两员虎将,今日如山野村夫般当众扭打在一处,刀斧长枪被丢了满地,二人顾不得回身去捡,都眼角发红地冲上去肉搏,打得俱是唇角开裂,好不狼狈。   “戚猛!你莫不是疯了!”赵骞关尚还留着几分理智,“身为营中主将,动辄就对我营中兵士动手,你这将军是当腻了不成!”   “少跟老子废话!”戚猛抡圆了膀子上去就是一拳,被赵骞关交叉横挡在身前的双臂拦下,才恶狠狠的啐了一口继续道,“一个两个的骑在老子头上撒尿,你真当老子的三营好欺负!”   戚猛言语粗鄙,赵骞关骂不过他,平日白净俊挺的一张脸憋的通红,薄唇紧抿也不再跟戚猛废话,专心同其斗起武来。   二□□拳到肉,沉闷的撞击声传来,光是听着都叫人觉得浑身疼。   体面尽失,浑身是伤,二人这般就为了给营中的弟兄们抱不平争口气,有这么个爱兵如子的好将军,原只为看热闹的将士们眼眶发酸,一个个全都伸长了脖子揪心地看。   眼看着戚猛一拳把赵关骞打得连退三步,二营的将士全都双拳紧握恨不得以身去挡;当人高马大又颇为灵活的赵骞关一个扫堂腿扫向戚猛,三营的将士又全都不由自主地提起呼吸。   “戚将军!”   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   “赵将军!”   “赵将军!”   “戚将军!”   “戚将军!”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高呼声就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   将士们高举双拳,口中呵出的热气在空中化为片片白雾,他们被笼罩其中,不觉冬夜寒冷,只觉得热血沸腾。   一时间整个衡芜山都被龙虎军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叫得燥了起来。   在浪潮般的叫喊声中,戚猛和赵骞关的争斗也被推至高潮。他们双脚分别抵上对方双肩,紧接着不约而同地用力一蹬,朝着相反的方向倒飞而出。稳住身形的瞬间又各自抽出身边最近的兵士的刀剑,朝着对方直直刺来——   “将军!”   “将军!” ⑧ ○ 電 孑 書 w W W . T X t 8 ○. C ο M   “将军!”   围观的将士们爆出一阵疾呼,纷纷上前涌到自家将军跟前,只见戚猛手中长刀直直刺入赵骞关右臂,而赵骞关手中的剑也在戚猛大腿侧留下一道血口。   “打够了,就回各自帐中去!”   云清澜适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包四喜!”戚猛喘着粗气大叫一声,“今夜你跟着我睡,有老子在旁边看着,我看谁还敢来动你!”   包四喜挤到戚猛跟前,一边应声一边将戚猛从地上扶起,两眼则恨恨地瞪着丁成西。   “丁成西。”赵骞关深吸几口气,待气息平稳,才对丁成西道,“今夜你也来我帐中休憩,以防不测。”   “哼!”   戚猛闻言冷哼一声,但斗了一夜,再加上腿上有伤,戚猛也没力气再同以往一般连连呛声。   两相斗罢,二三营间不论将领还是兵士,无不弥漫着一股针锋相对的气息,那气息恍若实质,若再有丁点异动,必将引来惊天雷霆。   将士们各自拥着自家将军返回驻地,云清澜孤身一人站在斗场中,看着天边月影婆娑,乌云笼月映在眼中明明灭灭,今夜怕是难以平静。   她站了半晌,直到场中兵士散尽,才抬脚朝着一处大帐走去。   云清澜坐在秦朝楚帐中的火炉旁,也不理会他,只自顾自地拧开随身的水囊喝起水来。   “云将军深夜不去休息,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做客?”   秦朝楚穿着一袭单薄中衣,人好像刚刚睡醒,他双眼迷蒙,蕴着几分春水,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云清澜可不吃这套,她指尖轻扫,拂去唇角水渍:“今夜外面这般热闹,五皇子在帐中倒是睡得着。”   秦朝楚眨眨眼,霎时间水雾消散,一双眸也随之沉静下来,他上前几步坐在云清澜身侧,男人身上带着沉沉睡意的慵懒气息扑面而来,云清澜身子一紧,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了一下。   觉察到云清澜的小动作,秦朝楚低头浅笑:“有心之人一番挑拨,云将军却能将计就计,虽军中各营剑拔弩张,但也彻底将营内的军心凝在一处,可谓妙哉。”   他果然知道!   云清澜抓着水囊的手悄然攥紧,片刻后冷嗤一声道:“如此,那五皇子,可是失望了。”   包家兄弟的死,让云清澜没心情跟秦朝楚再绕口舌,她直言不讳、迫不及待地想要撕下秦朝楚为善的面皮,逼迫秦朝楚承认自己所做的一切。   “为何失望?”秦朝楚看向她,嘴角微微上翘,眼底竟透出几分期待,“云将军的这场戏不是还没演完。”   云清澜浅色双眸中显出错愕,不等她开口,秦朝楚眉眼舒软,又微微摇头道:“攘外安内,云将军可不要顾此失彼才是。”   云清澜蹙眉:“到了这一步,五皇子难道还想挑拨我军中将士不成?”   秦朝楚说军中另有内奸,可他一个敌国皇子,谁的嫌疑会比他更大?如今两国交战,即便另有内奸,他既不是武朝的人,那多半就是稷元的走狗,有秦朝楚这个五皇子在,难道那人还会再找个其他主子不成?   云清澜不信,秦朝楚也不同她辩驳,他捡起脚边枯枝,将炉中柴火往云清澜的方向推了推,又在火中来回拨弄几下,炉火更旺,云清澜在外面被冻僵的身子逐渐回过温来。   “无妨,云将军既是来我帐中等,在下陪云将军一道等着便是。”   云清澜默然坐在帐中,一颗心却逐渐沉了下来。   秦朝楚既已洞悉她的计划,那今夜的诱敌之计怕是要功亏一篑,自己如今虽坐在帐中看着他,可看其淡定神色,或许早已事先知会了藏在军中的其他人。   可军中对立之意已起,他们剑走偏锋,为的就是让藏在暗处的人信以为真。戚猛和赵骞关假戏真做,更是真的挑起了二三营间的怒火。   事实上暗处敌人今夜发作,是龙虎军拱手送给他们的最好的时机。   云清澜在赌,赌消息还没有传出去,赌秦朝楚只是故作镇定,更赌藏在暗处的人,不会放过这一举击溃龙虎军的绝佳机会。   云清澜沉默不语,敛目沉思,一张白皙俏脸映在火中像一只欲展翅高飞的凰,秦朝楚透过火光看了她一阵,忽然站起身来。   秦朝楚这边一动,云清澜当即紧张起来,一双浅色杏眸瞪圆了紧盯着他,手也不自觉地按在腰侧,却发现原挂在腰间的佩剑早被戚赵二人给断掉了。   秦朝楚绕到大帐后,云清澜只能勉强看到他露出的一截白色衣角。云清澜打定主意,若秦朝楚敢趁机逃脱或者给人报信,她就立刻杀了他。   却见秦朝楚窸窸窣窣一阵,从帐后拿出一把剑来。   秦朝楚重又走回到云清澜面前,颀长身姿逆着火光在云清澜脚下投出一片阴影,他伸出手:“云将军若无佩剑,可先用在下的将就一段时日。”   “谁说我没有佩剑。”云清澜一愣,继而语速极快地回了一句。   逆光而立,云清澜虽看不清秦朝楚的表情,却在他的话中听出了近似宠溺的温柔笑意。   “云将军,这并不难猜,帅剑是一军主将的身份象征,见剑如见人,若非剑毁,又怎会放之不用?”   秦朝楚在一旁坐下,将手中长剑放在云清澜脚边,火光又重新映在云清澜面前。   “云将军是个好将军,是……真正的君子。”云清澜似乎听到秦朝楚低笑了一声,“君子宝剑,天经地义。”   秦朝楚说话间云清澜悄悄朝脚边睨了一眼,那把剑通体乌黑,泛着莹润光泽,剑身细长,其上雕花古朴,一看便知是一把好剑。   “无功不受禄。”云清澜把眼珠子挪到别处,“我为何要收你的剑?”   “有宝剑傍身,云将军日后上阵杀敌的胜算便更大几分,寄人篱下,在下自是希望如此这般能让云将军对在下好一些,这样在下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秦朝楚伸出手,在火炉旁烤了烤,声线被烤得更加温润柔和:“更何况,云将军不是也曾赠过在下一物?在下如今也权当回礼。”   她送他什么了?   云清澜愣了片刻,突然脸颊如火似的烧了起来。   她的……绢帕。   “不过一块方巾,如何抵得上五皇子这把绝世好剑。”云清澜略有些慌乱地站起身,背对着秦朝楚,“那方巾五皇子用完,丢了便是!”   或许是心中羞恼作祟,云清澜只觉得整个帐中都燥热起来,她不敢回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叫秦朝楚看出端倪。   正坐立不安间,帐外突然传来一道叫喊声。   “云将军!”   那声音凄厉中夹杂着几分恐惧,却叫云清澜如蒙大赦。   她当即头也不回地冲出帐外。   作者有话说:   秦朝楚:云小姐害羞起来也好可爱   云清澜:(つд? )!! 第16章 山鬼迷踪   这边戚猛和赵骞关在众目睽睽下好一番争斗,直斗得两败俱伤,才带着各营兵士扬长而去。   戚猛带着包四喜回到帐中,从衣角扯了块布在手上的腿上及其不负责任地包扎几下,紧接着仰面一倒,沉沉睡去,不多时便鼾声如雷。   这可苦了包四喜。   他不过是三营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大头兵,如今竟跟武朝大名鼎鼎的威猛将军共栖一帐,一时间包四喜紧张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戚猛睡的四仰八叉,让本就不算宽大的营帐显得更加逼仄,包四喜蹑手蹑脚地绕过戚猛,寻了个不碍事的角落,蜷着身子躺了下去。   帐中登时安静下来,除了戚猛的鼾声和帐外倏尔吹起的微风,再听不到其他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包四喜忽地坐起身:“将军,我去起夜。”   戚猛呼声阵阵,睡的死沉,哪里听得见包四喜同他请示,包四喜见状也没有做停留,悄声说完后,就径直掀开帐帘走了出去。   可就在包四喜出帐走远的瞬间,鼾声骤停,戚猛突然睁开了眼,那双眼凌厉晶亮,哪还有丁点睡意。   戚猛不远不近地跟在包四喜身后。   只见包四喜步伐缓慢,行动僵硬,看起来似是有些疲倦。戚猛见状不由得皱眉,困成这样,待会就算引出内奸,他又如何与之周旋?   看来这群小崽子还是得加强训练。   戚猛跟着包四喜一路进了树林,夜深林静,偶尔刮起一阵风,吹着林间枝叶沙沙作响。   包四喜步子愈慢,最终停脚在一颗枯树前。   林深处漆黑一片,放眼望去除了包四喜以外空无一人,他背对着戚猛,整个身子都沉在黑暗中,叫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戚猛心中纳闷,正犹豫要不要喊一声时,却见包四喜缓缓动了。   只见包四喜抬起手放在腰间,慢慢拔出腰侧长刀举过头顶,在空中顿了片刻,月光照在薄刃上,凛凛寒光中他突然刀尖一转,对准自己的腹腔直直刺去——   “包四喜!”   戚猛大喝一声,顾不得其他飞奔上前,一脚踹在包四喜持刀的手腕上。   ?“你他奶奶的在干什么!”   手中长刀落在空处,包四喜停顿片刻后转过身,眼珠僵硬,呆滞的目光缓缓落在一脸暴怒的戚猛身上。他在戚猛脸上盯了片刻,口中突然喃喃道:“丁成西,丁成西。”   “什么?”戚猛一愣,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   “就是你杀了我三哥!”   呆滞的包四喜突然大喊一声,垂落在身侧的手再度用力,刀尖自地上划过,挑起被泥染得乌黑的雪。包四喜从漫天碎雪中冲出,双目赤红,似是已经失了智,他举起长刀,冲着戚猛头顶劈头就砍。   “我看你小子是疯了!”   戚猛出来的急,身上没有带兵器,他赤手空拳,眼见长刀砍来侧身想躲,动作间腿上赵骞关留下的那道刀伤忽然疼的厉害,戚猛不防一个失力,歪着身子倒在了地上。   戚猛随机应变,倒在地上趁势一滚,在雪泥地里转了半个圈,直转得须发都染上雪水泥浆,才堪堪躲开那迎面而来的刀芒,真是好不狼狈。   “还我六弟命来!”   戚猛在地上还没回过劲,包四喜就紧接着又喊了一声,两眼死死盯着戚猛,刀锋压在雪地中划出一条细长轨迹,朝着戚猛方向直冲而来。   这小子还真把他当成了丁成西!   戚猛心下一沉,不知包四喜怎么就突然失了智,可眼下他已经听不懂人话,自己还需得先制服了他才是。   思及此戚猛挺身迎击,二人在林中乒乒乓乓地斗了一阵,戚猛身上有伤,又赤手空拳,再加上包四喜此刻几近狂暴,刀风凶悍,此消彼长下竟只能勉强同包四喜打个平手。   声音传到驻地,听到动静赶来的兵士看着眼前一幕全都傻了眼——居然还有人能追着自己的将军砍!   而且还是脾气最暴的戚猛将军!   人群中有人当即感慨,原来真的会有人嫌命长!   “快去禀报云小将军!”   二人斗的激烈,兵士们不敢贸然上前,直到戚猛寻出空隙对着人群大喊一声,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云清澜从秦朝楚帐中落荒而逃,一路红着脸跟着前来报信的兵士赶到林中,看到眼前一幕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包四喜此刻神志尽失,整个人几乎陷入癫狂,拿着一把长刀在戚猛身后追砍不止。   “云小将军!”   戚猛拿不下包四喜,又恐叫手下贸然上前伤了他,一时间被包四喜追得上蹿下跳:“这臭小子刚才好好的突然开始闹自杀,被我拦下后不知怎么地又把我看成了丁成西!嘴里嚷嚷着报仇,一个劲地要砍我!”   云清澜瞅准时机命身旁兵士上前助戚猛钳制住包四喜,但心下却是一沉。   被钳制住的包四喜看起来已经全然不知疼痛,追砍戚猛间身上被林中枯枝划出了数道口子,那伤口有深有浅,可包四喜却依旧不管不顾地要从众人手中挣脱出来,他怒瞪着戚猛,神色狰狞,口中却大声喊着丁成西的名字,对伤痛都好像浑然不觉似的。   “将、将军,他不会是中邪了吧。”包四喜的模样太过骇人,人群中有胆小的将士当即害怕起来,“我小时候听家中老人说,被鬼上身之后的人就会变得像他这样,六亲不认四处咬杀人,然后发狂到死。”   嘭——   说话间一个手刀冷不防落在包四喜后颈,包四喜疯狂扭动的身体猛地一滞,然后软软倒了下去。   “鬼什么鬼,再胡说,老子拔了你的舌头!”戚猛喘息着粗气怒气呵斥道。   云清澜抿抿唇,看包四喜这状态,似乎是陷入到了幻境中,在幻境中被人控制,他砍杀戚猛,或者打算挥刀自尽时,怕是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如此推测,包家兄弟的死因也分明了。   他们被一刀毙命,周围也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和动静,这不是因为敌人有多强悍,而且是因为包三俞和包六顺,根本就是自杀,然后才被人挂到树上。   云清澜心里暗自盘算,暗处的敌人先是偷走丁成西的马引起矛盾,然后蛊杀包家兄弟放大争端,并借此接二连三地挑拨军中关系。可是龙虎军吃住都在一处,他们又是如何在不知不觉间控制包家兄弟的?   云清澜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们既然决定了今夜动手,此刻必定会举全部之力对付龙虎军,那么——   不好,丁成西那边!   云清澜心下一紧,正欲带人往二营方向赶去,却见赵骞关拎着被打昏过去的丁成西走了过来。   赵骞关此刻看上去也并不比戚猛强多少。   胳膊上包好的伤口重又被撕裂开,正汩汩地冒出鲜血,顶上发冠在争斗中也被弄得松垮,发丝胡乱地贴在脸上,早没了平日玉树临风的沉稳模样。   云清澜却松了口气。   “如何?此番可有什么发现?”   引蛇出洞本就是他们计划好的,虽然包四喜和丁成西突然发狂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所幸没有再出现伤亡。   “没有。”   却见赵骞关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我跟在丁成西后面出去不久,就被一阵突然刮起来的林间风迷了眼,等我再睁眼时,丁成西已经把刀放在了脖子上。”   起风?   云清澜微微蹙眉沉吟片刻,正此时又一阵风起,那风从林子深处呼啸而来,吹到云清澜等人面上,带起一阵落叶枯枝的簌簌声响,好似昆虫快速震动的短翅。   风声短促,乍一听有些刺耳,嗡嗡嗡地扰得人头晕目眩。   “这不是林间风!”这风震动的频率太过诡异,云清澜登时反应过来,“有人在后面作祟!抓住他们!”   云清澜大喝一声,抬手指向林子深处,然后带头向前冲去。远处树影深深,众将士被云清澜清越的喝声喊得回过神来,当即循着云清澜指的方向一涌而上。可前面的人冲到一半,却又突然惊慌失措地逃了回来。   “鬼啊!”   “有鬼!”   “山鬼!是山鬼!”   登时狂风大作,簌簌风声更紧更密,林中惨叫声此起彼伏,龙虎军的将士们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有些逃脱不及被山鬼扯进梦魇,双手狂乱地挥舞在空中,甚至举刀朝着身边人砍去。   簌簌落叶中云清澜循声而望,待看清眼前一幕后瞳孔猛然骤缩。   山林深处隐约浮出一道道密密麻麻的鬼影,这些鬼影悬在空中,长发披在脑后随处飞舞,看起来诡异至极。他们的视线在龙虎军的将士们中来回移动,两眼幽幽地冒出绿光,其中一个对上云清澜震骇的双眸,顿了顿,忽然歪头咧嘴,发出诡异恐怖的笑声——   桀桀桀。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云清澜混沌的大脑中闪过很多想法。   内奸一事,她想过秦朝楚,想过丁成西,甚至想过戚赵二人手下的其他几个副将,却没想到,残杀包家兄弟,想要歼灭龙虎军的竟然真的是——   山鬼。   作者有话说:   云清澜:山···山鬼?   秦朝楚:慌张的云小姐也好可爱 第17章 雪落平阳   又是武昭二十一年的雪,自云家五子死后,云府白绫挂了五年。   漫天飞雪的庭院中跪着一个伶仃单薄的瘦小身影,细看下是一个身着素衫的小姑娘。   小姑娘煞白着一张小脸,就连双唇都被冻得毫无血色 ,头顶双髻落满了雪。   “爹!澜儿年纪还小,再这么跪下去,身子如何受得住!”   檐下站着一个貌美的妇人和一名须发皆白但身形魁梧的老者,貌美妇人泪珠连连,哭求着跪在老者脚边。   云杉闻言将目光投向院中,凝着雪地中那个小小身影:“想清楚了吗?”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武朝肱骨将臣的煊赫威势。   雪地中的小小人影突然动了动。   她抖落身上积雪,努力把僵硬的身子挺得笔直,惨白干裂的双唇哆哆嗦嗦地吐出几个字:“清澜……不……不愿。”   “既不愿,那死便死了。”云杉漠然冷哼一声,竟对自己这唯一的亲孙女没有丝毫怜惜之意,“你就在这里跪着吧。”   说罢也不再理会跪在地上哭求的柳莺飞,拂袖而去。   云清澜身子晃了晃,垂在两侧的小手悄然攥紧。直到云杉的脚步声在回廊处消失,那挺直的脊背才终于支持不住地缓缓弯下去。   “澜儿,澜儿!”   柳莺飞飞扑着跑进院中,一边低声啜泣一边将瘦小的云清澜裹进怀里,可刚唤了两声,就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婢子兰铃打着伞追上来,担心道:“夫人,您身子本来就弱,若是再冻着,那可就不好了。”   云一郎死讯传来,怀胎三月的柳莺飞受不住打击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她整日以泪洗面,心情郁结,身子也日渐消瘦。再加上怀了双子,柳莺飞拼上性命生下云清澜兄妹二人,整个人也彻底垮了下去,只能靠着汤药勉强将养着。   “娘亲,回去吧。”   云清澜在柳莺飞怀里汲取了几丝温度,略有些昏胀的头脑清醒几分,看着在同她一道跪雪地中,抖得像筛糠似的柳莺飞,低声劝慰道:“澜儿没事。”   “没事?怎么会没事!”柳莺飞泪雨涟涟,情急之下又接连咳嗽几声,听声音几乎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你这性子怎么生得比你爹和你兄长还倔!你就算是答应你祖父,亲生的孙女,他也不会真的要你如何,又何至于受这般罪!”   云清澜从柳莺飞怀中抬起头,目光落在云杉方才在檐下站过的地方,默然不语。   云杉今日唤她进屋,说明日让她跟着云青风一起去学堂和武场。云清澜很高兴,她在府中足不出户地呆了五年,如今终于能跟兄长一道出门了。   可云杉却又紧接着丢出一身小童的衣服,对她说,从今天起,你就是云青风的书童。   隐姓埋名做他的书童,观察他的一切。   云青风的一言一行,一招一式,她都要学的一点不落,就像云青风的影子,举手投足间如出一人。   往后他在明处,她在暗处,他们都是云青风。   可是,她为什么要成为云青风?   云清澜虽年幼,但心思却不傻。如果她真的成了兄长的影子,那么,她还是她吗?   “兰铃,送娘亲回去。”   云清澜声音稚嫩,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坚决,似是铁了心要在这里直跪成冰雕。   “是。”兰铃垂着头低应了一声。   这个小小姐,平日里话虽不多,但却天生的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尤其是那双眼沉静无波,似是能将人心看透一般。虽然年纪只有五岁,但大家却暗地里都觉得她和小少爷一样有虎将之姿。   兰铃从地上扶起柳莺飞,柳莺飞哭的心慌气短,连带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叫人不由得担心她还没把云清澜带回去,自己就先交代在这里。   兰铃半拉半劝地扶着柳莺飞离开,云清澜敛下神情,微微阂上结霜的眼睑,恍惚中听见外面的中元大街上锣鼓喧天。   府里仆子们跑出去看热闹,说稷元的质子今日来朝。   质子?云清澜眼睫颤了颤,身不由已,一定是个可怜人吧。   可她现在没力气想这么多,柳莺飞留给她的余温渐渐消散,她正一点一点缓缓滑进无底深渊。   突然身旁贴上了一个温暖的热源。   温热从右侧肩臂处传来,紧接着缓缓蔓延全身,云清澜自一片寒夜中睁开眼,却看见下学后的云青风不知何时跪在了她的身边。   “小云儿。”   玉雪琼霜中云青风冲她展颜一笑,那张同她别无二致的稚嫩面庞闪烁天光,“兄长回来了。”   云青风刚从武场回来,热气腾腾的身上还冒着汗,他像一个巨大的火炉,让云清澜从里到外被冻僵的一切都开始回暖起来。   “···兄长。”   泪水打湿眼角寒霜,晶莹霜花化作雪水融进云清澜的迷蒙泪眼中,最终汇成面颊上的无声泪痕。   小云儿,只有云青风才会叫他小云儿。   自云清澜记事起,云杉就从不允许她踏出府门。   云杉严厉,家中没几个仆从,柳莺飞又终日缠绵病榻郁郁寡欢,唯一愿意陪伴云清澜的,只有云青风。   可云青风很忙,他三岁就被云杉送进了学堂武场,每日的时间都被繁重的课业堆满。可尽管如此,每次云青风从外面下学回来,都会对云清澜温柔的说,兄长回来了。   然后给她讲讲今天在外面发生的新鲜事。   那时的云青风也不过一个三四岁的奶娃娃,口齿不清,讲起故事来也总会颠三倒四,但云清澜却听的津津有味。   她每天都在等这一刻。   后来有一天,云青风回来的很晚。   云清澜蹲在他们常去的假山后等他,一直等到日落西山,眼眶发红。   “兄长回来了。”   头顶终于响起那道熟悉的声音,可这次云清澜却没有理他。   “澜儿生气了?”   云青风摸摸她毛茸茸的脑袋。   温暖柔软的手掌覆在头顶,云清澜心中的委屈当即无限放大,她把脑袋埋进双膝,哑着嗓子小声嘟囔:“兄长是风,一阵吹过来,一阵就没影了,可每天都像蘑菇一样呆在家中的澜儿是什么呢?”   “澜儿是云噢。”   云青风坐在云清澜旁边,抬手指向天边晚霞,那里大风刮过,卷着彩云肆意奔腾。   “风会带着小云儿跑噢。”   ……   “你倒是会逞英雄!”   一声斥骂吼得云清澜瞬间回神,云杉居高临下地站在二人面前,带着一股迫人威势,“师父们教你的都学完了?还不滚回去!”   “祖父!”跪在地上的云青风猛地挺直身板,“我能撑起云家,也能保卫武朝!”   “求您别逼小云儿!”   云青风三岁持剑,五岁提枪,半人高就能与十三四岁的少年台上对擂不落下风,其中吃了多少苦楚自是不必说。可他性格开朗,恭谨谦和,顽童的年纪却从未见其违逆撒泼或者跟谁红过脸。   可如今却为了云清澜顶撞喧哗,执拗地跪在云杉面前。   “你在求谁,求什么!这等小事就能让你卑躬屈膝!”云杉狠狠地皱了皱眉,“身上的奶味还没散干净就学人说大话,学堂里的夫子就是这么教你的!”   “你既然要陪着她跪,那就跪着!”云杉对二人彻底没了耐心,转身大步而去,“今天你就算在这里跪一天,明天也照样要去武场!”   风雪簌簌,中元大街的热闹早就过去了,云家偌大的院落中跪着两个小小的人儿,他们头顶双肩落满了雪,远远看去像两个小雪人。   小小的人儿紧紧跪在一起,他们肩并肩,手贴手,源源不断的热流在二人身上来回游走,寒天冰雪,层层叠叠将他们掩埋。   他们被柳莺飞不要命地抱回来时,都已经双双发起了高热,云清澜几乎被冻去了半条命,一整夜梦魇连连。待她清晨睁眼,身旁同她一样发热一整夜的云青风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窗外传来长长短短迅疾的破空声,云清澜凭窗而望,却见兄长手持长剑,着一袭窄袖短袍,在鹅毛雪中腾挪跳跃。   豆大的汗珠沁出额头,兄长脸上还带着病态的红,可他剑法凌厉,身若蛟龙,每一剑都势如破竹。   这是云清澜第一次见兄长练武。   可他太小了。   还没身后挂满雪的石灯笼高。   云清澜好像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兄长兄长,却也不过是个大不过她半柱香的小孩子。   小孩子最是赤诚,一腔热血只撞南墙。   以后兄长保家卫国,她保护兄长。   一直躺到阳春三月,云清澜才又能重新下床,草长莺飞中她拿起墙上挂着的小木剑推门而出,可迎面而来的,却又是风卷狂云的铺天飞雪。   温热血浆打在脸上,一片猩红中,云青风被横斩落马。   兄长被人当胸斩作两截,大片血迹在他身下散开,融进脚下积雪向外延伸,天地间登时一片赤红。   云清澜被钉在原地,身后传来云杉的斥骂声:“让你护着青风!你都做了什么!还能指望你干什么!”   兄长躺在地上,满是血污的脸倒向她的这边,唇角微勾,似是在宽慰她。   云清澜不敢再看,她转过头,可身后哪里有什么云杉。   只有由龙虎军将士们堆积而成的尸山血海。   赵骞关的腿被人齐膝斩断,他靠在马边气息全无,身后战马哀声嘶鸣,张平良浑身都被射满箭,六营破损的半边战旗遮住了他的脸。远处戚猛大喊着朝她跑来,一把长刀却冷不防破胸而出。   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打杀声,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叫喊声,猩红爬上眼底,云清澜手中木剑寸寸碎裂,寒光吞吐,一把长剑从手中直直刺出!   杀。   杀!   杀——!   “云将军,云将军。”   云清澜汗雨沾襟,自天塌地陷中骇然睁眼,正对上秦朝楚关切的眼眸。   作者有话说:   抱歉大家,不知道有没有在等更新或者追更的小伙伴,昨天加班加的太晚了,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然后手里这章又很重要,左改右改都不满意   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都是借口,还是祝大家看的开心~鞠躬 第18章 十丈天坑   笛灵怀里不知抱着什么东西,远远看见云清澜睁眼,急匆匆地从那头跑了过来。   “小,嗝!将军,嗝!你可算是醒了!嗝!”   笛灵一哭就打嗝,她一边打嗝一边哭,委屈巴巴地看着云清澜,“真的要吓死笛灵了!”   云清澜还魇在方才的幻境中惊魂未定,半晌应不出声,笛灵眼里包着一泡泪,秦朝楚则一如既往地神情温和:“云将军醒了便好。”   “我说云小将军,你是从哪弄来这么个爱哭的小毛头兵,真是丢我们龙虎军的脸!”   戚猛熟悉的粗旷嗓音传来,云清澜循声望去,正见戚猛坐在地上,一边支着伤腿等医官前来换药,一边使唤醒来的包四喜给他干东干西。   包四喜一张脸憋的通红。   他醒来时听人说,昨天夜里他居然提了把刀把戚将军从帐中追着砍到了帐外,这种场面,便是叫他想他都是不敢的,包四喜埋着头像个大鹌鹑,生怕戚猛一个不高兴拿他下酒吃。   “戚将军莫要笑话我,您昨夜哭的时候,那才叫全军上下头一份。“仗着有云清澜撑腰,笛灵的胆子肥得很,当即牙尖嘴利地怼了回去。   昨夜随云清澜前去追击的龙虎军将士们陷入幻境,戚猛不知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抱着个火头兵不松手,哭天抢地的要拉着人家进洞房。   这洞房可不兴进啊,火头兵抵死不从,戚猛直哭嚎到天明才罢休。等第二天醒过来,军中上下不论谁见他都憋着笑,戚猛脸上挂不住,不愿同别的将士说话,就只能支使跟他一道陷入幻境的包四喜。   被人揭了丑事,戚猛登时两眼一瞪:“云小将军,把这小毛头兵给我,我替你练练!”   笛灵早做着鬼脸藏到云清澜身后去了。   “哈哈哈!”   赵骞关带着二营的一帮人坐在旁边看热闹,见戚猛吃瘪,大家当即都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在戚猛黑红交错的脸色和众人交错的笑声中,云清澜终于缓慢地回过神来,周围的一切清晰可闻,这不是梦。   没了笛灵遮挡,眼前视线一下开阔起来,云清澜这时才发现,他们正身处于一个巨大的天坑中。   远远望去这天坑足有十丈之高,内里宽阔巨大,将龙虎军万余名将士囚禁其中,周围坑壁被坚冰包裹,看起来如冰霜镜面,难以攀越。   “这是怎么回事?”   云清澜哑着嗓子出了声,可戚猛和赵骞关却都没有应她,云清澜正心中纳闷,面前忽然被递上一个水囊。   秦朝楚举着水囊,动作似只是无意,见云清澜看他,随出声道,“昨夜云将军陷入昏迷,幸亏有位出色的将军稳住大局。”   秦朝楚话音刚落,戚猛和赵骞关的神情都变得奇怪起来,他们二人昨夜都陷入幻境,秦朝楚口中这位出色的将军显然不是他们。   “哼,自己都没几斤货还有功夫给别人讨功劳。”戚猛面色不虞,“也不过就是读过几两书,一些纸上谈兵的玩意就敢拿出来用,若真有几分本事,怎么会将我全军都困在此地!”   “全数被困和全军覆没,可是两件事。”被人讥讽,秦朝楚却置若罔闻似的,面不改色继续道,“若非如此,戚将军怕是至今还醉在温柔乡中。”   “你!”   秦朝楚话说的巧妙,不留把柄却又句句揭人短处,戚猛一噎,当即有些口不择言,“你这鸟质子,在这里花言巧语,我看是跟那个孬货串通上了!”   “昨夜的事,戚将军是忘了。”云清澜捏捏额角,言语间颇有些头疼。   秦朝楚是稷元的人,他要如何她自是无权干涉,可戚猛这性子却是一点就着,着实叫人担心。   昨夜自己与赵骞关刀兵相向,今日竟差点又被人挑拨,戚猛登时心中一凛,一边暗恼自己险些上当一边在心里大骂秦朝楚是阴险小人。   这鸟质子,今日笑话我,且叫他以后也过不去美人关!   二人一来一回,云清澜也听明白过来,清水过喉,她声色凝实几分:“张平良,昨夜怎么回事。”   张平良其实就坐在云清澜不远的地方,几人间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可眼见口舌渐起,他不愿再起争端,只得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此时被云清澜点到,张平良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到跟前来。   “将军。”张平良俯首抱拳,回忆起昨晚的情形。   夜里云清澜带着戚赵二人前去追击,忽得狂风大作,待张平良带五六营的将士赶到,云清澜等人都已陷入幻境中。只见这边几人拔刀厮斗,那边几人抱头哭嚎,场面一时间极为混乱。   正此时远处传来隆隆鼓擂,似是有千军万马逼迫而来,张平良当即命五六营的将士们收拾行装,带着陷入幻境的云清澜众人向西而去。可走到半路,他心里却又狐疑起来。   这鼓擂声自东南北三侧传来,虽阵势骇人但却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似乎是故意将他们往西面引。   张平良心觉有诈,又带着兵士们调转方向,同时放了数十匹骏马拖着一排断木向西狂奔。断木在林间乒乒乓乓动静极大,不一会果然看见西面深处林火骤起。   衡芜山如今还在冬月,遍地都是严寒积雪,如此还能燃起大火,必是有人故意为之。若是龙虎军向西行进,被困在这林火中怕是要全军覆没。   “只可惜我虽带着军中将士们避开大火,却还是掉入这天坑中。”张平良说到这里,低声叹了口气。   三方擂鼓属南面最盛,他索性带着龙虎军反向南行,可刚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地动山摇,脚下土泥层层塌陷,竟生生塌出一个天坑来。   带着龙虎军死里逃生,张平良此番当算头功。   “你怎地想不出这等好办法!”戚猛听完扭头训骂牛长生。   牛长生原来是戚猛嫡系,如今虽为五营主将,但碰上戚猛却还是怕得很。只见他低着头,嘴里却小声嘟囔:“您还说我,您自己都还在找夫人呢。”   “你这臭小子,讨打不是!”这茬算是过不去了,戚猛两眼一瞪胡子一吹,心里只有后悔。   “昨夜可还有什么诡异之事?”按张平良所说,昨夜除了隆隆擂鼓声,龙虎军正面连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诡异之事?”张平良一愣,随即摇摇头,“当时场面太混乱了,属下没有注意到这些。”   云清澜陷入沉思,昨夜山鬼虽是她亲眼所见,可若真有山鬼,为何云清澜他们陷入幻境而张平良等人却无事?   如此看来,只怕是有人装神弄鬼。   她环顾四望,只见这天坑巨大,沿壁光滑,显然是人工挖建而成,张平良逃过死劫却没躲过困局,细算下来龙虎军进山已有五日,这五日稷元都没有动静,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只是这衡芜山地势奇险诡异,稷元又如何知道衡芜山内情的?   思索间天坑外忽然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群衣着怪异的人自天坑上方探出头来。   说是怪异其实也不是,他们蓬头垢面满脸乌黑,似是刚从浓烟中滚过,衣衫褴褛如野人,身上还左一块右一块地打着补丁。可他们手中又拿着龙虎军一路奔逃路上掉下的些盔甲兵器,拿在手中套在身上,如此,便叫人觉得有些怪异了。   只有为首之人穿的还算体面。   那人看起来约莫四十出头,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不知从何处捡来的一把剑,他远远睨了云清澜众人一眼,遂开口道:   “西隐业火,北盘毒瘴,东伏猛禽,能掉到这里,说明你们还算聪明,并且运气也不错。”   “你们是什么人!”戚猛立时高喝道,“困在这里都是龙虎大军,若是武朝良民,就速速拉我们上去,若是稷元鸟人,要杀要剐来个痛快,休要在此跟爷爷们废话!”   “武朝大军?”为首人语气轻蔑,从口中吐出这几个字时似乎还低笑了一声,“将军在我们田地上掳掠时,是不是也打了龙虎大军的旗子?”   竟是衡芜山中的山民,戚猛心知理亏,脸上一阵青红交错,憋了半天,才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两眼一瞪:“那老子的兵,是你杀的!”   “才不过杀了几个人,就急了?”却听那为首之人冷不丁一笑,“那将军拿走我们的口粮时,可曾想过这山上的数万人该如何过冬?”   原是他们在山中造下的孽果,云清澜心中暗叹一声:“在下军中主将,本无意拿走山主食粮,出此下策实在走投无路,还请山主容军中上下一条出路,在下愿以其三倍之价赔罪。”   “不告而拿视为偷,更何况在这深山老林,银子也不过是石头。”为首人不为所动,话锋一转讥讽道,“昔日云家五子还在的时候,军中是何等治下严明,可惜瞎了眼的将军,再会治军打仗也没用,最后死无全尸,也不过是咎由自取。”   “放你娘的屁!”戚猛跟着云杉多年,云家五子更是与其同袍,他听此一言当即红了眼,“云小将军,我们跟这等孬人拼了!”   “哦?竟还有云家的人?”为首那人视线落在云清澜身上,看着那张年轻俊逸的脸似是有些诧异,片刻后又了然似的冷声一笑,“也是,云杉那老东西,惯会养好狗。”   “你是武朝的人。”沉默良久的云清澜突然开口,语气笃定。   “武朝?哈哈哈!”为首之人仰面大笑,待再低头时神情猛然变得凶恶,“武朝又算什么东西!”   “昏庸无道,六畜不安。”他眼底含煞,透出几许癫狂意味:“亡国之音早起,怎么,你们这群沟里的老鼠听不见吗?”   “知、方,知方大人!”   正此时远远听到一声奇怪的叫喊,后面歪歪扭扭地跑上来一人。那人跛着足,声音结巴,乍一看去眼鼻都有些歪斜。   他凑在那为首之人身侧耳语一阵,只见为首人神情微变,嘱咐其余人好生看守,随即匆匆离去。   知方大人?   云清澜皱了皱眉,她怎么不记得历代朝臣中有姓知的一家。   作者有话说:   秦朝楚:原来就是你在咒我追不到云小姐?   戚猛:摊牌了,我就是拿了预言家的牌 第19章 破幻之机   知方的话回荡在空旷天坑中,叫龙虎军中上下将士们都听了个分明。知方离去后,天坑重又陷入寂静,可龙虎军却渐渐焦躁起来,大家交头接耳,似在悄声议论着什么。   “云小将军,现在怎么办!”戚猛拖着伤腿往云清澜身边挪了挪,悄声耳语道,“那鸟人既如此痛恨我朝,八成是不会放过我们,我方才清点军中口粮,昨夜行军匆忙,存粮丢了不少,咱们的将士在坑中怕是撑不了几日。”   云清澜闻言缓缓抬头看向高处,天坑边缘并排站着负责看守龙虎军众人的山民,他们手里拿着从龙虎军那里捡来的盔甲兵器。年纪轻些的神情呆滞,看向龙虎军的目光中大多透着迷茫,好像不大聪明;年纪稍长的看起来反而灵动些,眼中却又隐有怨愤。   天坑上的山民不过百人,这是知方仗着有天坑绝壁,捏准了龙虎军无法攀越。   云清澜敛眉沉思,这天坑既是人力所建,那必然有其上下之法,只是如今他们全数被困在此,无人在外接应,才陷入如此困境。   下令全军休整,云清澜就这么在天坑中枯坐了半日,日头偏西,笛灵悄悄靠近前来,从怀中摸出一块番薯偷偷塞到云清澜手中。   云清澜低头看了番薯一眼,还未来得及有动作,双手又接着被笛灵紧紧按住了。笛灵生怕云清澜再把番薯递给别人,她按着云清澜瞪圆了眼睛:“将军,你若再要分给别人,饿不死你的兵,可就要气死你的笛灵了!”   云清澜哑然失笑,这么小一块番薯,她又如何再分?可云清澜拿起番薯正要放入口中,笛灵却又上来拦她。   “将军,这不能吃!” 笛灵指指外面陈红的番薯皮,“这外面的皮要剥了才行。”   剥皮?云清澜心中一动,突然警觉起来,“这几日军中日日都吃番薯,却为何今日要剥皮?”   “其实笛灵也不知,就是听到上面的人在唱歌。”   笛灵指指天坑上站着的那群山民,然后捏着嗓子努力模仿起来,“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这歌谣听起来像是什么扰人的咒语,其内容怪异,音调诡谲,笛灵憋了半天也只堪堪学出来一句。她清清嗓子继续道:“笛灵听了那歌,又见有的番薯上也长了些白枝条,虽不知那是什么,但听了那歌谣后总觉得吓人的紧,将军还是小心些。”   云清澜低下头,拿着手中番薯细细端详,果然在番薯一头发现一些残存的白色斑点和枝芽。   心中传来一声轰隆闷响,绕在心头多日不散的重重迷雾此刻突然被打开了。自己无端陷入幻境,军中人突然失控,包家兄弟接连毙命,竟然都是拜手中这小小番薯所赐。   那番薯上的白斑小枝,应当是一种不知名姓的毒菇。   云清澜记得兄长曾对她讲过,山中毒菇,颜色越是鲜艳,其毒性也就越大,轻则令人陷入幻境,重则可直接取人性命。   尽管她已事事小心,拿到番薯后也曾叮嘱全军上下食用前用雪水擦洗一番,可军中人大多粗野惯了,常胡乱洗一下应付了事,更没闲心去细细剥皮来吃。   从笛灵方才所言,知方等人必是知道毒菇一事的,或许从龙虎军拿走番薯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落入了知方等人的监视中。他们潜伏在暗中,寻个夜里大家最为松懈的时候,再加上一些扰人心智的魔音,就轻而易举地控制了他们。   至于为何过了两三日才向龙虎军下手,想来是知方他们觉得剂量还不够。而包家兄弟之死,则是因为他们夜里偷吃番薯,中毒程度比其余将士更深,更早被控制,所以知方才选择拿他们开刀。   想到这里,云清澜不动声色地朝天坑上方看了一眼,果然见其中不少山民正紧紧盯着自己手中的番薯。   云清澜心神微动,身子往一旁侧了侧,在山民能看到自己的方向,将手中番薯囫囵吞下。   “将军!你···”   笛灵登时大急,小姐竟已经饥不择食了?却见云清澜眸光沉沉闪着细光,微不可查地冲她摇了摇头。   云清澜吃完番薯后闭眼假寐,神经却一直紧绷着提防天坑上的动静。不一会脚步声响起,云清澜掀开眼皮去看,果然有人匆匆离队去了。   云清澜见状松了口气,正此时却突然感到一股灼热的视线黏在身上。她侧头望去,发现秦朝楚正定定地看着她。秦朝楚看得入神,眼神温和嘴角含笑,一双眸子在衡芜山的落日里闪着动人光辉,似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可云清澜却心中忐忑,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好似被其看透了一般。   若被看出心中所想,今夜之事只怕难成。   正当云清澜束手束脚唯恐在秦朝楚面前露出破绽时,面前忽然横入一个雄壮的身影,径直将秦朝楚的目光隔断开来。   “云小将军,”戚猛忍着鸡皮疙瘩挡进来,却一时间又不知说些什么,他搜肠刮肚地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你看今天的太阳,跟昨晚的一样圆!”   夜幕降临,整个天坑上下都逐渐安静下来。   微风徐来,吹着天坑中的砂石冰粒哗啦作响。   一片寂静中云清澜突然站起身,径直朝天坑一侧走去。   “将军?”笛灵觉察到身边动静,半抬起头迷迷糊糊地喊她。   云清澜闻声顿住脚步,她背对着笛灵,红袍银甲的背影映在月光下单薄细弱,微风吹过,不时掀起长袍一角,然后就露出其下被银甲包裹的纤细腰肢。   被人喊住后云清澜也不应声,就那么沉默的站着。   笛灵叹了口气。   她跟随云清澜多年,自然最清楚云清澜的性子。她不爱言语,有什么事都只管一个人往心里压,如今全军被困天坑,她虽嘴上不说,心中怕是只比油煎。   “将军,你也不要太过忧心。”笛灵困极,她半蒙着眼,脑袋支在半空中一点一点,打着哈欠安慰云清澜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边说着,又一边沉沉入梦去了。   直到笛灵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云清澜才再度抬起了脚。   “云将军。”   没走几步,云清澜就又被一道从身侧传来的温润嗓音给唤住了。   秦朝楚走到云清澜面前,只见云清澜双目无神,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若是叫笛灵看见,怕是又要大惊失色地叫喊起来。   可秦朝楚却好像没看出云清澜的异样似的,他在云清澜身侧站定,解下腰间佩着的乌黑长剑:“云将军孤身在外,还是要有一件趁手的兵器防身。”   秦朝楚一边说着,一边也不等云清澜应声,自顾自地将那剑别在了云清澜腰间。   做完这一切,秦朝楚再度抬起头,凝视着云清澜俊美出尘的侧脸:“云将军此去一切小心,万事切要量力而行。”   秦朝楚柔声叮嘱几句,却又突然低笑着摇了摇头。   罢了,也不过几句无用碎语,既不能与她同去,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云小姐想来也不会听。   他只又低头给云清澜紧了紧腰上系着剑鞘的短带。   夜风又起,云清澜再度抬脚,似是被人召唤一般,再次朝前走去。   一直走到天坑冰壁旁无路可走,才又停下脚步。   不多时头顶响起一阵绳索声音,一截云梯自天坑上被人抛下。   卷起的天梯在空中层层展开,落到云清澜面前时刚好展至尽头。   云清澜攀上云梯,顺着云梯一点点爬出天坑,天坑外站着约莫几十个手持火把的山民,见云清澜冒出头,他们登时一拥而上将云清澜围在中间,夹带着云清澜朝密林中走去。   密林深处被重重火把映得恍如白昼,知方山大王似的坐在一处地方宽阔的虎皮椅中,手中拿着个沙鼓,发出蛊人心神的沙沙声。见云清澜从远处显出身形,他摆摆手清退云清澜两侧山民,又摇动手中沙鼓,驱唤云清澜上到近前来。   “云家的将军。”   知方支起半个身子,颇有些好奇地凑到云清澜面前上下打一圈,最终落在云清澜呆滞的双瞳上。   见云清澜没有反应,知方又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武朝盛传的云家将军也不过如此。他又重新仰躺在虎皮长椅:“你走吧,稷元的人天亮就会赶到,这算是我们欠你们云家的。”   可云清澜却没有动静,依旧是呆愣愣地站着。   “走吧!”   知方见状微微蹙眉,又摇了摇手中沙鼓。   云清澜魇在幻境中,可这次却不再是大雪纷飞。   梦境回到了云清风第一次出征回来的时候。   时逢淮南流寇作乱,武朝皇帝命云青风南下剿匪。   这是云青风第一次独自一人带兵打仗,虽说只是一群不成气候的流寇,可云清澜还是不自觉地揪着心,日日在府门前张望。   终是等到了云青风凯旋归来的时候。   “小云儿。”   云青风骑在高头大马上笑着唤她,脸上是得胜归来挡也挡不住的意气风发,“兄长回来了。”   他翻身下马,亭亭立在云清澜面前,云清澜看着兄长神武英俊的脸,这张脸不知迷倒了多少都城的少女春心。   耳畔是不断的沙沙声,似是有风吹动落叶。   手掌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耳边响起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你走吧。”   “稷元···”   “是我们欠你们云家的···”   “走吧···”   男子声音忽远忽近,云清澜想听个真切,可沙沙鼓声再度传来,云清澜登时又觉心神恍惚。看着面前依旧神色温柔的兄长,她突然抬手,抽出腰间长剑向着其直直刺去——! 第20章 落雁崖边   秦朝楚挂在云清澜腰间的那把剑,其剑身更轻,剑柄处更细,云清澜握起来刚刚合适。   长剑入手,正此时疼痛更甚,云清澜的理智瞬间回笼,看着眼前兄长,她轻咬舌尖,在疼痛刺激下更清醒几分,紧接着咬牙刺入云青风的幻影之中!   长剑没入胸口,云青风淡笑依旧,身子却化为光点渐渐消散虚空,知方的脸重新出现在云清澜面前。   重归清明,少年将军眼光凌厉如枪,刺破幻境后手中剑势不停,直冲虎皮椅上的知方而去。   “知方大人!”   “知方大人!”   密林深处登时一片混乱,电光火石间云清澜已经将手中长剑架在了知方的脖子上。   “都退后!”云清澜对着四方厉喝一声,把知方从虎皮椅上拽起,挟持着他往密林外退去,“不然我就杀了他!”   长剑逼压更深,知方脖子上渐渐沁出血珠。温热的血滴在知方手背,知方低头一看,云清澜手中紧紧握着的乌黑剑柄早已被浸满鲜血。   正此时一块石砾从云清澜袖中掉到地上,那石砾在地上滚动几下,带出一串殷红痕迹。   “竟是我小瞧了你!”   知方慌乱片刻后也极快地冷静了下来,看着石砾留下的血迹:“倒也不愧是云家将军。”   入夜前云清澜早早藏了块地上的石砾在袖口中。   不知那知方何时会对她下手,云清澜就索性一直将石砾紧紧握在掌心。后来被沙鼓迷惑,被毒菇控制,那石砾也被她捏在掌中嵌进肉里,直将掌心碾得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一次次将她从无边梦境中拉回,她游离在梦境与现实间,分裂的痛苦几乎将她撕成两半。   知方白日在龙虎军前还曾对云家五子高声挖苦,如今竟又开始对云家将军交口称赞,云清澜冷哼一声不愿理他,脑中不时袭来眩晕之感,她须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眼前情况。   “云将军有如此胆识,又何必偏要效忠于那猪狗不如的李玄臻。”见云清澜不应他,知方再次开口,言语间直呼武帝名讳,看来是已将其恨到了骨子里。   “那李玄臻好猜擅妒,你们云家五子死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在做噩梦还是在喝庆酒。”   云清澜脚步不停,不论知方如何挑拨她全都置若罔闻,一门心思扯着知方往天坑靠去,身后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其余山民。   不过是以知方为首的一群流寇。   这个认知让云清澜稍稍松了口气。   挟持知方,本就是下下策,若知方并非山中主事,那云清澜这冒险一赌八成就是赌输了。可从眼下这些山民惶恐失措的表情上看,知方想来就已经是这山中最有威信之人。   “废话少说。”云清澜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围困龙虎军的天坑边,“叫你的人放人!”   云清澜挟持着知方站在天坑的崖壁边,冬夜月色皎洁明丽,却远不如她眼中的寒光亮眼。   “云小将军!”   戚猛站在天坑中,远远看到坑外露出云清澜的身影,登时双眼一亮,高声唤她。   密林中的动静早就吵醒了睡梦中的龙虎军,此刻将士们循声仰头看去,只见自家将军挟持着对方首领遥立高崖,其身姿英武,宛若天神下凡。   “云将军,你莫不是在痴人说梦,”剑下知方冷笑一声,“用我一命换你龙虎军万余人的性命,我知方的命还没那么值钱。”   “你到底放不放!”云清澜又喝一声,手下用力,知方脖间血珠登时连成一串滴落下来。   知方却神情淡漠地闭上了眼。   云清澜心中早已是焦灼不安。   她何尝不知道知方一人性命不抵龙虎军全军,可她拼尽全力,也不过只争得这一个筹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云清澜扫视四周,知方在这些山民心中似乎分量极重,他们眼巴巴地看云清澜,怕其伤害了知方,不敢有一人上前。   云清澜默默在心中盘算突围的可能。   粗粗看去,周围山民约莫有百十来个,他们手里拿着白天从龙虎军这里捡去的铁甲刀枪,若是杀了知方,敌众我寡下她并没有十足把握能从中脱身,要救出龙虎军更是难上加难。   但若被逼上绝路,她也只有如此放手一搏。   对峙间地面突然传来隆隆声响,听声音竟有千军万马之势。云清澜心下一沉,没想到知方在这山中实力竟如此雄厚。事已至此,她无路可走。   云清澜手下用力,正欲结果了知方殊死一搏,却突然听知方道:“放他们上来。”   云清澜一怔,不知这知方到底有没有听到那隆隆马蹄声。   知方一声令下,那些山民们当即从四散的枯枝雪地里拿出藏着的登云梯。   云梯自天坑直坠而下,将龙虎军的将士们拉出生天。   “一群强盗土匪,看爷爷不收拾你们!”戚猛爬出天坑,看见一旁站着的知方举斧便要砍,区区百人就敢围困龙虎军,看他不立时收拾了他们!   可刚要带着三营动手,却又被云清澜拦下了:“戚将军,整顿军队,速速离开,不要再起纷争。”   马蹄声自北面而来,戚猛神色一紧,眼下龙虎军中将士气力不佳,若正面冲突只怕会吃亏,他当即随着云清澜带人向南撤退。   龙虎军刚离开不久,轰隆马蹄声渐近,一个足有几万之众,装备精良的军队浩浩荡荡地从密林中显出踪迹来。   为首将领一身金甲,在夜中映着火把闪烁华光,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往近一看,竟是唐干引。   知方从旁边山民手中接过一块帕布按住伤口,颈侧传来刀割钝痛,他垂首敛眉,稷元的人既然已经来了,那他就没必要再搭上自己一条命。   “龙虎军人呢!”唐干引下马快步走到跟前,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天坑,里面还掉着些带不上来的军中物资。他眉头一拧,扭头厉声问知方道。   “刚走。”知方神色淡淡,抬手指向南方,“朝那边去了。”   “不是说好了一起对付他们!”唐干引大怒,当即抽出剑逼在知方脖子上,“私下放人,你这是要毁约不成!”   一夜被人用剑架了两次,知方神色也暗沉下来:“我只答应帮你困住他们,可没说要杀了他们。”   “困住?”唐干引指着天坑,言语间觉得有几分好笑,“这坑中连个人影都没有,你倒是把他们困到哪里去了?!”   “将军何必心急。”知方衣衫破旧,在气势凌人的唐干引面前却神色泰然不落下风,他抬眼看向龙虎军遁逃的方向,“他们逃跑的方向,”   “是落雁崖。”   ······   轻装简行,云清澜带着龙虎军的将士们向南一路疾行,夜间看不清前路,她只能从脚下地势隐约觉出自己在一路上山。   “不好了将军,是稷元军追上来了!”   行军间突然传来一阵高呼,是赵骞关的轻骑前来报信。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阵势浩大不亚于龙虎军,如此动静,云清澜总觉得不是山民这么简单。因此撤退时她嘱咐赵骞关暗中留一队轻骑在天坑附近,时刻提防知方那边的动静。   眼下轻骑前来报信,叫云清澜没想到的是,后面追来的,竟是稷元军。   唐干引能快马加鞭地带着人找到天坑,单凭这一点,他与知方的关系就已经不言自明了。   “那个知方,分明是武朝的人!”后半夜马不停蹄地赶路,这让戚猛有些吃不消,他喘着粗气骂道,“如今这狗娘养的竟帮着稷元对付我们,若要再叫我碰上,非扒了他的皮!”   “山中流民,早就没了家国之念。”向来沉默寡言的赵骞关突然开口,“可他们不贪银钱,却不知稷元给他们许了什么好处。”   说起稷元,场中似乎还有一位当事人。   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看向秦朝楚。   就连云清澜也紧跟着看向他,似乎真觉得秦朝楚会知道些什么。   这是云清澜第一次毫无征兆地主动看向秦朝楚。   他骑在马上神情淡漠,深邃双眼直直看向前方,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侧目。他的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刀削般的侧脸隐在寒夜将尽的朦胧晨曦中,透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凉薄冷意,与云清澜平日见到的温柔模样判若两人。   云清澜心中微怔,原来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这幅表情。   秦朝楚本不欲理会,可对上云清澜狐疑的目光,却又愿意多说几句:“武朝势颓,倾覆不过早晚之事,他们如今虽在山中,可早晚是要重回人间的。”   秦朝楚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微勾:“只不过在下也想知道,有什么方法,能收服了各位将军。”   秦朝楚口中说着各位将军,一双眼却单单黏在云清澜身上,一句“收服”,竟叫云清澜嚼出了些许别的意味。   云清澜耳尖微烫,说不清是自己有些奇怪,还是秦朝楚有些奇怪。   “我们?做梦去吧!”早知秦朝楚说不出好话,却也不曾想他竟如此嚣张,戚猛冷嘲一声,“哈喇子都能美出来!”   追兵在后,众人快马疾行,又行了一段,只觉脚下路越走越窄。期间天色渐亮,薄雾漫在山间,朦朦胧胧看不清前景。   直到晨雾渐隐,众人脚下的路也随之走到尽头,看出分明时众人面色登时沉了下来。   谁能想到,薄雾之后,竟是悬崖。   作者有话说:   开工日,被老板k了一顿= = 先加班,再码字,摸鱼强度直线下降惹   小小声求收藏求评论 第21章 何以飞渡   落雁崖边,密密麻麻地挤着奔逃了一夜的龙虎军。   天光大亮,将脚下山崖清晰映在众人眼中。   两峰相对,中间如被一把巨斧横刀而断,崖岸陡峭,孤零零地立着几株巨木。其下山涧深不见底,中间云雾环绕,隐隐露出的峭壁上更是怪石嶙峋。   站在崖边遥望对岸,只觉山间冷风袭面,令人心寒胆颤。   “云小将军,这悬崖怕是不好过。”戚猛目光凝重,看着脚下深渊,“不如我们还是···”   掉头下山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后面就又传来二营轻骑的高声叫喊:“将军!稷元军追上山来了!”   追兵在后,断崖在前,难道真的是天要亡龙虎军?   将士们眼中露出灰败,云清澜则紧抿着唇,她凝视着对面的崖边巨木许久,终于出声:“军中可有绳索?”   “绳索?”戚猛顺着云清澜的目光看向对面,待看清对面几株巨木后登时明白过来,他两眼一亮,“有!有绳索!”   “快拿绳索来!”   “将军。”   戚猛在军中四处找绳子,赵骞关听到消息后快步走到云清澜近前,他看了眼对岸悬崖,对云清澜低声道:“您是想···”   云清澜点点头:“赵将军以为如何?”   悬崖两侧山峰都生着几株巨木,若是能派一小队技艺精湛的骑兵身挂绳索先行越过,就能在悬崖两侧架起索桥。   却见赵骞关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不确定道:“二营都是些普通兵马,即便是质量最上乘的马匹,最远也只能跳足三丈,可看这间距,末将只怕其中远有三丈不止。”   “既然身上绑着绳子,那能不能过去,试试不就知道了!”戚猛带人抱着十几圈绳子在二人中冒出头,军中将士一听有飞跃山涧之法,当即精神振奋,不过几息就把全军上下所有的绳索都收到了一处。   “反正要是过不去,再拉上来就行!”戚猛拍拍随他而来的几个三营将士,“有我的人在后面拉着,你还怕拉不上来不成?最多就是少一匹马!”   赵骞关闻言不由地皱了皱眉,身为骑兵军将,他自是极为爱马护马的,可眼下被逼到绝路,似乎也别无他法。   赵骞关点了营中一名骑技精湛的少年兵士。   这少年约莫十七八九,正是一腔热血保家卫国的年纪。他马术卓越,在军中屡立头功,按计划,与稷元一战过后,他就会被赵骞关升为轻骑副将。   担此重任,他先是担忧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马儿,在马儿柔顺的鬃毛上轻抚片刻,继而抬起头,眼中是不容置喙的坚定:“将军您放心,我一定能跳过去!”   赵骞关亲自给这名兵士系上绳索,系好后又不放心地紧了又紧。   “结实得很,出不了事!别在这里婆婆妈妈!”戚猛颇有些不耐烦地催他,可虽嘴上嫌弃,手却悄无声息地压在了绳索的另一端。   全军后退,在崖边给这名兵士留出一块空地来。   只见他驱马后退几步,那战马似也觉出今日与往常的不同,鼻间焦躁地喷出热气,两只后蹄则不安地在草丛间来回踩踏。   那兵士见状俯在战马耳边,似是低声安慰了几句,待马鸣渐息,他猛地一甩马鞭,紧接着两脚在马镫上用力一蹬,驾着马如离弦之箭自崖边一跃而出!   一时间全军上下都屏住了呼吸。   白日当头,一道红衣黑甲的身影映在万米高的悬崖上空。   只见马上少年如风,马下四蹄矫健,他们带着腰间绳索跃上重重山雾,向着对岸一头猛扎过去。   他们跃至最高,又缓缓落下,马儿努力地伸长前蹄,可在距对岸不到三尺的地方,少年和他的马落过崖线,径直朝山涧坠落下去。   “快拉人!快拉人!”   赵骞关瞳孔猛缩,当即大喊。   一直紧紧抓着绳子的戚猛当即用力,招呼着三营的将士以最快的速度收回绳索。可峭壁山石锋利坚硬,等这少年兵士被他们合力拉上来的时候,已经被撞得血肉模糊。   赵骞关心中大恸,抱着少年兵士的尸体坐在地上,混着石砾的污血染红战甲长袍也浑然不觉。   戚猛没料到竟然会是这种结果,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赵骞关身旁,踟躇半晌没有憋出来一句话,再加上飞渡失败,龙虎军中一时间都沉默下来。   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哒哒声。   待众人回过神来抬头去看,竟发现云清澜已经将从那少年兵士身上取下的绳索套在了自己腰间。   “我去试试。”   云清澜嗓音沉沉,玉狮子是汗血马中的极品,天堑难越,如今或许只有她和玉狮子还可一试。   “将军不可!”   “将军!”   “将军!”   众将齐齐急呼出声,戚猛更是快步上前挡在云清澜面前:“不行!这太危险了,若云小将军出了什么事,叫我们如何跟云老将军交代!”   可云清澜敛首低眉,好像根本没听见戚猛说话似的,她微微牵了几下马头,看样子已是下定决心。   张平良见状也紧跟着劝道:“将军,此一跃生死难料,真出了什么差错,日后军中群龙无首,也只怕难在这衡芜山里逃出生天。”   “对,对!”戚猛素来不会劝人,只连声附和,“云小将军别急,我们、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可是,他们还有别的路走吗?根本不用派人去看,只需侧耳静听,她就能听到稷元大军上山的动静。   “实在不行,我们就跟他们拼了!”戚猛抽出腰间板斧,两眼恨得直冒火。   可云清澜却垂着头没有说话。   她手中仍旧紧紧攥着缰绳,折腾了一夜,眼下龙虎军人累马疲,面对气势汹汹的稷元大军,他们根本拼不起。   此一跃,她只求押上性命,给将士们拼条出路。   “古有巨鹿,以老衔幼,踏身而上,可越天关。”   僵持间众人身后响起一道温润低沉的声音。   秦朝楚自人群中走出站在云清澜面前,继续道:“云将军如此,可堪一试。”   待众人听懂秦朝楚的话中之意时,都不由得瞪大了眼。   让一个人用命把另一个人扔过去?虽说如此确有几分可能,可这法子也太过惨烈了。更何况飞渡天关,抛身而上,此人不光要马术精湛,臂力过人,更要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将人准确扔到对岸,如此苛刻的要求,全军上下又有谁能做得到?   “不可。”   云清澜更是想也不想地摇头,她不再理会秦朝楚,双腿夹着马肚,驾着玉狮子后退几步,在崖边留出空隙,竟是打算就这么去试。   “全军听令,后退。”   云清澜一声令下,众将士又是一急。   秦朝楚紧跟着上前几步,抬手按在玉狮子的马头上:“云将军便是真的能横越天关,只一道绳索,要让龙虎军全军横渡,又要渡到几时?只怕那时,早已被稷元大军追上了。”   云清澜闻言一默,不自觉地咬紧下唇,秦朝楚说的对。   山下动静越来越近,就算她能侥幸横越天关,可这么多将士,到时候也来不及尽数转移,可是···   “将军,我可以。”   云清澜心中煎熬,正此时,重骑营中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是重骑副将郑连桥。   龙虎军征兵时,对军中的人员分配并没有什么固定的要求,只要被营中将领看中,就可收编入营,因此,常有两营将领为了争夺一个好兵大打出手的情况。   可重骑营,却凌驾在所有军营之上,即便是在营中最为霸道蛮横的戚猛,都不得不为其让路。   重骑营将士的选拔极为苛刻,既要能身披厚甲,又要能手驭良驹,只有力量与灵活兼备才有资格入营,可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武朝穷全国之力,也堪堪只有一千重骑。   而郑连桥,就是重骑营百年难遇的奇兵。   他本是被戚猛看中的新兵,兴高采烈地带回营中,不过就是去赵骞关那里炫耀了一圈,就被连人带袄地要了过去,在重骑营中一路被升至副将。   郑连桥单膝跪在云清澜面前,在地上重重一叩,抱拳请命道:“将军,让我来。”   云清澜深深地看着他,良久:“我会代你照顾家眷。”   郑连桥闻言朗声一笑,黑红的汉子露出一排洁白牙齿:“我家那小子淘得很!如此,还请将军多费心!”   “是我戚猛欠你们的!”   去二营点兵前,戚猛拍着赵骞关肩膀道。   赵骞关早已心痛的说不出话来。   横越天关,下面的人既要有马术,又要有臂力,而上面的人,则要身量轻小,身体灵活。三营个个都是五大三粗,而五六营水平参差不齐,也不如一个营中的将士配合默契。是以横越天关的全部人选,都只能从二营的重骑和轻骑里出。   二营将士列阵在前,他们排列整齐,无声地注视着赵骞关。赵骞关深吸一口气,沉默良久,才高声道:   “未满十六者,后退一步!”   “未娶妻生子者,后退一步!”   “家中高堂无人赡养者,后退一步!”   赵骞关声音颤抖,眼眶通红:“敢以身越此天堑者,上前一步!”   哐哐哐——   二营所有将士都不约而同地向前踏了一步。   其情悲壮,就连一旁的戚猛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你们这些小崽子!都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这周工作好忙,更新会慢一点,但是国庆我会支棱起来补的!   前面感情戏比较少,不过下一章(或者下下一章)男女主就会开启双人副本了! 第22章 何以不渡   三十名将士并排站在深不见底的落雁崖边。   “小兔崽子们都看好了!”   郑连桥阔步走到众人面前,目光在三十名将士脸上一一扫过,紧接着声洪如钟地大喝一声:“这次老子可只教一遍!”   此言一出,不少将士都绷不住地红了眼眶。   赵骞关虽为营中主将,可他平日军中事务繁忙,常无暇顾及下属,是以大多数时候都是郑连桥与将士们呆在一处,嘘寒问暖。   将士们对赵骞关心存敬畏,对郑连桥则亲近许多,在不少将士们眼中,他既是师长,又是兄长。   郑连桥在营中多年,不光是重骑副将,更是整个二营的兵马教头。他马术精湛,性格随和,不论是重骑轻骑,还是对驭马之术感兴趣的其他营将士,他都愿意一视同仁地倾囊相授,碰到些蠢笨胆小的,索性亲自手把手地一遍一遍教,多年来手里不知带出过多少新兵。   郑连桥转过身,无视众将士通红的眼眶,只对着身边那名身材瘦小的兵士道:“方才叮嘱你的,你可都记住了?”   “记、记住了!”被郑连桥点到,瘦小兵士瞬间站的笔直,他两眼通红,像一只刚刚成年的小豹,抬头对上郑连桥明亮如点漆的双眸,打着颤哽咽道。   “怕什么,我还能掉了你不成!”郑连桥朗声一笑,拍拍他肩膀,随即回身去牵马。   “哦,还有,”郑连桥整整马鞍,突然想到什么似地转过头,在这名兵士的脸上盯了一会儿,继而开口道,“待会两只脚一起用力,脚掌朝下,记得脚尖不要勾!”   他还记得他!   轰——   似有雷霆在心中炸响,两行热泪从那名瘦小兵士的眼中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他不过是个轻骑营入伍不足四月的新兵,因着身材矮小,心中总是胆怯自卑,习驭马之术时也常不自觉地躬着身子,连带着脚尖都紧张起来。   郑将军教过他几次,可他却没想到,郑将军竟然还记得他!   “将军,我··”瘦小兵士登时浑身颤抖,他哑着嗓子开口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却被郑连桥打断了。   “小子,上来!”   郑连桥招呼着那名兵士跨坐在他肩上。   瘦小兵士身子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郑连桥的头,两脚则曲回来踩在郑连桥的肩膀上,远远看去像一只小猴子。   郑连桥在小兵士的包裹下露出半张脸,在众人泪眼迷蒙的目光中,他面色凝重地看了落雁崖对岸片刻,紧接着策马扬鞭,朝着悬崖蓄力冲出!   只见一道黑影闪过,眨眼间郑连桥已经驾马带着那名瘦小兵士跃至最高,二人一马在重重山雾中缓缓下落,这一刻众人都不由地绷紧心弦。   “起!”   在即将落过崖线时候,赵连桥猛然大喝一声。   随着这声怒喝,他放开驾马的缰绳,两手转而向上托住那名兵士的鞋底。   他抓稳鞋底,紧接着用力往起一推,与此同时那名兵士也在他的大喝下两脚发力,使出吃奶的力气竭力一蹬,转瞬间这瘦小兵士再一次被高高抛起,他的身子跃上崖线,紧接着朝前一扑,落到对岸的崖上。   而郑连桥,则像一只断翅的大雁,以方才的十倍之速向着无底山涧急速坠去。   “诸位将军,郑连桥幸不辱命!”   余音回荡在幽深山谷,这一刻,巨大而复杂的情绪包裹着龙虎全军,叫他们不知是该狂喜,还是该痛哭出声。   紧接着,其余三十名将士也极快地动了。   他们两两搭成十五对,学着郑连桥和那名瘦小兵士的样子朝着对崖蓄力冲出,一时间落雁崖边人影闪烁,有人被成功抛到对岸,也有人气力不及或者是配合失误,二人一道簌簌掉了下去。   最终在郑连桥之后成功飞渡的,只有十二人。他们和第一个飞跃的兵士一起,迅速在两侧山崖间搭起了十三道索桥。   十三道天桥勾通南北,赵骞关脸色惨败,戚猛张平良几位将领则当即开始整顿全军。   背后是渐渐逼近的隆隆马蹄,龙虎军将士们将繁冗物资抛下悬崖,然后排着队沉默地攀上索桥,以极快地速度向对岸转移。   “云将军还不走吗?”秦朝楚在云清澜身侧温声问道。   云清澜站在全军最后,看着将士们渐渐都被转到对岸,两眼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她看了秦朝楚一眼,只面无表情冲身旁兵士道:“送五皇子过去。”   云清澜心如刀绞,眼见将士们如雨点般坠落悬崖她却无能为力,惨烈场景盘在脑中挥之不去,秦朝楚无言地看了她良久,可在这件事上却无法宽慰她半分。   近万名龙虎军靠着这十三道索桥转移过半,可这时,唐干引却带着稷元大军在不远处的山坳中冒出头来。   云清澜眉间闪出厉色,她抽箭上马,箭尖瞄准稷元,动作快的只见残影。电光火石间十箭连出,其箭意凶狠,箭法精准,竟生生将稷元前冲之势逼得迟滞下来。   唐干引一时招架不住,他招呼着盾兵上前,顶着云清澜密集的箭雨不断靠近。   云清澜自是寡不敌众,很快她就被几名盾兵贴到近前来。   可云清澜半步不退,她拔剑出鞘,长剑入手气势陡升,策马间被数十个盾兵团团围住,短兵相接带起一阵金戈铿锵声。   盾兵战力不佳,可论起防御却是无人能敌,他们龟缩在铁盾之后垒起层层盾墙,任云清澜如何攻击都绝不露头,只不停地变换着队形交替防守,极为难缠。   有了盾兵拖延,稷元大军再度开拔,向着落雁崖不断逼近,几息过后,云清澜不用回头看就已能从地面震动的骇人威势中觉出稷元离她有多近。   可她眸光沉沉,白皙俏脸上薄唇紧抿,屹立重围间岿然不动,手中长剑大开大合,竟是存了死志。   郑连桥带着众人横越天关的场面着实刺激到了她。   她想起退守衡芜那夜,欢欣鼓舞的将士们把她抛到空中,如今他们自己却从悬崖上纷纷坠下。   云清澜此刻心中百感交杂,若是她能早一点识破知方的诡计,若是她能警醒些不入幻境,若是她在撤退时没有选择这个方向,若是、若是……   后悔,自责,愤恨,胸腔中的怒焰几乎将她燃成灰烬。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再伤害任何一个龙虎军的将士。   “云小将军!快过来!”   对岸遥遥传来戚猛的呼喊,将云清澜从几近崩溃的心绪中拉了出来。她得出空子回头一看,龙虎军全军已被尽数转移到对岸,除了为她留下的一道索桥,剩下十二道索桥也尽数被收回。   云清澜策马回身,手中长剑蓄势猛地一挑,逼得离她最近的两名盾兵连退两步,在层层盾墙中破开一道口子,紧接着掉转马头,朝着崖边直奔而去。   嗖——   正此时一支冷箭自身后袭来,云清澜侧身一躲,却没想到那冷箭竟是直直冲着崖边索桥而去的。   箭锋擦过绳索,空中悬着的唯一一道索桥当即应声而断。   “谁能抓住云青风,官升三品!”   唐干引咬牙大喊一声,如今索桥已断,他云青风今天就是插翅也难飞!   “云小将军!”   “将军!”   崖边将士们急得大喊出声,可云清澜前冲之势不停,甚至愈加发狠地又接连甩了几下马鞭,马声嘶鸣,四蹄生风,紧接着一人一马在落雁崖边一跃而出!   玉狮子跳至高空,洁白的鬃毛在空中迎风招展,它的四蹄矫健修长,沉稳有力,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弧线,眼见就要落到对岸崖边。   正此时,一道冷箭悄无声息地遥遥指上云清澜后背。   “唐干引,你敢!”   冷箭离弦瞬间,龙虎军中猛然爆出一声怒喝,一股骇然冷气猛地从秦朝楚身上爆射出来,整座山峰似都随之打了个寒颤。   冷箭带着破空之声向着云清澜直冲而去,紧接着狠狠扎进云清澜右肩。   箭势凶猛,云清澜在高空中被冲得身子一歪,继而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滑下马去。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   电光火石间一道纯白身影突然从对岸崖边一跃而起,如白鹰掠空般冲入重重山雾。秦朝楚长臂一展将云清澜带入怀中,紧接着二人一道朝着山涧直坠而下!   “云将军!”   “云小将军!”   “五皇子!”   两岸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戚猛、赵骞关、张平良、唐干引,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从山崖两岸惊慌失措地探出头。   只见秦朝楚单手环抱云清澜,另一只手则紧紧抓着挂在崖边巨木上的一节断掉的索绳。   “云小将军,我们拉你上来!”   “弓箭手!”   “都退后!”   三道暴喝同时响起,戚猛抓着绳索要把云清澜往上拉,唐干引则令弓箭手遥遥指向对岸的龙虎军和崖间的云清澜,而云清澜则在崖间叫众人后退。   三方僵持,龙虎军若敢上前拉云清澜,必定会被稷元射成筛子。   “五皇子且再坚持一下!”唐干引冲崖间秦朝楚喊道,“待属下解决了龙虎残军,就来救五皇子逃出生天!”   戚猛闻言也发了狠,他越过挡在身前的盾兵毫不畏惧地对上稷元箭尖:“敢动我们将军,我就让这个鸟质子给我们将军陪葬!”   “五皇子。”   三方僵持,伏在秦朝楚怀中的云清澜突然出了声。   她气若游丝,方才一声暴喝似乎已经抽干了身上所有气力。   云清澜惨白的小脸紧紧贴在秦朝楚胸口上,她轻喊一声,抓着秦朝楚衣襟的手缓缓松开:“我知五皇子心有韬略,龙虎军如今已是残军败将,五皇子自可将我扔下山崖,待龙虎军撤退后,稷元定会救五皇子上去,青风不敢拖累皇子,只求五皇子放龙虎军一条生路···”   说到后面云清澜声音渐弱,意识被拽入深渊,身子也慢慢从秦朝楚怀中滑落。   意识朦胧间她仿佛听到一句宠溺无奈的低语。   “云小姐,我总是拿你没办法。”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可秦朝楚却浑不在意地低笑了一声,他将下巴轻轻抵上云清澜发顶,微吸一口气,继而松开左手,二人双双扎进山底重重迷雾中!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赶在十二点之前发,结果写完零点零一分,真的有被气到(拍桌) 第23章 早知心动   今日的落雁崖好不热闹, 云环雾绕的山涧中先是落下数道人影,紧接着响起一阵喧哗,片刻后竟又相携落下两人。   这两人交颈相偎, 紧密相贴,远远看去, 像是一对殉情的苦侣。   呼啸山风刮过耳际, 秦朝楚收拢双臂, 怀中人却已然失了意识。坠落间他将薄唇轻轻贴上云清澜发顶, 轻柔触感落到唇上,刹那间竟似有飓风从心口席卷而出。   此刻他狂乱的心跳只比这山风更大。   秦朝楚看着云清澜昏迷的侧脸,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浓墨。这是他同云小姐离得最近的一次, 幸运地发生在那道响彻山谷的爆喝声中。   从离开稷元的那天起, 他就不晓得该如何对待自己了。同满车死物一道被送进武朝,没什么人珍爱他, 他也没什么值得珍爱的人。   他像一个符号活在偌大的质子府中。   父皇借他与武朝交好,武帝就把他当个摆件放在京都, 高兴时拿出来供人观赏,不高兴时就斥骂几句。王公贵族的公子们暗中较劲,相互间比不过了就拿他来垫上一脚,又因为觉着他寡言, 肆意羞辱也不知还嘴,索性愈发放肆。婢子仆人们厌弃他, 却又不得不仰仗他, 他们拿走他的俸禄衣食,去接济自己的丈夫孩子。   可他不怨不恨, 像一尊无言的雕像默然承受, 他看着身边的一切发生, 只觉得这些人和他的人生一样乏善可陈。   他知道这些人所有促狭的勾当、阴险的心思和难堪的窘境,自然也知道她的。   一个被云杉当傀儡似得养在家中,随时准备为云青风赴死的将门小姐。   同他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如云清澜所言,他确有韬略,朝野诸事也多有筹谋,但这不过是他为自己无聊人生随意寻找的注脚。人活下去总要有那么几个似是而非的理由,可如今,他竟在另一条绝路上看见新的生机。   但她呢?   他默然无声地走到今日,渐也生出些雄略抱负,他自诩看尽冰冷人事,可却至今仍旧想不通,云清澜那夜,为何要在他的帐中放一盆炭火。   父皇无能,尚且坐拥一方天下,母妃胆怯,却也金衣玉缕端坐高堂。他们难道不知冬夜寒冷吗?难道不知异国他乡,长夜难捱吗?   他们有泼天富贵,尚要把嫡亲的儿子放在绝处,可她有什么?又凭什么在他的寒帐里添一把柴?   秦朝楚把云清澜紧紧抱在怀中,似要将其揉进骨血一般。   可她就是添了。   他在漫长岁月里被熄灭的渴望,就这么被她轻而易举地点燃起来。   那夜寒冬月下,他早知自己心动,不知的却是竟已情深。   砰——   一声巨响直扰得山神震动,山间簌簌地落下碎冰,崖边歪歪斜斜地生着一株老树,老树冰棱繁盛,裹着枯枝堪堪架住秦朝楚和云清澜二人,也在他们身上落下道道伤痕。   秦朝楚自碎裂的疼痛中回过神,一时有些怔怔。   冬日阳光透过山雾依稀地落下来,笼在他和怀中的云清澜身上。   云清澜伏在他胸口,略有些凌乱的发顶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秦朝楚抬眼看向山间,忽而轻笑了一声。   崖边僵持,他自是有更好的解法,斥退稷元,射杀龙虎军,或者索性就这么僵着。   以他的臂力,就算抱着云清澜在这崖边挂上一天也不在话下。   可云清澜却松开了他。   他也任由云清澜松开他,然后紧跟着云清澜一道坠下,崖间深不见底,松手的那一刻他也不知前路如何。可如今软玉在怀,对他而言,却又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   秦朝楚的笑声愉悦动听,任谁能想到,这会是一个被挂在山腰的人发出的声音。   索性,他赌赢了。   他知道,他即将偷来一段,从不属于自己的时光。   秦朝楚抱着云清澜就那么在山腰挂了半日,一直到月上枝头,稀疏的星子点上衡芜山的旷远夜空,怀中人才略有些知觉地嘤咛一声。   云清澜只觉浑身剧痛,尤其是右边的手臂,从肩胛到手腕都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她的脑中一片混乱,模糊中只隐约记得自己曾和秦朝楚一道掉下悬崖。   云清澜脸颊贴着一处温暖热源,是春天来了吗?她沉在黑暗中,心中却不由地想,还兄长前来救她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云清澜才终于攒出了一丝力气,她眼睫微动,上面凝着的寒霜仿若一只只晶莹冰蝶,簌簌地颤动两下,紧接着再一用力,终于撑开了眼皮。   一睁眼就撞入秦朝楚黑沉的视线中。   秦朝楚正看着她出神。   一双凤眼凌厉幽深,直勾勾地似要把人吸进去,从那如漆的黑眸中,云清澜地清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蓬头垢面,狼狈不堪。   见云清澜看他,秦朝楚眨眨眼,眸光露出几分柔情,紧接着唇角微弯,低声唤她:“云将军。”   在山腰间挂了半天,秦朝楚嗓音沙哑醇厚,带起一阵胸腔震动,从二人紧贴处传入云清澜的身体里。   她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五皇子还要再装下去吗?”   秦朝楚微微一愣,继而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紧接着半是顺从半是宠溺地又唤了她一声:   “云小姐。”   尽管云清澜坠入山涧时意识模糊,但秦朝楚那梦呓似地低语却还是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彼时生死难料,秦朝楚不愿直到最后一刻还在二人间隔着一层膜,索性自己戳破了它。   如今二人奇迹般地挂在山腰,倒显出他当时的几分矫情。   本以为秦朝楚会矢口否认或辩驳几句,却没想到他竟如此爽快就承认了。心中猜想得到证实,云清澜双唇翕动两下,却终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什么呢?   说她女扮男装,还是说他为何在军将前替她遮挡。   沉默间云清澜忽然觉出身下人的胸膛上下起伏,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一直这般压在秦朝楚身上。云清澜登时一慌,脸颊似有火云烧过,当即就要撑着手臂从秦朝楚身上爬起来。   可骤然间剧痛袭来,云清澜不妨右手猛然失力,竟又噗得一声倒了下去。   一起一落间带出些许震动,崖边老木上又簌簌落下几许冰凌。   正此时一只温热的手扣上云清澜后背,将她微微晃动的身子拢在身前,那手臂遒劲有力,如一弯铁障将云清澜护在身前,却又刻意地不贴上她的身子,牢固却不失分寸。   “云小姐当心,我们此刻并不在什么安全的地方。”   经秦朝楚一番提醒,云清澜这才看清重重山雾下的周身情形,心中登时一阵后怕——谁能想到此刻她竟和秦朝楚一道挂在崖边的一棵山木间!   “五皇子,我···”   云清澜心中懊恼,方才若不是秦朝楚及时地稳住她身形,若是动作再大些,二人怕是要一道掉下去。   “云小姐大可不必一直叫我五皇子。”   秦朝楚淡淡出声,似乎对方才的惊险一幕并不甚在意。   “什么?”云清澜略有些迷蒙地看向他,不叫他五皇子,那叫他什么?   “或许叫阿楚也行。”   秦朝楚的目光落向别处,刀刻般的下颌轮廓隐在寂寂山谷的朦胧月色中。夜雾渐起,裹着暧昧气息悄然飘荡,夜色藏起落雁崖上的嶙峋怪石,将整个山谷掩得幽深神秘,也藏起一些来自稷元质子不自在的羞赧。   “阿···”   女子细若蚊喃的声音刚刚响起,秦朝楚就立时转头看向她,眼中似有惊喜狂跳,却又压抑在多年积攒的修养自持中,最终化为一汪春水盈在眼眶,映得两眼目光灼灼,在黑夜里亮得吓人。   云清澜被这满是期待的温柔目光滞住,楚字卡在喉间,憋了半天也没憋出下半个字,那字在她口中囫囵一圈,最终还是变成了“五皇子”。   秦朝楚低笑一声,也不强求。   反倒是他僭越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前面,秦朝楚是很敏感早慧的那类人,这种人被送来做质,本身就是一件悲哀的事 第24章 若有温存   云清澜抿抿唇, 一时又沉默下来。   夜里寒气愈重,丝丝缕缕地透进身体,云清澜在这阴凉寒意里回过神, 只觉自己方才似是被人蛊惑了一般。   “阿楚”之称暧昧缱绻,乍听间更像是情人低语, 两国相争, 他们早已是针锋相对的敌手, 可在那样幽深目光的注视下, 她竟真的差点脱口而出。   云清澜收拢心神,眸光不自在地在周围飘荡,最终落在自己染血的右臂上。   唐干引射中她的那一箭在秦朝楚抱着她挂在崖边时就已被她拔去, 当时血流如注, 可她的意识浮浮沉沉,竟也没觉出几分痛楚。   再次醒来, 动作间肩胛处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再加上擒拿知方时一番自伤, 如今云清澜的整条右臂都淹没在火辣的痛感中,难怪方才会脱力。   云清澜右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肩胛隐隐觉出束缚,伤处虽痛得猛烈, 但也渐止住了血。弄清自己身上情形后云清澜略微怔了怔,难为秦朝楚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不忘给她包扎。   确定右臂还可活动自如, 云清澜再度开口:“五皇子, 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她醒来时已是深夜,虽借着月光勉强看清周遭情形, 可悬在山腰, 仅靠着一株老树维系二人性命, 如此境况让她不敢有一步行差踏错,   云清澜抬起头看他,因着不敢动作太大,小巧的下巴只得搁在秦朝楚宽阔的胸膛上,秦朝楚垂眸回望,略有些膈,却更多是痒。   “入夜前在下曾在那里看到一处山洞,”秦朝楚抬手指向不远处,纤长食指没入黑暗中,“只是眼下夜黑风高,再加上山间迷障,却又有些看不太清了。”   云清澜顺着秦朝楚手指的方向竭力看去,正此时夜风掠动浮云,疏冷月光倾泻而下,果然让她隐约在老树的不远处看见一个山洞轮廓。云清澜心头暗松一口气,不过怎么感觉秦朝楚却好像不太高兴。   她又抬头去看,却见秦朝楚竟还维持着方才那副模样。   他垂眸看她,视线原落在她发顶,待她抬头,那目光就柔柔地笼在她脸上。   “云小姐,怎么了?”   见她抬头,秦朝楚就微微一笑,温声问她。   “五皇子,身上可有大碍?”云清澜斟酌着开口,山崖陡峭,冰凌细碎锋利,秦朝楚护着她掉在此处,她身上除了原先那两处旧伤外并无新痕,却不知秦朝楚的情况如何。   秦朝楚闻言动了动,似是在听从她的意见认真检查。   身下人肌肉隆起,手臂躯干接连用力,如一阵波浪带着云清澜的身子上下起伏,二人的身体频频相碰,云清澜在一片夜色中红透脸颊,心中更是一阵懊悔。   “并无大碍。”   秦朝楚却似乎并未想到什么旖旎之事,他一本正经的开口,声音沉稳如松,“云小姐打算如何做?”   如此,倒叫云清澜更觉自己龌龊。   秦朝楚自然不像他面上那般淡定。   他的世界原本空无一人,从云清澜踏进他心间的那一刻,这里就已经全部属于她。   此刻娇人在怀,好像全世界都绵密密地印在他身上,她呼吸微乱,身上清香就混着冷冽寒风送入他鼻腔。   秦朝楚心口狂跳,只敢在自己身上各处粗粗查探一番,他绷着身子竭力克制,不敢多动一下,生怕自己哪个动作唐突了她。   谁能想到,在武朝受尽欺凌却默然如石塑的质子,竟也会有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候。   “我右手怕是使不上力,须得五皇子相助才行。”   半晌后云清澜再度开口,后半夜寒意更浓,若二人再不想办法转移到山洞中,只怕捱不到天亮就会被冻死在这棵老树上。   云清澜想了想:“这崖壁虽然陡峭又附有寒冰,但所幸洞口离我们不算太高,待会我试着爬上去,若是相差几分,还请五皇子不吝相助。”   “好。”   秦朝楚温顺地应从,几乎不做犹豫,似乎根本不怀疑她的用心。   可眼下两国毕竟敌对,一军之将和一国皇子之间的协定又能叫人信服几成?想到这里,云清澜又急急开口补充:“等我上去,一定把五皇子也一道拉上来。”   后半句云清澜心底着急,语速也不自觉变快,没了平日在军将面前的沉稳,反倒多出一丝娇俏。秦朝楚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抿起一丝浅笑:“云小姐尽管放心去做便是。”   云清澜拖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挪到老树根前。   她贴着峭壁站起身,崖壁上寒冰扑面,登时将她冻得一激灵。   云清澜站在并不算粗壮的老树枯枝上,两手紧紧攀附着山石。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松开左手缓缓向上探,刚好够上洞口。   云清澜心中一喜,生出几分庆幸,她踮起脚,整个手掌都紧紧攀上洞口边缘,身子慢慢往上爬,紧接着将受伤的右手也一并放了上去。   这山洞离他们二人也不过一人多高,云清澜心绪渐稳,正当她快要爬上洞口时,左脚下踩着的山石上薄冰突然破碎,连带着云清澜脚下也紧跟着一空。   一脚踩空云清澜暗道不好,一颗心如坠冰窟,她整个人登时失去重心,眼看就要攀不住这峭壁,正此时脚下却突然被人稳稳托住了。   秦朝楚不知何时已经靠坐在那崖边老木上,他举起右手,稳稳托住云清澜踩空的左脚,待云清澜稳住身形后再用力向上一推,借着这股力云清澜手脚并用一跃滚至山洞,耳畔却突然传来老树枯枝的吱呀声响。   郑连桥横越落雁崖的一幕猛然冲进云清澜脑海,一时间巨大的恐慌自其心中席卷而出,跳跃的余势下云清澜在洞中滚了一圈,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就慌忙爬出洞口朝下看去。   老树震动,冰凌狂舞,秦朝楚挂在枝间摇摇欲坠,云清澜一颗心都揪到了嗓子眼。   颤动渐息,秦朝楚似被震得有些唇色泛白,但所幸还稳稳地坐在那枯枝上。   “五皇子,我拉你上来!”   云清澜松了口气,转头在洞内搜寻一圈,洞口狭窄,没找到什么合适的工具。她沉吟片刻,一咬牙解下了腰间鞶带。   不多时,一根绛黑腰带从洞口抛下,借着这根腰带,秦朝楚也终于爬进洞中。   “五皇子,你没事吧?”云清澜喘着气低声问讯,秦朝楚闻言转过身,视线落在她腰间似是一僵,继而又转头看向别处。   月光盈盈洒入洞口,将一方天地照出朦胧幻影。   少了腰带束缚,云清澜的袍袖宽大地挂在身上,笼着她纤薄的身子站在月色中,发丝凌乱,像是夜里迷蒙的小睡娘,搅得人心口涟漪不散。   云清澜也当即反应过来时下窘境,她慌忙背过身去,窸窸窣窣地整理一番,才犹犹豫豫地转回身来。   “五皇子。”   细微女声响起,没了龙虎军在侧,云清澜也没必要再隐藏身份,她不再刻意压低声线,清冽的声音婉转动听。   听清云清澜的低唤,秦朝楚这才转过头来。   站在秦朝楚面前,云清澜束好腰带,又理了鬓发,除了不做遮掩的清冽女声,其他又都恢复成平日里那凛凛的将军模样。   清贵矜冷,拒人千里。   “今日之事,青风多谢五皇子。”   云清澜想起崖上秦朝楚的舍命相救,当时虽然一片混乱,但秦朝楚臂膀的坚实触感却清晰地映在她脑中。   落雁崖一跳九死一生,云清澜虽想不通秦朝楚为何出手,但终究是救了她的性命。   “青风?”   秦朝楚顺着云清澜的话尾余音淡淡呢喃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却叫云清澜刚好听得清,唇角亦是似有笑意。   “清···清澜。”   云清澜抿抿唇,却不知为何有些结巴。左右不过是个名字,可她似乎直到这一刻才完全以女儿家的面目出现在秦朝楚面前。   她被云杉久养深闺,少与外人接触,今日这场景,直叫她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二人在山洞中憩了几个时辰,天色渐亮,日头隐隐约约地在山崖间冒出头,将整个山洞照出分明。   云清澜心中忧虑,连着觉也睡不踏实。不知龙虎军眼下情况如何,她睡意渐消索性睁眼,探出半个身子上下张望一番。崖下照旧深不见底,此处距山顶上又有百米之遥,其间峭壁更满是冰凌,其难以攀越的程度云清澜昨夜就已经见识过了。   云清澜眉心微蹙,她和秦朝楚就这么被彻底困在了山腰间。   “既生崖洞,必有人烟。天无绝人之路,云小姐不必心急。”   秦朝楚靠在壁上,似是刚从睡梦中转醒。他在洞内环视一圈,随即敛下眼眉嗓音沙哑,还带着旧夜里的沉沉困意。   云清澜顺着秦朝楚的视线也跟着在洞内扫视一圈,山洞狭小一眼就能看尽全貌,落到深处时她突然眸光一凝,在洞内的石墙上发现些许异样。   那石墙似由乱石垒成,其色泽浅淡,与周围略有差异,云清澜靠近细看,竟有一股带着腥臭的细弱冷风从石缝深处冒出来。   作者有话说:   秦朝楚:   云小姐好害羞   云小姐好可爱   云小姐好温柔 第25章 无首之骸   既有气流翻涌, 那么其后必有洞窟。   云清澜心头一喜,当即抬手推了几下。可巨石阻拦下她显然气力不够,秦朝楚见状撑起身子上前帮忙, 二人铆足力气在那石墙上合力一推,哗啦啦的巨石落下, 转眼间就在二人面前塌出一个黑黢黢的洞窟来。   透骨冷风夹着浓烈的腥臭气味扑面而来, 自洞窟深处带起一阵隆隆回响。云清澜慌忙掩住口鼻, 看着那幽深洞口, 心中升起缕缕不安。   石墙既是被人为垒起,那必然是出于某种目的,可能是用来避敌, 也可能是用来隐藏身形。   可他们正处在落雁崖的山腰间, 这里上不接天下不连地,孤零零地悬在半空, 再加上悬崖陡峭洞口隐秘,根本不会有外敌由此侵入。   如此, 那这堵石墙便是用来防内的。   可封起石墙,这里的人就连带着也没了出路,若无外人接应,此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人即便从洞穴深处逃出生天,可被困在这里也只有纵身一跃。如此自绝后路, 不知那人是在这洞穴里遭遇了何等可怕境地。   云清澜抬头看去, 漆黑的山洞一眼望不到头,像一只深渊巨兽对着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张开巨口。   阵阵阴风中云清澜汗毛悚立, 可此时此刻, 他们早已无路可走。   “云小姐。”   男人温润的嗓音响起, 云清澜扭头,却见秦朝楚正倚在山崖石壁上,长发披垂,周身都笼着浓浓倦意。   见她看他,秦朝楚微微扯出一笑,站直身子:“走吧。”   眸光柔柔,似是鼓励。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洞窟,离洞口越远,光线就越暗,走到深处,周身竟已完全暗了下来,云清澜停脚环顾四望,只能隐隐看见身后秦朝楚的轮廓。   “云小姐?”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云清澜生出略微的恍惚,仿佛回到了他们初次相见的时候。   那时她刚刚假扮兄长出面领兵,一言一行都忐忑不安,手心紧张得满是薄汗。一想起那稷元质子更是恼恨——若不是稷元凶狠狡诈,兄长也不会危在旦夕。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传说中的稷元质子。   当她满含愤怒与戒备地来到秦朝楚帐中,却发现一帐之隔,外面人声鼎沸,他这里却荒无人烟。他的大帐冷的吓人,虽说北境严寒,可就算龙虎军四面通风的马厩,也不曾有过这般冻人的样子。   那时的云清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恼恨依旧,其中却又多了一丝不忍的意味。   诘问无果,她匆匆留下炭火饭食,可她心中却分明清楚,冻僵人心的,从来都不是寒雪风霜。   “云小姐?”   云清澜迟迟不应,黑暗中传来秦朝楚略有些担心的问询声,“怎么了?”   “没事。”云清澜思绪回笼,兀自摇了摇头,却又想到秦朝楚可能看不见,随又紧跟着接上一句,“走吧。”   谁能想到,武朝主将和稷元皇子,竟也会有并肩而行的一刻。   云清澜抬起脚,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黝沉黑暗总是能悄无声息地放大人内心的恐惧,云清澜初时不觉,走到深处心中却渐渐犯了怵。   阴风阵阵,夹杂着越来越浓的腥臭自无边黑暗中席卷而来,她的视线沉入黑暗,既看不清前路,也望不到尽头,前方似乎空无一物,却又好像蛰伏着噬人的凶兽。   到底只是个没出阁的小姑娘,她女扮男装统领全军,落雁崖边策马飞渡都已是借了天大的胆子,如今又在这无名山腹中伸手不见五指,饶是再厉害的人也多少有些遭不住。   云清澜越走越慢,正此时耳边响起一阵富有节律的声音。   是秦朝楚的脚步声。   他走的不疾不徐,脚步沉稳地跟在她身后,在那闲庭信步般的脚步中,这通天黑暗都好似只是无物。秦朝楚一言不发,却像一盏漆黑又明亮的烛灯,一下一下和上云清澜的心跳声。   在秦朝楚的感染下,云清澜也逐渐安定下来。   二人又走了一段,不知过了多久,云清澜脚下突然发出一声咕噜闷响。   那声闷响在一片黑暗中听起来格外清晰,云清澜不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摇摇晃晃地撞上一堵坚实的胸膛。   双肩紧接着覆上一双手掌。   那手掌温暖宽厚,款款落在云清澜肩头,被异响惊到的云清澜登时心绪更乱,可她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肩上的那两只手就极为克制守礼地松开了。   余温尚存,云清澜轻轻吐息两下,抛却脑中杂乱的心思,待心神渐稳,才摸索着凑到被她方才碰到的物什上去看。   云清澜眨眨眼,努力地在一片黑暗中分辨那物什形状,待到看清时,却又突然骇然地瞪大眼睛:她脚下碰到的,竟是一块阴白骸骨!   那骸骨被云清澜一踢之下滚至墙角,从形状上看上去像是一截臂骨或者腿骨。   “是···人的骨头。”   云清澜口中诺诺,声音听起来有些颤颤。   “山深林密,到处都是凶禽猛兽,衡芜山里既有山民居住,此处有一两具尸骸也是正常。”   秦朝楚温声安慰,似对眼前一幕早有预料。   说起知方,云清澜又狐疑地蹙起眉头,不甚赞同地摇摇头:“衡芜山是武朝境地,云盘雾绕有进无出,其凶名朝野皆知,这么多年来久无人烟,本就不该有山民聚集在此。”   这也一直是云清澜想不通的地方,更何况种种迹象表明,那知方还很可能曾入朝为官。   “云小姐怕是不知流放之事。”   秦朝楚的脸沉在黑暗中,只有声音缓缓靠近。   流放?云清澜一愣,一时间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流放是五刑之一,连中元街边的三岁孩童都晓得,她又岂会不知:“流放之人穷凶极恶,若是良家百姓,又怎会落得那种境地。”   武朝律法繁多,刑法却大抵简单,罚没、鞭笞、收押、流放、斩首,不过如此五类。武帝仁慈,云清澜在武朝二十年,流放之刑也只被用过一次。   那是武昭三十四年云青风领兵剿匪,押解其头领回京,适逢武帝大赦天下,那首领本该被斩首的死罪最终改为了流放。   秦朝楚没有应她的话,反而又紧接着问了一个别的问题:“云小姐何以持枪,扬名疆场?”   “将门之责,保家卫国。”   这八字箴言乃云家祖训,云家世代为将,为武朝守疆护土,忠义二字早就刻到了骨子里。   可与此同时,云清澜的心底还响起了另一道声音:奉家主之命,解兄长之围。   前八个字是替兄长说的,后面十个字才是她自己的。   “云小姐还没想清楚。”   秦朝楚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不等云清澜应声,又接着道,“不过一些山中野兽,或有凶恶,却终究不及人智。兵来将挡,云小姐且放心走便是。”   总不会比人心骇人。   一番闲聊冲淡了云清澜心中惊骇,她再度起身,同秦朝楚一道继续走在幽深洞穴中。   有了方才的经验,云清澜总会不自觉地注意脚下,于是越往前走,云清澜心底的不安就越大。   这山洞中根本不止这一块骸骨。   她一路行来,光是脚下叮叮咣咣碰到的骸骨就不下百块,随着她越走越深,脚下碰到的骸骨也随之越多。再加上早早堆积在墙边的那些,这里四散分离的骸骨恐怕已不止百具。   此外,回想着方才在地上看到的那一块块骸骨形状,一个可怖的认知也渐渐从云清澜脑中渐渐浮现出来。   云清澜不愿去想,可却又不得不承认:   她所路过的诸多骸骨里,竟没有一颗头颅!   这些人的头颅好似都被人刻意地收去了。   云清澜再度停下脚步。   她蹲在离她最近的一块骸骨边,犹豫良久,最终将其捡入手中。   骸骨入手,云清澜在黑暗中闭着眼细细抚摸,从长度和形状上看,这应该是一截臂骨。   云清澜纤细的手指停在臂骨侧面,指腹反复摩擦几下,那里清晰地留着一道刀斧凿痕。   凿痕之深,显然是被人砍的,看样子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械斗。难道是知方那群山民?山民多无法纪,流窜山中,争斗之事常有,有的起了纷争分裂成两拨,也总是要大打出手一番。   山间流匪抢资争地本就是稀松平常的事,可若只是普通械斗,缘何又要在争斗结束后又狠心地收去头颅?   这里尸骸破碎,遍地尸骨间连具全尸都拼不出来,若只是地盘枪棒之争,不至于会痛恨至此。   更何况看这骸骨痕迹,怕是已经有许多年了。   人们都说衡芜山脉十死无生,可到底是什么人,非要闯入这神鬼不进的连绵山脉中?   正思量间云清澜突然眸光一闪,眼尖地在不起眼的墙角又瞥见一块骸骨。   云清澜索性拿过来一道查看。其骨节纤细,和方才那块显然不是出自一具。她将其放在手中摩挲片刻,心里猛地一沉。   这竟是一截···孩童的小腿骨。   正此时,洞穴深处突然传来呜呜的动静。 第26章 环伺之眸   那呜呜声在洞窟里层层回荡, 伴着这声响随之传来的,还有一阵叮咚碰撞声。乍听起来似是有人在不远处杯酒相碰,对饮言欢。   觥筹交错之音回响在这黝黑山洞、遍地骸骨中听起来极为瘆人。   云清澜眸光一凛, 腾地站起身。   她倒要看看,到底是群什么人, 竟然连孩子也不放过!   “云小姐。”   云清澜怒火中烧, 正欲循声而去, 又突然被一道声音叫住了脚步。暗处传来几下簌簌声响, 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递到了云清澜面前。   漆黑中云清澜只能依稀看到秦朝楚修长手指映在空中的剪影,她伸手接过,揣在手中摸了摸, 是一块帕子。   见云清澜接过帕子, 秦朝楚接着道:“此处骸骨陈尸多年,不知会否生出恶变, 以防不测,云小姐还是将双手擦拭一番。”   秦朝楚温声提醒, 可云清澜却在心中兀自想起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他怎么会有帕子?   云清澜想了想,突然记起那日初进衡芜山时,她曾递给秦朝楚的那一块。   原来如此。   云清澜抿抿唇,不绝于耳的呜呜声搅着叮当碰撞的声响传来, 扰得她心中浮出些许烦躁,云清澜拿着帕子在手上草草擦拭几下, 然后将其往怀里胡乱一塞, 一言不发地向着声源处走去。   不知是因了声源指引,还是对无辜稚子枉受灾祸一事胸中积愤, 云清澜脚步快了许多, 于一片黑暗中发出咄咄踱地的声响。   离着那声源越近, 地上的碎尸乱骨也就越多,除了干枯陈旧的骸骨,也可见些血淋淋的腐肉。   前方透出光亮,似在昭示脚下这条路即将走到尽头,从山缝中落下的朦胧光影看,外面似乎已经是黄昏。   不远处隐隐现出一个拐口,叮当之声愈加剧烈,听起来仿佛就在耳边。云清澜脚下生风走得愈快,不过几息就疾步走到了那拐口附近。   云清澜不做犹豫一脚踏出,可眼前一幕却如冷水兜头而下,她遍体生寒,更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竟有近五十匹狼藏伏在这深山之中。   拐口后是一处地形开阔的洞窟,远远看去像是在半山腰挖了个口子。那洞窟成葫芦状,口窄肚深。洞口开在斜上方,此时月出西山,笼住这方天地,也照出几分阴冷分明来。   一群狼崽正攒着脑袋围在洞窟正中的空地上。   它们扑腾着身子滚来滚去,相互间撕咬打闹,咬得狠了,就发出几阵呜呜的嘶叫声。地上各处都堆着成山似的骸骨,它们对着这些骸骨练习扑咬,尸骸滚动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周围四处都有巨石散落,这些高高低低的巨石上,都或多或少地趴伏着几匹灰狼。   群狼昼伏夜出,此刻不少成狼都还趴在石块上休息,它们身下压着或腐烂或残破的人的肢体,这些肢体上有的还裹着一截断袖。布帛破碎肮脏,可它们自己却皮毛光滑,四肢健硕,宽阔的后脊随着呼吸上下起伏。   只有少数几个成狼依旧撑着眼皮,它们抱着些残肢断腿,一边看顾着洞窟中的幼崽,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啃着怀中血肉。   腥臭涎水从口中滴答而下,绕在那些残肢断臂间透出几分晶莹。   云清澜侧身躲在拐角后,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从她喉咙里席卷而出,即便是在北境最为惨烈的战场,她也不曾见过这种情景。   这里尸骸遍地,血肉淋漓,云清澜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一丝动静。   正此时一截断臂却突然骨碌碌地滚到云清澜脚边。   这是一头看起来刚刚成年的灰狼。它稚气未脱,抱着那断臂边啃边玩,摆弄间突然失了手,断臂挂着晶莹的丝线划过半空,最终停在云清澜的面前。   那头成狼似是一愣,远远地看了那断臂半晌,过了许久才慵懒地站起身,一步步朝着云清澜的方向靠近过来。   云清澜藏在拐口后,听着那头灰狼渐近的脚步声,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单手缓缓按上腰间长剑,五指收拢,直攥得指节泛白。   这灰狼缓缓从拐口处冒出头,云清澜神情紧绷,还未来得及动作又突见寒光一闪。那灰狼的前进的身子猛然一顿,紧接着身首分离,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就缓缓倒了下去。   云清澜抬头看去,秦朝楚不知从何处拾了一把铜锈大刀,那刀口钝钝,粗刃沾血,他提在手上不出一语,一式之间却如杀神。   适有稀疏月光洒落,带着一层寒霜落在秦朝楚如瓷如玉的面上。他睨着地上灰狼尸体,眼底凉薄,竟是连凶恶也无。   可当他抬头看向云清澜,却又眉目忽软,如春风化雨,连着手中血刃也好似要盛出繁花。   可不知为何,云清澜竟不敢与之对视。她眸光颤颤,两眼乱飘,在灰狼尸体上扫视一圈,后又重将目光投回到了那山中石窟。   危机解除,可浓重的血腥味却在空中逐渐散开,狼群中几个嗅觉灵敏的当即睁开了眼。   时至隆冬,山中缺食少粮,野兽难捱,大多饿着肚子。饶是最为凶恶的狼群,也只得靠着腐肉充饥。此刻那新鲜血液的味道,直刺激得群狼两眼发红。   它们看着那灰狼的尸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渴望,即便那是自己的同类。   嗷——   狼群蠢蠢欲动,正此时突然响起一阵嘹亮的长嚎,群狼中缓缓站起一头体型硕大的灰狼。头狼目光凶狠,在群狼身上扫视一圈,躁动的灰狼对上那目光,全都一个个蜷起尾巴缩了回去。   狼群自动分到两边,头狼自其中缓步走出,带着群狼朝云清澜的方向缓缓靠过来。   “云小姐。”   云清澜耳边突然响起一道细微的呼唤声。   秦朝楚压低声音,翕动的唇瓣几乎贴上云清澜耳廓。云清澜两耳当即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此处路深地僻,想来只有那洞窟之上的一处出口。”秦朝楚气息绵密,声线沉稳,“稍后我将狼群引至别处,云小姐可趁机从那处洞口离开。”   “五皇子,那你···”云清澜登时一急。   “云小姐出去了,再来接应我便是。”秦朝楚温声鼓励道,“像昨夜那般,云小姐做的很好。”   这怎么能一样!   可云清澜还未来得及说话,狼群就已经靠至近前。   秦朝楚见势不再言语,而是抬头看向前处,在头狼还在缓步靠近之时径直闪身而出!   嗷呜——!   秦朝楚速度奇快,手中提着锈刀手起刀落,电光石火间就在头狼身上落下一道伤口。头狼吃痛长嚎一声,眼中登时凶光大盛。它龇开尖牙前肢下沉,带着身后群狼朝着秦朝楚的方向飞扑而去!   云清澜已经顾不上再看秦朝楚的状况。   秦朝楚闪身而出,一击之后牵引着群狼挪至他处,云清澜得出空隙,避开狼群飞快地跑到洞口前。可那洞口悬在高处,仅凭云清澜一人之力根本攀不上去。   耳边是群狼龇牙咧嘴的喘息声,云清澜急得额角冒汗,正此时突然眸光一闪,在离洞口不远的下方发现一处狭缝。   秦朝楚被群狼团团围逼在山壁前。   群狼环伺已至绝境,他手持锈刀横挡于胸,可眼中却依旧淡漠,似乎下一刻就要死的那个人根本与他无关。   方才几下势力凶猛,冲的最前的几匹灰狼或多或少都落了伤,它们略觉胆寒,一时竟被逼得不敢上前。   可毕竟只是一把锈刀,那伤口虽大却不深,群狼骚乱片刻,就又极快地合围上来。   秦朝楚握着锈刀,后背紧贴山石,于群狼环伺中忽然抬头朝洞口处看了一眼。   那里月光盈盈,空无一人。   秦朝楚只看了一眼,就又极快地收回了视线。   眸光淡淡,不见波澜。   狼群逼近,獠牙狰狞,间不容发之际一粒碎石突然朝着头狼砸了过来。   碎石不大,但准头极佳,径直砸进头狼左眼。被人接连挑衅又身受刀伤,那头狼已然被激怒,它怒嚎一声,龇着牙朝后看去。   “五皇子!快过来!”   清越女声乘风而来,漆黑狭缝中露出云清澜清白的俏脸。   霎时间似有点点星光在秦朝楚眼中凝聚,他手中锈刀转守为攻,大开大合间重重一划,离他最近的两匹灰狼当即被其掀翻。   紧接着秦朝楚大步跨出,动作间竟全然不做防守地向着云清澜疾奔而去。   眼见就要跑进狭缝,正此时背后头狼高高跃起,恶影逼近带起利爪阴风,可秦朝楚脚下不停,只在那凶恶利爪落下的瞬间手举锈刀凌空一抛,锈刀直直插入头狼胸腹,而秦朝楚也借着前冲之势终于成功躲进狭缝中!   待秦朝楚闪身躲进狭缝,云清澜当即拿出早早准备好的石板将狭缝牢牢堵上。下一瞬群狼飞扑而来,在石板上留下令人牙酸的撕拉声响。   狭缝漆黑狭窄,只容得下一人藏身,此刻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都屈身其中,空间顿时显得局促起来。   作者有话说:   秦朝楚看见了他的全世界!!! 第27章 必死之心   方才一幕委实太过惊险, 那头狼的利爪几乎已经落上了秦朝楚后背。石板外狼群依旧在不遗余力地推挖,只怕用不了几时就会冲破这层壁障。   云清澜大口喘着粗气,直至此刻才稍稍定下心来。她环顾四望, 想探查一番周遭情形,却突然发现了一件叫她极为窘迫之事。   这山间狭缝逼仄, 她与秦朝楚相对而坐, 鼻息吞吐间气力交织, 云清澜只需稍稍扭头, 鼻尖几乎就要擦上秦朝楚胸膛。   云清澜紧紧贴上背后山石,心中鼓雷更甚,那自胸腔传入耳中的隆隆声响竟比方才迎战群狼时还要厉害。   她悄声抬眸, 从狼窟的位置和他们躲避的方向看, 此刻他们与外界大概也只隔了一层石壁。   月色透过石间罅隙在逼仄狭缝中落下几许,秦朝楚面庞隐在其中晦暗不明, 似在低头看她,又好似在看向别处。   “五皇子, 我们···”   云清澜口中干涩,总觉眼下这般境况沉默下去只会叫二人更加尴尬,思量一番后终于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云小姐。”   秦朝楚却突然打断了她。   云清澜抬不起头,只能转动眼珠竭力向上去看, 可看了半天,也只能依稀看到那刀刻般的下颌开开合合。   “稷元有剑, 其名无涯, 寒铁为刃,金石铸身。”   秦朝楚缓缓摘下云清澜挂在腰间的无涯剑。   无涯剑剑身修长, 在狭缝中动作难免容易蹭上石壁, 带起一阵哗啦声响。外面狼群听到狭缝中的动静, 登时推挖得更加剧烈。   可秦朝楚动作不停,听声音似乎正将长剑缓缓抬起。他在这哗啦碰撞中继续道:“其刃之利,可开天路,其鞘之坚,敢毁千斤。”   秦朝楚话音刚落,紧接着就猛然响起一阵石破天惊的碰撞声。   霎时间大片月光倾洒而下,云清澜在曈曈银光中扭头去看,秦朝楚手持无涯剑,一击之间长臂招展,竟生生破开山中石壁,露出外面漆黑的天幕来。   破碎的乱石簌簌落下,从远处传来的空旷回音看,外面依旧是难以横渡的陡峭高坡。   可面前开出生路,仅此就足以叫人欢喜。   而此时堵在狭缝上的石板也已经生出裂缝,碎石沙砾自那石板上掉落,外面狼群攻入也不过是早晚之事。   云清澜眸色一凝,他们得快点想办法下山去。   可还未来得及跟秦朝楚说话,一道黑影就突然朝着她重重压了下来。   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将云清澜层层包裹其中,云清澜登时怔住,一时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五···”   “云小姐。”   向来温润有礼的秦朝楚却又一次打断了她。   男人气息沉沉地俯在她身畔,梦呓般的呢喃带出些许温热雾气,于气息吞吐间盘在她耳边。   肩头倏尔被覆上一双手掌,掌心微凉,在云清澜肩上顿了顿,又随之收紧:   “在下虚活十载,生无所求。”   秦朝楚在云清澜看不见的地方缓缓阂上眼:   “如今却有了一件,想要冒犯的事。”   “你、你怎么了?”   云清澜怔然出声,不详的预感丝丝缕缕爬上心头,她垂落一旁的手指亦悄然扣紧。   但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几滴温热黏腻的液体忽而落入掌心。   云清澜脑中怔怔,还未反应过来那液体是什么,唇上就忽然覆上一片柔软、冰凉的东西。   薄云遮月,昏暗夜色中云清澜猛地瞪大眼。   狼群撕抓,碎石滚落,夜风呼号。   耳边尽是嘈杂之音,在这险象环生的荒野密林,他们经历了无数生死攸关的时刻,每一次都叫她惊心动魄。可此刻,周遭的一切却又突然没了声息。   没有悬崖、没有腐尸、没有狼群,只有唇上的触感不断扩大。   如涟漪席卷全身。   嗯——   清冷温润的男人只蜻蜓点水似的一触即走,却又好似已同心爱之人相偕余生般发出满足的喟叹。   云小姐,或许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片刻后,秦朝楚将尚在迷蒙中的云清澜扣入怀中,紧接着碎石破裂,狼群奔袭而入,而他们二人则又再度同落雁崖上那般,自山腰间相携滚下!   高坡陡峭,乱石丛生,二人在山间越滚越快,狼群狰狞嘶吼之声渐远,耳边只剩滚落山崖时带起的呼啸疾风和沙石剐蹭。不知过了多久,待云清澜再度回过神时,她已经躺在山底。   秦朝楚压在她身上,久久不见动静。   “五皇子?”   云清澜轻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头顶月光亦是无声落下。再见天边弯月,不过一日,云清澜竟觉得恍如隔世。   她费力地从秦朝楚怀中挣脱出来,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几道血痕,其双眸紧闭,已是无知无觉。   云清澜伸出两指,在秦朝楚鼻间探了探。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但至少还存有生机。   她终于松了口气。   滚落山崖时,她被秦朝楚紧紧护在怀中,秦朝楚看着瘦削,可实际上身量宽阔,他脊背微弓空出一方天地,长臂一揽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进去。外面天旋地转,云清澜却觉不出实情,但有好几次她都清晰地感到有巨石从秦朝楚身上碾过。   云清澜呆坐片刻,似乎还没从方才的境况中回过神,突然发现秦朝楚身下正映出大片血迹,云清澜目光一凛,慌忙翻过秦朝楚的背去看。   这一看,却叫她整颗心都跟着绞了起来。   三道巨大爪痕横亘在秦朝楚后背,那爪痕极深,直抓得秦朝楚皮肉外翻,鲜血淋漓。爪痕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大小伤口,这些伤口有的结了痂,有的渗出血,有的甚至还卡着碎石。   秦朝楚从一开始就受伤了。   从伤口上看,最为致命的爪痕自然是那头狼王所致,新伤则是滚落高坡时的乱石剐蹭,至于那些已显出结痂意味的伤口,想来是先前老树上的冰凌所赐。   看着那满背伤痕,云清澜轻咬下唇,竟一时想不出秦朝楚到底怀了什么心思。   身为军中主将,她自是不愿承认的。   带着这么重的伤,却还要护着她一路滚下高坡,如此——   自然是抱了,必死之心。   嗷呜——   又是几声狼嚎。山腰间群狼若隐若现,它们远远看向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眸底幽绿泛出冷光。   云清澜眸色一冷,拿着无涯剑一步跨出,横身挡在秦朝楚前面,剑尖斜指向山间狼群。   孤身而立,云清澜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看起来不堪一击,可那狼群却像在忌惮什么似的,那些幽绿狼眼盯着云清澜脚下土地,极为焦躁地打着转在山腰间徘徊了一阵,却始终不敢下来,过了一会,竟又接连缩回了狼窟中。   云清澜重重松了口气。她掌心发软,却仍旧强撑着提剑提防了一阵,确定狼群不再返回,才身子一软,缓缓坐了下去。   指尖没入雪地,却忽地碰到了什么东西。   山林中满是寒霜冷雪,那东西隐藏其中不甚显眼,直到覆上手掌才觉出分明。云清澜指尖轻扫拂去其上霜雪,这才看清,藏在那层层霜雪下的,分明是一颗头颅。   那头颅半边没入泥土,上面的皮肉早已腐烂,露出其下的森然白骨。   云清澜神色一凝,动作又大了几分。   大片积雪被推开,接连不断的头颅自其中露出真容。他们堆积在一起不见躯干,只有孤零零的脑袋彼此相伴。   看着这些积压在一起的头颅,云清澜心中终于明白几分。   这附近怕是曾爆发过一场恶战,并因此死了很多人。   冬日严寒,野兽绝迹,狼群无处觅食,只得四处寻些腐尸来吃。石窟中尸骸遍地多为狼群拖拽所成,而其腐化程度不一,则是因为狼群寻到尸首情况的随机性。至于为何只见躯干,想来是因为狼群在觅食时对着尸体一番拖拽,将尸首拖得四散分离,再加上头颅难以叼衔,其上又多为头骨,最终被狼群遗弃。   而此处地形低洼,滚落的山石多聚集于此,这些头颅自山间滚落下来后也是一样。   而那些尸骸上的刀痕,以及狼群对山脚流露出的恐惧,云清澜一时却还理不出头绪。此外更叫她想不通的是,衡芜山是深山老林,单是知方的出现就足以叫她惊诧,又怎会爆发恶战?   一个女子只身坐在一片头颅中敛眉沉思,那场面光是想想都叫人觉得诡异非常。   可云清澜此刻却顾不得害怕,她思索片刻,突然发现一旁的秦朝楚气息渐弱,身上的伤已然容不得拖延。   云清澜索性席地而坐,然后费力地搬着秦朝楚放在身前。她让秦朝楚趴在腿上,然后俯下身将其伤口中的沙石一一取出,又抓来几捧雪化在手中为其清洗一番,紧接着再为其细细包扎。   等做完这一切,云清澜已是累极,身子一歪就在雪地间沉沉睡了过去。   可梦中却也不得轻松。   云清澜先是梦到龙虎军如断翅大雁般簌簌落下悬崖,紧接着画面一转,又是秦朝楚在她眼前被狼群撕成碎片。   云清澜睡得冷汗连连,在秦朝楚即将被狼群分食殆尽时终于承受不住地挣扎着醒了过来。   此时天色渐亮,云清澜看了眼一望无际的密林,又看了眼身边被她包成粽子似的秦朝楚,胸口剧烈起伏,不知在想些什么。   作者有话说:   最近写的很分裂= = 就是自己写的感觉渐入佳境,但是愿意来看的读者宝宝们却很少,也独自找了许多自己的问题,前二十章节奏确实慢了,有的地方写的也很拖沓,但是还是很希望能够被更多的读者宝宝看到,就,算了,呜呜两声wuw 第28章 如幻之幻   皑皑白雪间, 一银甲红袍的小将军正背着个身着白衣的男子踽踽而行。   那小将军俏脸上满是泥污,分明隆冬的天气额角却滴答滴答地挂着汗。背上男子身上的白衫已尽数被鲜血染红,他身量修长, 罩在那将军背上似一座小山。小将军撑不住他,只得让那男子脚尖拖在地上, 于雪地间带出两道长长痕迹。   云清澜停下脚, 重重地出了口气。   她背着秦朝楚从晨间一直走到日上三竿, 山中腹地林深树茂, 即便只是干枯的枝干也足以叫人迷失方向。她循着狼群拖来腐尸的方向反向而出,既有腐尸从那方来,出口想来也不远。   可云清澜头也不回地走了许久, 虽周遭景色常有差异, 但她却总有种自己正在一个地方打转的怪异感。   云清澜将秦朝楚缓缓放在地上,他们已经在这山里呆了两天, 其间除了偶尔从枝间化出几捧雪水润喉之外粒米未进。如今又背着他走了半日,云清澜此刻已是饥肠辘辘, 再无一分力气。   她环顾四望,四下一片荒芜,寻了半晌,也只在不远处的灌木间找到几颗略显干瘪的野果。   云清澜摘来野果吃了两颗, 又取出无涯剑将另一颗切成碎块。   她俯下身,将碎果轻轻放入秦朝楚口中。秦朝楚虽已昏迷一夜, 但因着云清澜不时地就会取些雪水给他点唇, 是以他唇瓣光滑,面色也在云清澜的照料下显出红润。   拨开唇瓣, 肌肤相碰下的冰凉触感回荡在指尖, 那奇异的触感叫云清澜微微一怔, 恍然想起他们藏身狭缝中的时候。   那时的唇瓣似乎也一如此刻这般冰凉。   或许早从一开始,这片唇的主人就已经知晓一切。   她初初掌兵,不知军中境况,更不晓将内人情,身边一切具是如履薄冰。那时他就已遥遥地站在远处温声鼓励,眼盈水色,目有春波,总是笑吟吟地望着她,柔柔地唤她,云小姐。   如此,只当比月色迷离。   倏尔,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云清澜脸颊瞬间滚烫,她骤然回神忽地抽手,那被秦朝楚唇瓣触碰的地方竟又于冰凉中生出火热。她就势将手掌埋入雪中,刺骨寒意袭来,云清澜看向秦朝楚的目光却更加复杂。   云清澜在坐在地上歇了片刻,待回来几分力气,她又重新缓慢地站起身来,背着秦朝楚继续朝前走去。可一直走到日薄西山,她竟还是没能走出这片林子。   天色渐晚,周遭一切都渐渐地暗了下来,朦朦胧胧看不清前景。   云清澜步伐沉重,心中亦是压着巨石。晌午的两三野果不过果腹,走到现在她已然气力尽失,若不尽快走出雪林,她和秦朝楚只怕要葬身于此。   正摇摇欲坠间,前面突然亮出火光。   隐隐有噪杂人声从不远处的密林中传来,云清澜当即心神一振,加快脚步背着秦朝楚朝前走去。   火光憧憧,映出前方的铠甲光影,却又于一片朦胧中照不清人形。直到云清澜走近,离她最近的两名军将才缓缓转过身来。   竟是知方和唐干引。   知方看着她邪邪一笑,身子微微侧开两步,露出被捆在树上的张平良。   “云···云将军。”   赵骞关冲她惨然一笑。   周围的每一棵树上都绑了一名龙虎军的将士,密密麻麻地铺陈在这一片密林之中。他们披头散发,眸光暗淡,身上亦是残破不堪。   “云小将军!快跑!”   正此时突然一道厉喝传来,不远处的两棵树上并排捆着戚猛和张平良二人,他们身上遍布刀伤,还有几处正汩汩地流着血。   戚猛远远看到云清澜从密林中冒出头,当即两眼怒睁,想要高声叫退她。   可是晚了。   噗——   利器没入血肉的闷响声传来,云清澜转回头,正看到唐干引手持血刃从赵骞关胸口缓缓拔出。   赵骞关口中溢出鲜血,他嘴唇翕动,看着云清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便已然断了气。   “赵乌龟!赵乌龟!”   戚猛目眦欲裂,看着赵骞关一动不动的尸身,当即怒发冲冠,对着唐干引和知方大骂道:   “狗娘养的稷元鸟人,猪狗不如的武朝贱民,有本事把你戚老爷也一道杀了!你戚爷爷就算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戚猛骂得凶恶,却只引得唐干引嗤笑一声,似是讽戚猛如今只能无能狂吠。他扭过头,饶有兴趣地看了云清澜一眼,然后拎着从赵骞关身上□□的短鞘匕首,一步一步朝着戚猛走去。   刀尖落下的血在雪地间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唐干引给戚猛选了一种更为残忍的死法。   他拿着短匕,一点一点割下了戚猛的头颅。   直到最后一丝皮肉都被割断,大股鲜血从戚猛脖颈处涌了出来。唐干引举起手,将戚猛的脑袋拎在手中,像是看一件物什似的前后转动着打量一番,紧接着撇撇嘴,“啧”地一声,似是有些嫌弃,然后便随手一抛,朝着别处去了。   戚猛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云清澜脚边,碰到她脚上长靴停下的时候正好仰面向上,云清澜低头看去,只见戚猛满是血污的脸上还怒瞪着一双眼睛。   “不、不要。”   云清澜已经被眼前的场景刺激的失了神。她口中喃喃,可整个人却像被什么东西钉在了原地。她在抖,她浑身都在抖。她万万想不到,费劲力气从雪林深处爬出来,看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死了,都死了。”张平良双目失神字字泣血,干裂的嘴唇对着她一开一合,声音喑哑。   “云将军,都死了。”   一个个稷元士兵从枯树后冒了出来。   他们手持长刀站在龙虎军将身边,只等唐干引轻飘飘地挥挥手,手起刀落,只一瞬就将将士们的头颅尽数砍下。   张平良、牛长生、丁成西,所有云清澜叫得上或者叫不上名字的兵士,所有或熟悉或陌生的侧脸,全都无一例外地死在她面前。   云清澜眼眸瞬间赤红,她拔剑出鞘,身影更是在眨眼间袭掠而出,飓风中她一字一怒,碎裂的嗓音卷起滔天恨意:“唐干引!知方!”   云清澜长剑刺出,可那唐干引的速度却似乎更快,他微微侧身,就叫云清澜一剑落在空处。   云清澜再度提剑追击,可唐干引的身影连番闪烁,竟是怎么都追不到。二人在林中你追我赶,路过一旁站着的知方时云清澜两眼突然掠过杀意,她前冲的身子猛然一顿,然后不再追击唐干引,而是猝不及防地砍在知方的脖子上。   一剑落下,可那知方的脖子却见鬼似得极其坚硬,他脖子上架着无涯剑,却是连一点伤痕都没落下。   云清澜不信邪,手起刀落又是一剑。   可知方却还是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若是普通人,接连刺激下恐怕早就失了智,不管眼前情况如何,都只管上去一顿砍杀,可云清澜却在此刻突然极快地冷静下来。   正此时,耳边又紧接着响起一道温柔低语:   “云小姐,回神。”   那声音辽远空旷,似乎自远天处乘风而来,又似乎从心底破土而出。   云清澜神色一凛,看着眼前知方冷笑依旧,沉默中她却突然调转剑尖,寒光闪过,对着自己的左臂重重一划——   霎时间,幻影破碎,知方唐干引和一众龙虎军都化为点点光影缓缓消散,一望无际的寂寂雪林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臂上血流如注,惊魂未定的云清澜只觉气力不支,两腿脱力咚地一声坐倒在地。   她喘着粗气回头去看,却见秦朝楚躺在距她不远处的雪地上,看起来呼吸平稳一动不动,似乎方才她在一片混乱中听到的声音,并不是他发出来的。   云清澜眨眨眼,片刻后收回视线,又转动着眼珠在四周缓缓打量起来。   幻境之中一番追逐,她早已脱离了原先的方向,云清澜眼下辨认不出自己这是跑到了何处,只见周遭一片漆黑,不远处更是隐隐约约映出一个从前从未见过的山包的影子。   那山包形状怪异,乱枝丛生,云清澜眯着眼定睛去看,竟突然在其中一截乱枝的顶端看见几根手指!   云清澜当即一惊,又揉着眼睛细看几番,却骇然地发现,离她不远的那根本不是什么山包,而是一座由成千上万人的尸体堆积而成的尸山。   正此时,一股浓烈的眩晕感猝不及防地向着云清澜袭来,天旋地转中云清澜眼前渐渐模糊,意识也开始逐渐消散。恍惚中似乎听到一阵诡异笑声和一道极其微弱的脚步声响起。   “桀桀桀,你中毒了,是吗?”   桀桀桀。   那笑声粗嘎难听,像是枯败老树上夜叫的乌鸦。   伴着这道古怪恐怖的笑声,尸山后缓步走出一个行为怪异的少女。   那少女面貌丑陋,步伐缓慢,脸上似乎还生着腐斑。她一边朝云清澜的方向走来,一边手中还不知拎着什么东西,正极为开心地将其挂在指尖转来转去。   云清澜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少女裂开嘴,露出溃烂乌黑的牙齿,凑在她面前诡异一笑:   “山里的东西,可不能吃哦。”   作者有话说:   啊哈哈真的不是什么恐怖灵异小说(信我   ps:明天去帮朋友搬家,小小请假一天(跪! 八_ 零_电_子_书_w_ w_ w_.t_x_t_8_0. c_o_m 第29章 犄角犄角   入目尽是一片浓稠黑暗, 云清澜深陷其中,耳边回荡着一个恐怖诡异的笑声。那声音如魔音贯耳,直搅得云清澜头痛欲裂。   桀桀桀。   桀桀桀。   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 渐浮出一张张熟悉的脸。   先是嘴角噙笑的秦朝楚,再是被逐一割下头颅的龙虎军众将, 最后是面目狰狞的唐干引和知方。他们自背后转过头来, 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于一片虚无中从四方向中间汇聚, 最终化为一个满脸腐肉的少女的脸。   那少女邪邪看着她,忽地嘴角微勾,紧接着露出满是黑齿的血口向着她吞噬而来!   喝啊——!   喝啊——!   云清澜霍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正躺在昨夜隐约看见的那座尸山旁。   离得近了才看清, 这里根本就是一处巨大的乱葬岗。云清澜横躺其中, 和周围尸体摩肩接踵,远远看去, 也就是乱尸中的一个。   “桀桀桀,你醒了。”   云清澜还未从梦中血海和眼前尸山中彻底回过神, 耳边就再度响起了那道几乎可以称之为梦魇的诡异笑声。   视线中缓步走进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女,她停在云清澜身边,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白天光线充足,此时再看, 这少女的脸只比她昨夜看到的更加恐怖。   少女身形瘦削,一张面皮紧紧贴在脸上, 各处都是深陷的凹坑。脸上是密密麻麻的大一块小一块的腐斑, 这些腐斑有的青紫有的乌黑,当她咧着嘴冲云清澜笑时就如活物般在脸上蠕动, 她张开嘴, 口中不见牙齿, 只有黑洞洞的一片。   这诡异少女看起来不像人,倒像是突然从乱葬岗中爬起来的。   “你是谁。”   云清澜躺在地上眉头紧拧,她想从地上站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身上竟一丝力气都没有。云清澜大惊,躺在地上又接连挣扎尝试了几下。   “桀桀桀。”   那诡异少女看见云清澜挣扎的样子时似乎极为愉悦,她嘴角越咧越大,漆黑口穴仿若深渊。少女饶有兴趣地看了云清澜一会,突然目光一转,朝着云清澜身侧走去。   云清澜吃力地扭过头,发现她身侧不远处正趴着昏迷不醒的秦朝楚。   刺啦啦——   少女手中正拿着从云清澜那里得来的无涯剑。她手臂垂摆,提着剑毫无章法,剑尖随意地落在地上,拨开碎石,拖出一道长长痕迹,缓缓靠近秦朝楚。   “五皇子!快醒来 !”   云清澜登时大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身上却仍旧没有一丝力气,只能被动地看着那少女提着剑一步步靠近秦朝楚。   “五皇子!快醒来!”   “别、别叫。”   在云清澜凄厉的大喝声中,那少女停下脚步,脖子僵硬地扭动几下,以一个极其诡异地姿势看向云清澜,声音粗嘎难听,“他,中了,毒,你,叫不,醒。”   “五皇子,快起来!”   云清澜却没有理会她,只一味地高声叫着秦朝楚,期望着秦朝楚能突然从地上爬起来。   无涯剑被少女缓缓举起,于隆冬日下泛着森白冷光。片刻后剑尖下落,眼见地就要刺进秦朝楚后背。   “快起来!”   云清澜躺在地上,无力的身子挣扎的更加剧烈,她呼吸急促,凄厉嗓音回荡在乱葬岗上空,惊起数只栖在枝头的黑鸦。   “快起来!秦朝楚!”   “快起来啊!!”   可地上的男人却一动未动。   在云清澜几近碎裂的目光中,无涯剑尖终于落下,它划破秦朝楚染着血污的素色白衫,紧接着极为僵硬地一挑,布帛散落,秦朝楚健硕的后背登时暴露在冬日寒凉的空气中。   那少女在秦朝楚背上凝了一会,只见那原本冷白色的后背此刻已经现出黑紫,尤其是背上那些交错纵横的伤口处,渗出来的血已然是一片乌黑。   少女从怀中拿出些枝草粉末,动作僵硬,极不均匀地洒在秦朝楚的后背上。   “杨柳沟,空气,有毒。”   “你……”   一滴晶莹的泪珠挂在云清澜眼角将落未落,云清澜看着眼前情状,一时脑中发蒙,回不过劲来。   她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在秦朝楚的后背撒满粉末,然后又僵直着四肢胡乱地把秦朝楚的伤口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那少女扭过头,再次冲着云清澜咧嘴一笑。   桀桀桀。   少女口齿不清,云清澜听了许久,才从其连说带比划的表达中拼凑出个大概。   这少女竟也是这衡芜山中的山民,并且自出生起就一直呆在这片山中。算算到了今日,约莫也已经有了十四五年。   豆蔻年纪本该如花一般,可惜她的族人们却天生的就有一种怪病。这怪病在不同人身上症状不同,且时显时不显,而这少女,显然就是其中最倒霉的一个。   她发病发的最为厉害。   勉力撑到今日,口齿不清四肢不调,面容尽毁活像个怪物。近日族中传来了要搬迁的消息,大家喜气洋洋地收拾行装,无人能再看顾她,她无处可去,索性就来杨柳沟找她的娘亲。   杨柳沟本是一处野沟,名字,听说是这少女的老太爷爷取的。   杨柳沟没有杨柳,到处只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毒雾。里面的花果草树,就连落到沟里的雪水,都无一不沾着毒。   此毒初沾不觉,只会叫人陷入幻境,像云清澜秦朝楚这般只待个三五日,用些枝草粉末尚能应付,但若是呆的时间一长,少女说到这里桀桀桀地笑了两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呆久了,自然就死了。   搬迁?   云清澜回了几分力气,靠在乱葬岗边的一块巨石旁细细回想方才的信息,这少女所说的族人莫不是知方,如今暗通唐干引,大概是要举族搬到稷元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   云清澜心下怜悯,被族人舍弃孤苦无依,如今竟只能只身来这乱葬岗里安身。   少女闻言两眼一亮,似乎对云清澜的问题感到惊喜非常,那双乌黑晶亮的瞳孔在几乎完全腐烂的脸上看起来奇诡恐怖。   她伸出两只枯瘦干瘪的手,一边在空中比划一边说:   “鸡···鸡脚。”   “鸡脚?”   云清澜听的有些发蒙,怎么会有这么怪的名字。   “犄、犄角!”   犄角声音大了些,又重重地强调一遍,两手着急地比在头上,做出哞哞的样子。   “犄角?”云清澜犹豫不决地开口。   “是犄角!是犄角!”犄角很高兴。   这名字还是很怪,犄角口齿不清,说话间也不似常人那般有条有理,想来是被怪病伤了脑子。看着犄角兴奋的神情,云清澜索性也不再纠结,又低声询问犄角道:“那你找到你娘亲了吗?”   “找、找到了。”犄角眼睛又是一亮。   她僵着身子转过身,一步一拐地朝着乱葬岗走去。余光中似乎感到犄角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左右摇晃,云清澜抬头去看,只见犄角右手手腕上正用红绳系着一个块小木牌,随着犄角的步子晃来晃去。   犄角几乎将半个身子埋进乱葬岗中,在死人堆里费力扒拉一番,刨出一截干尸的手臂来。   那干尸手臂上也系着一块木牌,犄角抓着那手臂用力往出一拽,一具完整但腐烂的几乎只剩骷髅架子的干尸就在云清澜眼中显出形来。   犄角拖着那具干尸扭头往回走,不大利落的身子每摇晃一下,那两块木牌就碰撞在一起,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   好像窃窃温柔的私语。   犄角把那具干尸献宝似地拖到云清澜面前:“娘亲,这是犄角的娘亲。”   犄角说罢又把那具干尸拖着倚在云清澜背靠的那块巨石旁,然后蜷起身,缩进干尸怀中。她腐烂枯瘦的手臂环在干尸腰上,脸上满是孺慕之情。   一个活人、一个腐人,和一具干尸并排而坐,那场面是叫人说不出的恐怖诡异。   云清澜心中却陡然升起了巨大浓烈的痛苦。   那具干尸早已死了至少十年。   十年间,她都是如此过的吗?   如此刻般怀抱在一起,腕上的木牌堆叠在一处,就好似真的就能重逢了一般。   云清澜默了良久,都始终说不出一句话,她嗓中干涩,僵硬着把头转向别处,目光落在秦朝楚身上:“他···没事了吗?”   “他。”犄角从干尸怀中睁开眼,远远地看了秦朝楚一眼,“他在、做梦。”   做梦?   云清澜眉头微蹙,又极快地反应过来。先前她误食红果,在雪林中陷入幻境,秦朝楚此刻想来亦是如她之前的情况一般。   境由心生,她怕自己担不住龙虎军全军将士的性命,所以她的梦魇总是杀戮,那么,秦朝楚的梦魇又是什么呢?   云清澜凝着秦朝楚紧闭的双眸,静静地想。   离开故土,只身为质,十几年间孤身一人,这样的经历,怕是会有很多挥之不去的梦魇吧。   不知怎的,云清澜心中竟忽地生出几分不忍,好似面前人不再是那将龙虎军逼入绝境的可恨敌军,只是一个自小被家人抛弃,孤苦无依的可怜人。 第30章 若能再会   秦朝楚却兀自做了个美梦。   蔼春三月的篱笆院里, 秦朝楚正坐在小几前品茗。   久在深宫府院,他原是没有这般高雅趣味的,可如今身在桃源, 竟也觉一番清高做派并无不可了。   竹屋中走出一身着素裙,浅笑吟吟, 挽着飞仙髻的女子。   女子甫一坐在他身侧, 秦朝楚就柔柔地看向她, 然后将斟好的茶推放到她面前。   “阿楚。”   那女子低唤一声抬起头, 眸光自茶面盈盈落到秦朝楚面上,露出一张同云清澜别无二致的脸,“今日做什么?”   “今日, ”秦朝楚抬头看了眼三月暖阳, 略微思索片刻,继而温声笑道, “今日,我该回去了。”   “为什么?”云清澜似是一愣, “我这里不好吗?”   “很好。”秦朝楚眉眼弯弯,浅笑着点点头,“可云小姐还在等我。”   “阿楚说的哪里话。”云清澜也随即低笑一声,“我不就在这里吗?”   “可你不是真的云小姐。”   “为什么?”云清澜面露疑惑,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够好了。”   说到这里,秦朝楚宠溺又无奈地笑了笑, 即便心知这是幻境, 他也无法对假的云小姐冷眼相对,“所以你才不是云小姐。”   云清澜闻声不再言语, 只淡淡看着秦朝楚, 眼底柔光却层层冷了下去。   “可惜。”   云清澜似笑非笑, 秦朝楚心中登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她却已经知道了。”   话语间面前云清澜的脸突然寸寸碎裂,紧接着光影消散,秦朝楚登时坠入一片黑雾中。   再睁开眼,对上的却是无涯剑的冰冷剑尖。   “五皇子。”云清澜眼眸赤红,长剑将秦朝楚逼压在地,背后是被染的殷红的血和龙虎军的遍地尸骸,“五皇子倒是好计策!”   “云小姐。”   云清澜恨的牙痒痒,一双眼逼视着他,恨不得在秦朝楚身上烧出几个洞来。秦朝楚看着云清澜赤红的眸子,嘴唇翕动几下,却也只喃喃出这三个字来。   他该说些什么?说他不是有意为之?还是说这一切根本就跟他没关系?   秦朝楚眸色一点点暗淡下去,便是舌灿莲花又如何,满疆血色亦不会为此浅淡分毫。   秦朝楚不说话,云清澜就一剑刺向他,可身后都是稷元大军,云清澜又如何伤得到他?   他放她离开,可直到走她却都不肯再同他说一句话。她的目光夹杂着碎裂和痛苦,看向他的时候就如刀尖一寸一寸扎在他心上。   秦朝楚看着云清澜绝尘而去的背影,突然很想抬脚去追。   可他追遍群山,踏过万河,茫茫百年直到丧钟高响棺盖合拢,他的世界都再也没有出现过云小姐的身影。   秦朝楚自一片崩溃中满头大汗地醒来,他惶然的目光在周遭空荡荡地搜寻了一阵,直到落在云清澜身上才逐渐安定下来。   “云小姐。”秦朝楚虚弱地扯出一个笑,“你还在啊。”   云清澜心中一软,他在梦里,又被家人抛弃了吗?   “嗯,我还在。”   云清澜轻声应他。   ···   二人陪着犄角在乱葬岗呆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晌午,才双双恢复过来。   秦朝楚站在云清澜身侧,虽面色苍白,但总归是能下地行走,不用再让云清澜像背了座小山似地扛着。   “云小姐既心中焦虑,那我们便尽早出沟去吧。”   云清澜挂念龙虎军,夜里总是睡得不安稳,频频睁眼遥望天边月色,这些秦朝楚都看在眼里。   从太爷爷的陵墓可以走出杨柳沟。   犄角这样告诉云清澜。   “可五皇子身上的伤···”想起秦朝楚背上狰狞交错的伤口,云清澜有些举棋不定。   “无妨。”见云清澜担心自己,秦朝楚当即弯了眉眼,“不过一点小伤,受累叫云小姐挂心。”   云清澜抿唇,落雁崖一跃,龙虎军被稷元追击情况不明,她此刻确实极为担忧龙虎军现状,秦朝楚既如此说,她索性也不再犹豫。   “你可愿同我一道回龙虎军中去?”云清澜转过身,冲犄角伸出手。   知方遗弃她,任由犄角在这山中病死,但如今有她护着,定能带犄角重回京都,再寻个名医给犄角治病。   犄角却愣了一下。   她伸出手,看了眼自己满是腐斑的手背,又看了看云清澜那光洁白嫩的掌心,那满是腐肉的手在云清澜掌心上悬了片刻,又缓缓缩了回去。   云清澜心中倏尔一痛。   桀桀桀。   犄角却冲着云清澜笑了一声。   犄角连牙上都生了黑斑,她咧开嘴,漆黑的血就丝丝缕缕地顺着嘴角流下来。   犄角比昨日病的更重了。   “犄角,不走了,犄角,要在这里,陪着,娘亲。”   犄角指指靠在巨石旁的干尸,一边比划一边说,黑血从口中滴落,点点滴滴地落在她胸前的麻布衣服上。   说完后犄角想了想,又伸出手,颤巍巍地解下系在腕上的木牌。她五指在木牌上来回摩挲几下,然后又珍而重之地将其递到云清澜面前。   “你去,看,爷爷,能帮我,把,生辰牌,送,过去吗。”   犄角眼中露出恳求的神色,“犄角、不识、字,也不想、离开、娘亲。”   生辰牌不过是一块粗糙的小木块,云清澜接过生辰牌,其边缘粗糙,甚至隐隐有些划手。将其背过来一看,上书二字:   季娇。   木牌粗糙,可上面的字迹却遒劲有力笔走龙蛇,不知效仿了何处大家的手法。   云清澜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最前面的季上,似有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   “还、还有,”犄角见云清澜接过木牌两眼一亮,又转回身,吃力地把干尸腕上的木牌也一道解了下来,“还有,娘、娘亲。”   犄角娘亲的生辰牌在尸身上挂了太久,原本红色的腕绳已经成了黑色,云清澜接过木牌,后面同样刻了几个字:葛秋竹。   云清澜小心翼翼地将二人的木牌放入怀中。   犄角见状笑得更开,满嘴的黑色牙齿一齐露了出来:“谢,谢谢。”   云清澜抿唇,心中百感交集,该是他们谢谢她才是。   犄角一直把云清澜秦朝楚二人送到乱葬岗外围,直到山雾弥漫,云清澜再回头去看时,还依旧能在一片白茫茫中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人影。   “她走不了了。”看着云清澜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两眼,秦朝楚默了片刻突然道,“云小姐难道没发现,她的四肢一直在流血吗?”   云清澜闻言眸光一暗,她当然看见了。   犄角,或者说季娇,她全身都在一刻不停地流出脓血。在那件宽大的粗布外袍下,她的身体早已经溃烂,有些腐肉甚至已经发黑掉落。她牙齿被腐蚀,疼的说不出话,也吃不进东西。她行动迟缓,隐隐还有些跛足,这不是天生,而是季娇右腿的裤管下,早就只剩下一截白骨。   云清澜心里清楚,或许今天就是她的死期。   看着云清澜此刻的反应,秦朝楚也明白几分,低声安慰道:“衡芜山的恐怖,非你我等所能想象。能在这里生活数十年,他们无一不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人命的代价。   云清澜想起最开始时季娇没说完的后半句。   此毒初沾不觉,只会叫人陷入幻境,但若是时间一长,则会四肢麻痹,全身溃烂而死。   “可他们又为何会流落到这深山中来?”云清澜想不通,武帝仁慈,二十年来治下安稳,为什么会有人甘愿跑到山中虚受十几年的苦。   秦朝楚闻言目光闪了闪,罕见地没有回答云清澜的问题。   有了季娇的指引,二人在这山中走得明显快了许多,尽管秦朝楚身上还带着伤,但约莫日暮时分的时候,他们也依旧顺利地走到季娇太爷爷的陵墓前。   说是陵墓,实际上也只是山脚下一处人为挖凿的石洞。   洞口用乱世遮了大半,只留下一个供人通过的空道,用一块木板遮掩着。木板上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季字,云清澜凝了那字半晌,却依旧想不起来为何对其如此熟悉。   虽只是一处乱石洞窟,但同季娇及其娘亲所葬身的乱葬岗比起来,确实是好了太多。   “想必这里就是出口了。”   石洞旁的杂草后另有一条甬道,秦朝楚上前拨开杂草看了看,甬道幽深,但却能在前方隐隐看见亮光。   “五皇子,”云清澜从怀中摸出季娇母女二人的生辰牌,见生辰牌上沾了血,就又用袖口在上面擦了擦,“清澜进去替季娇呈送生辰牌,且劳烦五皇子在此处稍等休息片刻,想来也用不了多久。”   云清澜还是放心不下秦朝楚的身体。   秦朝楚目光柔柔地看着云清澜小心翼翼擦拭生辰牌的模样,心中只觉一片柔软:“无妨,季娇姑娘同在下也有救命之恩,在下也愿再进去送季娇姑娘一程。”   秦朝楚既如此说,云清澜自是也不再阻拦,她又看了秦朝楚一眼,确定秦朝楚面色无异后,二人一道踏进山洞中。 第31章 山中陵墓   这座石洞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长。   季娇给云清澜留了个火折子, 昏黄火光下依稀可见洞中情形。   季娇这太爷爷的陵墓山洞曲折狭窄,来回只可供一人通过,乍一看去诡秘幽深。云清澜秦朝楚二人一前一后走在其中, 洞内弯弯绕绕,没几步就叫人已辨不清东西。   云清澜见状不由得心中狐疑:不过一处陵墓, 何以做的如此神秘?   洞内沿途石壁上长满了奇异的红白蘑菇和各式草果苔藓, 空气中亦是漂浮着蔼白雾气和一阵淡淡幽香。   云清澜眸光无声地在那红白蘑菇上停留片刻:原来将龙虎军害到那般境地的, 竟只是些这样的小蘑菇。   她掩住口鼻, 尽管已从季娇那里事先吃了解毒的药草,可云清澜依旧心有余悸。   从季娇断断续续的言语中,云清澜也大概清楚, 在这杨柳沟终年不散的毒雾里, 葬送了季娇多少族人性命。   那时他们初进衡芜山,对山中情况不甚熟悉, 在层出不穷的猛兽的追捕下贸然进入此地,不做防备间几乎所有族人都被染上剧毒。   他们有的陷入幻境拿着刀剑对周围人大肆砍杀, 有的逃进山窟却又在慌不择路中被群狼叼了去。最后竟只有半数族人活着离开此地。   留在这里的一切最终演变成如今他们看到的这片巨大的乱葬岗。毒花毒草毒雾混着尸毒蔓延,整座杨柳沟都成了一处死地,族人尸首堆积,却无人能来为其敛尸。   一则是因为这里位于群山环绕的沟地难以进入, 二则衡芜山遍地都是凶禽猛兽,野兽食骨吞尸, 还有比这毒雾盘绕的杨柳沟更适合保存族人尸骨的地方吗?   索性, 就放在那里。   季娇的太爷爷也没能走出杨柳沟。   临死前他让族人把他留在这山沟中,昔日德高望重的族长如今落得这般境地, 族人心中不忍, 还是为他建了陵墓。比起暴尸荒野的乱葬岗, 这山中陵墓确实好了很多。   云清澜叹了口气。   安得广厦千万间,族长老太爷心中当是极为悲苦的。眼见族人一个个死在眼前,他能做的竟只有和他们的尸身一道埋骨荒山这一件事。   正走着,云清澜脚下突然发出咯哒一声脆响。   “云小姐当心!”   秦朝楚的疾喝声和一阵极为迅猛的利箭破空声同时响起,正此时云清澜背后猛然传来一股巨力,那巨力将她推得向前踉跄几步,紧接着就是一道道接连不断的金石碰撞的铿锵巨响。待云清澜回头看去,一排锋利的箭镞正齐齐插在山洞石壁之上。   “这是···”   云清澜看着那排箭簇还未回过神,紧接着又响起一阵链条旋轮转动的咯哒声。   片刻后又是一排箭簇袭来,这次云清澜有了防备,柔软腰肢在乱箭之中腾挪跳跃,两弯柳眉也无声拧起:这里不过是一座山中陵墓,怎有机括暗器!   机括之法是武朝早已绝迹二十余年的朝中秘术,传闻此法可借天工,武帝曾用此法修建皇陵,据说其建造的皇陵机关遍布飞鸟难入。可惜的是此法在皇陵尚未完工时就已经失传,若非如此,凭借其机括巧妙,武朝又怎会落得被稷元和达腊夹击的两难之地。   难道,季娇是皇室后裔?   不对不对。   云清澜极快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虽说当今圣上治下仁慈,但也这不过是坐拥天下后的才生出的几分闲情逸致。先帝驾崩后五子夺嫡,李玄臻是踩着其余几位皇子的尸骨上的位。   武帝多疑,四个兄弟都是他亲眼看着随先帝下葬皇陵,其家族一脉也被尽数控于掌心,不可能会有如此多的皇室后裔流落在外。   既非武朝皇室,又掌机括之法,季娇一族,怕是大有来头。   乱箭丛生,云清澜和秦朝楚在狭道中一路闪躲,直拐进下一个弯口,才堪堪逃出箭阵的范围。   可还未来得及松口气,那不绝于耳的机括声竟又响了起来。这次,整个山洞的石壁都开始缓缓移动,从两侧渐向中间靠拢。   云清澜大急,慌忙抬手去拦,这石壁竟也神奇,抬手阻拦下竟真的不再移动。   “此地怕是有独到的通行之法。”云清澜松了口气,回想起方才那声咯哒脆响,颇有些懊恼,“怪我脚下疏忽,害得五皇子跟我一道陷入险境。”   “无妨。”秦朝楚的气息依旧平稳,他也抬手同云清澜一道阻着这两侧石壁,“山中机括,确叫人防不胜防。”   二人就这样一边拦着石壁一边向深处缓慢移动,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再次走到拐角。   眼见的离拐角越近,云清澜心下一喜,招呼着秦朝楚一齐放手,二人好一道跃出,正此时头顶上方突然再次响起一阵叮咣铁链声!   嘭——!   云秦二人跃出的瞬间,上方突然出现一个黑影兜头而落,电光火石间秦朝楚抬手在云清澜背后狠狠一推,将云清澜推出险境后自己却身陷囹圄。   待云清澜回头看时,秦朝楚已被困在一个四方铁笼中。   “五皇子,快从上面出来!”   那铁笼上不封顶,留出一截空隙,云清澜眸色一亮,连忙招呼秦朝楚,可下一瞬山石震动,四方铁笼上空竟有一块巨石缓缓落下!   那巨石眨眼间就将那处空隙堵死,并且仍在缓缓下降,眼看就要压到秦朝楚头上。若巨石彻底落下,秦朝楚在下面必定会被碾成肉泥!   铛——   只听一声铿锵巨响,云清澜飞剑而上,无涯剑狠狠没入洞内石壁,堪堪拦住下落的巨石,但秦朝楚也被彻底困在这四方铁笼中!   “这山民到底是何来历!”   从踏入箭阵起,他们就好像落入连环计中一般,层出不穷的机关接踵而至,把他们逼的上蹿下跳,再加上秦朝楚被困,云清澜颇有些气急。   秦朝楚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被巨石压顶的人根本不是他:“云小姐不是早就知道,此地山民并非寻常人家。”   云清澜蓦地一怔。   经秦朝楚提醒,她突然想起初见知方时的情形。当时情况紧急,云清澜并未来得及细听,可现在想来,知方的语气定是极为了解云家。再加上后来知方独独放她离去反被她擒制,如此种种,必然是和云家相熟。   只是祖父虽在朝中德高望重,但个性又实在古怪,每日下朝后除了呆在军中几乎少与人来往,又怎会与一群衡芜山的山民扯上关系。   季娇。   云清澜指腹摩挲着袖中的生辰牌,不知为何,季姓在整个武朝都极为少见。   姓季的官家,当今朝堂上似乎没有,若再往前推个二十年,云清澜隐约记得,柳莺飞曾提起爹爹云一郎的教书先生好像叫季伯生。   可听娘亲的意思,那季伯生不过是个翰林学士,颟顸无能不知怎的在翰林院混了个一官半职,又有什么能耐在山中修筑机关?   云清澜想不清,武昭十年间的事离她太远,那时她甚至还没有出生。   她收拢思绪,目光落在眼前的铁笼上:“五皇子,我想办法救你出去。”   云清澜两手抓住铁笼,那铁笼栅栏粗重,从光滑的精铁触感上,云清澜突然发现这铁笼竟是由一排摘了红缨的长枪排列而成。   长枪上有雕花尖矛,是云家练兵时惯常使用的花枪。花枪入手,云清澜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这季家,竟真的跟云家颇有渊源。   难道···真是季伯生所为?   季伯生早在多年前就下落不明了,若是他藏身山中,又能有这般手笔,那藏的不可谓不深。   云清澜一番尝试,可那铁笼却在其上巨石的重压下纹丝不动,一番挣动也只是让没入石壁的无涯剑松了几分。云清澜见状愈加不敢轻举妄动。   “云小姐不必忧心,且放心往前去。”   云清澜挣不开铁笼,四下搜寻一番亦是一无所获,不由得心中有些焦躁,秦朝楚见状出言安抚她,竟叫云清澜略觉慌乱的心莫名定了几分。   秦朝楚语声温和如山间细流,颇有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这山中陵墓无人看顾,机关想来是为了防止野兽或外人叨扰墓主,至于破解之法,云小姐或可在墓主旁搜寻一二。”   云清澜确实慌张。   机括之法她只曾听闻却不曾见过,如今山洞黝黑,她被层层机关逼入此地本就渐生出几分焦虑,再加上季家诸事又屡屡与云家有所牵扯,她久居深闺,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一番搅弄下只觉脑中混沌。   秦朝楚一番提醒,云清澜也明白过来。这洞中机关虽将人逼入绝境,但却也处处留有生机,许是怕族人误闯伤及性命,只是将人困住罢了。   思及此云清澜终于定下心,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显出的几分失态。被几个机关和一些似是而非的线索弄的方寸大乱,这哪里像个统御全军的将军。   云清澜抿抿唇,下意识地朝秦朝楚的方向看去。   铁笼狭小,秦朝楚盘坐其中,似是瞧出了她心中胆怯,在云清澜茫然无措的神情里冲她展颜一笑:   “云小姐,从来都是我心中的常胜将军。” 第32章 血色南珠   云清澜独自一人走在漆黑的狭洞中, 原本心中还有几分忐忑,却没想到后面的路竟出奇的顺利。   除了洞中弥漫的毒瘴雾气和偶尔射出的乱箭,山洞中再也没有出现其他难以应付的机关。   再加上一番行走云清澜也觉出些规律:狭窄山洞中机关大多埋在左侧, 若是贴着右壁行走,一路便再也没有遇到什么阻隔。   左死右生, 如此简单规律叫紧张了一路的云清澜都觉出几分好笑:不知设计这机关的人对左是有什么执念。   云清澜又走了一阵, 面前视野突然开阔起来, 余光中看到一侧石壁上隐有烛台, 云清澜上前用火折子点燃,一间供奉了上千牌位的祠堂就于无尽黑暗中缓缓浮现在云清澜面前。   烛火幽幽,外面不论如何喧嚣, 这深山中的万牌祠却都只有一片沉寂。   一股无言的悲怆从云清澜心底蔓延出来。   尽管已在乱葬岗见了几乎成山的尸体, 可看到满窟灵牌的这一刻,云清澜心中却还是不由得一滞。   在这个硕大洞窟中, 千百牌位默然垂挂,他们从石壁最底层一路排列至洞顶, 环绕着面向洞窟正中,犹如无数道□□的目光落在那银甲红袍的少女身上。   云清澜的视线在那些牌位上一一扫过,季伯生的名字在最下列,看起来不过是季家的一族旁支。   季家果然是个名门大家。   季知方的名字排列在第二层, 观其位置似乎在族中地位颇高。可这也是最令云清澜不解的地方:他明明还活着,怎会在此供奉自己的生辰牌?   云清澜继续抬眼向上看, 只见万牌祠的最高处, 正一高一低地挂着两个牌子,位置较高的那处牌子上空无一字, 只在牌前挂了颗血红南珠。   南珠珍贵, 能佩戴的人无一不是天潢贵胄, 其中血色南珠更是少见,怕是百年难遇其一,如今竟被挂在这深山洞窟中。   云清澜心中暗惊,对季家愈发好奇,又紧接着看向略低几分的生辰牌。这个牌子上倒是有名有姓,上书笔走龙蛇的三个大字:季鸿儒。   整座祠堂的牌位约莫都出自两人手笔,虽乍看同出一家,但细观下依旧有所区别。   以季鸿儒为首的牌位笔迹苍劲,一笔一画下力道内蕴其中;而以季知方为首的那部分牌位笔触则更显狂放,提笔勾折间颇有几分飞鸟鶱腾之势,墨迹看上去也是新的。   云清澜将窟中牌位细细看了一圈,除了季氏,牌位中还混杂着许多其他姓氏,只是这些姓氏名牌位次靠后,许是季家的一些外姓旁支。而除了季伯生和季知方二人,她也再没有看到什么眼熟的名字,似乎这些人早在几十年前就已长逝。   可云清澜想不通,这里若都是百年前季家先人的牌位,为何季知方的名字却又能高列第二排?   季鸿儒和无名氏牌位下并排放着两口长棺,这两口长棺一黑一红,同牌位一般,位置上红棺比黑棺略靠里几分,显出些错落差别。   种种迹象表明,这红棺中人比那黑棺中人的身份更为显贵。   难道红棺中人就是季娇的太爷爷?   可奇诡的是,这窟中黑棺棺面光滑亮丽,棺前还留有灰末纸钱,看来是常被人祭拜,而那红棺却少有人擦拭,上面还落着厚厚灰尘,看起来是久无人问津。   若为先祖,又岂有不拜之理?云清澜若有所思地看向那高悬南珠,这红棺之人···莫不是皇家?   武朝以黑为尊,以红为贵,朝中一品大臣下葬若得隆恩可启黑棺,而皇室宗亲下葬则多用红棺。   难道这里安葬的,是朝中重臣和皇亲?   可若是朝中重臣,又何以会带着全族流落至此?   云清澜想起衡芜山中的险峻地势和山间毒雾,举族来此无疑是自寻死路,这季家倒是不知犯了什么罪。   她的视线在洞窟中缓缓流转,最终落到黑棺前的一方铜盆上。   铜盆中满是灰末,隐隐可见一角书信残留。   云清澜将那残信捡起来看,信的前半部分都已被烧毁,只留了最后几行:   “……武帝昏聩,云家败落,今龙虎军不过盗匪之师。偷盗抢掠无恶不作,实乃天下之耻。父在天有灵,万莫对此贼军忧心。   今弃姓埋名,只为苟且偷生,儿无言自辩,只等九泉后再向父跪罪。不孝子知方敬上。”   偷盗抢掠无恶不作,云清澜看到这里不由得皱了皱眉,季知方说的大概是龙虎军掘拿番薯一事,不告而拿,此事云清澜自知理亏,只无声地抿抿唇。   至于弃姓埋名,又留下旧名在这祠堂中,看来季知方是真的打算带族人投奔稷元了。   云清澜微叹了口气,想起些许事情来。   十丈天坑里初见知方时,她就发现,知方身边的不少山民都或多或少藏有隐疾。他们有的四肢僵硬行动不便,有的则神情呆滞口齿不清,其中更尤以年轻山民为最。当时云清澜并未多想,直到如今见过季娇后才想通因由。   衡芜山环境恶劣,本就不宜居住,季知方带族人久居于此,日子长了难免染上各式各样的怪病。这些怪病症状不尽相同,跛足哑口,厉害些的染上剧毒全身溃烂,就像季娇那般。   他们身在山中缺物少食,年纪小的族人耐力不佳,病了也常得不到医治,只能苦苦捱着,落下一身顽疾。   可这总归不是长远之计。   如今季知方要带族人们寻条活路,对此,云清澜无话可说。   她将残信放回铜盆,又起身将季娇和葛秋竹的生辰牌挂上洞壁,一边想着被困铁笼的秦朝楚,一边缓缓踱步在万牌祠中。   远远看见棺木前的案几上隐有一块凸起,云清澜上前看了发现,竟是一道奏疏。   那奏疏未批红朱,其上不过寥寥数语,虽从笔迹上能看出其与为季家族人提写灵牌的同出一人,可这奏疏看起来也着实太杂乱了些。   疏上字初时遒劲有力笔走龙蛇,到后面却笔力渐弱字迹凌乱,甚至连墨迹都看不太清,叫人生出几分奄奄一息之感。云清澜费力地看了许久,才勉强辨出其中内容。   “季氏老朽,枯骨残肢,二十载鞠躬尽瘁,只一图海晏河清。却不防贼窃左耳,蒙蔽圣听,既昧天下人杰之福地,又污我季门百年之清名。臣老无力,留此遗疏,惟盼余名可召能士。故土已别,故人已远,家破人亡且可不顾,不敢盼君垂怜昭雪,但留一方末枝残线,乞有后来者上清圣侧,下诛妖邪。”   奏疏字字泣血,季鸿儒虽人在深山,却句句难掩对当今武帝的忧思。   如此忠骨,是怎么流落深山,家破人亡的?云清澜心下诧异,更何况她曾翻阅过武朝官册,从未见过季鸿儒其名。   季鸿儒说他蒙冤受难,又说在这里留下了一丝旧案线索,这线索指的又是什么?难道是这一纸无章无印的奏疏?   云清澜目光四处搜寻,突然发现奏疏下还放着一个折子。那折子看着比奏疏厚了不少,云清澜拿起一看,竟是季家族谱。正此时头顶突然传来一道轻微的机括声响。   被先前洞中机关刺激,云清澜听到那声响登时毛骨悚立,还未来得及动作,身旁又掉下来一件物什,正落在面前的案几上。   是那枚悬在无名氏牌位前的血色南珠。   云清澜心下一凝,刚将那南珠从案几上拿起,下一瞬,眼前这个不大的案几竟忽然簌簌碎裂了。   云清澜拿着奏疏族谱和南珠站在碎裂的案几前,显然,这就是季鸿儒想让她带走的东西。   紧接着,又是一阵机括声接连不断地响起,那机括声越响越大,最后竟连带着整个山洞都一道摇动起来。   洞窟中牌位摇晃,棺木震动,这万牌祠竟是要塌了。   想起还被困铁笼的秦朝楚,云清澜将三样东西揣进怀中,当即抬脚向外跑去。   “五皇子!快走!”地动山摇中云清澜冲着秦朝楚大喊一声。   洞内机关似乎已经随着那一阵机括声尽数撤去,就连困着秦朝楚的铁笼也已经四散分离地掉在周围。乱石簌簌而落,秦朝楚却在其中屹然不动,好像就在这样等她出来。   远远看到云清澜在拐角处现出身,秦朝楚眸光一亮,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云清澜一把扯出朝洞外狂奔而去。   二人一路相携跑出洞外,此时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杨柳沟夜间毒雾更重,云秦二人随即不再犹豫,扭头往出口方向跑去。   临走前云清澜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乎已经被乱石堵死的洞口,突然想起季娇曾对她说过的话。   “杨柳沟,是太太爷给的名字。”季娇咧着一口黑牙冲云清澜结结巴巴地说,“太爷爷说,他会在杨柳沟一直陪着我们。”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第二日云清澜是被一阵焦香的烤肉味道唤醒的。   他们连夜逃出杨柳沟后已是累极,随意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倒头就睡了过去。云清澜一觉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却不知秦朝楚何时醒来,还打了只兔子烤来吃。   那兔子被秦朝楚拔毛去皮,烤的外焦里嫩,散着诱人香气。   “云小姐尝尝看。”   见云清澜睁眼,秦朝楚登时连眉梢都挂满笑意,眼中淌着如蜜光泽,献宝般将手中烤兔递到云清澜面前。   却见云清澜凝着秦朝楚手中烤兔,突然冷嗤一声,声音好似淬了万年寒冰:“五皇子倒是好计谋。”   秦朝楚闻言一愣,片刻后,却又缓缓笑了起来。 第33章 此心何如   笛灵不晓炊米之事, 云清澜是几天后才觉出其中蹊跷的。   与其说笛灵是云清澜的贴身婢女,倒不如说她是柳莺飞给云清澜找来的玩伴更恰当。   云家到了云清澜这一代,只有她和云青风两人, 府上子嗣少,连带着身边的仆人婢子也高贵起来。如果说云清澜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那笛灵也差不多是个五谷不分的小小姐。   她每日跟在云清澜身边锦衣玉食, 日子过的好不滋润, 却为何要偏要做出这等事?   “小姐怕是忘了我是什么时候进府来的了!”   笛灵气哼哼的声音突然在云清澜心底响起。   云清澜眸色暗了暗。   武昭二十一年。   所以那日山中递来的烤兔, 根本就不是笛灵做的。   肥嫩烤兔勾得云清澜心中起疑,她循着笛灵指的方向一路寻去,紧接着就遇到了早早捧着番薯候在路边的秦朝楚。   在秦朝楚有意无意的指引下, 她最终寻到了那块番薯地, 给龙虎军解了燃眉之急,让季知方对龙虎军彻底失望, 也一脚踩进另一个陷阱。   “五皇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云清澜眯起眼,心中生出几分被人背叛的愤慨恼怒来。   不过区区几日, 又有什么好伤心?   可笛灵与她相伴多年,是她难得愿与之亲近之人。云清澜脑中漫无边际地闪过诸多念头,声线抿得愈冷。   “是龙虎军断粮时,还是从入山那刻就开始了?”   “云小姐, ”秦朝楚嗓子有些干,这般场景, 他是不是前几日刚刚见过?是不是他又中毒魇到梦中去了?   “或许事情跟云小姐想的不太一样。”   或许, 他们二人间还能再存有一丝余地。   可云清澜却颇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早在秦朝年被龙虎军重伤之时,五皇子就已生了重掌稷元大朝的念头, 我且问五皇子, 是还不是?”   “···是。”   云清澜心中沉了一分:“先前既提起流放之事, 五皇子其实早知季知方那群山民并非寻常百姓,是还不是?”   “···是。”   云清澜深吸一口气:“那日番薯地前,五皇子根本不是凑巧路过,而是本就有意在等我出现。”   “……是还不是?”   秦朝楚定定地看着云清澜,良久——   “是。”   那声音好似要没入寒潭水下一般,不知带着谁的心沉沉坠入谷底。   “可是云小姐,”   片刻后秦朝楚重又扬起眉梢,水玉般莹润的眼眸在满目晨曦中露出温柔弧光。   “你没得选。”   云清澜闭了闭眼。   是,她没得选。   难道她真的看不出那翻种齐整的番薯地是有主之物吗?   还是秦朝楚把剑架到她脖子上逼她拿番薯了?   可龙虎军饿死在即,她又能怎么办?   可包三俞、包六顺,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云清澜眸光颤颤,包家兄弟血淋淋的尸体就浮在她眼前。如果说这是季知方给龙虎军降下的偷盗的报应,那是不是该报应到她自己身上?   似是知道云清澜在想什么似的,秦朝楚凝着她,眸中愈软,声音却渐渐冷硬起来。   “云小姐,我是稷元的皇子。”   他是稷元皇子,为稷元筹谋本就是他分内之事。云清澜能看出那番薯地是有主之物,那他秦朝楚自然也看得出。此处毗邻豫州,衡芜山中百年来又从无人烟,如今既有人迹,那他就大约也猜的出其间身份。   他有意挑起这些人和龙虎军间的矛盾,却不曾料到竟是连那些番薯都有毒。此番季知方心狠手辣确出他意料,但一定要说的话,包氏兄弟的血债,该当由他来背。   云清澜敛下眉,没错,她也是武朝的将军。   没什么值得诘问的地方,他们各有自己的子民。   锵——   长剑出鞘,如秦朝楚曾在梦中预演过的那般,凛凛寒刃落在他颈侧,刺破三日短暂的欢愉,在他们二人间横划出一条天堑。   无涯剑是极趁手的,纤长灵巧,却又无往不利。云清澜看着秦朝楚冷白脖颈上渗出的血珠,和那屹然不动的颀长身形,手指不自觉地扣进剑柄纹路中——可就连这无涯剑也是他的。   “云小将军!”   正此时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喊。   云清澜回头去看,竟是戚猛带着三营的人寻了过来。   不知云清澜不在的这几日龙虎军受了多少折磨,只见戚猛灰头土脸,衣衫破烂,远远看见她的时候那滚圆的身躯高兴地几乎从地上跳起来。   云清澜从戚猛身上收回视线,再转回头来时,却见剑下已是空无一人。   她垂在身侧的左手在空中虚握两下,看着地上重又被秦朝楚悉心架在枝杈上的烤兔出神:不知这次,他可还有帕子止血?   腊月里的风寒得刺骨,它呼啸而来吹乱云清澜鬓边长发,落在脸上掩去其中神情——   旧梦已远,日后再会,只当陌路敌手。   “云小将军!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戚猛在山间蹦跶几步直冲到她面前,那激动的神情好似流亡中的孩童寻到了娘亲:“这几日我们可担心坏了!”   “这哪来的兔子!”   云清澜还没来得及应声,戚猛两眼又是一亮,他弯腰从枝杈上捡起烤兔,爱不释手地拿了好一会儿,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给云清澜递了过去。   “云小将军快些吃罢!”   戚猛语声切切,可话虽这样说,那一双溜圆的眼睛却还是紧紧黏在烤兔焦黄的外皮上。   “——云小将军,您不吃,那老戚可就不客气了!”   戚猛装模作样地等了几息,却只觉好像过了几年般漫长,哈喇子都恨不得直接从眼睛里流出来:“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见云清澜依旧默不作声,戚猛直接撕下一条兔腿塞到嘴里,一边嚼一边还不忘囫囵不清地加上一句:“您可别反悔!”   跟着云小将军果然有肉吃!   戚猛心底美滋滋,暗喜是他先找到了云小将军。   “那鸟质子呢?”   戚猛直吃的满嘴流油,眼珠四下转了一圈,又问云清澜道。   “走了。”云清澜此刻才些微回过神来,淡声道。   “嘁。”戚猛撇撇嘴,把嘴里左边的肉囫囵到右边接着嚼,腮帮子一鼓一鼓活像个大松鼠,“没死在山里,算他命大!”   说罢又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朝云清澜的方向瞄了一眼。   以前的云小将军开朗和善,此番重伤后虽妙计频出却也变得沉闷许多,戚猛怕惹得云清澜不高兴,又赶忙补了一句:“肯定是沾了云小将军的光!”   说完这句话,戚猛心里得意极了——这话术,简直花光了他十辈子的心眼。   云清澜却没接戚猛的话茬,她眸光黯淡几分,和戚猛一道走在山间,边走边问:“我不在这几日,军中情况如何?”   “不太好。”   说到这里,戚猛面色也随之沉了下来。   那日落雁崖飞渡,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掉下悬崖,唐干引当即就命弓箭手向着对岸的龙虎军发起射击。幸亏龙虎军早有防备,在盾兵的掩护下退到了悬崖后面,寻了个安生地休整了一天。   可好景不长,季知方第二天就带着稷元军寻了过来。   季知方对蘅芜山中的情况了如指掌,有他跟着稷元军,戚猛众人根本甩不开身。他们不紧不慢地跟在龙虎军身后,也不着急进攻,就慢慢耗着,打算把龙虎军追的精疲力尽再出手坐收渔利。   原本云清澜只是带着龙虎军沿着蘅芜山外围跋涉,可在季知方的层层围堵下,将士们直接被逼到了深山中。山中到处都是天险绝路,险象环生,龙虎军好几次都被逼入绝境。   并且季知方似乎比唐干引更了解龙虎军,他对戚猛和赵骞关行军打仗的风格了如指掌,甚至能精准预判到他们下一步的动作。是以为了不完全落入敌方节奏,戚赵二人只得将军中大权暂交给了张平良,由他带着牛长生和丁成西二人指挥全军。   戚猛一直对张平良心有不忿,可情势所迫他也别无他法。如今找到云清澜,他怕是全军最高兴的一个。   对于季知方轻易牵制戚赵二人一事,云清澜倒是不怎么意外。   毕竟能在万牌祠造出如此机关,又留有那般奏疏,季家原在朝中的地位只怕是极高。   “军中伤亡如何?”云清澜微微颔首,又问。   “约莫,还剩三成。”戚猛眼中划过一抹痛色。   从退守蘅芜山,到落雁崖飞渡,再到后来被人在山中追赶,龙虎军的将士们是拼了性命才杀出一条血路,堪堪保住三成兵力。   “那丁成西,”说到这里,戚猛嗫嚅一阵,声音听着有些闷,“也算是条汉子。”   龙虎军被围在山坳,是丁成西带着五十匹烈马造出阵势引了开稷元大军。他奔驰的方向是落雁崖,行到那处后遣散马群,然后独自一人跳了下去。   云清澜默然,心中也跟着一痛。   三成,龙虎军出征时几万雄狮,如今竟只剩三成。更坏的情况是,按戚猛所说,军中有不少士兵都中了毒。   他们所处的深山虽不比杨柳沟,但山中植被繁盛,毒花毒草众多,被季知方追的四处逃窜,慌乱之中也难免沾染。   龙虎残军现在藏身在一处隐蔽的山坳中,云清澜跟着戚猛回到驻地时天色已经渐暗,她回忆着季娇递给她的药草形状,带着兵士趁夜色在附近四处搜寻一番,果然找到许多相同的药草。   虽说只是些普通的解毒药草,但所幸将士们中毒也不深,外敷内用一番大多解了病症。   更重要的是,他们终于等到了云清澜回来。   这几日在山中如丧家之犬般四处游荡,不少将士都渐失了信心。如今再见云清澜,他们好像才终于看见希望——云将军既能在大军围困时带着他们退进蘅芜山,那这次就一定能再带着他们逃出生天。   将士们围在云清澜身边情绪激动,甚至有不少眼里泛出泪光。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罪有应得   夜幕降临, 云清澜温声安抚了众将一番,又命他们抓紧时间休整,待所有将士们都依依不舍地四散离去, 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缓步朝自己大帐方向走去。   她的帐前没有掌灯,如初见秦朝楚那夜一般, 甫一踏入, 浓稠黑暗就层层叠叠包裹上来。   “笛灵。”   如墨漆黑的帐内, 云清澜突然轻喊出声, 声音呢喃如一片羽毛荡在空中。   没人回应她,笛灵果然不在。   云清澜呆立在大帐中,没了笛灵在耳边聒噪, 她似乎连衡芜山远处的夜风都听得清。   “云小将军!”   万籁俱寂中冷不防响起一声粗旷的叫喊, 紧接着一豆烛光闯入帐中,将不大的军帐映出分明。   戚猛手里端了个烛台, 和赵骞关二人从帐外风风火火地疾步走进来。戚猛四下看了一圈,骂道:“这群小兔崽子, 方才一门心思围在云小将军身边,竟都没人想起给云小将军点个灯!”   大帐简陋,巨石为桌草席作铺,再扯张帐布四下一围, 就勉强拿来做了将军帐。   戚猛将手中烛台放在巨石上,帐布落下, 挡住山野寒风, 摇动的烛火也渐渐安静下来。   戚猛哈出一口热气,在掌心来回搓了搓, 又两腿交替着跺跺脚, 待身子有了几分回暖, 才从怀中掏出一卷狼皮图来。   狼是龙虎军们在山里打的,几匹孤狼不知从哪冒出来跟龙虎军迎面撞上,狼肉剔了给将士们打牙祭,狼皮就剥下来让探子们拿去绘图。   戚猛展开狼皮图,上面是探子们画的地形图,仓促中图形潦草,但也勉强辨别出东西。   结合戚猛的讲解和云清澜一路走来对周遭地形的观察,他们此刻被稷元追赶到了一个半坡的凹处。   这里林被茂密,冰雪堆积,又层叠着垒了不少山石,勉强可供龙虎军藏身。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此刻季知方正带着稷元军在山中四处搜寻,再加上秦朝楚归队,以他的谋略,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边来。   算算日子,龙虎军进山已经快一个月了。   一个月···   云清澜心念微动,目光重又落到那狼皮图上:“西面如今是什么情况?”   武朝在衡芜以西。   “西面···”戚猛想了想,他们自南而来,顺着山势一路往北逃窜,一边躲避稷元大军一边四处寻找云清澜的踪迹,倒是没注意西面是什么情形。   戚猛从怀中又摸出一卷狼皮图:“赵乌龟倒是命人往西探了十几里,可惜那人不是军中斥候,画的潦草了些,云小将军将就看看。”   云清澜目光遂落在戚猛展开的狼皮图上。   ……这也太潦草了些。   那狼皮图上被用灰石左一道右一道地勾出几条线,再辅以几块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抹上去的深浅斑块,就成了西面的地形图。   云清澜指尖顺着灰石勾线来回挪动,却愣是看了半天也没明白其中意思。   “想来是平原?”   戚猛也觉出几分尴尬,他摸了摸鼻子,在云清澜身侧讪讪道。   云清澜听的直皱眉:几条灰线横贯东西,看起来哪里像平原了?   “那山地?丘陵?”   云清澜不说话,戚猛又胡乱诌了几个,最后实在憋不出来,只小声哼哼:“总不会是悬崖。”   灰石线在狼皮图上从西画到东,中间既不见断痕,那总归是有路的。   云清澜头疼地捏了捏额角:“叫画图的兵士过来。”   戚猛闻言神色一僵,他悄悄看了赵骞关一眼,才低声道:“云小将军,他死了。”   云清澜揉着额角的指尖一顿。   如果说军中哪个队伍的损失最大,那首当其冲的,不是落雁崖飞渡的二营,也不是主将副将全都战死的五营六营,更不是体格健硕的三营。   而是随军的斥候队。   奔逃间斥候游走在军前军后,是军中最为忙碌的队伍。他们既要在前方为大军辨向开路,又要时刻提防后面稷元和季知方的动静。   他们任务繁多复杂,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就连死法也不尽相同。有的在前方探路时滚进深山峡谷、有的落单后被豺狼猛虎围猎,有的则被稷元军的人发现给射成了筛子。   到最后,原本百余名的斥候队只剩下两人。   但行军不可无目,山中更为如此。几个将军商议一番,从轻骑营中抽出一支小队给斥候补了缺。   向西去的那名兵士脚程快,不到半日就举着狼皮图兴冲冲地回来了。   可将士们打开一看,却都傻了眼。   这兵士大字不识,就连图也画的极为蹩脚。   左一道右一道看的人面面相觑不说,问起他来就连他自己都支支吾吾说不清。   罢了罢了,要不然说术业有专攻。   许是想着他们如今的行军方向跟西面毫无关系,赵骞关摆摆手,也不多与之计较,倒是那兵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许是觉得自己画的草图没用,给军中拖了后腿——也有人说他就是想给自己挣功名,郑连桥和丁成西相继殒命,二营现在就剩赵骞关一个将军,迟早要拔新的兵士上来。   总之他从仅剩的两名斥候那里简单学了些绘制之法,连夜又去了西面一趟。   可这次,却再也没回来。   云清澜席地而坐,指尖轻点巨石,发出微弱沉闷的响声。   “有用。”   片刻后突然冒出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戚赵二人一愣,他们抬头看,只见云清澜神情宁静,那在山中被折腾的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在昏黄油灯的晕染下显出几分悲悯温和。   她的眸光落在巨石烛火上,又似乎穿过火光看向更远的地方。   比如天上的亡灵。   这兵士先前既然已经在西面路上走过一遭,按理说此番再去即便是夜间也不会迷路,既然没回来,想必在西面,季知方早就安排好了人。   可是···   云清澜目光重又落在狼皮图上那些灰黑斑块上,良久,她终于下定决心似得缓缓开口:“传令下去,明日一早整顿全军,向西进发。”   “向西?”戚猛一愣,就凭这张横竖都看不出个二五六的草图,他们如何向西?   “云小将军,我们去西面干什么?”   云清澜抬起头,目光好似能穿透帐布般遥遥看向群山之西,那里人声鼎沸,炊烟袅袅。   “回家。”   戚猛愣了愣:“可圣旨上不是说···”   武帝下令死战,云清澜本想在退到衡芜山脉后借着地势跟稷元迂回拉扯,只待达腊那边战出结果,北境局势自然也会迎来转机——达腊人天生勇武嗜杀,又极为好战,武朝被稷元和达腊两面夹击,一营和四营的精锐都跟着云杉去了西南。   年关将近,马上便是开春,届时西南冰河融化,战局必出胜负。   可如今稷元有了季知方的加入,龙虎军在衡芜山中只能任人宰割。   眼下情势,龙虎军早就没了能与稷元抗衡的能力,能安然无恙地带着这些将士们返回京都,对云清澜来说就是最重要的事。   至于违抗圣旨,云清澜眼睫上下忽闪几下,军令既由她所下,那便由她一人承担。   云清澜沉默不语,戚猛见状便知此事云清澜决心已定,他眼中神色明灭隐有火焰升腾,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二位将军可知季鸿儒?”   帐中沉默片刻,云清澜再度开口,目光也随之投向戚猛,却见戚猛神色愣愣,好像是在发呆。   “哦,你说季相···”   戚猛觉察到云清澜的目光回过神来,可刚说了半句,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突然打断了。   “咳咳!咳咳!”   一直沉默在侧的赵骞关突然重重的咳嗽几下,一边看向戚猛,眼含警告。   戚猛登时面色一僵,似是想起什么似的,没再说下去。   可即便是那区区几个字也足以在云清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季相!季鸿儒竟是当朝宰相!   武朝大权集中,官制概分九品,其中一品大臣只有柱国将军云杉和左相吕莲生两个。   云杉年迈,云家五子死后又一心扑在云青风身上,不大理会朝中琐事,因此朝中局势多被吕莲生把持,其可谓权势滔天。   这季鸿儒竟曾是朝中宰相!   云清澜看着戚猛,却见戚猛嘴巴紧闭,被云清澜灼灼目光逼视,他憋了许久才道:“云小将军您怎么好好的问起他了?”   “衡芜山中的知方,就是季家的人。”云清澜沉默片刻,“季鸿儒曾为宰辅,如今儿孙却流落荒山叛走稷元,或许好生劝服一番带其回朝,眼下局势或许还能再见转机。”   “他是季家的人?”戚猛登时大惊,就连赵骞关也露出诧异。   云清澜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却听戚猛道:“既然是季家的人,云小将军就别费力气了。”   他似是有些乏了,卸下腰间板斧在手中掂了掂,然后将其靠放在巨石上:“他们回不了武朝。”   “为何?化敌为友,岂不是好事?”云清澜面露疑惑,似是不解,一双沉静的眼却不动声色地落在戚猛脸上。   果然,见云清澜不死心,戚猛当即没好气道:“那季鸿儒犯上作乱,当年的事差点把云老将军也牵扯进去。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武朝也早就容不下他!”   原来是谋逆。   可云清澜转眼间又想起万牌祠的那道奏疏,这可一点都不像乱臣贼子会干的事。   “云小将军,您也别总想着套我话。”   云清澜若有所思,见其神情戚猛也终于反应过来:“我就跟您明说,季鸿儒那老儿,比那个鸟质子还不是什么好鸟!”   他微微喘出两口粗气:“一群酸秀才,惯会说些糊弄人的话!我们这些粗人,总能被他耍的团团转!您可莫要被他给诓骗了!”   说起季鸿儒,戚猛似乎怨气极重,可还未说完就听赵骞关呵斥他道:“戚猛,你少说两句!”   “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戚猛两眼一瞪,“要不是他季鸿儒,当年云五将军他们也不会···”   “够了!”   赵骞关难得高声斥喝,一边呵斥戚猛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云清澜的方向看了一眼。   戚猛此时也终于觉出味来,他嗫嚅两下,只闷声嗡嗡道:“总之,那季家就是罪有应得!” 第35章 金科状元   云清澜目光沉沉, 没想到季家的事,竟然还跟父亲和叔伯们有关系。   可接下来不管她再怎么逼问引诱,戚猛都牙关紧咬, 一个字不肯说了。   ···   参回斗转,衡芜山的夜空繁星密布, 静静凝视着距龙虎军不远的另一处驻地。   稷元驻地火光辉映, 尽管夜已至深, 但军中上下仍不时地响起阵阵私语。来来往往的兵士们不知在交谈些什么, 看起来似乎格外兴奋。   可位于驻地正中的军帐里却是噤若寒蝉。   稷元将领站成一排,个个脸上惊疑不定。   唐干引跪在帐中,右肩上骇然是一处刀痕。   那刀痕极深, 正汩汩地冒出鲜血, 两侧皮肉外翻,离得近了甚至能看清其下森森白骨。   而唐干引面前, 正站了个冷玉般矜贵的男人。   男人赤着上身双眼微阖,背后遍布着狰狞可怖的大小伤痕, 随行军官两股颤颤地站在他身后,正一边打着哆嗦一边给男人上药。   “五、五皇子。”   站在左侧最前的一个人高马大的将领终于出声。   这高康瑞原是唐干引的亲兵,在其手下颇受恩典,后来更是被一路提拔成军中副将。   他上前一步拱手抱拳, 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唐干引,硬着头皮道:“五皇子, 眼下我们已经探到了龙虎军的位置, 明日强攻,唐将军若身负重伤怕是不好行动……末将想着, 眼下是不是让唐将军先回去包扎一番?”   高康瑞头埋得很低, 言语间更是十分小心谨慎, 生怕哪句惹得秦朝楚不快。   他心中忐忑,虽说五皇子要在军中立威,可这下手实在是太狠了些,看唐干引右肩上的伤,怕是两个月都拿不起刀了。   “不急。”   秦朝楚闻声抬了抬眼皮,似是睨了高康瑞一眼,随后不紧不慢道:“龙虎军被困深山多日,此刻人累马疲士气尽失,正是我军一举破敌的最好时机。眼下布局未定,高将军倒是说说,是唐将军的身子重要,还是攻打龙虎军的计划重要?”   高康瑞头埋得更低,额角也紧跟着冒出冷汗:新官上任三把火,今日这灾,唐将军怕是非遭不可了。   思及此高康瑞只得诺诺应下。   跪在地上的唐干引半身伏地,额头抵在地上被烛光人影遮去神情。   听到秦朝楚的话他腰背伏得更低,尽管这个动作让他右肩伤处疼痛难当,但内心深处却渐涌出一股火热。   帐前比试,唐干引输的心服口服。   谁能想到,一个为质十年的皇子竟会有如此令人惊艳的身手。   他手无寸铁以指为剑,凭着两截长指就能将手拿帅剑的他在众将士面前逼得步步后退。   二人攻防间他更是不过几招就轻而易举地夺去帅剑,而自己肩上这道伤,则是被秦昭楚徒手夺去帅剑后才落下的。   帅剑被抢,军中大权即刻易主。   夤夜而来,孑然一身,几息之间,就叫稷元全军目瞪口呆。   唐干引心中却热血沸腾。   为兵为将,最想要的,就是个可征天下的一代雄君。   他自认猛将,虽生在凋寒北地,但武朝势颓,达腊荒蛮,谁敢说日后天下大势不会归于稷元?   可惜他既非帝王血脉,又少有江山之谋,能拿得出手的,也不过几分行军打仗的本事。   常言道能臣不侍庸主,他唐干引自然也想追随一个能一统天下的帝王。   显然,秦朝楚就有这样的能力。   他为质十年,既能在虎狼环伺中保全自身不被武帝猜疑,又藏有卓绝身手于须臾间大败一军将领,还能审时度势在唐干引战败的瞬间收拢军权。龙虎军今日困境更难说不是秦朝楚之手笔,其间不可谓不是雄韬大略。   唐干引头埋得更低,几乎五体投地地贴上衡芜山冷硬的土地,并决意为眼前的男人献出忠诚。   可其余人却是看不出这般内情的。   他们只看高康瑞连声应诺,又见唐干引俯首低眉如丧家之犬,帐中军将各怀心思,一时之间更是死寂。   季知方坐在一旁,不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稷元皇子到底揣着什么心思。   长夜将尽,他却还怡然自得地站在帐中享受跪拜,既不与诸将筹谋,又不说明日方略,好似就只为了端架子似的。   季知方心中微沉,此番跟稷元合作本就是与虎谋皮。唐干引一介武夫粗鄙短视,言谈之间季知方尚能拿捏在手,可这秦朝楚却让他看不分明。那双寒潭似的眼冰冷傲慢,叫人看不清其中到底是智还是愚。   但既然上了一条船,他就不会听之任之。   季知方沉吟片刻,从帐侧交椅上站起身,在秦朝楚面前站定,然后行了个标标准准的文臣礼:“五皇子,在下山民知方,见过五皇子。”   “山民?”秦朝楚两眼开出一条缝,似是就这般站着睡了过去似的,“稷元驻地如今怎么什么人都能进了。”   秦朝楚声色慵懒,语含轻视,似是对季知方极为嫌弃。季知方心头涌起怒火,但还是压着脾气道:“前几日听说贵军进山,山民恐各位将军不识山路,故特来相助。此番龙虎军遁逃,也一直是山民带着将士们一路追击,并且多次大败龙虎军,此事诸位将军皆可作证。”   秦朝楚闻言挑了挑眉:“如今不过山野乡民竟也能干这番大事了,既能在山中畅通无阻,又能次次打中龙虎军要害,如此奇才,军中莫不是来了细作。”   季知方听后暗自咬牙:十丈天坑中这五皇子看起来性情温和软糯,一言不发更是叫他少了防备,倒没想到其说话竟如此刻薄。   “不敢欺瞒五皇子。”季知方沉默片刻后只得道,“山民旧姓季,武昭一十四年状元。”   身披红挂,胸簪绒花,白玉为堂金作马。却可叹,抱负未展,一朝天塌,荒山埋骨血饲鸦。 ㈧_ ○_電_芓_書_W_ w_ ω_.Τ_Χ_t_捌_0. c_Ο_Μ   季知方身子俯得更低,几乎是一揖到地的程度:“山民别无所求,只求五皇子胜后能给山民及族人一处容身之地。”   “李上一点是为季,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金科状元。”秦朝楚声色浅淡,似是明了几分,“却不知状元郎又怎会突然投奔我这极北寒地的弹丸小国的。”   季知方闻言眸中极快地划过一抹恨色,那恨意汹涌浓烈,却只消片刻又归于平静,只余一张无波无澜的面皮挂在行尸走肉般的躯体上:“武帝昏庸,奸臣当道,天下将乱尔。”   那翻滚恨意清晰映在秦朝楚眼中,他看着低眉顺眼的季知方,没有再应声,算是对其身在稷元军一事不再追究。   “五皇子,”帐中再度安静下来,季知方犹豫片刻,“眼下我们已经探得龙虎军的藏身之地,可惜此地位于山坳易守难攻,不知五皇子接下来有何打算,可否示下一二。”   “接下来——”   说话间随行军医给秦朝楚上好了药,他随手拉起衣襟,遮住冷白如玉又线条分明的胸腹,转身坐上帐后交椅,缓缓道:“收拢兵力,向西开拔。”   “这···”季知方一愣,这几日为了打探龙虎军动向,稷元兵力略有分散,既要发起总攻,收拢兵力再正常不过,可为何要向西?   季知方想了想又拱手道:“五皇子这几日被困深山死里逃生,对如今境况怕是有所不知。按照山民这几日对龙虎军的观察,戚猛和赵骞关二人正一门心思带着全军往北面深山处逃窜,若我们明日向西,怕是要与龙虎军越走越远了。”   季知方说罢又深深低下了头。在秦朝楚眼里,他如今不过是个山野村夫,不光不知死活地同稷元皇子搭话,竟还敢对其生出质疑。   可龙虎军一个劲把他们往深山引,拼杀起来又不要命,摆明了一副要跟他们鱼死网破的架势,不然他们也不会在山中跟他们迂回周旋这么久。   如今龙虎军已经被他们追得精疲力尽,正是收网的关键时候,他季知方就算是冒着大不敬,也绝不能眼看着稷元掉了链子。   “你也说了这是戚赵二人的主意。”   秦朝楚指节修长,随意地搭在交椅扶手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冰凉的眸子突然回出一丝温,竟也纡尊降贵地愿意同他多说几句,“那你不妨再说说,现在的龙虎军,又是谁当家?”   那恍若聊天似的口吻惊得季知方一怔,足让他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五皇子您是说——云青风会往西走?”   秦朝楚没有说话,只唇角微勾,似有若无地低笑了一下。那笑意转瞬即逝,快得让离他最近的季知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云青风会不会往西走他不知道,但如果是云小姐,那就一定会。   “可是···”   秦朝楚没再解释,季知方却还想再说些什么。他咬咬牙,又从怀中掏出一卷图纸来:“我们曾在西面射杀过一个龙虎军的探子,即便云青风在西面有所图谋,但遇上如此地势,怕是也不会过去。”   秦朝楚眸光落到那被展开的图纸上,看到西面地势后颇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竟会是这般情形。   作者有话说:   有奖问答:唐干引为什么伤在右肩捏,第一个答对的宝宝有红包~ 第36章 天生桥上   衡芜山脉峰峦叠嶂, 在连绵山峰的遮掩下,这里冬夜格外地长。   此刻天刚蒙蒙亮,山间还罩着浓白雾气, 虚虚实实的雾霭中悄无声息地掠过数道人影。   龙虎军中的将士们排成一列纵队,正长蛇般穿行在高低起伏的群山之中。为了隐蔽行踪, 将士们大多走的小心谨慎, 如此一番, 速度也慢了不少。   一路向着西南行径, 路上竟没遇到什么阻碍。他们就这样约莫走了半天,直到晌午,才终于走到先前那名二营兵士在狼皮图上所画的地方。   这里枯枝遍地, 乱石丛生, 寒气也比先前他们藏身的地方重了许多。薄冰满地,一路行来不少将士脚下都一片湿冷。   云清澜下令将士们原地休整, 自己则带着戚赵二位将军前去探路。   脚下乱石枯枝不时碰撞,在寂静雪林间发出窸窣声响。云清澜穿行其间心中微沉:这一路走的未免太顺利了些。   按照戚猛的说法, 季知方带着稷元军就徘徊在这附近,可他们在山间直走了半日,却没有丁点发现稷元人的动静。   就好似他们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可越是如此,云清澜心底就越是不安。   “云小将军, ”戚猛对此却不觉有异,“我们这几日没命地往北跑, 稷元那群鸟人早就被引到了北边去。此番行军您安排的如此隐蔽, 说不准我们在山里绕上一大圈,还能再杀他们个回马枪。”   戚猛一边说一边两眼放光地看向云清澜, 似乎真觉得此计可行。   他竟还想着反杀的事。   云清澜没有应声, 只在心中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三营好战, 先前便说,戚猛带兵全凭一个猛字,他自己也自是人如其名。在战场上只进不退,只胜不败,每每上阵都势如破竹,令对面闻风丧胆,如一把尖刀插在敌人最痛的地方。   云清澜心里清楚,此番退守衡芜山,他着实是受了不少窝囊。可今日的局面,却不是一个猛能解决得了的。   云清澜不再言语,穿过枯枝密林后是一段低矮土坡,那土坡上盖着薄冰,此时日头最盛,冰层有些化了,渗进土坡将其变得泥泞。   他们爬上土坡,抖落身上沾的泥点子,待抬起头看到眼前情形,三人却都通通愣住了。   任谁也想不到,那兵士草蛇灰线般在狼皮图上画的,竟是一架天生桥。   难怪只有寥寥几道。   天生桥原也是一处山壁石峰,其下暗河通曲,山风劲猛。长此以往水流侵蚀,岩石垮塌,只剩一架天桥悬在高空,是为天生桥。   天生桥两侧山峰对立,中间只一架狭窄石道相连,下拱天门,寒风呼啸,深不见底。   “云将军。”   正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赵骞关突然开口道:“天生桥地势险要,实属易守难攻之地。若眼下我们能率先抢过再将其捣毁,稷元大军想必再难追上我们。”   “不急。”   云清澜按住赵骞关,她四下环视,只见两边地势开阔,方圆几里的情势尽收眼底,也不见有什么人的踪迹。可这么架鬼斧神工的天生桥,他们既能在此遇上,季知方久居衡芜,会想不到吗?   云清澜沉吟片刻,只道:“派几个人驻守此地提防四周动静,下令全军原地休整,待太阳落山后再行过桥之事。”   天生桥是返回武朝的必经之路,而那时光线最暗,最适过桥。   云清澜顿了顿又道:“稍后过桥,二营在前三营在后,摆长蛇角马阵,全军戒备,切不可掉以轻心。”   “另外再烦请戚将军给我点些兵,兵士不需过多,百人即可,但需得是军中精锐。届时大军先过,我带人埋伏在后方。”   长蛇角马阵是云家最为出名的阵法,其阵型以蛇状一字排开,骑兵在前冲锋开路,重甲在后提防收尾,其间又有长矛弓箭交叉御敌,可远可近,攻防一体,且是少见的动态阵型。   “云将军您是说···”听云清澜要带兵埋伏,赵骞关立时一愣,他左右看了看,难道说稷元已经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此了?   云清澜神情凝重地点点头:“不得不防。”   一番叮嘱,赵骞关皆连声应下,不过那一向叽叽喳喳的戚猛却罕见地一言不发,云清澜倒也顾不得他,带着二人匆匆返回。   龙虎军一直在山中休整倒日落时分,寂静的山林终于隐隐躁动起来。   今夜一战,关乎着龙虎军能否顺利回朝,云清澜立于帐前,身披红袍银甲,手扶腰间长剑,看着四下忙碌收整行装的将士们,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将军!”突然,赵骞关从远处疾步而来,气息微喘,“戚猛不见了!”   云清澜眸色霍地一凝:“怎么回事?”   “方才我去三营寻他,听将士们说他几炷香前就离了驻地。”赵骞关顿了顿,“带着百十名精锐。”   云清澜闻言心下一沉。晌午时她让戚猛给她点些兵,如今兵不见,他人也没影了,什么意思不言自明。   “将军!将军!”   正此时远处又跑来一名兵士,一边跑一边遥遥大喊道:“将军,戚将军有话让我带给您!”   兵士跑到近前正欲行礼,却被云清澜拦住了:“不必行礼,戚将军说什么?”   那兵士犹豫片刻,才学着戚猛的样子道:“云小将军,我戚猛是威猛将军,不是懦夫!”   除了退守衡芜那次重伤秦朝年,后来在山中遇到的大事小情三营都没出得几分力,反而多仰仗了其他几营庇护。如今又被稷元在山中逼得如此狼狈,戚猛心里那股气早就憋了一个月了。   良久,云清澜才终于叹了口气:“罢了,随他去吧。”   若今夜计划顺利,戚猛那边概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红日隐没山头,只在山中留下些许模糊光影,龙虎军借着这丝光影摸索前行,不多时便来到天生桥附近。   云清澜隐蔽在土坡旁照例四下观察一番,借着模糊光线,这里依旧同晌午看到那般荒无人迹,除了几处山石遮掩叫人看不太清,其余一览无余。   云清澜眸光在那几处山石上停留片刻,随即对赵骞关道:“摆阵。”   尽管戚猛不在,但赵骞关与其相识多年,两个营关系紧密,危机关头也可暂领一二。   紧接着一阵簌簌啦啦的兵器声响起,龙虎军迅速摆出长蛇角马阵,为数不多的重骑在前,三营盾兵在尾,五营六营的兵士手持长矛弓箭在中,一时间寒光凛凛,如铁桶一般。   云清澜骑着玉狮子和重骑一道在前开路,尽管周遭处处平静,但龙虎军阵型依旧严谨,慢慢靠近天生桥。   在离天生桥不到百米的地方,异变陡生。   那几处被云清澜眸光掠过的巨石后突然冒出七八人影,他们拉起几道绊马索横亘在天生桥前,云清澜眸光一凝,长剑出鞘驾着玉狮子自阵中疾冲而出,在那几道长索前纵马一跃。   她两腿夹紧马肚,在空中突然身子一歪倒向一侧,长剑在手凌空一劈,便将那几道绳索一一斩断。   然后稳稳落在天生桥上。   此时光线愈暗,马蹄哒哒间不时有碎石落下却不见回响。天生桥狭窄险峻,其上最多只能有七八人并排而立,这也是云清澜为何选长蛇角马阵的主要原因。   她策马而立,只觉其下的深渊中正有无尽湿冷寒风向上直灌而出。   在龙虎军被这绊马索阻挡的空档,左右不远处又冒出不少黑影。他们甫一出现,就向着龙虎军迅速靠近。粗粗看去,约莫有二三百稷元兵士挡在龙虎军面前。   云清澜两眼微眯,此处地形开阔,能在此藏伏这些人已是极限。   用几百稷元兵对阵近万的龙虎军,此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那些士兵却依旧极快地合围过来。两厢拼斗到一处,乒乓之声不绝于耳。   龙虎军再度被拦,但不过区区百名兵士,突围只是时间问题。云清澜站在桥上看了几许,终于发现其中端倪。   此刻拦在龙虎军面前的无一不是精锐盾兵。   这些兵士手持长矛盾甲,层层排布在不甚宽大的天生桥前。他们只守不攻,龟缩在重重铁盾后,只有在重骑打算突围时才见缝插针地用长矛予以阻拦。   如此或许不足以抵抗全部龙虎军,但凭借着强悍的防御,却能将龙虎军行径的速度大幅拖慢。   缓兵之计。   “不要恋战,速速破围!”   云清澜高喝一声,驾着玉狮子返回阵中,她一马当先,手起剑落杀退最近的两名盾兵,正欲带着龙虎军迅速突围,可话音刚落,龙虎军的背后就紧接着响起声势浩大的隆隆脚步声。   大量的稷元士兵从龙虎军背后的丛林中现出身来。在前排盾兵的拖延下,他们迅速靠近龙虎军,不过几息便与后排的三营战至一处。   腹背受敌,尽管面前的百名稷元盾兵不足为惧,但阵尾的三营已被稷元缠上,一时半会怕是难以脱身。长蛇角马阵虽攻防一体,但若阵中脱节,那整个阵也不攻自破。   云清澜不敢再猛冲,只得一边击退前方盾兵一边维持阵型,如此龙虎军行径速度更慢,场上战事登时焦灼起来。   可龙虎军与稷元军兵力相差巨大,若如此斗下去,只怕全军今日都要葬身于此。   正此时,稷元主力大军的后方骤然响起一阵沸腾的打杀声。   作者有话说:   天生桥参考山西太行天生桥,大家感兴趣可以搜一搜,非常壮观 第37章 红缨夫人   戚猛带着百余兵士突然从黢黑密林中冲将出来。   他手持两把板斧一马当先, 周身散出的凶煞之气恍如实质,跟在身后的兵士也无一不是身高八尺的彪形大汉。   他们紧紧簇成一团,挥动着百八十斤的重兵杀进后方稷元阵中, 凭着那一身蛮力如狼入羊群,将整个稷元都杀得一震。   说来有趣, 稷元几万大军, 霎时间竟被区区百人给制住了。   战局变换只在须臾, 龙虎军先是被稷元包抄, 紧接着又被戚猛反包,局势瞬间逆转。   但稷元这边也极快地反应过来。   仗着人数优势,他们分出一部分兵力应对戚猛, 其余的绝大部分兵力则依旧向前逼压龙虎军主力。   可戚猛及其百名精锐实在凶猛地很。他们杀入阵中左劈右砍, 几乎人人都能挡住二三名稷元兵士的围攻。   稷元虽也往戚猛这边分了近千人,但竟也只能与戚猛等人将将战个平手。   毕竟这群人冲杀起来, 是真的不要命。   只见三名稷元军手持长矛合力刺中一名三营兵士,那兵士虎目圆睁, 竟又就着长矛再度往前冲将几步。   长矛自背后破出,这兵士也随之冲到那几名稷元军前,紧接着手起刀落收下几人人头,那雄壮身躯又带着身上的几柄长矛朝另一个方向前冲一阵, 拿着长刀四处砍杀,直到力竭身死, 才缓缓倒地。   这番情形直叫人瞠目, 说惨烈是,说凶蛮更是。   戚猛在稷元阵中杀得正酣, 忽见稷元正兵分两路, 其中主力再度向着龙虎军合围。   他遂脚尖一挑, 从地上挑起一杆长矛,握在手中猛力一掷。   长矛带着劲风越过众人头顶,紧接着“噗”地一声连穿两人,甚至借着余势又往前冲了几分,将那两名兵士死死钉在地上。   一掷百米,稷元军登时骇然色变。   “绞杀戚猛!”领军副将高康瑞在阵中大喝一声。   如此实力,仅凭分过去的千名兵力怕是抵挡不住。此人不除,他们后方难安,倒不如合围绞杀,速战速决。   在高康瑞的大喝声中,除了部分稷元兵士留下拖延龙虎军,其余兵士则迅速回头向身后而去。   只见稷元兵士如汪洋大海将戚猛百人合围其中,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大军和寒光凛凛的刀刃,他们这次便是插翅也难飞。   “全军变阵——破势!”   赵骞关也紧跟着大喝一声。   他与戚猛相交多年,二人间的默契早已是无人可及。   戚猛暴然发难,稷元攻势迟缓只在瞬息,赵骞关抓住机会当即变阵,长蛇角马阵转守为攻,须臾间一击破敌,终于带着全军攀上天生桥。   狭窄桥面和不见底的峡谷深渊令岸边的稷元兵士望而却步,云清澜一边带着龙虎军退往对岸,一边担忧地看向戚猛的方向。   那里已被人海汪洋淹没。   双拳难敌四手,戚猛的精锐们再是能以一敌二,可面对人数百倍千倍于他们的稷元军,也依旧是螳臂当车。   围簇在身边的将士们接连倒下,越来越多的稷元兵朝他们逼压过来,戚猛两把巨斧砍杀不停,一双眼却越烧越亮。   “戚猛!”   高康瑞自稷元阵中踏马而出,对戚猛厉声道:“龙虎军已弃你而去,还不敢快速速投降!”   “哈哈哈!”   戚猛脸上布满血迹,身上也早就挂了伤。   他遥遥朝天生桥方向看了一眼,见龙虎军都已陆续上了桥,然后收回目光,仰天狂笑几声:“想叫你爷爷投降,也不问爷爷手里的板斧答不答应!”   身边将士只堪堪余下二三十人,可戚猛却不慌不惧,抡圆了两把板斧朝着乌泱泱的稷元大军再度直冲而去。   投降?   投降!   灭我妻杀我儿,如何能降!   他如何能降!   “杀——!”   一声怒吼带着万钧之势破胸而出,那声音似是愤怒似是凄凉,戚猛双目赤红,嗜血杀意自心底奔涌而出。   身旁将士们被他感召,一个个也紧跟着红了眼睛。国仇家恨,同袍兄弟接连倒地,怒火焚烧理智与胆怯,驱动着他们飞蛾扑火地扑向稷元。   可持续激战下戚猛早已力竭,他衣衫破烂,身上鲜血横流。翻飞的棉絮被血染的殷红,尽管威势震天,但步法和大开大合的手臂却控制不住地凌乱虚弱起来。   “快!杀了他!”   高康瑞看准时机大喝一声,数名盾兵当即一拥而上,带着厚实铁盾将戚猛牢牢围困其中。   刹那间戚猛听到了自己身体血肉被洞穿的声音。   血雾升腾,人海翻涌,戚猛的意识渐渐模糊,朦胧中依稀看到一个穿着红色劲装的女影。   “戚哥,不要怕。”   刀光血影中,那女影转身冲他嫣然一笑。   郎英···   戚猛黯淡的双眼霍然一亮,随即再度逐渐涣散。   戚猛跟红缨夫人郎英,是在战场上成的亲。   彼时郎校尉还是龙虎军中的枪棒教头,戚猛刚进龙虎军不久,就已经凭着一身勇武骇人的蛮力在战场上连夺军功。   年轻时候的他性子憨勇鲁莽,又对军中教官常有不服,凡有什么口角争执,都只管上拳头。   跟郎校尉两人来来回回斗了一阵,反倒是打出了交情。郎校尉长他几岁,二人索性拜了把子。   后来走动的多了,跟郎校尉家的女儿也熟了起来。   郎英自小长在军中,不同那些生养在闺阁中的各路小姐,她不通诗词,不擅书画,只一杆红缨枪耍得八面生风。   二人甫一见面,就真刀真枪地干了一场。   一直打到日落西山,戚猛一边叫着肚子饿了打不过打不过,一边轻而易举地挑飞了郎英的红缨枪。   “好你个装孬摆怂的黑须汉,”郎英这才觉出自己被人耍弄,不由气道,“下次我定拿你!”   “哎,叫什么黑须汉,”戚猛哈哈一笑,“黄毛小丫头,合该管我叫二叔!”   可这二叔,却不怎么老实。   戚猛比郎英大了十来岁,两人刚好上的时候,郎校尉差点提着刀上去跟他拼命。   戚猛往那一跪,一句好哥哥你今天要不就打死我,差点把郎校尉气死过去。   既是同袍又是兄弟,郎校尉奈何不了他,只得转头去找郎英。可那郎英也是虎,脖子一梗,偏要嫁戚猛。   好好的兄弟处成了丈婿,军营内外喜气洋洋,独郎校尉一人是气也不行,不气也不行。   边关少有喜事,戚猛的宴席大摆了三天三夜。   郎校尉就拉着戚猛灌猛酒。   “我说兄弟,你老牛吃嫩草,我不管你。”   “你天天跟老婆舞刀弄枪,我也不管你。”   “可你、可你怎么就····”   可你怎么就偏偏拐走了我女儿?   后半句郎校尉鲠在嘴里憋了半天,到了还是没能说出来。   戚猛喝的眼冒金星,看着围了一圈的丈人嘿嘿憨笑。他高举酒碗,叮呤咣啷地嚎了一声:   “啥也不说了,爹,都在酒里!”   一声爹把郎校尉喊的酒醒了大半,看着自己那板上钉钉的女婿,心里想的是现在把这臭小子的脑袋割下来还来不来得及。   却不巧第三夜达腊来犯,烽火狼烟连成一片。外面战马嘶鸣,红绸锦挂坐在大帐的郎英索性自己掀了盖头。   她先回帐中提了枪,又到营前揪起喝的醉醺醺的戚猛,扭头就上了战场。   二人洞房花烛夜的后半段,竟是新妇提溜着夫君,颠簸在马背上度过的。   戚猛事后对此耿耿于怀,说什么也要郎英再赔他个洞房花烛。   郎英性子刚烈豪爽,平素最烦人抽抽嗒嗒。可如今竟也惯着他,任由他拽着自己裙角哼唧。   被磨得不耐烦了,就说好好好,等打完达腊,他们回去再成一次亲。   听了这句话戚猛直接支棱起来了,当即抄着两把板斧就要杀到达腊老营。一边走还一边嚷着要把达腊王的头割下来给郎英当聘礼。   结果豪言壮语刚放出去,人就被郎英拧着耳朵揪了回来。   郎英一边揪一边骂,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啦?   众目睽睽下被一个女子厉声斥骂,戚猛也不恼,黝黑的耳朵被揪得通红,人就在那嘿嘿傻笑。   营中将士们看见这一幕,无一不是啧啧赞叹郎英了不起。   大家起先说他们是老夫少妻,后来又觉得他们是虎夫娇妻,反正是谁也没想到,名声在外的威猛将军最后竟被一个红衣小姑娘给拿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洞房心切,后来戚猛在达腊战场上勇猛非常。夫妻二人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杀得当今圣上快马加鞭传来了一道圣旨。   圣旨赞郎英是气不输儿郎,一枪守四方,还特封她为红缨夫人。   达腊人被逼的四下逃窜,拼死反扑下竟冷不防狠狠咬了武朝一口。   意料之外地把郎英掳了去。   达腊王子把郎英拽到阵前,说的也无外乎是些投降、放人、让他们走的虚张声势的狠话。   可戚猛的心尖尖儿就那么被人顶在枪尖,他浑身颤颤,就连两把板斧也从手中滑了下去。   他怕了。   “戚哥,不许降!”   郎英眸色一厉,饶是再锐利的枪芒也挡不住她周身散出的寒锋。   见戚猛愣神,郎英又对他身后的人怒喝道:“提枪来!”   郎英被掳走前丢下的红缨枪被呈到戚猛面前。   戚猛看看那凛然枪尖,又看看郎英,目光碎裂。   “戚哥,不要怕。”   郎英面色柔和下来,眸光似水地盈盈看向他:“别让达腊人的枪脏了我的身子。”   郎英没了。   听说后来跟着郎英尸首一道下葬的,还有一双没做完的虎头鞋。   戚猛的身影淹没人海,云清澜收回目光,心中伤痛。断尾求生是她的计划,可这尾,却本该是她。   片刻后云清澜深吸口气收拢心神,今日一战极为重要,如此紧要关头却不见秦朝楚、唐干引等人的身影,她心中狐疑,只怕有变,随叮嘱全军戒备,速速离开此地。   可刚一转身,那不远处的幽深丛林中,竟又响起些窸窸窣窣的动静。   幽幽绿光闪烁在一片漆黑中,看起来诡异非常。 第38章 绝处逢生   足有近百匹灰狼从密林深处缓缓走出, 那幽绿狼眼落在将士们身上,闪出凶残冷光。   伴着一阵绵绵铃音,群狼背后又渐走出一个熟悉人影。   这季知方竟还有驭狼的本事。   云清澜震惊片刻也极快地反应过来:他们在山中久居数年, 想必早已摸索出一套与狼群沟通的法子。   “季知方!你我既同朝为官,如今私通外敌倒戈相对, 难道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赵骞关怒喝出声, 季知方在山中蹉跎十年样貌大变, 若不是昨日云清澜的一番话, 他是真认不出眼前这人竟是曾名冠京都的红花状元。   “云青风乳臭未干,当年的事他不知也便罢了,难道赵将军心里, 也当真也那么想?”季知方冷然出声, 一只手缓缓覆在身侧头狼的脑袋上。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都已保下性命,你还要争什么?”想起戚猛横尸荒野, 想起包家兄弟死无全尸,想起自己手下那些被逼上绝路以命换命的将士,赵骞关只觉痛心疾首,“你可知龙虎军已为此死了多少人!你也曾是武朝臣子, 怎可对他们如此赶尽杀绝!”   龙虎军和稷元两方对衡芜山中形势都不熟悉,而能在山中将龙虎军逼上如此绝路, 其间大多, 都是季知方的手笔。   “君恩?”季知方重复一遍这两个字,继而缓缓嗤笑一声, “不如让赵将军先来我这一步, 再来跟我谈君恩。”   “至于死几个人——怎么, 这么多年,季家死的人还算少?”   二人一来一回的打哑谜,云清澜还没听明白,季知方就突然看向了她:“云将军,你也去了杨柳沟吧。”   提起杨柳沟,季知方眼神瞬间阴鸷得好似淬了毒:“可看清了我那族人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云清澜抿唇不语,季知方就仰天狂笑几声:“可笑我那老父至死还在做那还乡美梦!”   说话间铃音再度响起,龙虎军当即全军戒备,五六营的弓箭手立刻张弓搭箭,不过百匹野狼,应付一番还是绰绰有余。   可正此时密林深处却又紧接着响起一阵令人心沉的哒哒声。   几处凌凌月光闪过,又是一片银盔铁甲在林中现出身形。   云清澜的脸色转眼间便阴沉下来。   怪不得稷元围堵他们时并未竭力追击,甚至在他们上桥后为了减少伤亡也未曾再发起进攻。   原来,原来。   云清澜牙关紧咬,秦朝楚,果然是你。   银盔铁甲间,一个素衣白衫的男子自其中打马而出。   他凤眼微弯,似是心情不错,凝着云清澜的双眸更是盖着盈盈水色,仿佛二人不是身在你死我活的战场,而是在幽深密林里悄然私会。   云清澜远远看见秦朝楚唇瓣上下开合,依稀间似乎在说,   云小姐,又见面了。   云青风常笑说云清澜是少年老成。   若说云青风的眼眸是万顷碧色的汪洋大海,那云清澜的眼底就是杏园微雨的一方春潭。   潭水寂寂,不知藏着多少隐秘心事。   秦朝楚远远看着那两汪春潭,春潭扫向他时,层层薄冰就自其深处弥漫上来,将那也曾有过的须臾春色冻得无影无踪。   可秦朝楚脸上笑意不减,一双眸子眯起来落在云清澜身上,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像只想这样静静看着她。   云清澜这会可顾不上去想秦朝楚到底怀了什么心思。   她心底暗暗盘算,林中走出的稷元兵约莫五千,再加上百匹灰狼和季知方带来的族人,如此阵容眼下的龙虎军或可还能与之一战,但天生桥后却还有万余的稷元兵士虎视眈眈。   若是这边交战,背后稍有不慎,他们就会趁机过桥包夹龙虎军。   便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夜色浓重,好似笼在云清澜心头,叫她一颗心都沉了下去。   她派人在此盯梢许久,下令过桥时也是万分谨慎,云清澜料想秦朝楚在此必有埋伏,却没想到他竟能一环扣一环地设计如此之深。   “云将军。”   两军对峙,终是秦朝楚率先打破了沉默。   锵锵——   兵戈相撞,秦朝楚话音未落,两边兵士就纷纷哗地抽出刀,气氛一时间剑拔弩张。   可秦朝楚却好像并不打算动手。   他坐在马上神色未动,只淡淡道:“唐将军。”   唐干引立时会意,扭头大喊一声:“都把兵器收起来!”   帐前败给秦朝楚,唐干引本就是心服口服,今日秦朝楚又设下连环计将龙虎军困于死地,他对秦朝楚已是言听计从。   “五皇子。”   云清澜终于低应出声。   不知是否因了那火光相称,他们四目相对,云清澜竟觉得秦朝楚神色温柔。   她轻咬下唇,再抬眼时已然沉静。   片刻后云清澜又转过身,对其后将士朗声道:“身陷囹圄,只怪青风技不如人!不能带诸位回朝,青风有愧!今日殊死一战,青风必与诸君同生共死!”   云清澜眸中莹光闪烁,亦在心底暗暗道,兄长,小云儿有愧。   云清澜的声音不算太大,但深山密林万籁俱寂,她沉凝的话语依旧飘进每位将士的心中。   “愿与云将军同生共死!”   “愿与云将军同生共死!”   沸沸扬扬的呼喊声从龙虎军中爆发出来,浪潮般地呐喊激得云清澜心潮澎湃,却也随之更加哀痛。   她终究是···救不了他们。   “云将军倒也不必如此。”却听秦朝楚突然道,“在下并无意诛杀云将军和诸位将士。”   云清澜转过头,只见他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微笑模样,不见即将大胜的得意,也不见执掌三军的狂喜:“在下随军而来,也曾受了云将军照顾。”   “云将军不妨和将士们在这山中好生住上一段时日,我已命知方备足酒肉,住上半年,天下安矣。”   云清澜却陡然低笑一声,心中悸动渐归于无形:“戚将军尸骨未寒,五皇子倒是说起了笑话。”   秦朝楚淡然应道:“戚将军龙虎之姿,与其回去被蝇营狗苟之辈中伤陷害,倒不如战死沙场留一世英名。”   云清澜凉声道:“五皇子如此笃定,怕不是对武朝政局也有几分见解。”   声音夹着一分讽刺。   可秦朝楚却低低一笑,一贯温和的眸光也终于在此刻锐利几分,他看着云清澜眼底温柔与侵略交织:“云将军,你早知我的心思。”   覆灭武朝的心思。   二人目光再度对上,一边恍如寒天冰雪,一边只比破势龙枪。   云清澜紧了紧手中的无涯剑,驾着玉狮子一步跨出,横挡在龙虎军将前——那单薄伶仃的身子好似能挡千军万马一般。   “身如草芥,微命三尺,一人之力,何以改大局。”   云清澜摇了摇头,但又忽地话锋一转,剑尖也跟着凛出寒光:“但食君之禄,佑民之安。虽血肉残躯,但国之疆土,军之忠骨,死可踏身而上,生之一寸不让。”   云清澜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隆隆如擂鼓传进龙虎军将士们的心中。   “五皇子,闲言休话。”   “今日一战,龙虎军奉陪到底。”   “哎。”   秦朝楚语声叹息,眼底却又灼灼地亮起光,那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赞叹。   片刻后秦朝楚右手微抬,骨节分明的指节在虚空中朝前点了点,随着他的手势,身后的稷元兵就向着龙虎军的方向缓缓靠近。   天生桥对岸的稷元军也随之逼迫过来。   两岸稷元阵容齐整,前盾后矛,如铁桶一般,看样子是想活捉。   “兄弟们,我们跟云将军一起拼了!”   阵中牛长生突然暴呵一声,戚猛于他如兄如父,眼看戚猛身死,他早就恨透了稷元:“今天就是死,也要拉着多拉几个人陪葬!”   牛长生一边说着一边举起长刀,随着他一声怒喝,龙虎军的将士们也纷纷举起刀剑,怒视稷元。   为国尽忠,为民尽命本就是武将职责,如今既已插翅难飞,倒不如众将士一起大战一场,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龙虎军爆出昂扬战意,甚至在重围之下骤然发起猛攻。将士们怀着死志向前冲杀,从衡芜的群山之巅向下俯瞰,那被重重黑甲围困其中的鲜红战袍,便如一团倔强不熄的火种。   就在两军即将交战到一处时,突然一只冷箭穿云破雾,自稷元背后疾速而来。   冷箭射穿战前一名稷元兵士的左肩,然后重重插入两军间的地面,冷硬雪地登时寸寸龟裂。   两军皆惊,纷纷抬头去看。   只见丛林深处火光憧憧,一面面描龙绣虎的军旗自其中缓缓浮现,在漆黑密林猎猎招展。   “是援军!是援军!”   龙虎军中当即有人大喊出声。   马蹄声密如擂鼓,不过几息,周倦就带着大队人马出现在了秦朝楚等人的身后。前来支援的军队银甲红服,看着像是随云杉去往达腊的一营和四营。   如此,稷元军与龙虎军相互夹包,再度形成相互制衡之势。   看到周倦,云清澜高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地。   还好,赶上了。   从退守衡芜起,云清澜就没打算靠着当时的兵力再带着龙虎军走出去。   周倦,是她此行埋下的唯一生棋。   山中游击本可拖延时间,可惜突然杀出的季知方打乱了她的计划,让她不得不放手一搏。   北境突围,周倦夜奔,一为送兄长快马加鞭回去医治,另一为则是要回朝求援。   如今援兵已至,今日之死局,活了。   “将军,周倦来迟,请将军治罪!”   周倦隔着秦朝楚的稷元军遥遥冲云清澜喊道,云清澜沉默良久,待上下起伏的胸口渐渐平息,才缓缓道:“无妨。”   周倦顿了顿,眸色复杂地在云清澜身上停留片刻,才又冲秦朝楚朗声道:“五皇子,龙虎军前来领教!”   秦朝楚目色沉沉:“你们不该来。”   周倦冷嗤一声:“不来,好让你们对我们龙虎军为所欲为?”   周倦说话夹枪带棒,场中气氛登时再次紧张起来。   正此时一道略有些尖细的声音突然响起:“周将军!周将军!老奴今日跟着您来,可不是来看您打打杀杀的!” 第39章 班师回朝   那尖细的声音刚刚响起, 周倦的面色登时便僵硬起来。   紧接着他身后的层层重兵间,费力地挤出一个手拿拂尘的老太监。   那老太监气喘吁吁地在周倦马下站定,先是理了理炸毛的拂尘, 又从怀中掏出帕子在额角沾了沾汗,待剧烈的呼吸微微平复几分, 才冲着云清澜秦朝楚的方向分别拜了拜:“老奴常福安, 见过五皇子、见过云将军。”   宫里的人?   云清澜面色微凝, 可她久居深闺, 压根不认得眼前这老太监是谁。   “原来是常公公。”   秦朝楚适时开口,他拽着马侧过半边身子,眸光淡淡落在常福安身上:“公公是武帝跟前的红人, 北境苦寒, 怎又有闲情逸致来此赏玩?”   “五皇子您这么说可是折煞老奴了。”常福安左手捏着帕子又在额角沾了几下,“此番老奴前来, 自然是陛下的意思。”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中掏出一道圣旨来。   圣旨在上, 云清澜周倦等人当即下马,龙虎军登时哗啦啦跪倒一片。   放眼望去,只有秦朝楚一人还安然坐在那雨鬣霜蹄的高头大马上,他的身形挺拔宽阔, 巍巍然如一颗劲松,凤眼微抬, 远远睨着常福安手中那道圣旨。   常福安只得继续道:“陛下口谕, 军国交战,劳民伤财, 朕与稷元本为同胞, 手足相残非朕之愿。朕自登基, 所求只为民生和乐,今传书稷元,愿休战止戈,再结秦晋之好。”   这是赤裸裸的降书了。   云清澜一愣,继而攥紧双拳,她不动声色地侧脸看去,身侧将士们也尽皆露出忿忿之色。   “我们不降!”牛长生性子刚烈,忍不住大喊出声,“我们不是孬种!”   “大胆!”   常福安当即大叫一声,破锣般的嗓音尖利刺耳:“口出狂言,你这是要辱蔑圣上!”   牛长生一愣,他就是个粗野莽夫,哪里听得懂这句话跟圣上又有什么关系。   常福安左手抓起拂尘,又紧接着指向对面的龙虎军:“圣上怜惜你们,你们竟还不领情!”   “牛长生,退下!”   云清澜低呵一声斥退牛长生,随即拜伏在地,额头在地上重重一叩,双手才朝着常福安方向遥遥抬起:“臣,云青风,领旨谢恩。”   云清澜和常福安之间还隔着五千多的稷元军,常福安手中的圣旨递不过去,于是交给了跪在一旁的周倦。   紧接着常福安又在怀中摸出一封书信。   他将书信拿在手中仔细检查一番,然后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将其呈向秦朝楚的方向:“五皇子,这是陛下给稷元陛下写的亲笔信,还请五皇子代为转交。”   常福安距离秦朝楚亦隔着一段距离,秦朝楚遥坐在马上一言不发,常福安就那么手捧书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   不知秦朝楚此意为何,一片寂静中云清澜右手悄然覆上无涯剑。   戒备间却听秦朝楚又忽地一笑,他抬手示意,命最前的稷元兵接过书信送于面前接下:“武帝宽宏悲悯,稷元自当顺从。”   “老奴谢五皇子!”常福安松了口气,又吊着嗓子高叫一声。   两军阵前议和,双方在各自军将的指挥下有序撤离,秦朝楚骑马走过云清澜身侧,却突然又停了下来。   “云将军。”   秦朝楚侧头看向她,片刻后眨眨眼柔声道:“天下大事殊途同归,此番班师回朝,望将军珍重。”   “哼!”   身旁的周倦重重冷哼一声,说的好像京都比北境更危险似的。   云清澜抿抿唇,亦是想不通秦朝楚此话何意。   可秦朝楚却没有半分想要解释的意思,他目光落在云清澜身上时总是如水一般,即便是在两军交锋时也不例外。   片刻后秦朝楚对着云清澜勾唇一笑算是示意,正欲擦肩而过时一把通体细长乌黑的剑突然横在他面前。   云清澜举着无涯剑,沉声道:“五皇子,物归原主。”   如今虽说两军议和,但此战无疑是武朝弱了,圣意难测,不知朝中对此会作何反应。   政局变幻只在须臾,她如今还顶替着兄长身份,还是不要再与秦朝楚有过多牵扯,以免给兄长惹上麻烦。   秦朝楚却没有接。   “生而有涯,知也无涯。”   他的目光在剑上停留片刻,继而驾着马继续朝前走去:“这把剑,云将军拿着比我更合适。”   知也,无涯。   云清澜心里反复揣摩着这句话,却终不明白秦朝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五皇子,还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至此,长达三月的北境之战终于以武帝求和而告终,前来支援的一四营收编归队,龙虎军在山中稍事休整半夜,待天蒙蒙亮时就启程朝着京都方向走去。   班师回朝,本是一件极为高兴的事,但返程路上的龙虎军将士却大多唉声叹气,兴致恹恹。   云清澜心中亦是叹了口气。   云家世代为将,自太祖爷爷起便统领龙虎大军,百年来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今日这般大败,还是头一遭。   终究是她做的不够好。   云清澜心中不由生出歉疚,若是兄长或祖父在此,情势概会大不相同。   “云小姐做的很好。”   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温润声音,云清澜一愣,她左右看了看,心中突地一慌:她怎么会突然想起他?   云清澜脸上飘过几朵红,扭头冲周倦道:“兄长可还安好?”   周倦道:“属下送少爷回府后便直接去了西南,不过临走前听夫人请来的大夫说,少爷的伤虽重,但好在送回来的及时,性命无碍,小姐放心便是。”   云清澜心下稍安,又道:“此番求援,怎么把一营四营找来了?”   这边周倦从金江奔袭而出,带着云青风马不停蹄地送回京都医治后,就连夜求到了武帝面前,希望能调遣护卫京都的禁军精锐前去支援。   却被吕莲生给拦下了。   吕莲生说眼下时局动荡,陛下身边不可一日无兵,说什么也不让周倦带禁军走。   吕莲生是朝中重臣,更是李玄臻心腹,他的意思,自然也是武帝的意思。   周倦无法,只得一路向南找上云杉,这才耽搁了一月之久。   “那祖父那边···”   云清澜听罢虽心有不适,但帝王意志她无权置喙,只不过达腊人蛮勇凶悍,想到云杉,云清澜又心中一紧。   “云老将军没事。”周倦安抚云清澜道,“达腊难缠,一时之间难决胜负,云老将军又担心小姐这边,于是叫人炸了冰河。”   云清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达腊地处西南,如今已至年关,西南那边已经渐渐回暖,此刻炸了冰河,达腊人便再难以发起进攻。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陛下也给那边写了信。”周倦顿了顿又道。   云清澜沉默片刻,想来是跟稷元这边一样的书信。   此番被稷元和达腊同时夹击,龙虎军节节败退,武帝飞书求和,武朝只怕士气大伤。   可若是再结秦晋,云清澜想了想,武帝子嗣福薄,膝下适龄的只有正阳公主一个,若是两边都要联姻,倒不知会如何抉择。   想到这里云清澜又颇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她却想这些做什么?   红日高升,金色晨光铺陈脚下,她抬起头,心中渐被归家的喜悦淹没。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到这里就结束啦 ,男主会短暂地下线几章,一起看小云儿勇闯天涯! 第40章 双喜临门   龙虎军日夜兼程地走了约莫十五天, 终于赶在年关之前回了京都。   再见巍峨高耸的京都城门,云清澜只觉恍如隔世。   她带着龙虎军浩浩荡荡地从城门走进,却发现平日里熙熙攘攘的中元大街此刻竟空无一人。   听兄长说, 往常龙虎军班师回朝的时候,城中那都是万人空巷的盛景。不光满朝文武出城相迎, 各地百姓也齐聚一处。   少女洁白的手臂在空中挥舞, 各色绢帕随风飘动, 当有龙虎军的兵士从面前走过, 就发出一阵雀跃的欢呼。   云清澜看着眼前寂冷的街道,又回头看看脸上难掩失望的将士们,心中也黯然叹息一声。   残军败将, 无人问津。   “此番长途跋涉, 大家辛苦了,都先各自回家中报个平安, 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来军中报道即可。”   云清澜转身对身后将士们温声道。   一听能回家, 不少将士眼中重又亮出光彩。按军中规矩,班师回朝后要先回军营整顿全军,待到休沐之时才可还家。   可此番死里逃生,不少兵士都还惊魂未定, 此刻最想做的,自然是回家看看父母妻儿。   有云清澜这句话, 大家重又打起精神, 走在寂寂无人的中元大街上。其间经过些岔道小路,就不时有兵士自小道上离开悄然回家。   空旷的街道上兀自回荡着军靴踏地的隆隆声。   离府上越近, 云清澜心底也渐渐雀跃起来, 不知兄长恢复的如何?母亲的病可又好了些?   她驾着马脚步愈加快, 在战场上沉稳庄重地呆了数月,直到这时才显出些微少女的灵动俏皮来。   正此时,前方不远的拐角处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吹打声。   一顶簪珠挂玉、披红戴彩的八抬喜轿从拐角处现出形来。   那喜轿华丽豪奢,立柱围栏上描龙画凤,就连轿顶都镶着金边。   送亲的仪仗不长,随行人身上还都挂着包袱,可那阵势却铺陈得颇为排面,想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千金远嫁。   今日竟有人成亲?云清澜一愣,随颇有些跳脱地想,那约莫也是个好日子。   按武朝礼法,路遇喜事,不论对方家世如何、身份如何,他们都需礼让暂避,送喜轿先行,以示对新婚佳偶的尊重祝福。   为免龙虎军的血煞气冲撞了新人,云清澜急忙带兵退让,可那喜轿却在不远处突然停了下来。   喜轿安安静静地停在路边,就连一旁敲锣打鼓的仪仗也收起了手中物什。   两方相对,中元街里又是默然。   适有微风吹过,拂动轿前红帘,端坐其中的小姐仪态端整,红盖遮面,只在裙底露出一截绣了金凤的鞋尖。   云清澜愣了片刻,确定喜轿真是在为龙虎军众将让路,随也不再客气,遥遥冲那轿中小姐抱拳致谢,然后带着龙虎军继续向前走去。   正骑着玉狮子与喜轿擦肩而过,玉狮子却突然昂头嘶叫了几声。   嘹亮马鸣响彻长街,云清澜一惊,生怕玉狮子突然的动静吓到轿中小姐。她慌忙扯紧缰绳,腿上又连夹几下马肚,驾着玉狮子快步而过。   紧接着龙虎军也浩浩荡荡地自轿边走过,行进间刮起的细风直带得那轿上金铃叮当作响。   直到全军都越过送亲的队伍走出一段,那静悄悄停在路边的喜轿才重又起身,被四方的轿夫抬着,摇摇晃晃地向城外去了。   惦念着兄长母亲,云清澜一心还家,她快马加鞭地返回家中,却见府门牌匾上红绸高挂,虽来往宾客不多,却诚然一片喜气洋洋。   家中竟也有喜事?   云清澜登时一愣,正此时家中管事王伯从门后走出,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云清澜一行人当即老泪纵横:“少爷,是少爷回来了!”   王伯是府上的老管家,亲眼看着云青风兄妹二人长大,虽说两人样貌相近,但他也不可能认不出她是谁。   余光瞥到来往行人,又想起自己此刻还扮着兄长的模样,云清澜思索片刻也了然应道:“王伯,家中今日可有喜事?”   自云家五子死后,云府二十年都未再挂过红。   王伯抹把泪,一边将云清澜迎进府中,一边含糊不清地回她:“前几日收到消息说少爷收兵回朝,老爷早早便叫我开始布置了。”   达腊冰河被炸,两军议和,云杉便先云清澜一步回了京都。   这红绸喜挂竟是来迎自己的?云清澜又是一愣。   往常兄长祖父大胜归家的时候,也不曾见这过般阵势。   云清澜点点头不欲深究,一边手中包袱行装递给迎上来的仆人一边低声问王伯道:“兄长可好些了?”   王伯身形一僵,左右张望几下神情现出紧张,支吾了半天却没有说话。   云清澜知他谨慎,便道:“算了,我自己去看,劳烦王伯牵玉狮子回马厩。”   云清澜说完这句话,又把缰绳冲王伯手里一塞,就兴冲冲地朝云青风住的南院跑去了。   她步履轻快,脚下生风,活像蹦跳的小兔,根本没注意王伯自其背后投来的,叹息的目光。   云清澜一路小跑到南院,沿路不见什么人,府上仆人婢子本就少,今日又开门迎客,想来都被差去前厅迎宾了。   云青风房门虚掩,其后悄然无声。   云清澜轻叩房门,不见其中动静,索性推门而入——日头正好,兄长总不可能还在睡懒觉。   “兄长!兄长!”   云清澜一边喊着一边跨入房门,却见云青风的房中空无一人。床上被褥收拾齐整,四下无尘,桌上茶水微温,墙上还挂着他们儿时用的木质小剑。   好像人就刚出去不久。   兄长已经能下地了!云清澜心中一喜。   北境那一刀落在云青风身上深可见骨,这让云清澜数日来一直担心兄长的身体状况,直到周倦说性命无碍才稍稍安心。如今竟已能下地走动,云清澜心中高兴,那此时兄长不在,想来是陪着祖父一道去前厅了。   思及此她索性也不再急着寻他,自己从北境回来一路风尘仆仆,还是先回房梳洗一番。   云清澜轻车熟路地走向自己住的西院,可刚一走近,就听见其中隐隐传来人声。   她心下诧异,也连带着莫名生出几缕不安,云清澜快步拐过弯,却见自己的院前各处竟都贴挂着红绸喜字。   云清澜迟疑着走进院中,远远便看见柳莺飞正坐在自己房中的闺床上。   此刻她的闺床亦是被彩带挂满,红绸罗帐的床柱上一边贴了一个硕大的喜字。,   云清澜走过来时,柳莺飞似乎正想着什么事情出神。   她低垂着头,连云清澜走到跟前都没有发现。   云清澜瞧着柳莺飞瘦削的肩头,一边心疼娘亲怎么又憔悴许多,一边轻轻唤了她一声。   “娘亲。”   柳莺飞手中抓了件玄青色的小衣,正伤心间隐隐听见有人唤她。她戚戚然地抬头去看,露出一双肿如核桃似的眼睛。   只见迎面站了个身着银铠,满脸血污,两眼却亮如星子的少年将军。   “风儿!”   看清来人后柳莺飞凄凄地叫了一声,那声音惶然如离群索雁,在萧瑟寒空阵阵悲鸣。她丢下小衣将云清澜一把揽进怀中,两行清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可一句“风儿”,却叫云清澜如坠冰窟。   “娘亲,您在说什么。”   云清澜从柳莺飞怀中挣出来,嗓音却不自觉地有些抖。她已经回到家中,娘亲怎么还把她叫做兄长?   “风儿,”可柳莺飞却像着了魔一般,她摩挲着云清澜侧脸,朦胧泪眼在云清澜身上上下打量一圈,语中是挡不住的疼惜与怜爱,“三月不见,娘亲瞧着你黑了些,也瘦了许多。”   “娘亲,您看错了。”   云清澜原想笑着嗔怪一句,伴着他们长大的娘亲竟也有认错自己孩子的一天,可却笑不出来,她徒然地扯动嘴角嗫嚅片刻:“我不是兄长。”   娘亲又怎么会认错呢?儿时他们玩的那些游戏,娘亲一次都没认错过。   可柳莺飞却还是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地说:“风儿这些时日在外征战,都不知自己错过了自家妹妹的大事吧。如今却也不巧,虽赶在了澜儿出嫁的这一天,却没能再送上澜儿一程。”   “澜儿啊,”提起云清澜,柳莺飞抓着战甲肩袖的手紧了紧,一双眼又红了几分,“澜儿她也是有福气的,这兴许,兴许也是一桩好姻缘。”   柳莺飞这般说着,却不知是在对云清澜说,还是在对她自己说。   云清澜此刻却如五雷轰顶般,她难以置信地停顿良久,才终于艰难开口:“娘亲,谁,您说谁出嫁?”   “哭什么哭!今日澜儿出嫁,青风归家,是双喜!”   正此时,一道威严的声音自院中骤然响起。   迎面走进一须发皆白的老者。   那老者燕颔虎须,气势逼人,一身宽大长袍盖住魁梧身躯,颇显出几分气吞山河的威武气势。   云清澜眸色一凝,眼前人正是她的祖父,武朝柱国大将军,云杉。   作者有话说:   这段写的很难受,emo 第41章 偷龙换凤   “云家百年护国功臣, 朕念其德,追侯远将军云一郎为异姓王,封云家女云清澜为长宁郡主, 嫁达腊藩王,结秦晋之好。”   香案上的圣旨在云清澜手里被捏得几乎变了形, 云杉不动声色地睨了云清澜一眼又道:“朝中大臣知你今日回朝, 眼下都在宴厅候着, 你且去速速梳洗一番, 随我往前厅去。”   可话音落下,云清澜却一动不动。   她想起那在中元街边遇上的喜轿。   云清澜恨恨地攥紧双拳。   她的兄长丰神俊逸,弱冠之年就已执掌三军, 没遇上一个琴瑟和鸣知心人不说, 竟还要替她嫁到达腊去?!   这是何等的折辱和践踏!   锵——   无涯剑冷锋出鞘,带起一片婢子惊呼, 那剑鞘相碰的金戈声在不大的闺房荡起一阵凛凛回响。   云清澜提着剑转身欲出,却被云杉喊住了。   寒光闪烁中云杉铜铃似的虎目微眯:“你去哪?”   那清冽女声不加掩饰, 带着汹涌怒火一字一顿地从云清澜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去达腊。”   “怎么,领了几天兵,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了?”   云杉摆摆手,遣退一旁围着的仆子下人:“败军之将, 且还想杀到何处去?”   “如今南北之战皆败,你以为云家在圣上面前还能说得几分话?”   云杉上前几步, 在云清澜的无涯剑锋前站定, 尽管没有其他多余动作,可那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虎将气势却显露无疑。   云杉音色淡淡, 不怒自威:“速去梳洗, 随我迎宾。”   可云清澜依旧一动未动。   祖孙对峙, 云清澜盯着云杉,双目赤红浑身颤抖。   “风儿,去吧。”   对峙间柳莺飞忽然拽了拽她衣袍,那哭了一天的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出嫁的日子时辰是澜儿自己定的。”   云青风被周倦秘密送回云府时已奄奄一息,那时云杉在外与达腊对战,独有柳莺飞一人留在府中。她心急如焚却又不敢声张,花了十分力气才堪堪替云青风捡回一条命。   可人却彻底废了。   那刀落在胸腹伤了肺腑,云青风虽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却再也提不起剑。   好在他生性爽朗乐观,捡回一条命后言语间也多是庆幸,并未让人觉出什么颓废失意之态,这才叫柳莺飞放了几分心。   养伤的日子出不了门,云青风索性就日日陪在柳莺飞身边。说什么以前跟着祖父四处征战没时间陪伴娘亲,今日也要享一享小云儿那承欢膝下的福气。   北境之战九死一生,云杉为了护住云青风,前往西南达腊时又只带了两营。南北之战武朝败局已定,这些云青风都看得清楚分明,许是从那时,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   圣旨下来的时候,也是云青风替云清澜接的旨。   这休养的一个月并不足以让他身上伤势痊愈,可将送亲的时辰定在今时今日,却也是他自己的意思。   圣旨已下无力回天,代嫁之势已成定局,云青风怕云清澜知道之后加以阻拦,却又想在远行前再看自己这妹妹一眼。   从小一起长大,他比谁都疼她。   云清澜听罢眼底朦朦地泛起水光,手中长剑也叮当一声掉到地上。   柳莺飞看着自己那失魂落魄的小女儿心中亦是一阵酸楚。   她拉起云清澜紧攥的左手,再将那弯曲指节一根根展开。那攥紧的掌心里血迹斑斑,殷红甲痕和着那在战场上留下的细密刀口一起纵横交错。   云杉还站在门边,柳莺飞心疼地用帕子在云清澜掌心血迹上沾了沾,一边招呼一旁候着的兰铃:“带她去梳洗罢。”   相依为命的兄长代自己远嫁,如今自己竟还要扮作他的样子去迎宾送客。杀人诛心亦不过如此,但没有人能忤逆云杉,   兰铃手里捧着按云清澜身量定制的男子衣袍,烫金的忍冬纹沉稳华贵。她看着云清澜凝如寒冰般的侧脸,心中也颇为酸涩:“小···少爷,请随老奴来。”   兰铃是柳莺飞的陪嫁丫头,在府中伺候了二十多年,如今虽年纪大了,但手脚却是极麻利的,不过几息,就带着云清澜再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冠带束发,缁衣皂袍,云清澜路过铜镜时瞥到镜中映出的人形,心中就有个声音哀哀地叫了一声。   她真的成云青风了。   云杉还维持着先前的样子等在门边,他的身影苍劲挺拔,巍巍然如一颗百年巨松,擎天顿地立于一方,既为云家五十年遮风挡雨,又是云家诸人不可逾越的命运法则。   “祖父。”心中波澜被强行按下,云清澜在云杉面前站定,敛眉垂首,低低唤了一声。   敬重有余,亲近不足。   云杉淡淡睨她一眼,鼻间嗡鸣,留下一道重音。   “嗯。”   云清澜跟在云杉身后一路无言地走至宴厅,云家本就是京都显赫大家,如今云清澜又被圣上加封郡主。郡主远嫁,朝中大小群臣全都要前来道贺,眼下尽管已过晌午,但仍有达官显贵不时登门。   “户部尚书刘大人贺,彩玉双珠一对!”   “柱国将军,恭喜,恭喜啊!”   云清澜刚一站定,门子的声音就和一道陌生男声同时响起,迎面疾步走进一脸圆体胖,面相和善的男子。   那刘大人先是冲着云杉拱手拜了拜,一抬眼又看见其后站着的云清澜,当即两眼一亮:“云将军?竟是云将军回来了!”   那刘大人圆润的胖脸上小眼挤成一条缝,好像云青风回来对他来说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武朝百姓这么多年安居乐业,全都仰仗着云将军和龙虎军,北境苦寒,将军这些时日戍边守关实在辛苦,如今三国议和,可算是能空上一阵子了!”   明明是战败而归,可从这刘大人嘴里说出来却好像做了什么造福百姓的善事。   云清澜不认得刘大人,再加之云青风代嫁让她备受打击,此刻的她神情萎靡,眸底颜色黯淡灰沉。   “云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见云清澜没有应声,刘大人低声询问,脸上也跟着露出关切,可那一双小眼却紧紧盯在云清澜苍白的脸上,透出不少心思。   云青风在北境受伤一事不是秘密,但凡消息灵通点的大臣都听到了风声。   他是云家百年将门的最后一根独苗,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若是云青风倒了,云家这颗巨树光靠云杉可撑不了多久。   沉默间云清澜和刘大人间突然横进一人,云杉挡在二人中间神色不变,只淡淡应道:“达腊离家千里,青风心疼澜儿。”   刘大人当即恍然,连连点头称是:“云将军与郡主兄妹情深,实在令人感动。”   紧接着这刘大人又对着云杉阿谀奉承了几句,其中不外乎是一些老当益壮,朝中砥柱之类的虚词,被云杉敷衍几句后,就被王伯引到厅内去了。   “户部尚书刘志,此人八面玲珑阿谀谄媚,平日莫与其相交。”待刘大人走后,云杉突然道。   他背对着云清澜淡淡叮嘱:“明日随我上朝,今日前来道贺人的身份模样,你且都在心里记上。”   云清澜低低应了一声。   “你最好给我打起精神来。”片刻后云杉的声音再度传来,“京都不比边疆,也容不得你耍性子。”   “禁军统领姚都尉贺,白玉龙刀一柄,洛阳仙茶三两。”   说话间外面的门子又高唱一声。   听清来人,云清澜感到云杉周身气势猛地一沉。   作者有话说:   女主就是个普通人,也坚强也脆弱也娇气 第42章 鹰门犬吠   云清澜抬头去看, 只见一个身长八尺,虎背熊腰,看着比云杉还要高大许多的粗犷男子大步踏入府门, 身旁还跟着几个穿黑甲挂阔刀,做禁军模样的士兵。   千里求援时间紧迫, 周倦从北境出来后日夜兼程, 送云青风回府后就直接找上了他。   可这姚荣远左右推脱, 说什么禁军护卫皇城, 若无圣命不可轻易调动,又借着夜深惊扰圣驾的理由,说什么都不肯替周倦向武帝通传。   周倦无法, 他不过是军中的一个小队领事, 本无资格面见帝王,可如今被逼上绝路, 只得硬着头皮跪上皇城,跪开了宫门, 最终却还是无功而返。   云清澜眨眨眼,纤长细密的眼睫盖住心间思绪,只无声地看着那雄壮身影越走越近。   “柱国将军!姚荣远来迟了!”   姚荣远高喝一声,霎时间整个府院都回荡着他雄浑的声音。   他快走几步来到近前, 对着云杉拱手一拜:“近日局势不稳,京都城防事关重大, 早前巡逻拖沓了几分, 还望柱国将军恕罪!”   不稳?云杉眉头一挑冷哼一声。   武朝战败,联姻议和, 他说的可是他云将军府里不稳?   “姚都尉都说了局势不稳, 那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自然才是要紧事!”   云杉看不上姚荣远, 武将间直来直去,他是连像对待刘志那般敷衍姚荣远几句都不愿。   姚荣远没想到云杉竟如此直白,他脸上青红交错,片刻后才扯着脸皮子陪笑道:“云将军千里求援,下官知柱国将军恼怒,可圣命难为,下官,下官实在难办。”   一边说着,还一边露出一副我是真的无可奈何的神色。   姚荣远抱拳俯首,云杉却别过了半边身子不愿理他。   等不到云杉应声接话,他便只能兀自躬腰站着。这姿势实在难受,站了一会的姚荣远只觉腰间酸痛难当,   他顿了顿又道:“下官今日前来,除寒舍薄礼外还带了左相给长宁郡主备的洛阳仙茶。左相托我给柱国将军道个歉,朝中政事繁忙,他实在抽不开身。”   京都坊间有这么一句传言,筑基百年,不及仙茶七两。   这仙茶,指的就是洛阳仙茶。   一个武将替文官鞍前马后,且不说文臣武将自古不和,如今吕莲生把持朝政,朝中上下重文轻武之风盛行,在外征战的将士们其待遇俸禄早就是一降再降。   对此坊间还流传着一句话,贱命二两,既当文家狗,不做武门夫。   可这姚荣远对此却浑然不觉似的,提起左相吕莲生,他连腰板都紧跟着直了起来:“洛阳仙茶千金难求,左相寻遍各地也只得来十两,除了献给圣上的七两外,剩下的可全在这了。”   姚荣远脸上显出得意,正想再就着这洛阳仙茶多说上几句,却听云杉冷不防地出了声:“姚都尉既知是圣命在上,那云某,自然也是无话可说。”   姚荣远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云杉应的竟还是他半柱香之前说的那句话,中间关于吕莲生的长篇大论,却全都好像没听到似的。   被云杉三番五次拂了面子,姚荣远也终于沉下神色来:“长宁郡主位同皇女,侯远将军加官晋爵,柱国将军莫要忘了,这都是谁为将军求来的恩情。”   谁的恩情?   听到这句话,云清澜垂在袖中的手霍然攥紧,黯淡的瞳孔也猛地亮起火光。   送孤女往蛮荒,封亡子作侯王,这也能叫恩情?   “哈哈哈!”云杉忽地大笑几声,“鹰门犬吠,沼地鸡鸣,云某今日见识了!”   “你——!”姚荣远脸色彻底黑了下去,额间登时青筋暴起。他自城防处匆匆而来,还没来得及卸甲,如今单手覆上腰间长刀,眼见地就要抽将而出。   云清澜前来迎宾没有配剑,她两眼微眯,不动声色地朝前一步,却被云杉微微抬手拦住了。   云杉毕竟是柱国将军,即便已经卸了军符,可到了他这个位置上,就连皇帝也轻易动他不得。   一个小小的禁军都尉,又能怎样?   云杉下巴微抬,目光落在高处,泰山之势自周身缓缓而出。且送他一胆又能如何,竖子横跳,他还真不看在眼里。   一边是恼羞成怒的剑拔弩张,一边是观云望风的气定神闲,云杉不理不避,视其为无物。   姚荣远雄壮身躯僵硬,过了许久才终于松开腰间长刀。   他眼中凶光闪烁,落在云杉身上沉默良久,才嗡声抱拳道:“边防事忙,下官告辞!”   说罢甩袖而去。   云杉老神在在地站在原地,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姚荣远前脚刚走,后脚便又响起一道高唱:“常公公到!”   唱罢迎面疾步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气定神闲的云杉神色一凛,当即整理衣袖,快步迎了上去。   是随军回来的大太监常福安。   常福安穿戴周正齐整,身上早不见了自北境奔波回来的一路风尘,他身后跟着一众手端木案的小太监,云杉迎上前拱手一礼,常福安便展开手中黄卷,高声唱起来:   “陛下赐——!”   尖细的声音刚在云府院中响起,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所有人就全都俯身跪了下去。   “赐柱国将军,长宁郡主,玄金阴阳环一对,十二角花蝶挂彩念珠一串,檀桦木鱼一座,九瓣双层莲台两盏····”   御赐的物什一件件被端进宴厅,云清澜跪在地上眉头微蹙:怎么赐的都是些求仙问道的东西?   约莫过了半柱香,常福安才终于唱罢收起黄卷,他向前两步扶起跪在地上的云杉:“柱国将军,圣上今日赏的,可是都是好东西,保您极乐,佑您长生。”   常福安顿了顿,语含深意:“陛下心中,可是十分念着柱国将军的。”   云杉刚直起的身子又弯了弯,雄厚的嗓音亮如洪钟:“老臣谢圣上隆恩!”   送走常福安,整个云府上下才终于松了口气。云杉也不再在门前等候,而是带着云清澜走进宴厅。   云家名门世家,宾客迎来送往络绎不绝。期间推杯换盏,不时有人前来搭话,不过大多都被云杉三两句不咸不淡地应付了过去。   可饶是如此,久居深闺的云清澜也不曾见过这般架势。喧嚷中她只觉脑中昏沉,连日的疲乏从四肢百骸间悉数涌了上来,一浪一浪拍得她摇摇欲坠。   一直跟着云杉在宴厅待到直到日薄西山,人才渐渐散了去。   看着满座的杯盘狼藉,云清澜终于长长出了口气。难怪就连好脾气的兄长,提起权贵宴会也要频频皱眉。   云清澜自榻座上站起身,又拖着步子跟着云杉走向后院。冬夜寒凉,冷不丁地被寒风一吹,人才终于清醒几分。   云杉脚步沉稳地走在前面,疏冷月色兜头而下,照出黑影落在云清澜身上。   云清澜整个身子都沉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她眼睫忽闪几下,眼皮低垂。   对这个祖父,她从来都是敬而远之,像今夜这般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细数下来竟是头一遭。   朝野皆知柱国将军二十年磨一剑,他五子尽失,晚年就一心扑在长孙云青风身上。   他日日把云青风带在身边,不光带其遍访名师,更是将毕生所得倾囊相授。而云青风也不负所望,小小年纪就显出执掌三军的将才英姿。   云青风楚璧隋珍,集万千荣光于一身,可没人知道,云杉磨出的这把剑一剑双刃,而云清澜,就是藏在暗处的锋。   对于兄长,云杉循循善诱地说过很多话,可对云清澜,他二十年间却只说了一句。   成为云青风。   这一句,就成了她二十年里做的唯一一件事。   “哪边去?”   正想着,头顶忽地响起一道沉稳苍劲的声音。   云杉虎目低垂,在云清澜出神的时候,他亦无声打量着自己这不甚亲近,甚至看着颇有些木讷的孙女。   云清澜和她兄长生的是极像的,鼻眼轮廓,唇齿眉峰,也只有在这倦怠疲乏时,才会显出略微的区别来。   云青风的眼眸明亮浩瀚,意气风发间闪耀群星,而云清澜的眼睛却惯常垂着,敛眉低首诺而不言,看着常叫人觉得少了几分生气。   云杉眉头微皱,显出几分不满。   被云杉一唤,云清澜才回过几分神,发觉自己正站在西南两院的岔路口,而其中一只脚已经迈向了西边。   “你一身绝技年少成名,又屡建奇功名冠三军,有何可自卑怯懦之事?”   云清澜一愣,这说的是她?   她低头,脚下就映出一个挺拔少年的影子。   云清澜眸色暗了暗,层层海潮从眼底涌了上来。   云杉又继续道:“南北之战大败,武朝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圣上如今这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明日下朝后,你便常住军中,让将士们勤加操练,今日之败局,龙虎军日后势必要替圣上再讨回来。”   云杉一心装着武昭皇帝,云清澜默然不语垂首以应,身影一动不动地立在月下如一座石像。   只在无人注意的阴影处,把迈向西院的那只脚静静收了回来。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匣中锦书   云青风的南院四下无灯, 云清澜踏入其中,无边黑暗就从四面八方沉沉向着她挤压过来。   四周连空气都显出粘稠,她拖着沉重的脚步, 仿佛跋涉在一片寂冷湖水中。   房门没有关,依稀月光散落室内, 一切都还维持着她晌午从这间屋子里跑出去时候的样子。   桌上那未喝完的半盏茶, 如今已是凉的彻底。   兄长在房中残留的气息似乎已随着日落渐渐消散了, 云清澜坐在桌前微微失神, 心中是说不出的落寞孤寂。   余光忽然瞥到一个形状熟悉的物什。   两柄木质小剑静静挂在矮塌旁的墙壁上,朱红的漆映在月下斑驳一片,其剑锋相对, 剑尖相依, 似在交锋又似在嬉戏。下面狭长的木案上则端端正正地放了个四方的檀木盒子。   室内没有点灯,云清澜借着月光摸索着走过去, 木盒陈旧,连棱角的木刺都已被磨得圆润光滑, 上面没有雕纹修饰,是再寻常不过的木匣样式。   可云清澜的指尖却有些抖。   她双手覆上木盒,在盒子边缘缓缓摩挲几下,才轻轻打开盒子。   那模样好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许多各式各样的大小珠子。   这些珠子有好有坏参差不齐, 除了角落最大的那颗看着值些银子外,其余看起来都是一些不甚入眼的小玩意。   也确实只是一些小玩意。   武昭二十一年那场大病, 云清澜再等痊愈时已经是初春。自从下定决心做云青风的影子, 云清澜的生活也随之变得忙碌起来。   影子不能见人,她就只能拿着小木剑踉踉跄跄地跟在云青风身后。云青风白天在学堂武场里学了什么, 晚上下学回来再全数教给她。   日复一日的忙碌里云清澜如发芽的柳条渐渐抽长长高, 可人却眼见地消沉下去。   即便这是疼她爱她、待她如父的兄长, 可谁又甘心就这样活成另外一个人呢。   后来每逢休沐学堂放假,柳莺飞和云青风就在家中陪她玩谁是小云儿的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云清澜可以以任何她能想到的样子出现在柳莺飞面前,而云青风的任务,就是使出浑身解数模仿云清澜。   两个一摸一样的女娃娃在柳莺飞面前打转转,可柳莺飞每次都能找到真的小云儿。   每当柳莺飞找到真的小云儿时就会一把把她抱进怀里,然后一边轻轻摇晃着身子一边说,看,小云儿永远是独一无二的。   而作为输家,云青风每次都会送云清澜一颗珠子。   因为要做云青风的影子,所以云清澜耳上不可有环痕,头上不可佩珠钗,什么手镯颈挂,那更是不许的。   可小姑家家,哪有不喜欢珠宝首饰的?于是云青风就送她各式各样的珠子来玩。   小到从河边拾来的被河水冲刷圆润的石粒,大到各式各样稀奇的宝珠,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颗纯白色的南珠。   这颗南珠是云青风首次剿匪归来时武帝赏的。   按理说南珠珍贵,不过是一群流氓土匪,不值得赏得这般重,但云青风是云家将军,武帝有意示好,索性破了一次例。   这颗南珠转头就出现在了云清澜的木匣,和一众石头躺在一块。   之前云青风每次输给云清澜珠子的时候都一脸肉疼,他一边将珠子放在云清澜的手心,一边说这可是他找了好几天的宝贝,末了还不忘气势汹汹添一句下次一定要赢回来。   可到了下一次,就又输一颗珠子给她。   云青风最后一次送云清澜南珠时,他拍拍云清澜的肩膀,笑的明媚张扬。   有兄长在,小云儿便安安心心地做朵小云儿。   云清澜眨眨眼,鼻尖有些酸涩。   她将宝珠放回木匣,圆珠碰撞发出叮当脆响,滚动间露出下面压着一角书信。   云青风写字常是信笔而来龙飞凤舞,看着毫无章法,却又极为爽朗洒脱。云清澜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恍惚中竟感觉兄长好像就站在她面前。   “北境之战险象环生,小云儿能做到这般地步兄长心中实在佩服。今日南北之局面非一日而成,朝堂诡谲,小云儿回朝后诸事切记谨言慎行,其间若觉事不可为,大可抽身而退,切莫因愚忠愚孝损毁自身。此番远去达腊,小云儿万莫为兄长挂怀。权宜之计,再会有时,昔年游戏,今必胜之。”   寥寥数语,云清澜却极为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忽地听到院外有些动静,她将信收入匣中抬头去看,却见柳莺飞抱着一身战甲从屋外走了进来。   柳莺飞生的极美,一双儿女也都随了她。   她虽年过四十却不见老态,蛾眉螓首,梳云掠月,就是身子弱了些。这些年虽靠汤药吊着命,却还是渐失了生气,走在月下看着有些伶仃。   “···母亲大人。”   柳莺飞走进房中,云清澜犹豫片刻终于开口,她平日里虽然都叫娘亲,可兄长唤的却从来都是母亲大人。   柳莺飞抱着衣甲的身子一顿,一双眼红了几分,却没有应声。   她将衣甲放在床铺上,又走到门边掩上房门,屋内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紧接着,一豆烛火在房中亮起,云清澜坐在桌边,看着女人瘦削的身影缓缓靠近,过了片刻,一只手缓缓覆上她冰凉的发顶。   “澜儿。”   温暖轻柔的手掌在头顶来回抚摸,云清澜僵硬了一天的面皮渐软,其下汹涌沉默一月之余的雾气终于全数涌了上来。   “娘、娘亲。”   只消一声,大颗眼泪就如断线的珠子般自云清澜眼眶掉落,晶莹的泪珠摔成几瓣,砸在云清澜布满伤痕的手心,又混进云青风送她的宝珠里。   “娘亲,娘亲···”   云清澜把脸埋进柳莺飞温暖的小腹,她肩头颤抖,浑然如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兽。   小兽孤身在外流离数日,遇雷不躲,见浪不退,如今才终于敢再放声哭出来。   “我的孩儿,我的孩儿啊···”   听着云清澜细碎的呜咽,柳莺飞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她的一双儿女皆是人中龙凤,可如今却全都身不由己。   凛冬已至,相顾无言,烛光闪烁的昏黄灯室内两女相依,只在一片寂静的南院传出低低的啜泣声。 第44章 道骨仙姿   柳莺飞是水一般的哀愁性子, 她哭起来珠泪连连,是挡也挡不住。   一直陪着云清澜在南院待到月落星沉,直哭得灯油燃尽, 烛蜡成台。   今夜本是云清澜压抑多日下的发泄,可到后来却又生怕柳莺飞再哭坏身子, 最后只得哭笑不得地左右哄着, 柳莺飞才止住哀鸣, 依依不舍地回自己院中去了。   云清澜抻了抻酸软的腰背, 哭了半宿,她整个人都好似被掏空了一般。胸中压抑的沉闷随着泪水一扫而空,此时她脑袋空空, 眼皮酸涩得几乎睁不开。   她迷迷糊糊地走到床边, 床铺上还放着柳莺飞夜前送来的甲衣。   那甲衣被柳莺飞收拾得干净整齐,上面的血污泥斑都已尽数被除去, 只残有一些刀剑凿痕无声诉说它所走过的曾经。   云清澜拿起甲衣正欲放到别处,一方雪白的帕子却突然从叠好的甲衣中掉了出来。   她困倦的双眼微眯, 空洞呆滞的大脑艰难地转了转,直看了半天才堪堪认出来,是衡芜山狼窟里秦朝楚还她的方帕。   再想起秦朝楚,云清澜只觉恍如隔世。   儿时的记忆尚如昨日, 北境之战的事却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   秦朝楚在武朝为质十年,如今终于还家不知境况如何?想来该是极为欣喜的, 毕竟他当时魇在梦中时看起来是那般慌乱伤心。   云清澜一边想着一边弯腰将其拾起, 方帕一角被捏住在空中徐徐展开,露出一个不甚熟悉的字来。   云清澜的动作一僵, 又拎到近前仔细看了看, 那纯白的方帕一角上绣的, 竟是个小小的楚字。   这不是先前她给秦朝楚的那块云字帕。   云清澜一怔,困意立时消了大半。   她紧了紧手心,那楚字就在手中被拧做一团。   武朝人腼腆内敛,帕子这等贴身之物绝不会轻易送与他人。秦朝楚在武朝生活了十年,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那日在衡芜山中秦朝楚被她所伤情况危急,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帕子交给他,可如今秦朝楚送他自己的帕子回来却又是做什么?   云清澜将方帕叠好放在痕迹斑斑的甲衣上,方帕丝质绵软顺滑,静静帖服于冷硬铠甲,就像那日从落雁崖坠下时她落在秦朝楚身上一般。   可她真的不知道吗?   云清澜脸颊生出几分困倦的红,连带着捏过那方帕子的指尖都热了起来。   ···   第二日云清澜起了个大早,假扮云青风一事事关重大,除了娘亲祖父和王伯兰铃,府上其余下人对此大都一概不知。   好在云青风平日随性而为不需人伺候,云清澜在房中自己收拾一番也不会引得他人生疑。   武朝朝服样式繁冗,裁形宽大,云清澜穿起来是着实费了些力气。   待走到前院时云杉已早早等在府门的马车前。   “祖父。”   云清澜快步上前低低唤了一声。   “嗯。”   云杉还是那副稳如泰山的样子,他的目光在云清澜身上扫过似是打量了一圈,随后低低应了声,便转身上马车去了。   马车宽大,祖孙二人坐在其中相对无言。   天刚蒙蒙亮,中元大街上除了云家的马车外少有行人,但街边的早铺茶摊却都已经早早开了张。   帷幔摆动间,就悄然钻进几缕烟火气。   路过的摊主小贩相互打听菜价行情,高了低了时就哎呀呀地大叫一声,云清澜听到动静,就新奇地透过马车轩窗往外看。   农户挑来新鲜瓜果,商贩摆出零嘴糖糕,远远飘来肉包香味,早市的人们忙着张罗吃食生计,边关的风雪吹不到他们身上,便全然是一副安居乐业的样子。   她看着他们热络地打招呼,在冷风里被冻得鼻头通红。可他们却还是乐呵呵地朗声大笑,哈出的热气就在半空中融成一团。   云清澜走马观花地看着这些人,头一次上朝面圣的紧张心情突然就消散几分。她眨眨眼,又若有所思地缩回车轿里面去。   人食五谷,聚而成火,散则无形,不外如是。   车辕吱呀,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向皇宫。   金銮殿里众朝臣已经来了大半,云杉德高望重位次最前,路过百官便不时地有人冲他拱手问安。   有眼尖的看见身后跟着的云清澜,就也笑着上前云将军长云将军短地嘘寒问暖几声。   这时云清澜就会学着兄长的样子草草应和两下,言谈间虽难免显出局促,但有云杉在一旁挡着,倒也没出什么意外。   大殿上文臣武官分立两侧,赵骞关早早就已经列队其中,可他身旁的位置却是空的。   云清澜在那空出来的位置上看了一眼,眸光忽然就黯淡下去。   是戚猛的位子。   戚猛战死天生桥,是拼了性命才给龙虎军换来生机。   云杉一人站于排首,云清澜就跟在后面站在第二列。她在云杉背后站定,余光就看到站在左侧首位的吕莲生。   朝中人喧扰着跟云家祖孙二人打招呼,吕莲生就半阂着眸子假寐。他站在文臣首位如老僧入定,看着年纪不过五十上下,却能和古稀之年的云杉分庭抗礼。他们一左一右,共成了武昭皇帝李玄臻的左膀右臂。   在此之前云清澜也曾从云青风和柳莺飞的只言片语里听说过吕莲生其人。   他虽学识渊博,却始终怀才不遇,直到而立之年才崭露头角,却也堪堪只得了一个翰林侍读的官名。   可谁料三十年里河东西,他一朝之间大放异彩,竟突然得了武帝赏识。   不光屡次主笔文史书册,更写得一手好青词。那青词赞神赞圣,直赞得自己平步青云,甚至还能在二十年间隐隐压过云杉一头。   云清澜常听人笑说吕莲生是墨盒里游出来的宰辅高帽,但人不可貌相,吕莲生如今能权倾朝野,靠的可不只是笔杆子下的那点功夫。   吕莲生身后依次站了不少人,昨日见到刘志也在其中。此刻他正跟身边几位同僚相谈甚欢,言语之间左右逢源,果真是一副八面玲珑的样子。   文臣大多都有条能力战群儒的好舌头。   此刻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言语间对天下诸事评头论足,高谈阔论,倒显得武将这边冷清了许多。   云清澜目光转了转,忽然在群臣之列看到一个不起眼的人影。   那人站在文臣列末,年纪看着大约跟自己相当,文官之间聊得热闹,可他却兀自垂手站在一边,既未忙什么事情,却也不上去与人攀谈,看着冷冷清清,形单影只。   云清澜眨眨眼,倒也不欲深究。   天下人性格迥异,即便是在这看上去一团和气的朝堂,也难免有那么一两个特立独行的人。   她目光在那男子身上停留片刻,便淡淡收回视线。   朝臣悉数到齐,卯时的钟声响过三巡,可金銮殿的龙椅上却空无一人。   云清澜心中狐疑抬头去看,却见朝臣大多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约莫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殿后的屏风外才隐约传出动静。   片刻后屏风处阔步昂首走出一人,那人身穿道袍,头戴玉簪,玄青色的袍衣上绣有五爪金龙,走起路来步步生风,流云似的长袖转身一摆,就端坐在那龙椅之上。   看得云清澜当即一愣。   天子坐明堂,在她的想象中该是极为威严肃穆的,可眼前的武昭帝却竟全然一副道骨仙姿。   “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玄臻在龙椅上坐定,脚下的一众朝臣便齐齐高喝着在他面前跪了下来,李玄臻在众臣身上扫过一圈,摆摆手道:“众爱卿平身。”   他看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今日朕观天象,卯时紫气东来,吐息一番延年益寿,众爱卿没在外采风,实在可惜。”   吕莲生当即拱手上前:“紫气乃真龙之气,非天人不能受用。臣等肉体凡胎,又如何承受得住这般仙气。”   他们是肉体凡胎,武昭帝那便是真龙神体了。   “哈哈哈,好!”   吕莲生不愧是靠着一手青词就能平步青云的人,一句话把李玄臻夸的眉开眼笑,他朗声大笑几声:“今日众卿可有事奏?”   “启奏陛下,”户部尚书刘志当即出列道,“今逢旱年,春秋雨水稀薄,时至岁末年关,按旧例需得开仓放粮,如今库中存粮尚足,是否依照旧例行事?”   “嗯,”李玄臻点点头,“既没有好收成,那就将库粮开了便是。刘卿只管着手去做,此事日后报给吕卿,不必再来寻朕。”   “臣遵旨。”   刘志毕恭毕敬地冲着李玄臻躬身一礼,随即缓缓退回列中。紧接着其余一众官员也相继上前,奏报近日朝中发生的大小诸事。   李玄臻半阂着眼静静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两声。   “陛下,”   待群臣奏毕,一直垂首站在列前的吕莲生才缓缓上前:“如今武朝、达腊、稷元三边议和,长宁郡主昨日已顺利启程前往达腊,与稷元的联姻之事昨日也传回了消息。”   见李玄臻端坐其上没有反应,吕莲生才继续道:“稷元敬重武朝,更看重正阳公主,今已传信选由太子与正阳公主联姻,待年关过后稷元太子会亲自前来我朝迎接公主。”   “太子?”李玄臻声音顿了顿,“那个秦昭年?”   吕莲生又拱了拱手:“回陛下,如今稷元的太子,已经是秦朝楚了。”   秦朝楚?竟是他要与正阳公主联姻?   垂首站在一侧的云清澜眉头微动,这件事,他知道吗? 第45章 赏罚分明   “秦朝楚?”   李玄臻口中低声重复, 似乎对这个名字极为陌生。过了半晌才不确定道,“是···质子府里的那个?”   “回陛下,正是。”   “那秦朝楚颟顸无能, 遇事怯懦,秦雄怎么会让他来当太子, 稷元莫不是没人了。”   李玄臻语含不屑, 秦雄是当今的稷元国君, 十年间在武朝面前伏低做小, 暗地里却励精图治,如今更是狠狠咬了武朝一口。   他心中生出几分恼怒,又紧接着冷嗤一声:“如今便是什么人都能在武朝头上撒野了!”   天子一怒, 龙威回响, 金銮殿下的朝臣们无一不是俯首帖耳,噤若寒蝉。   “陛下, 此子不可小觑。”   一片静默中只有吕莲生不慌不忙,他遥立群臣之首, 俯身一拜,又道:“此子在我朝为质十年,其间装疯卖傻,假痴不癫, 令我等掉以轻心,直到今日才在北境之战里显出真容。”   吕莲生顿了顿, 似是有所顾虑, 他沉默片刻又是一拜,继而才缓缓出声道:“北境之战大败, 怕是少不了此子在其中斡旋筹谋。”   “他?”   李玄臻靠在龙椅上眉头微皱:“朕不是让云青风挟他往北境做质吗。”   一个人质, 竟还翻出花来了?   “陛下, 云将军昨日回朝了。”吕莲生低眉垂首,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哦?”李玄臻微阂的眼终于缓缓睁开,似是刚刚才得知这个消息一般。黑沉视线在殿中扫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到云清澜身上。   云清澜当即出列,先是跪地一拜,才对李玄臻道:“臣云青风,拜见陛下。”   “云卿远赴边关,实在辛苦。”   寥寥半句,李玄臻声音淡淡,既未说平身,那便是让云清澜一直这么跪着。口中虽嘘寒问暖了一句,语气却又含着浓浓不悦。   云清澜俯身在地,心下了然。   南北之战皆败,武朝主动联姻议和,更是一连送出两位公主,在天下人面前可谓是颜面尽失。   她对着李玄臻又是重重一叩首,才道:“罪臣云青风领兵不力,北境之战失利,臣罪当诛,还请陛下降罪。”   “降罪?”   李玄臻尾音上挑,悠然沉厚的声音在大殿上拖得缓而长:“云卿为国征战,又何罪之有啊?”   云清澜无言,只把头在地上埋得更深。   北境之战连绵三月,其劳民伤财,死伤无数,可最终退守衡芜,不光把秦朝楚放虎归山,更迫使云杉不得不早早结束达腊战事。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武朝受制于人,她这个主将难辞其咎。   云杉站在一旁,敛目低眉。   他虽已不掌兵权,但仍是德高望重的柱国将军,朝中武将大多由他一手提拔,威望颇高。此时他若为云清澜开口辩饶,再引得众将求情,只怕会更让武帝不满。   “陛下。”   寂静中又是吕莲生再度开口:“云将军此番在北境身受重伤,如今虽未能大胜而归,但也劳形苦心,若此时对云将军所有责罚,只怕会寒了云将军和众将士的心。”   吕莲生出言辩护,云清澜却心下一沉。   她虽初入朝堂,但朝中文武不和却并未秘事。且就说昨日在府上云杉给姚荣远的那份难堪,打狗看主人,这难堪里大多也都是冲着吕莲生去的。   吕莲生此刻开口,只怕也不会安什么好心。   “那依吕卿,此事便这么过去了?”   李玄臻少年登基,年过五十就已执政三十六年,漫长的帝王岁月将他的情绪掩藏得幽深难测,言语间早已叫人听不出喜怒。   吕莲生拱手道:“云将军既身受重伤,那依臣之见,倒不如让云将军先在府中修养几月。柱国将军年过古稀,眼下正好又至年关,云将军在府中修养,一来能好生调理身子,二来又可在柱国将军膝头尽孝,三来也可彰显陛下宽仁。”   “至于龙虎军中大小事宜,臣以为可让禁军督尉姚荣远暂代此职。”   吕莲生话音刚落,大殿右侧的武将列中就陡然爆出嗡嗡的议论之声。   云清澜跪在地上,纤长白皙的指节微微弯起。   这吕莲生,竟三言两语就想从她手中拿过兵权。他义正言辞,虽字字句句名为关照,其下之意却又昭然若揭。   说是休养暂代,可这兵符一旦交出手,日后要再想拿回,便可是难上加难了。   可如今她阵前失利,在武帝跟前失了话语权,又只能任由吕莲生宰割。   一时间云清澜心中闪过诸多念头,鬓间碎发散落,盖住其间神色。   “陛下,臣以为不妥。”   群臣议论间忽有一道清跃男声高高响起,云清澜侧过脸回头去看,竟是先前文臣列末那个不甚起眼的小官。   那小官音色朗朗,身挺如松,一声之下昂然出列,不卑不亢地对李玄臻拱手一拜,才道:“陛下,既是败军之将,又为何要以功臣之礼相待。臣以为,云将军既自愿请罪认罚,那陛下便该应他所求,如此也好让我朝军将知道陛下持正公允,赏罚分明。”   竟是要来落井下石。   云清澜心中又沉了几分。   “罚?”李玄臻颇有兴趣地挑挑眉,“那徐卿所见,此事又当如何罚?”   “既是败军,自是要勤加操练,以雪前耻。”   徐景流顿了顿道:“臣以为不如贬云将军为前锋将军,着操练之能。”   既让云清澜交出了兵权,又能让她继续在军中效力。   “如此,云卿可有异议?”李玄臻又问云清澜道。   “臣无异议。”云清澜只把身子俯得更低。   徐景流此举虽彻底卸了她的兵权,但却也将她留在军中,龙虎军由云家统领百年,只要还在军中,就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来日方长,她大可徐徐而图之。   “嗯。”李玄臻点点头,似乎也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如此,那便只要委屈云卿了。至于掌军之事——”   李玄臻想了想,似乎没有想到什么合适的人选:“就由姚荣远先暂代此职。”   “谢陛下隆恩。”   云清澜又是一叩首。   吕莲生站在殿前,回位时忽然不咸不淡地朝着徐景流的方向看了一眼。   虽没能彻底架空云清澜,但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便也不再多说。   紧接着朝臣们又计划商讨了一番年后稷元太子秦朝楚来朝的事,待诸事议毕,李玄臻便摆摆手退朝了。   “徐大人。”   众朝臣自金銮殿里鱼贯而出,云清澜快走几步,追上走在最前的徐景流,抱拳道:“今日朝上多谢徐大人替我谏言,青风感激。”   所谓大树底下不长草,朝上云清澜被吕莲生步步紧逼,其夺权心思昭然若揭却无人敢为她争辩,一则是因为朝中武将在此事上概需避嫌,二则是因为殿上的文臣大多都已沦为吕莲生之牛马。   可徐景流不过一个四品大理寺少卿,吕莲生统掌文官,今日替她一言,日后也不知要为此事受多少欺负。   云清澜有意谢过,却不曾想那徐景流竟是有些不领情。   被云清澜叫住,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眉头微皱,道:“云将军且谢我做什么,败军之将,安能卧于榻间?”   云清澜被徐景流噎得一愣,正不知如何回话间又听徐景流接着道:“更何况云将军有谢我的功夫,倒不如多去营中呆两天。”   徐景流一边说着,一边又自顾自地转身朝外走去:“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待会云将军进了花果山,可是哭都没处哭了。”   花果山?   徐景流有意提醒,却又言之不明。   云清澜心中一突。   莫不是···军中出事了。 第46章 军中械斗   经徐景流一番提醒, 云清澜告别云杉后便当即寻了匹快马前往龙虎军营。   龙虎军驻扎在城西,云清澜策马而来还不等走近,便远远听到营中传来的喧嚣争斗之声。   宽阔的练武场上今日挤满了人, 一边是红袖黑甲的龙虎军将士,另一边则是金甲银服禁军官兵。   他们你推我攘地挤在一处, 在正中空出些地方, 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就全都伸长了脖子朝里看。   禁军的官兵们脸上现出得意, 龙虎军将士们则大多看着有些恹恹。   待云清澜拨开人群走到场中,就看见五营主将牛长生正与身形雄猛壮阔的姚荣远扭打在一处。   而六营主将张平良则站在不远处,他脸色青紫, 唇角眼骨几处殷红, 一把断剑掉在脚边,身上也多处都沾了尘土。   牛姚二人赤手空拳, 竟全凭着一身蛮力相搏,那粗壮的拳头落在对方身上, 就发出令人心颤的沉闷声响。   牛长生是戚猛一手带出来的兵,其行事作风也多随了戚猛。   他虎背熊腰,一双铁拳在空中划起劲风,提肩掣肘间凶狠非常, 可在身长八尺有余的姚荣远面前,看着却还是弱势几分。   只见他一拳打出, 劲猛拳风带着碎石之势直冲姚荣远面门而去, 被姚荣远横臂拦下后,牛长生就快速收拳, 紧接着脚下连踢, 又接着余势后跃几步, 拉开一段距离后短暂蓄力,又带着迅猛力道朝着姚荣远直冲而来。   姚荣远不闪不避,他沉肩曲腿,两脚微开,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就与牛长生正面撞至一处。虎掌开合间二人肩膝相抵,就这么势均力敌地对峙起来。   拳拳到肉的搏斗直看的人血脉喷张,二人两相角力间围在一旁的禁军将士们也全都捏了一把汗。   牛长生脸色通红,头上青筋暴起,额角也被逼出密汗,姚荣远见状冷笑一声,猝不及防间他骤然发力,一直手掌突然挪至牛长生腰间,紧接着爆呵一声,竟直接将牛长生横身举起!   哗——   军中登时爆出一片哗然之声。   牛长生被姚荣远猛地举起,冷不防间天旋地转,他被举在半空奋力挣扎,可姚荣远那一双虎掌却如铁钳似的叫人挣脱不开。   “放俺下来!”   牛长生叫道。   姚荣远举着牛长生原地转了一圈,直到确定所有将士都看见这一幕,才终于松手把牛长生扔到地上。   嘭——!   牛长生砸到地上,溅起一片飞扬尘土。   “俺不服!再来!”   牛长生被摔在地上,只觉全身都疼的四分五裂,但他还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又冲姚明远喊道。   “不服?”   姚荣远气息微喘,心中却是打得酣畅爽快,他解开冬衣外袍随手一扔,凛凛寒风中竟就只着一袭单薄中衣。   姚荣远声音雄洪,言语间带起的胸腔震动有如钟鸣:“毛头小玩意,不服,就回家找老娘哭去吧!”   “哈哈哈!”禁军间陡然爆发如雷笑声。   牛长生被羞辱得脸色赤红,一时间甚至找不出话来回击。他咬牙切齿,恨恨地盯着姚荣远,可那姚荣远却不再理会他,他魁梧的身躯背转过去,看向簇拥在一旁的龙虎军将士。   “还有谁?”   姚明远的目光在龙虎军众将士身上扫过一圈,最终落到刚下朝回来的赵骞关身上:“赵将军?”   赵骞关还穿着没来得及脱下的朝服,他脸色沉沉,看着姚明远一言不发。   陛下让姚明远暂领三军,虽非御前亲封的正将,却已实掌兵权。   他今日早早候在龙虎军中,想来早就已经收到消息。军前挑衅,怕也是吕莲生的意思,借替换军将的由头杀杀龙虎军的威风,以便日后收入囊中。   可如今他已然被提拔,虽旨意未到,但朝上的赵骞关却是知情的。牛长生张平良二人动手尚可以不知者无罪为之辩护,可若他动了手,那便是以下犯上。   今日卸云将军兵权虽是吕莲生所提,但分明也是陛下的意思。陛下忌惮云家,他又是云杉一手提拔的将军,若有不慎只怕更会引得陛下对柱国将军不满。   龙虎军的将士们看着赵骞关目露希冀,但赵骞关沉默良久,最终却上前抱拳道:“末将身份低微,不敢与将军动手。”   如此,那便是退了。   军中当即有不少人露出失望。   “一个秀才,一个蛮子,还有一个···”姚明远看着低眉垂首的赵骞关玩味地摇摇头,啧了两声,“徒有其表的老将军。”   “怎么,龙虎军这就军中无人了?”姚明远对着赵骞关身后的众将士们高喝一声,继而嗤道,“难怪败军之师!”   此言一出,龙虎军将士们当即攥紧了拳头。   他们在外面拿命挣太平,这群只会缩在京都的王八乌龟居然还敢来啐他们!   可那姚荣远如此凶猛,就连赵将军都要避其锋芒,他们其余一众人等即便心有不甘,那又能怎么办?   但龙虎军与京都禁军向来不对付,今日若就这般退了,日后禁军怕是要直接骑到龙虎军头上来了。   “我来讨教!”   沉默间龙虎军兵士间突然响起一声高喝,只见周倦自人群中跨步而出,他手持长剑,英目剑眉,端的是气宇轩昂。   “哪里来的狗,也配跟我过招?”   姚荣远却看都不看一眼地冷嗤一声。   周倦当即脸色一青。   他虽是飞骑队领事,但飞骑队却只是云家私兵,论起来周倦只是云青风的近侍,在朝中未有官职。   只不过云青风向来任人以能,周倦身手不凡,跟在云青风身边多年对行军打仗也颇有见解,是以虽无实职,但军中诸事云青风也常交给他去做,将士们对他也大多十分尊敬。   可姚明远今日要杀的就是这份尊敬。   昨日宴上云杉当众拂他面子,整个京都更是提起武朝军将,被交口称赞的都是他龙虎军。他们禁军没日没夜地四处巡视护卫皇城,难道就被当作驴肝肺?   好一点的叫他们护城军,恶劣些的就差直接指着鼻子骂他们是看门狗了。   凭什么?!   一口恶气囿在姚荣远心间,他怒火中烧,看着眼前堂堂而立的周倦是越发的不顺眼:“怎么,家里主人不行了?让一条狗在外面瞎叫唤!”   云青风重伤之事在朝中官员里早就不是秘密,姚荣远更是在一月前周倦求上门来时就已知悉。   提起云青风,周倦登时两眼都红了起来。   众人只见云清澜假扮的云青风若无其事地在外走动,可只有他知道真正的云青风到底受了何等重伤——他可能这辈子都提不起剑了!   一代天骄折戟沉沙,他或许此生都再也见不到意气风发、光风霁月的云小将军了。   周倦双拳紧握,手中长剑被攥得发出凌凌颤音,他原地驻足片刻,终是忍无可忍,单手覆上剑柄,便要将那鞘中冷刃抽将而出。   “周倦。”   正此时,一个清冷嗓音忽然响起。   云清澜自将士身后缓步走出,玉石之声沉稳宁静,透出些许不问世事的淡然。   云清澜在女子间也算高挑,可那身量混在男人堆里却只能算是平平。如今在人高马大的姚荣远面前站定,更是显得瘦弱单薄。   “姚将军。”云清澜抱拳问安。   “呦,我当是谁,原来是前锋将军。”没了云杉在前镇压,姚荣远嚣张狂妄之态显露无遗。   他眼皮下垂,混黄的眼珠子在云清澜身上轻蔑地转了一圈,才慢悠悠道:“前锋将军日上三竿了才来军营,真是好大的威风。”   “朝后杂事缠身,耽搁些许,姚将军恕罪。”   云清澜敛目低眉声色淡淡,不卑不亢应道。   “将军!明明是他们···”周倦一急,刚想上前辩驳几句,却见云清澜冲他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姚荣远固然是有意挑衅,但北境之败龙虎军已经引起武帝不满,他们如今唯有息事宁人。   可姚荣远却不依不饶:“恕罪?前锋将军可知,龙虎军的将士们不服本将军。”   “将士们连日跋涉人疲身累,再加上战败归来心绪不佳,并非有意冒犯姚将军,还请姚将军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们一般见识。”   “那不行。”   姚荣远挽起衣袖,露出一截肌肉虬扎的粗壮手臂:“前锋将军,本将军也不跟你废话,咱们军中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既然不服,斗上一场便是。”   素传云青风射石饮羽,但如今重伤在身,他不怕奈何不了他。   “末将没有不服。”   姚荣远步步紧逼,云清澜就不温不火地一退再退,好似真的就没有脾气似的。   姚荣远两眼微眯,片刻后突然开口:“云将军,长宁郡主昨日远嫁达腊,算算日子,此刻大概已经出了汴州吧。”   提起云青风,云清澜周身气势当即一沉。   “听说达腊人龙精虎猛,长宁郡主算是有福了。”姚明远言辞粗鄙,语间极尽戏弄羞辱之能。   他笑得淫邪,一双眼盯在云清澜脸上又道:“只是听说长宁郡主素有旧疾,倒不知受不受得住。”   “我跟你拼了!”   周倦怒喝一声当即暴起,可前冲之势却再度被身边之人拦了下来。周倦看着横挡在面前的无涯剑,不由高声道:“将军!”   云清澜波澜不惊的眼眸渐渐暗沉,她看着姚荣远,沉静的声色虽听不出喜怒,却叫人觉得隐有雷暴暗蕴其中。   “姚将军。”   云清澜把无涯剑递给周倦,在凛然寒风中一步踏出。   她赤手而立,肩揽清风,脚踏流云,远远望去亭亭如松,一双乌黑眼眸静静落在对面污言秽语的男人身上。   “不才领教。” 第47章 以何制敌   周倦后悔了。   姚荣远出言不逊, 先是对龙虎军将百般挑衅,又对云家兄妹恶意羞辱,周倦忍不下这口恶气, 却忘了如今站在他身侧的,早已不是真正的云青风。   若是云青风在, 三拳两脚就能把姚荣远丢出门去, 可今日对上那力能扛鼎的姚荣远的, 却是身形单薄的云清澜。   云清澜甫一应战, 龙虎军这边低靡的气势就陡然回升起来。   他们不知周倦心中所想,更不知眼前云淡风轻的云将军早已被偷梁换柱,他们看着昂然立于场中的云清澜, 只觉得又重新有了依仗。   姚荣远也沉下神情来。   尽管心中万般轻蔑, 更早知云青风身受重伤,但真的对上阵来的这一刻, 姚荣远还是瞬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此一战,他不光要在龙虎军中扬名立威, 更是他的雪耻之战。   姚荣远本是戚猛手下的一个千人牙将。   那时郎英刚死,戚猛受不住打击一蹶不振,每日喝的烂醉如泥,军中诸事更是全都被抛到了脑后去。   但三营不可一日无将, 云杉揪着戚猛提点一番,又着他再从众将中拔个副将上来。   三营众将里, 属姚荣远和曹济雄最有可能当这个副将。   他们二人实力相当, 且都有军功在身。按理说这种情况,旗鼓相当的二人只需在全军面前比试一番, 众目睽睽下决出胜负最适合不过, 可戚猛看不上他, 说他心术不正,左右不及曹济雄。   姚荣远不服,说没有真刀真枪的干过,他死也不认曹济雄。   一个营的将士在战场上鼎力互助,若是一营之中将士生了嫌隙,那可是军中大忌。   若是赵骞关遇上这样的事,大多都会安慰一番,或想别的法子补偿他,可戚猛霸道惯了,哪里是会跟人讲理的人?   只见他两眼一瞪,一句你就算把天捅个窟窿,老子也不会让你当这个副将,彻底惹恼了姚荣远。   常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不过是往吕莲生那边送了两瓶好酒,就被戚猛指着鼻子骂做忘娘的东西,可如今曹济雄出卖龙虎军,他戚猛又当如何?   当北境战况报回京都时姚荣远就曾在心底暗自嗤笑,他戚猛就是瞎了眼。   可事情闹到这一步,姚荣远在三营中也呆不下去了,他索性直指戚猛下了战书。   姚荣远身长八尺有余,就是比之戚猛也要高出半个头。如今戚猛日日酗酒,烂醉,他未必就敌不过戚猛。   若是赢了,力战武朝威猛将军的名头传出去,他就是离了三营,日后也不怕没出路;若是输了,败给自己的上将,那也没什么好丢人。   姚荣远算盘打得叮当响,一根筋的戚猛也被他激出了凶性,一场角斗箭在弦上,却突然被云青风横插一脚给拦了下来。   云青风笑意盈盈,说戚猛也算是他半个师父,戚猛的功夫他学了十成十,姚荣远既要向戚猛下战书,那不如同他对垒一番。   呸,狗屁的师父。   姚荣远当时就在心里啐了一口。   他还不知道他?   这戚猛看着南征北战屡建奇功,可鸟大的脑子实际上只能装一双绣花鞋。他每日不是跟在郎英屁股后面追欢卖笑,就是缠着郎教头巴结请酒,哪有功夫教云青风。   但云青风身为云家之后,将名在外,比威猛将军的名头还要大上几分,赢了他,可比赢过戚猛更能扬名。   毕竟戚猛最多也就是个营中主将,云青风未来却是要执掌三军。   更何况他对上戚猛并不一定有十分胜算,但若是一个刚来军中试练的富家公子,一身花拳绣腿没被刀光剑影敲打过,又怎么斗得过他们这些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真将军。   云青风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姚荣远也乐见其成。   可他却输的那般惨。   三拳两脚,摧枯拉朽,姚荣远就被云青风送到了营外。他如丧家之犬被扫地出门,在外数年直到今日,才能再昂首阔步回到此地。   想起这些,姚荣远心中恨恨,那些曾经在此受过的屈辱,他今日就要一一讨还。   姚荣远激将法用的低劣,云清澜也自是清楚她不该应下这道战书。她大可任由姚荣远辱骂诋毁于她,可代她远嫁的兄长,却万不该被冠以如此下流的侮辱。   再加上姚荣远一句“素有旧疾”,更是狠狠戳到了她的痛处。   兄长虽无旧疾,却有重伤。   兄长以七尺男儿之躯代她远嫁,每每想起此事云清澜都觉得心痛难当。达腊偏远,蛮人凶悍,她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兄长安危。   就连姚荣远都知道达腊凶蛮,兄长难道会不知道吗?   但圣旨已定,回天无路。   武帝封云清澜为长宁郡主,明面升官加爵,本意却为威慑。且不说朝中诸多适龄小姐,就冲着云家一门孤子,武帝如何都不该选定云清澜。   但他既这般做了,就分明藏着忌惮。   这是忌惮,更是警告,警告云家莫要忘了龙虎军旗上绣着的那个“李”字。   云清澜不知武帝为何对云家芥蒂如此之深,但云家须得有一个能护住一门老小的人。   代嫁之事,除了因为云青风自己再也不能领兵征战之外,也亦带着不想将自己亲妹置于绝地的心思。   如此,云青风索性以一腔孤勇舍身入敌。   云清澜默然凝视着姚荣远,如今朝局动荡,吕莲生更是虎视眈眈叫她脱不开身,但日后,她定是要去达腊寻兄长回来的。   思绪流转间姚荣远已经悄然蓄好了势。   见云清澜目光涣散无焦,姚荣远也无意出声提醒,他沉肩曲腿,脚下猛然发力,爆喝一声就朝着云清澜疾冲而来!   姚荣远势如雷霆,不过几息就已冲到近前,劲猛拳风迎面而来,云清澜涣散的瞳孔骤然一凝,紧接着身子后仰,拳风自鼻尖上方掠过,带起骇人破空声!   这姚荣远的气力竟如此之大!   云清澜一时间也暗自心惊——他在与牛长生对决时竟还未使出全力。   一击落空,姚荣远当即做出反应,他两腿分开重心下沉,紧接悬在云清澜面门上方的右臂骤然弯曲。姚荣远以肘为刀向下重击,其招式迅猛阴狠,径直朝着云清澜的胸腹而去。   云清澜登时面色更沉,刹那间熊熊烈焰自眸底燃起——   他竟对兄长起了杀心!   肘骨坚硬,肘击凶狠,姚荣远以全身之力向其下的云清澜发起肘击,这种程度的肘击威力若是落到普通人身上只怕当即便会命丧黄泉,更何况云青风胸腹处还有重伤。   勃然怒火涌上心头,同朝为将,姚荣远何至于要将人逼迫至此!   电光火石间云清澜膝下一弯,整个人陡然下沉几分,紧接着她上身再度后仰,身体弯曲出一个惊人弧度,在躲过姚荣远右肘的瞬间抓住空档闪身而出!   嘭——!   姚荣远右肘砸入地面,登时碎石飞溅,在营地上留下一个巨大坑洞。   龙虎军将士们见状登时一片哗然,本以为只是军将之间的切磋,却不想这姚荣远竟如此凶狠!   此刻姚荣远眼中已是凶光毕露。这一击他势在必得,却不想云清澜竟如此灵活。待姚荣转再次调整好身形,云清澜已经远远站到了另一侧。   姚荣远气息微微喘,他停顿片刻,再度向着云清澜直奔而来。   拳风阵阵,人影翻飞,演武场上一粗一细两道身影眨眼间便已交手数十回合。   云清澜力量不足,便以灵巧弥补。姚荣远的铁拳每每袭来,最终却都会在间不容发之际被云清澜闪避过去。   云清澜身法灵活,仿如游鱼穿行在水,姚荣远心中焦急,一身蛮力无处可使,好像打在棉花上一般。   “云青风!你就只会躲吗!”   闪躲间云清澜被逼至角落,姚荣远怒喝一声暴然发力,他双拳其出,自左右两处一同袭来,云清澜被两道拳风夹在中间,避无可避。   龙虎军将士们当即为云清澜捏了把汗。   可云清澜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只见她双臂抬起,两手落在姚荣远腕间,在那两个夹击的铁拳中形成一个极为刁钻奇妙的角度。   在这个角度里云清澜略施巧力,就这姚荣远的手腕斜斜一推,眨眼间就将那拳上力道卸去九成,只余一成落在身上,不痛不痒。   紧接着云清澜借余势抓着姚荣远的手腕用力一拧,眨眼间便旋身而出,灵巧地绕到那姚荣远的后背。   后背脊梁是人躯体最为脆弱的部分,即便是虎背熊腰的姚荣远也不例外。   云清澜绕至姚荣远身后,然后伸出两根纤长手指在其背上脊梁处一点一推。   姚荣远当即惨叫一声,随即缓缓倒了下去。   其面庞扭曲,似是极为痛苦。   四两拨千斤,云清澜竟能赢得如此精彩。   与姚荣远声势浩大的动静不同,云清澜从头到尾不声不响,动作也是不疾不徐,行云流水间攻守易形,场中局势就尽数落于掌心。   龙虎军中沉默片刻后陡然爆出巨大的欢呼。   姚荣远瘫倒在地,被随行而来的禁军兵士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   军中压抑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将士们欢呼着涌到云清澜面前,然后将她高高抛起。   尽管姚荣远已被武帝点为主将,但军中将士的心却还是向着云清澜。   可他们还没高兴多久,就又迎来一道口谕。   作者有话说:   恋爱脑戚猛 第48章 寒屋陋室   云清澜在姚荣远背上那一下其实只会让他疼上几天, 可这消息却飞也似的传到了宫中。   陛下口谕传来,却是斥骂姚荣远苛待下属。   那口谕先是训责姚荣远一番,紧接着又对云清澜嘘寒问暖。   提起云将军身负重伤又与人相斗, 更是极为贴心地让云清澜休整到年后再回军中任职。   如此,云清澜这前锋将军一职也被架空了。   “小姐, 都怪我鲁莽, 中了姚贼的奸计。”   周倦一路送云清澜到营门, 看着神色沉静的云清澜, 心中歉疚。   若不是他按捺不住中了姚荣远的激将法,云清澜如今也不会被借机排挤出龙虎军。   那时他只道姚荣远是靠着吕莲生狗仗人势,却不想其竟已经被抬为三军之首。   “无妨。”云清澜神色淡淡, 陛下口谕能来的这么快, 那吕莲生怕是一直就在宫中等她落下话柄。   周倦不知内情,她却是知道其中因由, 可即便今日忍气吞声避过姚荣远,他日后也会在找别的由头欺辱过来。   “那小姐, 接下来···”不知不觉间,周倦已经对这个没见过几面的自家小姐佩服的五体投地。   先是在北境力挽狂澜,方才又轻而易举大败姚荣远,好像就没有云清澜做不到的事。   “接下来——”   云清澜转过身, 看着跟在身后不远处,一路偷偷送她出来的龙虎军将士。   他们有的因云清澜被人设计而眉头紧皱隐有几分怒气, 有的则一想到姚荣远即将统领三军就满脸忧虑面色颓然。   云清澜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吕莲生那边盯得紧,龙虎军这边, 她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京都的冬天不比北境暖和多少, 云清澜跺跺脚, 又在手心呵出一口热气。   白雾蒸腾,云清澜的声音就自那云飘雾渺中淡淡传来:“先前在北境阵亡的军中将士的名录住所,你去替我寻一份吧。”   周倦动作很快,不消片刻便给她誊抄了一份名录住所过来。薄薄一摞草纸,就写尽了这些为国捐躯的烈士生平。   云清澜的目光在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上一一扫过,最后一页往生桥一战的阵亡名录最上方,赫然写着戚猛两个字。   可其后的家眷住所一栏却是空的。   戚猛是老来子,原先家中还有个老娘。老娘在他进军营后享了几天福,最后寿终正寝,走的乐呵安详。   老娘死后戚猛嫌家中冷清,索性搬到军营住。一直到遇见郎英,吃住就赖在了郎教头家。后来郎英战死,他就再也没有家了。   尽管在前二十年里足不出户,但云清澜还是婉拒了周倦,独自一人走在京都繁华的街道上。   街上行人不多,来去间都脚步匆匆紧裹着袍子。   寒风灌骨,摊贩们今日大多没有出摊。宽阔的中元大街冷冷清清,只有一些人被生计所迫,零星地缀在街上堪堪能避些风的角落。   云清澜的脚步停在一筐雪白的南梨前。   小时候她最爱干的,就是在休沐的时候跑到云青风的房中蹭吃蹭喝地听故事。   那时云青风就会刮刮她鼻子,说来南院便也罢了,日后要是去别人家,可千万不能空着手。   卖梨的老伯靠在墙角,满是褶皱眼皮耷拉下来似是睡着了,粗糙皲裂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上冬衣。   云清澜踟蹰了一会儿,正不知如何开口间,那老伯忽然像是有所感应般睁开眼来。   “公子买梨?”   好不容易等来一人,那老伯忙不迭地坐起身,一边掀藤筐上的棉被,一边对云清澜道:“俺的梨甜的很!”   “要一些。”   云清澜低低应了声,一双乌黑沉静的眸子落在那年过七旬的老伯身上。   老伯的冬衣破了口子,里面棉絮都快掉光了。挂在身上像一面四处透风的破旗,任由寒风灌进干瘪的身体里。   可脚下那一筐南梨上却还盖着两层棉被。   “公子要梨是作甚用?”见云清澜脸上露出疑惑,那老伯又补充道,“是自己吃,还是要送人哩?”   “送人用。”   “那俺给你挑些大的!”   老伯一边说,手下就紧跟着忙活起来:“这么冷的天,公子还要外出办事,可是辛苦!”   在此之前从未有人跟云清澜聊过闲话,她愣了愣,片刻后如实答道:“一些故人,想赶在年关前去看望一番。”   看看那些阵亡将士们的家眷,是云清澜回朝前就决定好的事。   “想过个好年,是得赶紧多赚些银子!”那老伯却会错了云清澜的意思。   他操着一口方言,破锣似的嗓音在寒风里被吹得叫人听不太清:“过年哩,俺家中娃娃还赤着脚,俺多卖几个梨,也给俺娃娃换双新鞋!”   老人家上了年纪爱跟人闲话,他一边给云清澜挑挑拣拣地拿梨子,一边絮絮叨叨:“俺一看见你,就想起俺儿子!俺儿子比你大十来岁,给公家办事,他们都羡慕俺,说俺有福气,养的儿子有出息!”   提起儿子,老伯深陷在眼沟的浑浊双眼红了几分:“可有出息有甚用?上个月俺儿子死在外头,俺是连个尸首都没见上!丢下他媳妇娃娃和俺这个老汉,人说没就没了!”   老伯顿了顿,伸手在脸上抹了把继续道:“俺儿子死了,公家那边是连句话都没有。俺去找他们,他们就把俺撵了回来。俺一家人全都指望俺儿子一个,公子你说,这些没良心的公家人,是不是把俺们往绝路上逼?”   老伯的声音凄凉愤怒,云清澜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良久指着藤筐中的南梨道:“都拿上吧。”   “啥?梨?”   老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摆摆手:“么事,俺跟你说这个,又不是想让你买俺梨!你这公子心眼好,俺老汉也不能欺负你!”   平民百姓大多纯粹简单,他们会对心中的坏人痛声斥骂,也会对眼前的好人送上关怀。   可他们的愤怒渺小无声,在寒风中一吹就散。   老伯把挑好的梨塞给云清澜:“俺老汉再卖一卖,不打紧。”   按著名录所指,云清澜先去了郑连桥的家中。   郑连桥的家在城南一处偏远的闹市后,绕过闹市,沿途屋舍登时变得简陋起来。羊肠小路上凹凸不平,这里是一处石堆,那里又是一块坑地。   云清澜一直走到小路尽头,才看见一处茅屋的影子。   门前正有一妇人蹲在河道旁浣衣。   结冰的河面被凿出个窟窿,女子布满冻疮的手浸泡在河水中,十指手背都被冻得通红。   那妇人低头忙碌,身边的衣服堆出个小山,她埋在衣服里,看着只有小小一团。   “公子,您找谁?”   直到云清澜走进发出动静,那妇人才恍然惊觉似地站起身来。   “我找,郑将军的家眷。”云清澜的目光从那成堆的衣服上收回来。   那妇人一愣:“您是···”   “在下云青风。”   “原来是云将军!”   妇人又是一愣,湿漉漉的手急忙在腰间衣服上擦了擦,脸上露出些惶然和紧张:“云将军找我们可是有什么事?”   “嗯,来看看你们。”   云清澜将手中南梨递给妇人。   “云将军您···”妇人犹豫着接过,双唇翕动嗫嚅两下,“将军您里边坐。”   云清澜跟着妇人一道走进茅屋,腊月里的寒屋陋室,竟是连盆炭火也无。   老旧的屋里光线暗淡,屋门一开,寒风从四面八方呜呜地灌进来。   四面都是掉皮的老墙,墙边放了个上了年岁的笼箱,妇人头埋进笼箱中翻找带出些动静,老墙上就稀拉拉地掉着土灰。   “将军,您吃。”   妇人翻找一番又摸出个碟子,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才给云清澜端了过来。   云清澜定睛一看,是碟点心。   点心看着也放了些时日,却被妇人一直小心地包在油纸里。   “云将军,您···”   妇人站在一旁神情拘束,两手交叉来回搓着,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双眼时不时地往云清澜这里瞟两下,看着欲言又止。   “受郑将军所托,前来看看。”   云清澜一句话,那妇人的眼眶登时便红了起来。   “他,他那时候,疼吗?”   良久,妇人才哽咽着问出一句话。   不问郑连桥是怎么死的,也不问他可有给家中带什么话或者东西,只是孤零零地问,他疼吗?   疼吗?   云清澜眨眨眼,从万丈悬崖上掉下去,该是很疼的吧。   她扯了扯嘴角,微微笑道:“不疼。”   “那就好,那就好。”   妇人长舒了一口气。   云清澜本就少言,那妇人此刻更是局促又伤心,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   正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些吵吵嚷嚷的动静。   妇人起身出去一看,骂道:“阿尧,你又在外淘气!”   说话间迎面走进来个约莫十来岁的少年。   阿尧看上去灰头土脸,脚上一双破鞋更是露出脚趾,他一边任由妇人在他身上上下打着土,一边气哼哼道:“三牛儿骂俺,说俺爹是短命鬼,俺气不过,就打了他一顿!”   作者有话说:   啊又是周一,月底三次事情很多,明后天请假两天,如果有追更的宝宝们不要等哦~   质子访朝倒计时ing··· 第49章 何处众生(一更)   “三牛儿他爹是教书先生, 你惹他做什么!”妇人低低骂了一句,“咱们又惹不起!”   宁当文家狗,不做武门夫。   云清澜叹了口气。   武朝重文轻武, 不知从何时起,将士们的待遇就一天不如一天。   “那俺爹为啥不去当教书先生, 非得去当个没用的兵!”   “你再瞎说!”妇人在阿尧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你爹他保家卫国, 没他咱们能好好在家里吃饭?”   妇人没什么大道理, 吃饭就是顶重要的事。   阿尧自知理亏,却硬邦邦地梗着脖子不吱声。   妇人给阿尧上下收拾了一番,又眼尖地拍掉阿尧偷摸伸到碟中的手爪子:“这是给客人的!”   左右是个孩子, 看着点心馋得紧, 眼中就露出委屈。   “无妨。”云清澜轻声道,“吃吧。”   有了云清澜这句话, 阿尧就又放心大胆地拿了个点心吃起来。妇人在旁看着眼中露出心疼,在阿尧伸手去拿第三个时忍不住道:“你现在吃, 等过年的时候就没得吃了!”   阿尧的手顿了顿,悬在空中停了片刻又缩了回来。   云清澜看在眼里,心中五味杂陈。   正此时外面又响起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妇人倚在窗边探头看了看,喊道:“阿爷这么早就回来啦!”   片刻后屋外响起一道熟悉的破锣似的声音:“今天运气好, 遇到个好心的公子买走了大半,后来又零零碎碎地卖了些, 剩了这几个俺等了等也没人买, 想着要不就算了,让咱家娃娃也吃几个!”   老伯挑着扁担走进屋中, 妇人急忙迎了上去, 一边帮着卸下藤筐一边道:“阿爷, 连桥的将军来看咱哩!”   老伯抬头一看,就看见坐在屋中的云清澜。   这公子竟是连桥军中的将军?   老伯当即一愣,可他刚才还在冲着人家骂他们是没良心的公家人。   老伯脸上露出些窘迫,倒是云清澜先上前打了招呼:“老伯。”   “阿爷,你们认识?”云清澜语气听着熟稔,那妇人一愣。   “不认识。”云清澜却先老伯一步应道,“老伯亲切和善,郑将军跟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有老伯在这里陪着,先前局促紧张的妇人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她站在一旁静悄悄地呆了一会,见没自己什么事,便又脚步匆匆地忙去了。   老伯看着妇人走向河道的背影,两眼又红了起来:“俺这儿媳妇,也是个难得的好娃。心疼俺老汉在外面辛苦,就跑去给人洗衣服,那手天天泡在冰水里,冻的全是破疮口子。”   老伯一边说着,一边又抹起了眼泪。余光中看见云清澜面色沉沉一言不发,就又想起自己在街边说的那些话。   他止住呜咽,犹豫着踟蹰道:“公子……将军,您别生气,俺老汉见识少,说话也不会把门,那些话都是俺瞎说的。”   云清澜闻声看向老伯,中元街遇见的他愤怒而生动,虽在风中瑟缩却毫不眷恋地大手一挥,就挺着脊梁回绝了她的好意,也会为亡子哀伤落泪,但一想起家中孙儿又仿佛全身都有了力气。   可如今那般饱满的人却因为她的身份而层层塌缩下去,只留一脸凄惶挂在满是褶皱的面皮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云清澜抿抿唇,问道:“老伯那日去找了谁?”   谁敢把阵亡将士的家眷撵出来?   老伯浑浊的眼珠当即一滞,继而缓缓放大,其间瞳孔震颤,好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一般,他慌乱地站起身,枯枝似得手在身前连连摆动:“么有么有,是俺老汉糊涂了,么有公家人,就是俺连桥,俺连桥……”   他怎样呢?   老伯的声音越来越小,目光惘然地落在空处,那破锣似的嗓音浸在苦水里,哑得几乎失了声:“命不好。”   三尺微命,一介草民,他们仰人鼻息地活着,又敢怪谁去?   怪来怪去,只怪自己,命不好。   云清澜没想到方才一句话竟叫老伯怕到这种地步,她想开口安抚几句,却又不知此时该说些什么,二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言,气氛一时间又沉默下来。   良久,云清澜才斟酌着开口道:“武朝法度有言,战事不论胜负,对伤亡将士和家眷都会发放抚恤。”   “年关前或许来不及,您先用这些将就一阵。”云清澜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摸出些银钱放到桌上。   “不敢不敢!可是不敢!”   银钱放于桌面带出叮当几声脆响,老伯在这几声脆响里一个激灵蹦起身,仿佛那发出响声的不是钱财,是杀人夺命的铃音。   “您应得的。”云清澜站起身,冲着老伯拱手一拜,“郑将军,救了我们所有人。”   “你是说,俺爹是英雄?”   正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舔手指的阿尧突然插嘴问道。   “三牛儿,怎么跟云将军说话呢!”老伯一边低声骂,一边略有些紧张地看着云清澜。   “是。”   可云清澜却极为郑重地应了一声。   她的双眼乌黑沉静,直直看进阿尧眼底。   有一颗星星自其深处亮了起来。   见云清澜的面色始终沉静缓和,老伯才终于慢慢恢复几分自在。离开时他跟在云清澜身侧一边走一边絮叨,让她看着这里的冰面,又叫她小心那边的土坑。   老伯带着妇人和阿尧一直送云清澜到田间小路的尽头,冬日里雾气深重,云清澜一直走到城南闹市的拐口,不经意地回头看,竟还能在一片白雾中看到三个小小的人影。   下意识地,她挥了挥手。   可他们早就看不见了。   云清澜这样想着,手臂又抬的高了些。   下昼,中元节上的行人更少了,云清澜按照周倦给她誊抄的名录一连又去了十几个阵亡将士的家中,这些将士大多家徒四壁,云清澜一路走来,听了满脑子的哀怨悲鸣,身上银钱也都散了个干净。   云清澜最后去了包家兄弟的家中。   包家兄弟住在城郊,这里离京都已经很远了,一路走来连屋舍都少见。   薄暮冥冥,云清澜揉着额角缓缓而行,夜色渐沉,离了鼎沸的人声,周遭一切也终于安静下来。   不远处现出一个篱笆围成的院子,那院子看着老旧而怪异:乱七八糟的枯枝杂草盖在屋顶,其形状不一,深浅不一,甚至连在屋顶铺陈的厚度也不一。那乱石垒起的屋墙更是可笑,下面尚且还端端正正地和了土泥,上面却胡乱拿着各式碎石往上堆,整个屋子奇形怪状,看着就像玩闹似的。   云清澜推门而入,吱呀木门在空无一人的昏暗中激起缕缕尘土。   屋内并排横着长长一排土炕,那土炕从屋东一直横到屋西,云清澜盯着那排土炕静静看了会,似乎就看到一群孩子在上面嬉戏。   云清澜是后来才知道,包家兄弟并不是真的亲兄弟,他们只是这偌大京都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们生不知何处来,死不知何处去,聚在这茅草屋里相依为命,无人在意,无人垂怜,一直到包三俞入伍,才像糖葫芦串似的被戚猛一溜儿捡了回去。   可即便是在军规森严的营地,他们也改不了风餐露宿时留下的恶习。   同丁成西那场争执,于他们而言,只是寻常岁月里的一次循规蹈矩。缺食少粮不过是家常便饭,去偷,去抢,他们总有办法。   可戚猛说,来我三营,是叫你们堂堂正正做人来的。   戚猛最是护短,外人面前不肯折了自家兵士的面子,背地里却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顿。   他们是最顽劣的孩童,在此之前天生地养,可戚猛如兄如父,一旦有了在意的人事,饶是会窜天的猴子都要生出顾忌。   是以后来丁成西的马丢了,包三俞才那般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   戚猛给了包家兄弟一处容身之地,他们感念戚猛,也拼死护着戚猛。天生桥一战,包四喜紧紧跟在戚猛身后,最后将自己和兄弟们一道永远留在了衡芜群山中。   云清澜一个人在茅屋中坐了一会,脑中清明,心中却渐渐混沌起来。寒屋陋室,血染琼霜,此起彼伏的悲鸣自耳边响起,死去将士怒睁的双眼和老弱妇孺悲凉的面庞就交替出现在她眼前。   她原先足不出户,却不知道,百姓竟过的这般苦。   夜影重重,云清澜重又走出茅屋,落锁的时候,指尖却突然顿了顿。   这座院子再也不会等来他的主人了,风霜严寒,若有无家可归的人从这处经过,或许还能再在此避一避风头。   她重又折返回去,摸出身上仅剩的几块碎银放到桌上。   月落寒霜,云清澜缓缓走在回京的小路上。   夜色沉沉地压下来,云清澜看不清路况,走得小心谨慎,恰巧路过个热心肠的人递给她一盏纸灯。   灯上薄薄纸壁被吹的沙沙作响,昏黄烛火摇曳在寒风中,几次眼看着就要熄灭了,却又从无尽黑暗中亮起火光来。   可云清澜身无分文,正踟蹰着不知说些什么,那人却兀自紧了紧身上的麻布衫子,然后就一头扎进冬夜无尽的寒风中去了。   云清澜提着纸灯一路走到刘府,烫金府门牌匾高挂,从门外遥遥望进去,里面红砖碧瓦,灯火通明。   云清澜眨眨眼,只觉得有些恍惚。   愣神间户部尚书刘志披着外袍从院后跑了出来。   刘志滚圆的身子刚在府门前站定,就看见云清澜立在牌匾下发呆,他两眼滴溜溜地上下打量一圈,神情里就露出惊诧。   “云将军,您···”   一提纸灯,两袖寒风,云清澜风尘仆仆地在外面走了一天,袍角皂靴都沾满了泥,看上去着实有些落魄。   “刘尚书。”久未开口,云清澜嗓音听着有些哑。   刘志八面圆通,当即便极快地反应过来:“云将军,快里面坐,外面风大,我给云将军上杯热茶暖暖身子!”   “不必。”云清澜却淡淡婉拒道,“深夜叨扰,青风只说两句便走。”   刘志闻言又是一愣。   文武百官的耳朵大多灵得很。这云青风朝上才刚被吕莲生从主将位置上拽下来,过了晌午就又被陛下差回了家中。口谕上虽说是叫云青风回府养伤,可那意思却分明是要将她和龙虎军彻底割离。   左右看来云青风都已在陛下那里失了心,只不过有云杉这个柱国将军在,云青风的日子不会难过到哪里去。   按照如今状况他只消在家中好好呆着就行,这个时候找上门来,又会有什么事?   刘志心里狐疑,嘴上却没有分毫怠慢:“将军您说。”   云清澜自是不知电光火石间刘志心中闪过的诸多心思,她抿抿唇,这上门要钱的事她还是头一次做。   沉默片刻,云清澜终于开口道:“龙虎军昨日返朝归营,战中阵亡将士名录也都已细数整理成册呈于兵部。此一战军中多有死伤,时至年关,不少将士家眷屋舍残破,陋不避风。我朝素有抚恤之策,不论战事胜败皆一视同仁,是以···”   “云将军是想替将士们讨要抚金吧。”刘志适时地接过了话。   “正是。”云清澜略微舒了口气。   “云将军悲天悯人,心系万千将士,实乃我武朝之福。”刘志先是奉承云清澜两句,又冲着云清澜拱手拜了拜,“安抚之事,将军尚未归来时下官就已着手在做,只是···”   刘志顿了顿,面上露出些许难色:“今日朝上将军也听到了,时逢旱年雨水稀薄,施粥赈饥,开仓放粮处处都要钱财,库中钱粮有限,实在是抽不开身。阵亡将士的家眷抚恤一事,怕是要拖到年后了。”   刘志所言非虚,放粮之事亦是云清澜亲耳所闻,云清澜沉默片刻:“年后大概何时会到?”   “这···”不曾想云清澜竟会追问到底,刘志愣了愣,思量片刻后道,“下官算着,约莫请神宴前后。”   请神宴设在年关后的二月三,是武朝最为隆重的盛事,在这一天群臣齐聚金銮殿,贺写青词,请神祭祖。   眼下距请神宴还有一月有余,云清澜微微颔首,道:“如此,便麻烦刘尚书对此事多多费心。”   说罢云清澜对刘志拱手一礼,刘志一愣,当即还礼道:“下官职责所在。”   作别刘志,云清澜抬脚走在人影稀疏的中元大街上。   灰蒙蒙的夜空不见月色,手中纸灯也不知何时就已经熄灭了,长街一眼看不到尽头,云清澜走在其中形单影只,心中就不由生出几分萧瑟孤冷来。   正此时似有玉尘飘忽而下,一点冰粒倏尔落在鼻尖,清透冷意传来,云清澜抬头去看,只见雾蒙蒙的远天一望无际,洋洋洒洒落着点点晶莹。   下雪了。 第50章 花灯夜游(二更)   年关将至, 平日清冷的云府也渐变得热闹起来。   柳莺飞给府中的仆人婢子放了假,除了一些生养在府中的老仆,其余大多都回去探亲了。   尽管府上剩下的人不多, 但柳莺飞还是招呼着他们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这里添置些摆件, 那里挂上些红绸, 府中登时便洋溢出过年的喜庆。   这几日云清澜闲在家中, 也一并被忙不开手脚的柳莺飞捉了去。   她被柳莺飞日日提在身边,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久居深闺的日子。   那时为了消息隐秘,云杉不让她外出见人,就连身边的仆子也是最年老可靠的几个。这些仆子看顾她尊敬她, 却从来不跟她多说一句话。云清澜无人相伴又无处可去, 人也日渐沉闷下来。   为了一双儿女都能过的快活些,柳莺飞每到年关就会给府上的仆人婢子放春假。府上少了人, 云清澜就能多出来透透气。可柳莺飞身子虚,年关时候一人操持内外又根本忙不过来, 于是就支使云清澜跑东跑西。   眼下云清澜虽顶替了兄长身份,但未免被有心之人看出端倪,她在府上大多时候依旧是闭门不出。   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云清澜提着只红灯笼站在云府空旷的回廊, 一时却有些失神。   往常年关有兄长和笛灵陪着,即便府中婢子大多回家, 云清澜也感不出什么差别, 甚至会为能在府中自由走动而欣喜万分,可如今却觉出真切的孤寂来。   达腊遥远, 算算日子兄长约莫还要几天才能到达, 可到了那边又该如何自处?他孤身前往又身负重伤, 就连周倦也没有带在身边,若是身份暴露,身边都无人能施以援手。   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待年关过后得出空闲,她就去达腊接兄长回来。达腊人向来行不守诺,即便结了联姻之谊,也未必不会再对武朝动手。   她没什么雄心壮志,心中牵挂顾念的也不过娘亲兄长二人而已。   云清澜这边打定主意,扭头却又想起笛灵。   笛灵与她相伴十几年,在她眼中就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那时前往北境,云清澜本不欲带她同行,可笛灵缠着周倦日夜苦练,愣是把一双可怜巴巴的小手都磨出了血泡。   云清澜当时只道笛灵忧心于她,却不想竟然还藏着如此图谋。   笛灵跟秦朝楚同在武昭二十一年入京,或许,她本就是稷元人。   云清澜不由地深吸一口气——稷元国君筹谋之久,入局一刻,竟早在十几年前。   那送秦朝楚入朝为质也是稷元有意为之吗?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一个不过五岁的孩童孤身来此,即便是有通天的能耐,他又能怎样?   云清澜眨眨眼,再想起秦朝楚,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年关过后秦朝楚以稷元太子的身份访朝,若一切顺利,大概就要跟正阳公主喜结连理了吧。   “风儿。”   云清澜想得出神,浑然不知柳莺飞何时已经走到近前。   柳莺飞先是拿过云清澜手中灯笼挂在廊柱,末了又缓缓转过身静静看着她。   她的眸光混着怜爱思念和心疼,好像在同时看着两个人。   片刻,一只手掌轻轻抚上云清澜纠在一起的眉头。   似有所感召一般,那柔软温暖的指腹在眉头轻抚几下,云清澜纠结的思绪就也随之一并平静下来。   “母亲大人。”   身侧稀疏有仆人走过,云清澜心思谨慎,还是学着云青风的样子低喊出声。   “嗯。”   柳莺飞的手掌在云清澜额头停留片刻,又缓缓覆上她的脸颊。   面颊处传来略显深重的掌纹触感,云清澜回看向柳莺飞,朱唇点面,浅黛蛾眉。   兄长代嫁之事让她受了不小的刺激,虽看着面色如常,可眼角颈侧却都在几日之间浮出细纹。   娘亲老了。   云清澜心中涌出酸涩,喉中哽咽间正欲出声,却听柳莺飞率先开了口:“饭菜都已备好,去请你祖父过来吧。”   没了爽朗善言的云青风,今年的晚宴更显冷清。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云杉坐在首位,云清澜和柳莺飞一左一右相伴在侧,满桌珍馐佳肴无人动筷,红绸锦挂下只有一片默然。   “今天是个好日子。”   最终是身为家中主母的柳莺飞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先是给空着的云青风的杯中斟上酒,又举起自己的杯盏敬向云杉:“旧兮送往,新兮迎来,爹,我和孩子们敬您。”   云清澜也紧跟着站起身,举杯敬向云杉。   一杯敬罢,云清澜顿了顿,又抬手伸向旁边,将云青风的那杯也一并喝了下去。   柳莺飞看着云清澜的动作眼眶一红,哽咽间微微舒出口气,才又扯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愿爹身体康健,年年岁岁寿比南山。”   “嗯。”   过了片刻,云杉才沉沉的应了一声。   他一头银发越见地白了些,下巴上的胡须却如银针粗短坚硬。   云杉素来寡言少语,脸上更是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在首位端坐良久,才拿起手边酒杯一饮而尽,雄厚的声音苍劲如洪钟:“除旧迎新,你们这几日忙里忙外多有辛苦,早些歇息。”   说罢便站起身,一步一步回房去了。   云杉身杆笔直,那离去的背影更是宽阔如山岳般不可逾越,却又自脊梁深处缓缓长出股无言悲凉。   云清澜静静看着,心中亦是不免感伤。   柱国将军金戈铁马,扬名立万,身上背的,是多少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荣光;可他中年丧子,晚景颓唐,暮年捱的,也是无数人避之不及的凄凉。   “澜儿。”   云杉走后,桌上只剩柳莺飞母女二人。留在府中过年的家仆也都四散被遣去休息了,柳莺飞唤着云清澜的乳名,语中带出零星的雀跃。   她那尚还盈着水雾的眸子亮起光泽,神秘兮兮对云清澜道:“风儿留了礼物于你。”   云青风留给云清澜的,是一只白玉冠簪。   弱冠之年,云青风远去达腊,将这本属于他的冠簪和自由,一并送给了云清澜。   这是云清澜二十年里头一次走在年三十的中元大街上。   无边寒气似乎都被人们的热情冲散了,原本空旷的中元大街上彩灯高挂,沿街摊铺连成长龙,行人如织,捧着糖人的稚子穿行其中,每每从云清澜身侧跑过,就连空气都荡起笑声。   连日来压在云清澜心头久积的沉闷似乎也在此刻消散了,她混入人流,随着行人漫无目的地走在灯火通明的街市上。   耳畔尽是不绝于耳的叫卖声,虽嘈杂一片,可云清澜的心情却莫名舒畅起来,她侧耳听着周围人嬉笑怒骂的动静,忽地听到一阵熟悉的叫喊声。   “洛阳仙茶!一钱银子十斤!”   洛阳仙茶?   云清澜愣了愣,依稀想起那日姚荣远来云府道贺时,曾特意炫耀过吕莲生送到府上的洛阳仙茶。   传说洛阳仙茶千金难求,怎会出现在这中元集市?竟还卖的如此廉价?   云清澜好奇走近,那站在街边的摊贩就眼尖地迎了上来:“公子,咱这可是有名的洛阳仙茶,量大管饱,一钱银子十斤!公子要不要试试?”   量大管饱?竟会有人这样形容仙茶?云清澜抬眼看去,却见那摊位上摆了几个硕大的麻袋。   夜里偶起凉风,似是怕把仙茶吹散了,那几个麻袋都被绳子束着袋口,叫人看不见其中情形。   “你这真是洛阳仙茶?”云清澜有些狐疑。   “那还有假?”摊贩绕到麻袋后,又拍着胸脯道,“童叟无欺!”   一旁卖花灯的摊贩却突然噗嗤笑出了声:“公子买仙茶,倒不如买我这花灯,看得明白,拿着喜庆!”   卖花灯的摊贩话里有话,云清澜还未听出其意,这仙茶摊贩就恶狠狠地剜了那花灯摊贩一眼:“你卖你的灯!抢我仙茶的老爷做什么!”   “怎地,街上人来来去去,站在你面前的,难道就都是你一个人的老爷啦?”花灯摊贩不服气,鼻子一哼就顶了回去。   这二人似是相熟的关系,竟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嘴来。云清澜听了会,待他们二人斗罢才摸出一钱银子递过去:“要一些。”   看着云清澜手中那一钱银子,仙茶摊贩两眼一亮。   不多时,一只被装的半满的麻袋就咚地一声放在云清澜面前:“公子,十斤仙茶 ,您拿好!”   云清澜看着眼前硕大的麻袋两眼微瞪——竟有这么多。   “公子?公子?”   见云清澜愣神,仙茶摊贩伸出手在云清澜眼前摆了两下,紧接着又递来一杆铁秤:“十斤仙茶,只多不少!您要怕不够,大可以自己再称称看!”   “够了,够了。”云清澜口中喃喃,她是没想到十斤竟有这么多。今夜外出本只为闲逛,眼下看竟是要扛着一个麻袋回去。   云清澜俯下身,解开袋口被系紧的麻绳,两手来回拉扯几下,束口的麻袋大嘴一张,就露出其中情状来。   她定睛朝里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这里面黄糟糟黏糊糊的,那里是什么仙茶,分明是油茶面。   “你这哪里是仙茶,分明是诓人。”   云清澜如实以告,可那仙茶摊贩却像被踩了尾巴似地叫了起来:“公子怎地这般说话!我说是洛阳咸茶,又不是洛阳仙茶!”   仙茶摊贩语声高亢,登时引来一片侧目。   不等云清澜接话,那仙茶摊贩就又气呼呼道:“公子只说要买我的茶,又没说打开看,如今钱货两讫,怎的又来说我诓人!”   摊贩颠倒黑白的功夫十足,云清澜眉头微皱,除了先前在郑老伯那处买梨,她还从未在集市上买过其他东西,不知这等可以事先打开瞧一瞧,更未曾与外人有过争执。   再加上这摊贩油嘴滑舌,云清澜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接话。   “一字之差,谬以千里。”正此时,耳畔突然响起一道清冷熟悉的声音。   一道素白人影在云清澜身侧站定,云清澜却登时浑身都僵硬起来。   余光里那人影衣袂翩跹,清冷声音裹在迎风招展的软白衣袍中:“假仙茶之名谋取私利,若是告知户部,不知又当如何。”   洛阳仙茶天下闻名,更是武朝皇帝亲用的极品。如今竟被一群市井小民用做噱头招揽生意,此事若上面怪罪下来,这大不敬的罪,谁也担不起。   这男子剑眉凤目,周身气质冷然如冰川,语气虽说波澜不惊,却仍旧骇得那仙茶摊贩一愣。   见他神色淡漠凛然不似玩笑,这仙茶摊贩也极快地反应过来:“哎,这位公子说的哪里话,我们就是小本生意,哪敢跟圣上扯上关系。这咸茶就是洛阳那里运来的油茶,小人一时口误出了错,还请您大人有大量,莫跟小人一般计较。”   仙茶摊贩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摘下隔壁摊上的一只花灯。   无视那花灯摊主“这是我的灯”的叫骂,仙茶摊贩将花灯双手呈递到云清澜面前,弓着身子赔笑道:“公子您看,您买我这咸茶捧场,我再送多您一盏花灯如何?”   花灯华光流彩,映出云清澜眼底一片斑斓,她愣愣地说不出话,身旁那人就微微侧身偏头看了她一眼。   而后,一截修长手臂掠过云清澜鼻尖,骨节分明的长指微弯,就将那悬在半空的花灯接了过去:“也好。”   有了白衣男子这句话,那仙茶摊贩终于才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恰巧摊前来了新客,他高应一声,就又扭头招呼生意去了。   花灯自眼前缓缓划过,云清澜顺着花灯望过去,烛影重重的花灯后,映照出一个身如劲松,面如冠玉的男子。   “云将军,别来无恙。”   白衣男子见云清澜看向他,就眉眼微弯,低低笑了一声。   这一笑,有如鸾丝卷银刃,且冷且柔情。   凝在男子身侧的寒冰骤然层层破碎,温润如水的气息便自其身上向云清澜包裹而来。在那柔柔眸光的注视下,云清澜只觉灯中烛影更甚,叫人眼花缭乱,扑朔迷离。   “五皇子。”   半晌,云清澜才听到自己恍若梦语的声音。   纤云玉子归来处,月影寒霜两不知。   秦朝楚将花灯放在云清澜手心,又俯身提起脚边的油茶麻袋。   车水马龙的中元长街上,一白玉似的公子正手提花灯缓缓而行。那公子看着衣冠楚楚,可身上却总透出股不自觉的紧张局促,而他身旁则不疾不徐地跟着一个更为矜贵冷漠的男子。   那男子眉目疏冷,一袭素白长衫更衬出几分出尘脱俗,手中却提着一只灰扑扑的麻袋。   看上去总叫人觉得有几分怪异。   云清澜攥了攥手中花灯,恍惚间突然想起,秦朝楚已经是稷元太子了。   “太、太子殿下。”   云清澜抿抿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前几日还在风雪交加的衡芜山里刀剑相向,如今却并肩走在除夕夜的中元灯街。   虽说如今两朝是友非敌,可一国将军和另一国即将前来和亲的太子走在一处,看来看去,也很难不叫人生出别的心思。   “云将军大可不必叫我太子殿下。”   很熟悉的一句话。   二人皆是一愣。   想起老树枯枝上的后半句,云清澜耳尖微红,却听秦朝楚缓缓开口,嗓中带出愉悦的尾音:“叫五皇子便可。”   云清澜悄然松了口气。   “青风听闻五皇子曾定于年后访朝和亲,五皇子十年回朝实属不易,眼下才至年关,五皇子何不在朝中多待一些时日,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云清澜看着秦朝楚,眼含疑惑。   “云将军何时改名叫青风了?”   秦朝楚却答非所问,声音乍听起来漫不经心,却又带着丝丝沉郁。   云清澜抿抿唇,街上人来人往,她自不会以真名自称。   秦朝楚倒也并未真在这件事上纠结。   顿了片刻他声线渐软,又顺着云清澜方才的问题温声道:“访朝一事事关重大,未免途中生变,在下回朝后与父君朝臣商议一番后便匆匆启程了。原定于年后抵达,可这一路风和日丽,如今早了一两天,也在情理之中。”   可前几日分明还在下雪,但云清澜点点头,却没有再应声。   太子访朝,两国谈判,其间不知要有多少勾心斗角的算计。这般节骨眼上,秦朝楚即便要提早来京都有什么动作,自然也不会如实相告。   “那云将军,又因何来这街市?”   云清澜不说话,秦朝楚就再度出声,那声音温润柔和,既唤她云小姐,也叫她云将军。   客客气气矜持有礼的三个字从那副薄唇里吐出来,却总带着几分勾人意味。   秦朝楚指尖勾着麻袋,脚下步履轻盈,看起来是心情不错。   “家宴方罢,出来走走。”   花灯在手下滴溜溜地转了个圈,云清澜低头看着空中旋出的烛光流火,如实道。   “除夕之夜,合该团圆。”秦朝楚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云清澜心道这番话许是引得秦朝楚又起乡愁,她自觉言语伤人,便又不吱声了。   云清澜走的很慢,时不时就有路过的货郎上前来吆喝,他们手中拿着各式各样花里胡哨的小玩意,见云清澜一身锦袍不似凡物,就颇为殷勤地凑上来。   “公子,来一个吧?”   一捆红艳艳的山楂果突然毫无征兆地捅到云清澜面前。   卖糖葫芦的老汉冻得鼻头通红,他摘下一串糖葫芦递到云清澜跟前,两眼就紧跟着眯成一条缝,笑的宽厚慈祥。   “来一个。”   红果如火缀在深夜,云清澜还没来得及应声,秦朝楚就温声笑着从那老汉手中将糖葫芦接了过来。   没想到稷元五皇子身娇体贵,锦衣玉食,竟也会喜欢这些。   云清澜眼中露出惊诧,眼看着糖葫芦从老汉那里到了秦朝楚手中,可辗转一圈,最后竟又被递到自己面前。   云清澜一愣,迟疑半晌才缓缓接过。   那只葱白的手提惯了剑,此刻捏着糖葫芦竟透出些局促和紧张。   兄长虽然疼她护她,可却也从未给她带过这等···稀奇的东西。   “云将军不妨尝尝看,民间的东西虽看着普通,吃着却很甜。”见云清澜盯着糖葫芦愣神,秦朝楚就又淡笑着开口。   这般晶莹剔透,如玉挂琉璃,竟是用来吃的?   云清澜将信将疑地在最顶端的红果上小小咬了一口。   浆黄清透的外壳碎于唇齿,其下红果酸而不涩,浓浓蜜意当即在口中化开。   啊,真的很甜。   云清澜在心底小声说。   红果入口,连云清澜自己都不知道,那一路走来若隐若现纠在一起的眉头,竟在这酸酸甜甜的味道里缓缓舒张开了。   秦朝楚定定看着她,眼底仿佛盛了星。   “再要一些。”   等云清澜回过神来时,秦朝楚已经抱回了整整一捆糖葫芦。‘   只见他一手抱着个草靶子,另一手拎着个灰黄麻袋,二者一左一右地将他夹在中间,浑身上下的矜贵气质登时都被散了个干净。   “五皇子,你···”   秦朝楚的神情惯常淡漠,即便是在云清澜面前显出温润,那唇角微勾,就已然是温柔至极。可此刻的秦朝楚,却眉目疏朗,笑意吟吟。   “云将军,可要去走亲访友?”   走亲访友?   云清澜愣了愣,她在这京都二十年里足不出户,哪里会有什么朋友。   可顿了片刻,她的眸光却又重新亮起来。 第51章 走亲访友   “云将军, 这、这怎么使得!”   郑老伯站在茅屋前,两手局促地来回揉搓,既想上前替云清澜接过, 却又觉得受不起云将军的厚礼。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年关是寻常百姓日子里最隆重紧要的盛事。   时至除夕, 郑老伯一家三口也都换上了家中最体面周正的衣服。   郑老伯拿出了压箱底的寿衣, 那寿衣在箱底压折齐整, 其制式宽大,折痕分明,挂在身上, 也生出几分隆重的喜庆。妇人则翻出成亲时候置下的枣红裙袍, 这妇人名唤华霜,一身裙袍看着有些单了, 寒风倏尔灌进草屋,她就时不时地瑟缩几下。可她却又神采奕奕, 眸明如炬,还特地为今夜在唇边点了口脂。   阿尧脚上蹬了双崭新的黑布靴,他坐在方凳上翘着脚尖,两脚悬在空中晃来晃去, 荡累了就曲起腿蹲坐着像个没规矩的小猴子,即便因此引来华霜的斥骂也梗着脖子绝不放下, 生怕一不小心在灰扑扑的地面上蹭了土。   他们正围坐在桌上吃饭, 年夜饭也不过东拼西凑来的两菜一汤,桌上摆着四幅碗筷, 言语间就时不时冲那空碗方向看上两眼, 神情哀伤也安宁。   却听得外面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郑老伯放下筷子出门一看, 就看见全身上下都挂满东西的云清澜和秦朝楚站在门前。   两个穿金戴玉的矜贵公子怀抱草靶麻袋和一众物什,自积雪泥泞的田间小道一路而来,他们身上裹着寒风,鞋边沾满泥斑,站在一片荒凉破败的草梗天地间,看着格格不入,奇诡又怪诞。   云清澜在满怀的东西里冒出头,浅色眼眸落在郑老伯惶恐错愕交织的脸上,她双唇翕动几下,才嗫嚅着憋出一句:“郑老伯,新岁安康。”   她当真是窘迫极了。   秦朝楚提议走亲访友,此事对二人无一不是新奇的初尝。   云清澜凭借她为数不多的生活经验觉得,走亲访友,再如何也不能抱着捆糖葫芦。于是这两个在深宅大院里呆了二十年的人当即就忙糟糟地四处采买起来。   可在挑物选礼上,就连素来都运筹帷幄的秦朝楚竟也不灵了。   中元街上货品琳琅满目,云清澜一路走过去却有多半都不认得——毕竟她足不出户,民间的小玩意又稀奇繁多。   而秦朝楚在这方面的本事也比她强不了几分,二人站在货摊前面面相觑,云清澜事后再想,秦朝楚能识得糖葫芦,约莫也是瞎猫抓了死耗子。   他们在沿路摊铺上挑挑买买,既不知斤两,又不懂价钱。碰到些老实的摊贩,慑于秦朝楚周身冷意,也不敢胡乱坑骗,可若是云清澜回头问询,秦朝楚却又会不自觉地露出迷茫,叫人一眼看破。   这稀里糊涂的一路过去,云清澜有时甚至不知自己到底买了些什么。总之等二人双双从中元街市上挤出来时,东西早已抱了满怀。   哎。   云清澜看着二人身上乱七八糟叫不出名字的东西,心里不知第多少次叹了口气——也不知这些郑老伯用不用得着。   “是糖葫芦!”   阿尧倒是兴高采烈地欢呼了一声。   对十来岁的孩子来说,这便是顶顶稀罕的东西。   糖葫芦的草靶子被秦朝楚握在手中,阿尧两眼一亮,也顾不得脚上新鞋,噔噔噔地跳下凳,一转眼就跑到近前。   可不知是新鞋太滑还是跑得太快,到了跟前他竟没刹住脚,直直撞到秦朝楚腿上。   嘭——   秦朝楚颀长身躯屹然不动,倒是把阿尧撞的生疼。   阿尧捂着脑袋哎哎呀呀,可当秦朝楚冰寒眸子淡漠地扫过来,他却又略显恐惧地噤了声。   秦朝楚性子凉薄,深不可测,这般小的娃娃,他一只手就能捏死。   云清澜抱着一堆杂物略有些担忧地看向秦朝楚,却见他眸光在阿尧身上顿了顿,然后从草靶上摘下一串红果递给他。   动作看着僵硬陌生。   糖葫芦到手,阿尧便也不再觉得秦朝楚骇人,喔呦地高叫一声。   在稚子雀跃的欢呼声中,郑老伯才如梦初醒似的,慌里慌张地把二人迎进屋中。   屋内华霜已经局促地站了起来,她战战兢兢地候在门口,待郑老伯引着云清澜秦朝楚二人走进屋,就紧紧跟在郑老伯身后,是头也不敢抬。   郑老伯接过云秦二人登门拜访的贺礼,当即又是一愣。   除了一捆糖葫芦和半袋油茶面,云清澜和秦朝楚怀抱的两个大筐里还凌乱地放了一堆东西:除了被精明小贩诓骗买下的一串草编蚂蚱、三五油彩面具,还有各种瓜子果仁、膏药纸伞和看不出是什么的瓶瓶罐罐。   各式各样稀奇或不稀奇,见过或没见过的小玩意,都被这二人乱七八糟地买了个遍。   “云将军,您这是···”引着云秦二人在屋中炕头坐下,又将一众物什搁在墙角,郑老伯看看云清澜,又看看面容陌生矜贵的秦朝楚,一时不解其意,犹豫着开口道。   “岁末佳节,前来看看。”云清澜顿了顿,“叨扰老伯,我们即刻便走。”   花灯月下,目眩神迷,秦朝楚说走亲访友,她竟也真的被勾出了心思。偌大的京都云清澜举目四望,只有郑老伯曾与她闲话家常,送她离去时还叫她小心脚下泥坑。   如此,也多半算友吧。   可眼下他们突然造访,郑老伯神情惶恐,华霜更是局促不安,云清澜抿抿唇,到底是觉得唐突了。   “么事么事!”想起前几日云清澜前来探望时的情形,郑老伯也渐渐放松下来,他摆摆手,可云清澜站起身竟当真打算就此离去。   郑老伯犹豫片刻,壮着胆子道:“云将军吃饭了吗?俺这家里刚吃饭,将军要是不嫌弃俺老汉,咱们要不、要不一起吃!”   “华霜,快去再弄几个菜!”郑老伯又紧接着高喊一声。   云清澜顺着郑老伯的方向看去,清汤寡水的两菜一汤,云府中哪怕只是烧火的仆子吃的也比这个好。   可鬼使神差地,她竟真的在那方桌上坐了下来。   秦朝楚紧随其后,不大的方桌又添两张小凳,空间登时拥挤起来。   “云将军,这位公子是···?”说话间郑老伯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秦朝楚一眼。   这公子自进屋后就一言不发,虽着一身素袍,可那周身气势却骗不了人,叫人觉得比云将军还尊贵。   云清澜一怔,正不知如何开口间便听秦朝楚道:“郑将军对在下亦有救命之恩,于情于理,在下都当前来探望。”   秦朝楚言语间虽不如面对云清澜时那般温润,但声线缓和,叫人听着也算和善。   云清澜略有些诧异地看了秦朝楚一眼。   “那您也是连桥的将军!”郑老伯理所当然地会错了意。   秦朝楚神色不动,也并未解释,只道:“郑将军勇武过人,一夫当关,是龙虎军难得的良将。”   “是,俺娃打小就厉害,以前街坊见了就夸!”郑老伯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虚词,但他听出秦朝楚话中的夸赞,脸上也多出几分自豪。   “老伯,”云清澜顿了顿又开口,言语间透出几分为难,“前几日我去户部拜访,今秋收成不好,钱粮都做了赈灾用,郑将军的抚恤金,约莫明年开春才能发下来。”   说话间云清澜的视线无意中扫过秦朝楚,却见他神色莫名,不知在想些什么。   “么事,”提起抚恤金,郑老伯两眼当即红了几分,他顿了顿摆摆手道:“朝廷么有钱,俺老汉也能自己挣!”   “今天是个好日子,二位将军不光念着俺连桥,还想着俺老汉,俺老汉、俺老汉也敬二位将军一杯!”   郑老伯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可郑家家徒四壁,哪里会有酒这种东西?   云清澜心念微动,买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物什时,倒好像隐约听到过酒字。   油盐酱醋,他们在一群瓶瓶罐罐里翻找一圈,竟也真的翻出二两酒来。   瓷碗叮当,月下寒风的草屋里,几个天南地北,身份悬殊的人围坐桌前,共饮一壶,闲话一处。   不多时华霜端着一碟新炒的菜快步走了过来。   “嫂嫂不必麻烦,”云清澜叫住正欲再去厨房的华霜,“眼下饭菜足以,嫂嫂不妨一块吃吧。”   华霜脚步一滞,似是受宠若惊。   “云将军叫你不用麻烦,那就坐下一块吃!”   郑老伯大手一挥,酒过三巡,他也渐渐放松下来,拉着云清澜絮絮叨叨,又时不时地同秦朝楚碰上一杯,气氛热络祥和。   云秦二人一直在郑老伯家呆到夜深,才被喝的颠三倒四还要坚持送他们的郑老伯一路送出来。   阿尧早就睡下了,华霜一手掺着倔强老伯,一手打着灯笼,走在前面,时不时低声提醒云秦二人注意脚下。   “你这娃娃,看路!”   醉醺醺的郑老伯突然指着泥泞的地面冲着秦朝楚大喊一声。   那声音里一分恼怒九分紧张,竟生怕秦朝楚摔了一般,听语气仿佛在嗔阿尧似的。   秦朝楚为质十年无人问津,一朝回朝声名鹊起,还从未有人这样同他说过话。   怕他摔跤,又恼他不小心。   秦朝楚一愣,神色怪异。   噗嗤。   云清澜喝的微醺,突然笑了一声。   一直送云秦二人走到城南的闹市边上,华霜才终于停下脚步。   紧接着又拿出一盏纸灯来。   云清澜定睛一看,竟是她方才去郑老伯家中时手里提的那盏花灯。   这花灯本在去郑老伯家中前便已油尽灯枯,被寒风吹灭了,可华霜不知何时搓了根棉芯,又倒上些家中先前存好的蜡油,两只灯笼前后引一下,灰暗的花灯登时又流光溢彩。   华霜还是拘谨。   她低着头将花灯放在云清澜掌心,又低声嘤咛了句“将军慢走”,然后就退到一旁,目送着云秦二人走远,才掺着郑老伯回去了。   他们的关怀一如月色朴实无声。   云清澜一直走远到听见背后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才终于停下步子,缓缓转身看着寒风中那两道早已看不清的身影。 第52章 凛冬散尽   “云小姐在看什么?”   城南的街市四下无人, 秦朝楚嗓音缱绻,站在云清澜身边,身上带着些微酒意。夜风一吹, 裹着云清澜的气息涌进鼻腔,就又醉了几分。   秦朝楚虽看着瘦削, 可坐在云清澜身边依旧比她高大不少, 郑老伯觉着这般高大的人必然也是个顶顶威武的将军, 是以喝酒时总要拉顾着他。   所幸秦朝楚酒量不错, 三五碗黄酒下肚,倒也面色无常。   “凛冬散尽,星河长明。”   被酒水浸过的声线多出几分沙哑轻柔, 云清澜一直看着那蒙蒙夜雾中的两道身影归于无形, 才缓缓抬头看向夜空。   星月成行,万里无云。   风往身后去, 人却总是要向前走的。   郑老伯酩酊一场,便从醉梦里同儿子告别, 华霜在桌上坐到最后,杯中黄汤浅尝一口,再以残酒送别亡夫。   夜雾里她掺着郑老伯走上归家的田埂小路,但又何尝不是走向未来。   天地悠悠, 此刻站在旷然夜空下的云清澜,只觉全身上下都被荡涤一空。   此番南北之战虽败, 但终究是在年关前有了结果。   休战止戈, 两国联姻,武朝虽失了面子送亲求和, 但于两边百姓和交战的将士而言, 却又诚然算是一件好事。   他们不必在年关苦苦遥望边疆, 亦无须在深夜唏嘘苦叹,活着的人回到身边,死去的人魂归天上,可只要尘埃落定,他们便又能过上一段安心日子。   此刻一如一年伊始一样充满希望。   岁末的严寒风霜都已经尽了,星星冒出头来,月亮也散着清辉。一切结束了,又重新开始了,就好像星星在无尽的苍穹里对人们说,苦难是有尽头的,但希望生生不息。   云清澜呵出一口气,白雾倏尔散进夜空,她就又低头走在灯灭鼓歇的寂静街市上。   除了月色,便只余她这一盏小灯。   身侧响起轻缓又有节律的笃笃声,秦朝楚不疾不徐地走在云清澜身侧,其脚步不慌不忙,好似就只是在这般跟着云清澜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么晚了,怎地不见有人来接应五皇子?”   两国谈判和亲,稷元更是派太子亲自前来,这般紧要人事,必然会兴师动众,可秦朝楚身侧却不曾出现过一个随从。   云清澜提着花灯,眸光轻轻落在前面不远处的空地上。   月色在二人身下拉出两道细长的影子,他们在空无一物的长街并肩而行,两道长影就也随之相依在一处,跟着他们的脚步时而重叠,时而分开。   “路上风雪大,他们许是耽搁了。”秦朝楚随口应道,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似是对此并不在意。   是谁方才还说一路风和日丽来着?   云清澜有些听不懂了:“那五皇子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却见秦朝楚闻言忽地顿住脚步转过头来,一双堪比月色的水眸盈盈落在云清澜身上:“团圆之夜,在下不在此处,又该在哪呢?”   夜风倏忽而过,在云清澜眼底的寂寂春潭上吹起微波。   在云清澜面前,秦朝楚是丁点都不曾掩饰自己的心思的,他话语直白,眸中那两道楚楚柔光更是摄人心魄。   锁在云清澜身上,一刻也不曾挪开。   许是醉意涌上心头,朦胧中云清澜竟觉似有萤火自花灯中升起,那萤萤火光晕染在秦朝楚刀刻般的下颌上,有如铁刃繁花,目眩神迷。   “可五皇子,不是来和亲的吗?”   即便早知秦朝楚的心思,可与正阳公主联姻在即,他又怎么能对她说这种话?云清澜挣扎着想。   就连云清澜自己都不曾发觉,她说出这句话时语中不自觉的失落,以及眼底露出的一丝惶然和紧张。   却被秦朝楚尽收眼底。   他的声音随之层层温柔下来,自上而下落在云清澜发尾肩头,带着叫人痴迷的哄诱。   “在下从未说过,来此是为了和亲。”   他从未想过和亲。   他来京另有所图。   两个想法一前一后地从云清澜心底冒了出来。   月光皎皎,旖旎梦醒,云清澜略显迷乱的心就和这寒凉的冬夜一道冷了下来。   她的眼底重现清明,须臾心动亦不过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秦朝楚看着云清澜重又寂静冷然下的双眸,突然摇着头低低笑了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宠溺。   他的云小姐,当真是敏锐又聪明。   “武朝巍峨三百年,其励精图治,自是千秋万代盛世永昌,然若靡靡之音大响,则新国当立,破旧迎新。”   既如此,那他们还是敌人。   云清澜眼底露出防备,秦朝楚却不愿轻易结束这来之不易的旖旎冬夜。似是求饶一般,他又温笑着对云清澜道:“可云小姐,时至此刻,我仍是稷元派来的使臣。”   南北之战皆败,圣上对云家已然心生不满。稷元使臣前来议和,即便云清澜上奏朝廷秦朝楚存有异心,可无凭无据,难道就仅凭她一张嘴?   更何况她先是带着龙虎军败在稷元手上,如今又阻挠两国议和,在武帝眼中,那又是安了什么心思?若再有吕莲生从旁作梗,此事提醒不了武帝,反倒会坑害了云家。   也难怪秦朝楚敢有恃无恐地同她说这些。   二人自城南街市一路拐到中元大街,可云清澜却眼见地沉默下来,待走到云府牌匾下时,云清澜已重又变得疏远客气:“青风告别太子殿下。”   她是李代桃僵的武朝将军,他是十年得归的稷元太子,关山难越,不论是联姻议和,还是两国交战,他们之间都不会再有半点可能。   秦朝楚又如何不知云清澜此番话里的意思,可他一双眸子静静凝在云清澜发顶,脸上却始终淡笑如初:“云小姐,明日再会。”   云清澜怔了一瞬,瞳孔放大略微失神,随即又极快地回过神来,拱手一礼,便转身向着府内走去了。   离别时云清澜看着面色如常,只是那后半程矜冷了一路的背影却无端又生出几分慌乱。   秦朝楚一直看着云清澜的背影缓缓消失在重重门院,厚重的府门嘭地一声合上,他舒软的眉色才渐冷下来。   花灯夜罢,浓雾又起,便是除夕也难逃凛冬严寒。   明月西沉,红日未升,秦朝楚孤身走在萧瑟昏暗的中元大街上,四肢百骸渐有冷意蔓延而上,唯有胸口尚还留着与心爱之人相会过后的余温。   没关系,云小姐,你不用走出来,移山填海,我会一点点靠近你。   ···   武昭三十七年元月一日,一年伊始,金銮殿的朝臣们大多还沉浸在阖家团圆的幸福安康中。   云清澜跟着云杉一路而来,收到不少喜气洋洋的问候,也不得不口干舌燥地回之以新岁祝词,就连两只手臂都因频频还礼而生出酸涩。   卯时钟声高响,群臣齐聚,武帝也早早高坐在那龙爪飞扬的金椅之上。   今日不光是武昭三十七年的第一次朝会,更是稷元太子秦朝楚来朝和亲的日子。   “宣,稷元太子秦朝楚,上朝觐见!”   站在一旁的大太监常福安高唱一声,紧接着金銮殿上就响起一阵沉稳缓慢的脚步声。   秦朝楚身着华服,锦衣玉带,随行跟着约莫十来个使臣,缓步从金銮殿外走了进来。   殿前站定,秦朝楚随拱手一礼:“稷元太子秦朝楚,见过陛下。”   秦朝楚不跪不拜,遥立殿下,面上只见一派波澜不惊,叫人觉其深不可测。   武朝既为败方,按理说两国议和,该是由武朝出使稷元,许是两国向来差距悬殊惯了,如今稷元来朝,双方竟都未觉不妥。   只不过稷元太子既亲自前来,那却然也没有再行跪拜之理。   “百闻不如一见,秦太子果真是气宇轩昂。”李玄臻高坐龙首,闻言应了一句,声音却听着有些复杂。   事实上不光是李玄臻,朝中多数大臣看到今日的秦朝楚心中都有些复杂。   谁能想到,那个曾龟缩在质子府闭门不出,任由他们奚落踩骂的稷元质子,如今竟成了整个武朝都不得不好生款待的上宾。   昔年种种犹昨日,不想今朝变乾坤。   “陛下谬赞,不过凑巧,捡了个虚名。”秦朝楚淡淡一笑,算是回应。   双方来回客套几下,待朝中气氛缓和几分,李玄臻也随之进入正题:“正阳诸事已准备妥当,朕差人算了算,元月十五是个良辰吉日,正宜行结亲之礼。”   云清澜站在云杉身后,闻言就悄无声息地侧眸看向秦朝楚。他既无意和亲,那武帝这般说了,他接下来又要怎么应?   似是有所感应一般,秦朝楚在云清澜看向他时忽地唇角微勾,继而朗声道:“和亲一事尚且不急,眼下年关方过举国团圆,正阳公主想必也想在陛下膝前多带几日,结亲之事,往后放一放也是无妨。”   “怎么,你对朕的正阳不满意?”李玄臻眉头微皱,似是对秦朝楚有些不满。   李玄臻子嗣福薄,膝下不过两女一子,正阳公主李襄阳是皇长女,李玄臻对其更是视若掌上明珠,若不是武朝战败联姻势在必行,他是真舍不得将李襄阳给送出去。   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稷元和达腊间细细挑选了一番。达腊蛮荒,李玄臻舍不得让李襄阳去达腊受苦,这才赐了道旨,将云清澜加封遣送过去。   “正阳公主金枝玉叶自是无可挑剔,只不过在下此番前来,除了和亲,还为来商讨两国议和之事。”   “议和之事?”李玄臻语气渐沉,面色也紧跟着阴沉下来,“秦太子想要如何?”   朝臣们闻言也随之一道看向秦朝楚,其中更是有不少眼中都露出不满。   他们还端着大国傲气,竟好像全都忘了,古往今来,战败国向来都是割地赔款,哪有一个公主就能换来天下太平的好事。   “此番议和,稷元不需金银器宝,朝中所求也只有一件,”秦朝楚声色清朗,两眼落在那九五至尊的高坐上,顿了片刻才开口道,“要衡芜以西三十二群山尽归稷元。”   话音刚落,朝中登时一片哗然。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殿中谈判   衡芜以西三十二群山?   垂首立在一侧的云清澜霎时瞪大了眼。   这三十二群山连绵不绝, 比肩继踵共构衡芜山脉,是武朝西北边境得以安宁的天险屏障,秦朝楚开口索要衡芜群山, 倒还不如直接让李玄臻交出掌国玉玺。   毕竟若失衡芜,武朝于稷元堪比马踏平原。   “黄口小儿, 也敢在此猖獗!”   一道暴呵骤然在金銮殿上炸响, 巍然立于武官首位的云杉一步踏出, 其身如重山, 语若惊雷,怒目而视冲着秦朝楚冷声道:“衡芜以西三十二群山?我朝一时力弱,你这边陲小国竟还真的敢狮子大开口!”   云杉横眉怒目, 秦朝楚倒是显的十分客气:“那柱国将军以为, 此事又当如何?”   “哼!”云杉怒哼一声下巴微抬,巍峨的身子背转过去, “老夫不管这么多!但衡芜三十二群山,想都别想!”   云杉戍边多年, 一身虎胆宁折不弯,与其让他说和谈条件,倒不如杀了他来的痛快。   云杉骤然发作,金銮殿上也一时间沉默下来, 位于左侧首位的吕莲生适时地接过话:“柱国将军息怒,秦太子不远万里来访我朝, 必然也是带了十分的诚意。如今既是两国联姻, 正阳公主嫁过去,武朝自是要随礼的。”   吕莲生果然长了条能舌灿生花的好舌头, 武朝战败割地求和, 竟能叫他生生说成联姻的陪嫁。   吕莲生顿了顿又道:“只是衡芜群山, 非是武朝不愿相送,只是衡芜天险难越,几百年来无人涉足,即便送于太子,太子怕也难将其用到实处,倒不如一些实物来的有用。”   “哦?”秦朝楚看向吕莲生,似是颇有兴趣地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吕莲生道:“金银亿两,珠玉百箱。”   秦朝楚不为所动:“人间俗物,不如林野旷然。”   吕莲生又道:“食粮万担,锦缎千匹。”   秦朝楚淡然一笑:“一时果腹,不若山石长久。”   吕莲生神情微僵,不动声色地朝金銮殿龙椅上看了一眼,随即咬咬牙道:“武朝以南沛州地界,屋舍田地牛马之数,尽归稷元。”   沛州与达腊交接,虽每逢冬月就频遭达腊骚扰,但雨水丰沛,是天然的粮仓,对身处严寒北境的稷元来说,不失为一块宝地,这也是吕莲生身为左相能做主给出的最好的条件。   但···   秦朝楚又是一笑:“太远了,去不得。”   “既无心谈判,那再战即可!”   秦朝楚这是摆明了就要衡芜三十二群山,默然立在一旁的云杉冷哼一声,虎啸龙吟间透出凛然杀伐之意。   话至此处他索性冲着李玄臻拱手一拜,沉声请命道:“陛下,老臣无能,边关战败,才让这竖子狂放朝堂,依臣之见,不如就此拿下这太子,我们再与他稷元战过便是!”   此言一出,吕莲生也随之沉默下来,他脸色铁青,神情间似有附和之意,竟是要与云杉站到一处。   秦朝楚半步不让句句紧逼,云吕两派多年不和,今日倒颇为难得地一致对外。   再战?云清澜却不由地皱了皱眉。   武朝稷元达腊三方混战刚歇,百姓还没来得及过上几天安心日子,难道就要再起兵戈?   达腊人虽说行不守诺,可眼下开春冰河融化,他们再想北上攻打武朝绝非易事,如若开战,交战的恐怕也只有武朝和稷元两国。   岁末一战武朝虽败,但其中多是有着稷元达腊南北夹击的原因,秦朝楚此番惹恼武朝,若举全国之力同稷元开战,那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这秦朝楚到底怀的什么心思?   云清澜狐疑地看向殿中人影,却见秦朝楚怡然自若,在云杉的厉呵声中面色如初,似是笃定了李玄臻不会拿他怎么样一般。   事实竟也确然如此。   李玄臻高坐首位,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直到殿中争执云杉被激怒,才在一片肃然中缓缓开口:“两国联姻本是喜事,众卿何至于如此剑拔弩张。”   “秦太子既对吕卿所提不满意,那此事再议便可。”   意思就是,不打,条件可以谈。   李玄臻声线沉稳波澜不惊,在金銮殿上空悠悠回响,云杉当即一愣:“陛下!”   失势于人,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李玄臻视线淡淡扫向云杉:“朕知云卿为国之心,但年前一战劳命伤财,损兵折将,眼下年关方过,百姓难得和乐安生,朕实不愿再起兵戈。”   云杉脸色一僵,陛下这是恼他们北境之战败了,可难道就这般任由秦朝楚信口开河不成?秦朝楚开口就要衡芜群山,不知在武朝身上打了多大的算盘,云杉眼中涌出怒火,似是还想再争辩几句。   可正此时吕莲生却又突然附和道:“陛下说的是,秦太子既然不满意,那我们再议便是。”   吕莲生再度转向秦朝楚,脸上挂出得体和煦的微笑:“武朝幅员辽阔,地大物博,不怕没有能让秦太子满意的。”   李玄臻深不可测,吕莲生满脸谦和,云杉脸上则是显而易见的怒气。秦朝楚的目光缓缓自金銮殿众朝臣身上扫过,掠过云清澜时,又意有所指地顿了一下。   继而收回视线,缓缓勾唇笑道:“陛下既然如此说了,那在下自当听从。”   秦朝楚视线停顿只是须臾,即便被人看见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可云清澜却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胸口突地撞了一下。   这边李玄臻态度冷淡,吕莲生又突然倒戈,二人一唱一和间直让云杉脸上青红交错,末了也只能看着秦朝楚冷哼一声。   既都有议和之心,谈判便又被重新提起。只不过双方意见分歧太大,在朝堂上三言两语也论不出究竟,是以李玄臻叫吕莲生着手负责此事,又过几刻,便摆摆手退朝了。   云杉心中淤着一口恶气,朝会方休,李玄臻前脚离开,他后脚就冷哼一声,跨着大步拂袖而出。   云清澜慌忙紧随其后。   “柱国将军。”   背后突然遥遥传来一道熟悉的喊声。   云杉顿住脚步,就见秦朝楚自背后徐步而来。   “秦太子叫住老夫,可是想要炫耀一番了?”云杉冷哼一声,“陛下今日虽松口与你谈判,但老夫还是那句话,只要老夫还活着,衡芜三十二群山,秦太子想都不要想!”   衡芜三十二群山是西北防线,一旦拱手相让,日后再有纷争,受苦的还是他龙虎军。   “柱国将军误会,在下并无此意。”   云杉横眉冷对,秦朝楚倒是神色如常,殿前得势,也不见有窃喜炫耀之意,“朝中事自在朝中论,只是在下方才看朝中境况,过刚则易折,柱国将军一心为国,却不得不防背后有人捅刀。”   秦朝楚来的莫名,话也分明是冲着吕莲生去的,武朝将相不和天下皆知,可在外朝人面前,即便云杉跟吕莲生再有龃龉,也不可能折了他的面子。   云杉冷哼一声:“狗拿耗子!太子有这功夫,倒不如想想日后如何对付我龙虎军!”   “我云杉二十年前能打得你们稷元送子求和,二十年后亦如是!”   秦朝楚在武朝为质十余年,送子求和,云杉这句话当真是杀人诛心了。   可秦朝楚脸上却波澜不惊,好像云杉语中所指并不是他似的,只淡淡道:“二十年前那一战柱国将军确实威振天下,可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如今魍魉犹在,柱国将军身边却只剩云小将军一人,这般境地,难道还想要重蹈覆辙?”   秦朝楚语含深意,云清澜却一时听不出分明。二十年前武朝与稷元那一战,云杉带着龙虎军从衡芜群山一直打进了稷元国界,直杀得稷元在北境二十年里龟缩不出,只不过却也将云家五子尽数折在了北境。   云清澜眸光沉了沉:重蹈覆辙,指的莫非是云家五子阵亡一事?   “重蹈覆辙?当年若不是你们胆大包天,又如何会引得陛下龙颜大怒!我云家儿郎为国尽忠,死而无憾!”尽管年事已高,但云杉说起话来却还是中气十足,“秦太子今日在朝上这般漫天要价,到底是谁想重蹈覆辙?”   云杉语中威胁意味浓厚,秦朝楚却神色不动,淡定如初:“既然提起当年的事,那便容在下再多问一句,当年那件事,柱国将军心里当真不清楚?”   “你什么意思?”云杉两眼微眯,周身气息登时一沉。   “柱国将军心中早有答案,又何须让在下再多此一举。”可秦朝楚却不愿多说了,“在下只是提醒柱国将军,防人之心不可无。”   哼。   云杉冷哼一声不以为意,一个敌国派来谈判的太子,费尽心机地想从武朝身上榨取好处,难道还指望他替他们云家考虑不成?   他图什么?!   二人一来一回地打哑谜,云清澜听不明白,却也插不进话。   “柱国将军,陛下有请。”   正说话间旁边传来一道尖细的叫喊声,是武帝身边的大太监常福安揣着拂尘走了过来。   常福安的目光先是在秦朝楚身上顿了顿,紧接着才对云杉弯腰笑道:“柱国将军,陛下在清心殿等您呢。”   作者有话说:   又是周一····   话说作者狗除了是作者狗以外,还是一只打工狗,刚入职不到半年,每晚九点下班,忙的非常苦逼,文都是下班回来后点灯熬油的写,多少有点顶不住,所以就是想调整一下更新节奏,改成一周六更,大概每周一或周二不更,不更的时候会提前一天请假,请读者宝宝们见谅(跪跪跪)   然后明天请假一天,追更的宝宝不要等哦(跪跪跪) 第54章 天人之姿   云杉随常福安离去, 殿前便只余下云清澜和秦朝楚两人。   身侧不时有朝臣擦肩而过,云清澜抿抿唇,正欲作别, 却听秦朝楚突然道:“柱国将军一心报国,有些事难免被蒙了眼, 云将军可要留心才是。”   话至此处云清澜终于忍不住道:“敢问太子殿下方才所说, 重蹈覆辙, 到底指的何事?”   事关父亲叔伯, 云清澜没法不在意。   却见秦朝楚淡淡一笑:“云将军天人之姿,与其听在下空口虚言,何不自己一探究竟?”   云杉跟着常福安一路走至清心殿时, 吕莲生早已垂首候在了门外。   “柱国将军。”   见云杉走来, 吕莲生当即上前拱手问安。   吕莲生虽在朝堂上与云杉不分秋色,甚至还能隐隐压过云杉一头, 但论辈分资历,云杉是跟着李玄臻一路改朝换代杀出来的老臣, 受吕莲生一礼,也在情理之中。   云杉看着吕莲生俯首作态的模样眉头微皱,继而冷哼一声。   这吕莲生惯是一副谄媚嘴脸。   不论时局情势如何,但凡陛下鼻子哼哼一下, 他立马就能转舵异形。方才在朝上临阵倒戈,简直是把他这柱国将军的脸撕下来当抹布。   被云杉晾着, 吕莲生面上也不见尴尬, 他自顾自地直起身,又对云杉笑道:“陛下已等候多时了。”   说罢吕莲生错开半步让云杉先行, 二人由常福安引着, 一道进了清心殿。   清心殿内雄伟空旷, 没什么多余摆饰,唯有几根龙纹玉柱伫立其中。四周具是沉香缭绕,云飘雾渺间放着一金丝银绣,下缀流云的莲座蒲团。   云杉吕莲生甫一踏入,就见李玄臻盘坐其上。   “陛下。”   二人俱是叩首问安。   “不必多礼,给二位爱卿看座。”   李玄臻于一片云雾缭绕中幽幽开口,他半阖着眼,俨然一副出尘之姿。吐息间淡声吩咐一句,常福安就急忙差人给云吕二人端来两只锦纹云绣的方凳。   云吕二人端坐其上,李玄臻却在这淡声一句后又没了动静。他盘膝坐于殿中,气息沉稳有如神佛入定,云吕二人对此似也是习以为常,坐在殿边不约而同地垂首以待,清心殿上重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殿中只听得一声悠长的吐息。   李玄臻吐出一口浊气,终于缓缓睁眼:“今日朝上议和一事,朕不欲与稷元再起兵戈,二位爱卿对此可是有何不满?”   李玄臻话说的清淡,低沉浑厚又不怒自威,在空旷的清心殿内轰隆回响,威仪万分又叫人听不出喜怒。   “陛下,”云杉性子急,当即道,“臣非是不愿议和,实是稷元太过欺人太甚!那秦朝楚开口就要衡芜三十二群山,分明是想要拿我武朝做鱼肉宰割!今日若真叫这群人骑在头上,日后还不知又要如何得寸进尺!”   云杉一心想着武朝皇室,他语声高昂,激动之下更是数句连出,可李玄臻却神色淡淡不说话,便听一旁的吕莲生又道:“柱国将军心系我朝边防,怕是对如今的朝中境况有所不知。岁末一战劳命伤财,臣年前着户部清点存银,我朝先逢战事,又遭粮荒,国库如今已去了九成,百姓难得休养生息,眼下确实不宜再战。”   云杉眉头微皱,他确然不知国库竟已紧张到如此程度,片刻后云杉语声渐软:“可若将衡芜群山相让,我朝日后只怕更加被动。”   李玄臻高坐其上不说话,吕莲生就朝着莲台宝座上看了一眼,紧接着又同云杉道:“柱国将军所言,陛下自然也是知道的,今日朝上议事,那秦太子虽说不要珠宝玉器,但却也没说非衡芜群山不可,既能坐下和谈,此事就定然还有转圜的余地。”   李玄臻这才悠悠开口:“吕卿所言甚是,稷元竖子得志,若非劳民苦心,朕又如何愿忍气吞声。”   云杉闻言忽地重重出了口气,听起来似是有些恼恨。   说到底,还是怪他们龙虎军北境失利,若非如此,武朝今日又怎会这般受制于人。   别看云杉平日里对一众朝臣文官乃至云清澜都不假辞色,可对武朝皇帝却从来都是一片赤胆忠心。如今他自觉李玄臻受了委屈,一双虎掌攥得死紧,恨不得当即就杀到稷元去。   “国是陛下的国,陛下仁慈,心怀万民,不愿再作杀业,实乃万民之福。陛下今日韬光养晦,且叫那质子嚣张几日,萧敷艾荣,倒要看看他能狂放到何时。”   吕莲生溜须拍马,云杉不由地频频皱眉。   不得不说吕莲生是极会揣摩李玄臻心思的,一字一句都仿佛李玄臻肚里的蛔虫一般,朝上与秦朝楚对辩时闻风而动,这会更是逢迎直上,一来一回间他这个柱国将军倒像是个外人。   云杉心中不虞,可面上却难发作。   他屡次三番与武帝辩驳,已然惹得龙颜不悦,尽管他为武朝横刀立马征战多年,可古往今来,兔死狗烹的事难道还少?   他如今虽身居高位,可吕莲生风头正盛又虎视眈眈,龙虎军权已然易主,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虚言少话,吕卿既知我用意,有些事抓紧去做便是。”   李玄臻说的模糊,似是指两国谈判一事,又好像在说别的。   吕莲生却当即意会,躬着身子诺应一声。   李玄臻顿了顿又道:“至于两国和谈,其间诸事繁杂,柱国将军若不惧辛劳,亦可一力随行。”   外交和谈本是吕莲生的事,云杉身为武官,按说是掺合不进来的,如今李玄臻开口,显然又是给云杉台阶下的意思。   云杉拱手,沉沉应了一声。   云杉走出宫门时,云清澜正和随行车架一道候在门外。   待云杉在车架上坐定,马车吱呀呀的使出一段,云清澜才低声问云杉道:“祖父,陛下找您可是为了方才朝上的事?”   朝上云杉请命征战武帝不予理睬,其疏远冷淡之意连秦朝楚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朝中大臣多是人精,自然也看得清楚明白。   “嗯。”   云杉沉沉应了一声。   云清澜叹了口气,都说云家百年将门,无上荣光,可圣人猜忌,君臣离心,个中冷暖却只有自己知道。   “此事细情曲折难辨,你莫要多想,陛下自有考量。”即便如此,云杉还是为李玄臻出言辩道。   云清澜抬头看去,只见云杉面色冷硬,银针似的短须林立在下颌根根分明。   云清澜顿了顿:“祖父,方才殿外秦太子所言,重蹈覆辙又是何意?”   云清澜沉默片刻,凝着云杉侧脸道:“爹和叔伯们的死,是不是跟吕莲生有关系?”   云清澜眸色微沉,武昭一十六年,武朝伐稷,云五子战死;同年吕莲生发迹,平步青云官拜当朝左相。   “秦朝楚一个外人挑拨离间,你也就被跟着带着跑了!这般轻信于人,日后叫我如何放心将龙虎军交于你!”云杉皱了皱眉,“那吕莲生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们堂堂云家儿郎又怎么会被他算计!”   “当年伐稷一战,若不是他稷元降的快,又允了送未出生的嫡子五年后入朝为质,我们龙虎军早就踏平了他们都城!如此战功,你以为不付出代价就能唾手可得?”   云清澜默然,伐稷一战彪炳史册,云家龙虎军更是自此遥立神坛成为武朝不败之军,其赫赫战功下自然也深埋着累累白骨。   至于个中细情,云杉不愿说,云清澜也能想出分明。即便其中真有内情,可父亲叔伯们身为将军,与其说他们死在小人的阴谋算计中,倒不如说他们堂堂正正战死沙场留一世美名。   云杉顿了顿又道:“年关已过,你也早日回到军中,那姚荣远酒囊饭袋不过是个草包,你且回去带着将士们勤加操练,待日后时机合适,我自会禀明陛下让你官复原职。今日朝上这口气,龙虎军迟早替陛下讨回来!”   云杉身为两朝元老,一心装着武朝皇室,本以为是君圣臣贤,却不知朝堂诡谲,只有他自己还在做着那君臣和乐的美梦。   议和无果,婚期推迟,秦朝楚就这么在武朝住了下来。两国谈判,诸事繁多,再加上云清澜重回龙虎军练兵,这些时日见云杉的次数不多,秦朝楚更是不曾露面。只能从云杉铁青的面色上看出,双方洽谈并不顺利。   转眼便到了二月。   和谈一事迟迟不见进展,秦朝楚虽愿坐下和谈,可他不要金银,不要田地,就要衡芜三十二群山,而武朝这厢有云杉坚持,再加上李玄臻自己也不愿做那亡国之君,衡芜群山自然也不会相让。   双方激辩不休,每每惹得云杉怒发冲冠时,就由吕莲生出来两厢斡旋一番,来回几次下来双方都是疲惫至极。   期间也有人忍不住问秦朝楚,难道真就非衡芜群山不可了?   这时秦朝楚就会淡淡一笑,说别的也可以,可再问起他别的是什么,这时秦朝楚就又会莫名一笑,不再接着说了。   当然也有喋喋不休追问的人,被问得紧了,秦朝楚就会不疾不徐地说,别的虽可以,但那样东西能不能给,给不给得到,不能问我,要问天人。   天人?   那次议会回来云杉气得直跳脚,让他们问天人?什么是天人?谁是天人?!   云杉气的摔杯砸碗,大骂秦朝楚是泼皮无赖,那日云清澜前来问安,听到房中噼里啪啦的动静,又听到“天人”两个字,就又低头默默退了出去。   后来请神宴将近,朝中诸臣愈加忙碌起来。见秦朝楚当真不急,和谈一事也索性暂时搁置了。   时至二月初三,群臣齐聚金銮殿,原本空旷的大殿摆案置坛,一派隆重之景。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请神宴上   二月初三, 群臣赴宴,金銮殿上,请神祭祖。   请神宴作为武朝最为要紧的盛事, 礼部诸臣对此自是费了十分的心思,不光提前月余就开始准备宴会章程, 更是净殿除尘, 将整座金銮殿都用上好的沉香里外熏染了七天七夜。   这一□□臣齐聚, 金銮殿内外香雾缭绕, 远远望去是如腾云驾雾一般,人影浮动其中,便如仙人来去。   待群臣皆已入座完毕, 李玄臻便自屏风后缓缓现身了。   今日的李玄臻穿的比往常上朝时更为脱俗出尘, 一身玄色道袍无风自动,上绣金纹靡丽的道教真经, 浑然一副道尊模样。   众臣还依照着上朝时的次序分立两侧,待李玄臻徐徐而入坐于上首, 众臣才高拜一声,在李玄臻沉缓的免礼看座中依次坐了下去。   “哦?秦太子也来了?”   李玄臻目光在殿下诸臣身上缓缓流转一圈,最终落于左下首的地方。那里吕莲生坐于第二顺位,而原先吕莲生的席位上正坐着个面如冠玉的公子。   这公子锦衣玉带, 剑目英眉,翩然坐于案前, 可谓是玉树临风。   秦朝楚闻言起身笑道:“百闻不如一见, 请神宴乃武朝盛事,可惜在下在京都待了十余年也未有幸瞻观, 如今凑的巧了, 索性也来涨涨见识。”   提起做质一事, 秦朝楚面色坦然落落大方,惹得殿中不少朝臣频频侧目。   “请神宴引灵通圣,其间众爱卿提诗作赋,上表天庭,朕亦素闻秦太子雏凤清声,出口成章,那今日便一并期待秦太子大放异彩。”李玄臻长目微垂,随意客套两句,便又将目光挪开了。   “今日请神祭祖,众朝臣皆可与朕一道荡涤尘心,以期来日飞升。”   “是。”   殿下众臣当即应诺。   云清澜也坐在云杉身侧一道跟着众臣对李玄臻俯首以应,对其飞升成圣的心思,倒也有所耳闻。   武帝执政三十七载,早年间五子夺嫡,手刃血亲,其间又多次平定叛乱,外征伐稷,不说杀人如麻,但也是杀伐果断,谁能想到天命之年,竟又生了求仙问道寻长生的心思。   得道飞升,仙路渺茫,李玄臻近些年为求长生遍访高人,自己更是每日焚香纳气,熟读道经,从十多年前起就命众朝臣每年筹备请神宴请神问仙。   宣纸铺陈,大太监常福安拱手递来一只蘸饱墨的青玉龙纹紫毫提笔,在李玄臻身侧躬身道:“陛下,请神宴启,还请陛下赐题。”   宴写青词,是请神宴最为重要的环节之一,由李玄臻选一字为题,众臣各自执笔提写青词,再呈交给李玄臻一一看过点出三甲,以金钵焚化,上达天庭。   李玄臻接过紫毫,眸光淡淡在殿内扫视一圈,见殿中云雾缭绕如烟波浩淼,遂道:“今年便以‘烟’字为题吧。”   说罢提笔洒墨,在宣纸上提写下一个“烟”字。   待墨迹略干,常福安则将宣纸悬于殿前,朗声道:“陛下赐字‘烟’,还请各位大人挥毫泼墨,尽出绝学。”   常福安话音刚落,左侧不少文臣便当即提笔点墨,对着案上宣纸冥思苦想起来。   可右侧以云杉为首的诸位武将却坐于案前佁然不动,仿佛此事跟他们毫无关系一般。   倒也确实是有心无力。   他们南征北战,一双手里只提刀枪。不少将领生于草莽,有些根本就目不识丁。提写青词这等舞文弄墨之事,本就非他们所长。   是以历年请神宴从来都是那群酸腐秀才们大出风头,他们这群武官,向来都只有陪坐的份。   遥望对面文臣皆奋笔疾书,武将们百无聊赖,有不少将领甚至当众发起了呆。   李玄臻视线不动声色地在殿中那些心不在焉的武将身上一一扫过,忽然开口道:“云将军。”   垂首坐于云杉下首的云清澜当即一愣,随即起身应道:“微臣在。”   这是云清澜假扮兄长后第一次被武帝当面点到。   尽管心知李玄臻不会想到云清澜假冒一事,但未免被觉出端倪,她依旧将头埋得极低。李玄臻的目光在云清澜头顶略微顿了顿,道:“朕素闻云将军文武双全,今日这烟字题,云将军也不妨试上一试。”   云清澜又是一愣,随即身子埋得更低,推辞道:“在座皆是桂枝片玉的京中翘楚,臣胸无点墨,恐难登大雅之堂。”   “无妨,朕记得云将军从前也不是什么爱推脱的人。”李玄臻语气淡淡,却也并不是在征询云清澜的意见,“孰优孰劣朕自有定数,云将军只管放心写便是。”   陛下这是有意要看云家忠心。   云清澜心中一沉,她不动声色地看向云杉,却见云杉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云清澜沉默片刻,只好诺应下来。   请神宴青词多为贺词,今日以“烟”为题,又要讨得武帝欢心,云清澜看着手中长毫微微出神,眼前忽然闪过郑老伯一家和煦的笑脸。   印香过半,云清澜主意已定,便也不再犹豫,提笔书写起来。   见云清澜伏案提笔,李玄臻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待落于左下首位时,竟见秦朝楚也正挥毫泼墨,奋笔疾书,似是文思泉涌一般。   “哦?秦太子也要一展华风?”李玄臻尾音微挑,语中似有诧异。   秦朝楚闻言停笔抬头,唇角微勾,冲李玄臻淡笑道:“陛下题字命题,就连云将军一介武官都要提笔上阵,在下虽才疏学浅,但若能为陛下助兴,自然也是乐意至极。”   一个为质十年,一朝得势的敌国太子,难道还指望他写出什么颂君赞圣的传世之作不成?   只不过李玄臻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应道:“如此,朕便静待秦太子的华章墨宝了。”   半柱香的时间眨眼而过,殿中不少大臣都先后搁下了笔,他们依次上前将手中青词呈于李玄臻面前,李玄臻便坐于殿上,依次评阅起来。   翻到吕莲生所呈青词,只见其上写道:   高门嵯峨广,双阙太清居。   天地规量同,日月晖光齐。   御龙游四海,驾鸾走周章。   恩化及寰宇,嘉物阜民康。   临烟而雾散,春秋古未央。   仙人何所立,君寿于东皇。   吕莲生题写青词的功夫果然了得,一字一句直将李玄臻比作天神下凡。李玄臻拿着青词微念出声,继而幽幽嗯了一声,颇为满意道:“吕卿这词,写的是愈发精进了。”   紧接着朱笔红批,就在吕莲生的青词上落下一个圈。   “陛下谬赞,臣班门弄斧,也只是沾了陛下的光。”吕莲生适时地接了一句。   李玄臻点点头,似乎对此很是受用。   金銮殿内鸦雀无声,缭绕香雾中只时不时响起几声宣纸摩擦和李玄臻零星的点评。   李玄臻又在众臣呈交的青词中点选出几篇上作,待尽数评阅完毕,看着手边成摞青词,突然道:“怎不见云将军的?”   云清澜登时头皮一紧。   她捧着一纸素卷站起身,将其递于快步迎下来的常福安,遂拱手对李玄臻道:“微臣才学浅陋,不及各位大臣有出口成章之能,搜肠刮肚也只得寥寥几句,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李玄臻淡淡道。   今日让云清澜提写青词,本就是为看云家忠心,一介武夫,再是文武兼济,又如何能比得过他朝中的一众大臣?   李玄臻摆摆手不甚在意,目光遂落在面前的桌案上。   云清澜刻意仿了兄长的字迹,只见宣纸上一排秀迹龙飞凤舞,上书:   尧天时顺民和乐,黍米柴鸡犬相闻。   烟云袅袅重山处,不见人声见炊声。   李玄臻目光在那案纸上凝了一会,片刻后才意味不明道:“云将军倒是心系百姓。”   其语气沉沉,听起来好像是称赞,可明眼人都能立时察觉其中暗含的不满。   云清澜一愣,不知李玄臻此意为何。   朝臣题写的青词在给李玄臻评阅过后会分发给众臣传阅,吕莲生看罢青词,遂上前拱手道:“陛下福泽众生,庇佑万民,如今百业兴旺,海晏河清,实乃我武朝百姓之福。”   其似是有意为云清澜遮掩,可李玄臻一听,声音却更恼怒几分:“吕卿一心为朕之家国,却不知这天下人是否都是如此啊?”   此言一出,朝中众臣当即噤若寒蝉。   可云清澜眨眨眼,却依旧有些不明就里。   云杉不善文墨,往常也不曾有人同她说过青词只能颂君赞圣,可陛下身为一朝天子,治下清明,民生和乐,难道不是为君之所愿吗?   云清澜不懂。   云清澜的神情显出迷茫,看起来还是不明白自己问题出在了何处,李玄臻见状脸色更沉,正此时殿上突然响起一道疏朗的声音。   “云将军一双提刀的手,又能写出什么好诗。”   那声音悠扬松散,语含轻慢,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朝楚手拿宣纸站起身,微微笑道:“陛下怎么不看看我的。”   李玄臻皱了皱眉。   怎么哪都有他?   可秦朝楚既主动开口,他就定然没有拒绝之理。   常福安会意当即迎上前去,那秦朝楚似是刚写完,他提起素纸一角极为贴心地在空中吹了吹,待墨迹稍干,才将其递给常福安。   与云青风洒脱豪放的字迹不同,秦朝楚的字银钩铁画,乍一看去便给人以劈斧凿山之感:   无极天地星辰暗,迢迢万里日月昏。   古今多少硝烟里,金枪铁马斩乾坤。   “放肆!”一声怒喝骤然在金銮殿上炸响。   作者有话说:   秦朝楚:写个零分作文给云小姐当垫背。   这章的三首诗实际上就是三方不同的态度,其中吕莲生的词部分化用了曹植的铜雀台赋,男女主的诗是瞎编的,至于为啥不写成七言律诗,因为狗作者实在是江郎才尽= =。   内容拙劣,还请大家见谅(跪)(发现膝盖磨破了)(擦擦血接着跪)(偷摸缝制跪的容易)(突然好喜欢括弧体) 第56章 再见南珠   李玄臻龙颜大怒, 一掌拍到案上,殿内登时传出一声巨响。   这一拍端的是威震天地,整座金銮殿当即鸦雀无声。   案上宣纸被掌风带起, 那薄如蝉翼的素纸在空中飘转一圈悠悠荡落,吕莲生上前拾起拿在手中一看, 也不由得频频皱眉。   斩乾坤?这秦朝楚是要斩谁的乾坤?   吕莲生抬头去看, 却见秦朝楚脸上淡笑依旧, 仿佛这般挑衅之言不是出自他手。   李玄臻看着安然立于殿下的秦朝楚, 眼中明明灭灭,过了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口气,道:“秦太子若无意和谈, 直说便是!朕虽不愿再起干戈, 但既是秦太子所求,朕亦没有避战之理!”   虽不知秦朝楚词中所写, 但李玄臻此言一出,云杉当即横眉怒目, 瞪眼看向秦朝楚。   却见秦朝楚面上一愣,好像不解似的:“不知陛下何出此言?若无诚意,在下又何至于为两国和谈一事在此耗费月余?”   秦朝楚说的无辜,好似真的被人误解了一般。   这质子惯会装疯卖傻!   李玄臻面色不虞, 只觉秦朝楚滑不溜手,叫人心中淤着一口恶气。可这秦朝楚既然嘴上不承认, 那他身为天子, 在众臣面前,自然也不能说什么。   难道就这样平白叫人挑衅不成?!   正此时吕莲生拱手道:“陛下, 秦太子年轻气盛, 想来还沉浸在岁末一战的余味中。岁末一战我朝于稷元出兵虽不过半数, 但却是稷元二十年里唯一一场胜事,如今忘了形,想来也是意料之中。”   吕莲生这一巴掌打的不可谓之不狠,一时间稷元太子小人得志的形象跃然而出,殿中不少朝臣甚至当即笑出了声。   李玄臻这才面色稍霁。   “原来陛下是觉得在下写错了。”秦朝楚仿佛这才恍然大悟似的,他颇为无辜的眨眨眼,只又道,“在下以为题诗作赋不过随性而为,却不想时宜有失,许是让陛下误会。”   可嘴上说着误会,脸上却还是一副淡然笑之的表情,不见有半分愧色。   被秦朝楚这么一搅和,云清澜的事便也一道稀里糊涂的过去了。秦朝楚所为不过是想下李玄臻几分面子,尽管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但也不能真的因此撕破脸。   这边吕莲生一番话替李玄臻扳回几分面子,李玄臻面色恢复如常,随即也不再看他,只道:“如今三甲已明,常福安,拿金钵来。”   常福安应声拿来金钵,待红焰燃起,李玄臻就将选好的三首青词依次投入钵中。青词在金钵中被燃为灰烬,对于信奉诸神的人来说,即意味着浊躯焚尽,魂魄飞升。   群臣奏写完青词,接下来便到了焚香祭祖的环节。   李玄臻登基之路尸骸遍布,手上更是沾满至亲之血。他自知自己杀孽太重,恐为成神之阻碍,是以请神一宴,即为上表天庭李玄臻求仙问道之诚心,又为斩断尘缘洗尽周身之业果。   李玄臻自殿上大步而下,群臣也紧跟着站起身来,跟在李玄臻身后鱼贯而出。   众人一路行至金銮殿后的另一间大殿,这间大殿看上去比金銮殿略小一些,其金檐玉瓦,壁画飞天,殿中华柱遍布莲花云纹,墙上则挂着一众大大小小的画像,看起来是专用祭祀之地。   殿前早早候了一众小太监,待李玄臻率众臣走近,他们便匆匆四散到殿中的各个角落,手执印香,点燃烛灯。   明灯起,引魂来,李玄臻立于殿前,从常福安手中接过供香,对着殿前正中悬挂的画像拜了一拜,然后郑重地将供香插于案上香炉前。   众朝臣也随着李玄臻的动作一道跪了下去。   秦朝楚则站在殿外,于无人在意处敛去八面玲珑的虚伪表情,眸色淡淡,寂冷如雪。   殿中人非他皇室,更非他祖先,他自无跪拜之礼。   祭祖礼仪繁多冗长,不过终究是皇帝的家事,对他们这些朝臣来说,只要安安静静地跪在下面就好。   云清澜混在朝臣中低垂着头,心绪却有些涣散。   她还在想着方才殿上青词的事。   政通人和,是多少圣君贤臣毕生所求的太平盛世,为何却会惹得陛下龙颜不悦?她自知武帝一心求仙问道,可难道羽化飞升,就不再在意治下的百姓是否安居乐业?   思及此处,云清澜心底也难免生出失望。   云清澜脑中思绪万千,眸光无意识地在殿中扫来扫去,忽然眸光一顿,在殿中墙角处看见一个颇为熟悉的物什。   云清澜当即一怔。   殿中满挂的都是武朝历代皇室先祖的画像。   正中一副是开国皇帝李道隆,以他为中心历代皇帝依次排布,外围则挂置各代皇子王孙。   李玄臻为了向天庭表明悔过诚心,将本朝被他手刃的一众皇子兄弟也一并挂了进去。夺嫡之事错综复杂,生死相搏间更是难论对错,但李玄臻请其诸位兄弟进皇祠,其包容广博之心当即引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   四位皇子因着辈分皆排在墙角列末,而在他们的前方,则赫然挂放着一副女子画像,在一众男相中分外显眼。   此女云清澜亦有所耳闻。   武朝上代皇室长女,平圣公主,李玄珠。   从这位大长公主的封号上,也能看出其不输男子的通天之能。   先皇育有五子七女,可却只有李玄珠一人是嫡出。   那时先皇暴毙,五子夺嫡,再加上外族闻风而动,一时间朝野内外群雄并起,武朝江山社稷当即陷入水深火热的割据混乱中。   朝政无人相问,硝烟四起下,受苦的终究还是黎民百姓。   是李玄珠站了出来。   身为大长公主,李玄珠垂帘听政,不光稳住朝中政局,更是在风雨飘摇中一手护住了李氏江山。   那时常有朝臣感慨,说李玄珠身怀经天纬地的不世之才,可惜却只是一女子。   直到年仅十四岁的李玄臻登基,幼帝继位根基不稳,也是李玄珠相护在侧十几年,保李玄臻一路顺遂。   而说起武帝登基一事,朝中至今还有不少老臣津津乐道。   当年夺嫡之争死伤惨烈,谁能想到最后竟是最不被人看好的李玄臻拿了掌国玉玺。   李玄臻是太子府里通房的儿子,其母族不显,身为皇子自然也是受尽欺凌。   后来其他四位皇子在夺嫡混战中身死,倒叫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通房子捡了天大的便宜。   那时的他庸懦无能,身上还没有如今这般执政多年养出的帝势龙威,即便最后得登大宝,却也没几人觉得夺嫡一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但李玄臻迎诸位皇子兄弟进皇祠请神洗孽,却又分明是应下了这几桩业债。   可谁又知道呢?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说来道去,前朝往事也都已如烟消散,今人众说纷纭,但到底是不是李玄臻所为,除了他自己,是谁也说不清。   再后来大长公主身死,李玄臻感念她为武朝所做的一切,故而又追封她为平圣公主。   某种程度上来说,对这个大长公主,云清澜是敬佩的。攘外安内,还百姓一方净土,那些年若非她主持大局,武朝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云清澜收回思绪,眸光又定定落在墙角那副画像上。   画上人英眉朗目,皓齿丹唇,一袭金纹凤绣的公主华袍,腰间则赫然挂了颗血红醒目的南珠。   云清澜又在那南珠上定定看了一会,同她在季鸿儒墓中见到的那颗一模一样。   想起季鸿儒墓中那块无氏之碑,云清澜不由得微微蹙眉:平圣公主金枝玉叶,怎么会沦落山野,成为山中陵墓里的一具无名女尸?   关于平圣公主之死,史册记载寥寥,云清澜只依稀记得平圣公主死于伐稷之战的前一年。   祭祖仪式繁琐复杂,约莫一个时辰才堪堪结束。此时已过晌午,折腾了一天,李玄臻也有些乏了,遂摆摆手遣退众人,便由常福安搀着回寝宫去了。   云清澜一路默然无言地跟着云杉上了马车,刚在车驾上坐定,便听云杉冷声道:“你在北境与稷元交战时,可与那稷元质子有过交情?”   云杉问的突然,稷元质子一称更是轻蔑,见云清澜闻言愣住,云杉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云清澜是被问得心虚了。   “别以为我没看出来那个质子是在给你打掩护。”   云杉的声音透出几分不悦:“这等事我看得出来,那陛下和吕莲生自然也看得出来。和谈一事那质子遮遮掩掩明显有所图谋,如今陛下对云家不满,吕莲生那厮又不安好心,我云家正处在风口浪尖,你与那质子有所关联,难道是想将我云家送上绝路不成?”   秦朝楚确实是不安好心。   云清澜默了一瞬,但还是不解道:“可孙儿还是不明白,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孙儿所写分明是一副太平盛世,陛下看了为何会不悦。”   云杉皱了皱眉,似乎对云清澜的问题颇有些嫌弃,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你难道忘了,我们云家忠君为民,忠的哪个君,为的谁的民?”   国是李玄臻的国,民自然也是李玄臻的民。可忠君为民,到底是忠于君,还是忠于民,乍听起来似乎并无区别,可令武帝芥蒂的,却又正是云家人在其中的态度。   若他们忠于君,为何要关心民过得如何?若他们忠于民 ,那他们眼里,可还有他这个君?   云杉一心装着武朝皇室 ,对此自是有自己的答案。   他们云家,忠的是李氏君,为的,是武朝民。   车辙悠悠,窗边帷幔起伏飘荡,云清澜怔然坐在窗边,二月的风还是冷,吹到脸上刮得人生疼。   作者有话说:   写到一半发现李福安这个姓氏跟皇姓撞了,从这一章开始改成常福安,前面的文也会陆续改,连载期间不会对文的情节进行大修(应该)如果看到前面的章节有更新,一般都是在捉虫~ 第57章 夜访卷阁   云清澜默了片刻, 却终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眸光转向车窗帷幔下露出一角街景,青砖斑驳,偶尔碾过几处坑洼, 就带着他们左右摇晃几下。   “祖父,孙儿还有一事不明。”云清澜默了片刻, 又开口道, “今日请神祭祖, 孙儿看殿中挂了平圣公主的画像, 可孙儿此前翻阅史籍,只说平圣公主于先皇薨后力挽狂澜,却从未见人说过平圣公主最后是怎么死的。”   “这有什么不明白。”云杉毫不见怪地朗声道, “当年伐稷一战, 若不是稷元来朝时狼子野心害了大长公主的性命,又如何会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直杀得他们稷元二十年都再无还手之力。”   天子一怒,伏尸万里。   可为了一个公主, 就葬送双方千万将士的性命,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见云清澜面露疑惑,云杉又接着解释道:“陛下早年间在太子府过得并不如意,若不是大长公主护着, 甚至未必能熬到先皇登基。先皇登基又是大长公主出言给陛下在宫外置了处府院,陛下才得一容身之地。于陛下而言, 大长公主就是骨肉至亲。”   即便如此, 云清澜心中却还是难以释怀。   “那平圣公主与右相可有什么交情?或者关系如何?”回朝后云清澜闲暇时曾特意翻了武朝史籍,虽说关于季鸿儒的部分只能在细枝末节里寻出一丝痕迹, 但也不难看出其确曾为当朝右相的身份。   “右相?”云杉显然是没想到云清澜竟会突然提起季鸿儒, 反应过来后云杉语声渐冷, “季家早就没了二十年了,他们的事你不要掺合。”   “那···”云杉语中已有不悦,云清澜犹豫片刻,还是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那平圣公主后来葬在何处?”   “自是葬在皇陵了。”云清澜今日的问题句句不离前朝旧事,这让云杉心中生出几分不妙:“你问这个干什么?”   皇陵?云清澜却兀自思索起来。   可她分明看到平圣公主跟季鸿儒一道被葬在山中陵墓,那处陵墓罕无人迹又机关重重,显然是不想被外人发现,更无作假之理。   并且衡芜山路途遥远,平圣公主的尸首到底是被何人带到那里,还是说···平圣公主根本就不是死在京都。   伐稷之战距云清澜太过遥远,她一时想不清头绪,云杉看着云清澜出神的模样,不悦道:“与其关心前朝旧事,倒不如多想想自己手里的龙虎军——”   “你这几日去军中操练,与姚荣远关系如何?”   姚荣远被吕莲生提为主将,扬眉吐气下每日在军中自是吆五喝六地颐指气使,云清澜一愣,不知云杉此话何意。   云杉看云清澜这幅样子也能看出那姚荣远在军中是多么的趾高气昂,他的声音愈加恼怒:“那姚荣远不过就是一个草包,如今陛下是被吕莲生的谗言迷惑才叫他得了势。但日后若再有战事,陛下和龙虎军还是得靠我们云家,这军权也迟早会回你手上。你遇上他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用看他脸色,莫要在人前失了我云家将军的威严!”   末了云杉又颇有些嫌弃地加了一句:“风儿在军中可从不会让我操这种心。”   这是明明白白地说云清澜与兄长之间的不同了。   云清澜眸色暗了暗,于云杉而言,她也不过是云青风的影子而已。   一路无话,马车悠悠晃回云府,云清澜拖着略有些疲乏的身子回到南院,甫一在桌前坐下,便看到了案上端放的那只木匣。   血色南珠静静躺在匣中,云清澜将其拿起看了又看,确是殿中画上平圣公主腰间挂着的那颗南珠无疑。   云清澜憩在房中歇了一下午,夜幕四合,柳莺飞见其没有出门就差兰铃送来了餐饭,待吃罢饭食,云清澜就独自一人出门了。   过了年关,天渐渐回暖,中元大街上也陆续涌出人流,云清澜自人群中缓缓走过,听了满耳朵的插科打诨和家长里短,最终停在城南大理寺的府衙前。   大理寺的架阁库存放了武朝开国以来大大小小的各类卷宗,既然从祖父那里问不出究竟,云清澜索性自己到大理寺查探一番。   “云将军?”   云清澜令守在门前的衙役进去通传,不过多便听到门后传来一声喊。紧接着迎面走出一脚步匆匆,面色肃然的男子。   云清澜定睛一看,今夜当值的正是先前曾在朝上替云清澜解围的大理寺少卿徐景流。   “徐大人。”云清澜拱手回礼道。   “云将军这时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徐景流为人刚直,是朝中少数不为吕莲生马首是瞻的贤臣清流,听衙役通传云清澜夤夜而来,便以为发生了什庡?么大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云清澜顿了顿,一边随着徐景流走进府衙一边道,“一些早前的陈年旧事,近日无意中发现一些蹊跷,便想来大理寺的架阁库查些东西。”   “原来如此。”徐景流点了点头,架阁库馆藏天下奇文卷宗,王公大臣们前来查找借阅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架阁库文史藏书三千万,历朝历代卷宗九千卷,可谓浩如烟海。”徐景流问道,“不知云将军要查哪件事?”   此时徐景流已带着云清澜绕过前厅,走进大理寺的府衙院中,云清澜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犹豫片刻才沉声道:“伐稷一战,和当年,季家的事。”   “季家?”云清澜明显感到徐景流周身气息一滞,但片刻后他又波澜不惊地继续道,“季家早就消失了二十多年,云将军怎么突然想要查季家?”   这徐景流虽面上看起来守正不阿,但人心叵测,谁又能确定他真的就表里如一。云清澜斟酌片刻只道:“青风前几日翻阅旧籍,发现季鸿儒竟是两朝宰辅,虽说后因谋逆流放,可位极人臣多年,史册中却只有只言片语,委实叫人觉得奇怪了些。”   季鸿儒两代为官且官拜右相,后又因谋逆全族流放,此事并不是秘密。   “确实蹊跷。”徐景流意味不明道:“那云将军为何又要查伐稷之战?”   说这句话的时候,徐景流偏过头两眼定定地看着云清澜,漆黑眼眸中透出股审视意味:“伐稷之战的卷宗,云将军三年前不就来看过一次吗?”   三年前?   云清澜当即一愣,兄长竟也来查过伐稷之战的卷宗?   云清澜顿了顿又道:“伐稷之战葬送了家父及叔伯们的性命,青风自出生起就从未见过家父,如今也只能从这些史料中一窥家父当年风采。”   “如此,那云将军便随我来吧。”对于云清澜给出的理由,徐景流不置可否但也没有深究,只淡淡道。   架阁库位于大理寺府院的最深处,这是一排巨大的阁楼,每一间都藏纳了无数世所难寻的经文宝卷和不为人知的朝野秘辛。   夜沉无月,大理寺内一片漆黑,云清澜对地形不熟,只能听着声音勉强跟上徐景流的脚步,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路中。   “小心!”   走到架阁库门前时云清澜冷不防一脚踏空,她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跌到地上,正此时一只手及时地从前方伸来,恰巧扶住云清澜右臂,待她稳住身形,才道:“架阁库藏书卷宗众多,不宜有明火,夜色浓重,云将军可要小心。”   “多谢。”云清澜低声应了一句。   徐景流将云清澜引至架阁库其中一间卷阁前,又从门后取来一盏烛灯,烛灯点燃再用琉璃玉片罩住,才将其递给云清澜道:“云将军,伐稷之战和季家叛乱一事同属武昭一十五年前后,都在这间卷阁中,今夜在下当值不可在此久留,云将军且自行查阅,一个时辰后在下再来引将军出去。”   “多谢。”   云清澜接过琉璃灯,又微微低头谢了一声。   只见她柳目低垂,柔柔烛光将其下颌映出几分属于女子的柔美。徐景流身为大理寺少卿,平日里审冤断案识人无数,见此情景不由得一愣,复而又想起云青风还有个双生的妹妹。   听说长宁郡主的容貌与云将军有九成相似,既如此那从云将军身上看出几分女子形态倒也是正常。更何况长宁郡主早已远嫁达腊,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思及此徐景流也不再多想,随拱拱手便疾步离开了。   云清澜站在门前,外面倏尔刮起几阵夜风,为防夜风将阁中卷宗吹乱,她索性关上阁门,提着琉璃灯独自一人穿行在满是卷宗的阁楼中。   阁楼高大空旷,入目所列都是沉在暗处的重重卷宗。它们层层沉默着堆叠在一起,就写尽武朝三百年的风雨飘摇声。多少震古烁今的过去,多少流芳百世的臣子明君,他们曾荣盛一时,而今又都如云烟散去,只余一纸书卷,留供后人评说。   除此之外,还剩下什么呢?   云清澜的脚步沉静而缓慢,如一声声无言的叩问,回荡在这空旷阁楼中,   伐稷之战始于武昭一十五年末,终于武昭一十六年秋,古往今来,天下间都少有这般持久的战事,其间更是不知要有多少生灵涂炭。   沿著书格柱上的标识,云清澜终于找到记载伐稷之战的卷宗。   卷宗详细工整,其中合纳了从武朝开战到稷元送子求和的全部过程,就连其中大大小小的每一次战役,每一场伤亡都记录的清晰明了。   云清澜细细看下来,也确与云杉所言有所出入。   按卷中所记,伐稷一战起于朝中重臣与稷元国君秦雄的勾连,至于这名朝中重臣是谁,卷中却没有明说。但依照目前情况来看,即便不是季鸿儒本人,想来也与季家脱不了干系。   彼时稷元刚刚立国不久,武朝则巍峨百年树大根深,稷元为表庡?和睦相交之诚心,由其国君秦雄亲自来访朝见武帝。而正当两国和睦,其乐融融时,却突然传出了平圣公主身死寝宫的消息。   武帝大怒严令彻查,这一查,竟查到了当朝右相季鸿儒的头上,并且还查出其与秦雄间暗度陈仓的关联。事情败露后秦雄连夜遁逃,伐稷一战则自此拉开序幕。   此外卷宗中还提及了云家五子战死的事。   时云五子率龙虎军直入稷元国境所向披靡,可战线太长,战后供给难免要出问题。再加上流寇作乱,粮草迟迟运不到前线,前冲之势难免颓缓。后来稷元被逼至绝处垂死反击,云五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兵分几路引走大部分的稷元军,保云杉及龙虎军主力逃出生天,兄弟五人却无一人幸免。   而吕莲生则在其中大放异彩。   不光上言武帝令云杉带着云家五子出征稷元将其打得二十年里闭门不出,更是在战胜后指要稷元未出生的嫡子为质。虽然秦朝楚在武朝为质十余年看起来都懦弱不堪,但如今的事实却又证明了吕莲生当时所言之英明。   伐稷之战后季家败落,云家元气大伤,吕莲生则平步青云,在武朝一手遮天。   云清澜放下卷宗。   踏着云五子和千万将士的尸骨,吕莲生此举确替武朝开创了长达二十年的太平盛世,但其中公私之心各有几分,是谁也说不清。   此外卷中还有一处令云清澜十分诧异。   按卷中所言,二十年前稷元刚刚立国不久,时根基不稳,地方偏僻,是怎么敢就这般轻易地挑衅武朝?最终反噬自身,落得个刀折矢尽,送子为质。   将卷宗放回原处,在烛火照耀下,云清澜又在附近寻找起来。   伐稷之战与季家败落同属一年,那么与季家相关的卷宗,想来也放在此处。   可找来找去,竟没有发现一卷与季家有所关联的记述。   正此时面前的檀木书格后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这动静窸窸窣窣初听不觉,叫人以为是阁外风声,可眼下云清澜自伐稷之战的旧事里回过神,再细细听倒更像是什么人在翻阅卷宗。   架阁库中竟进了贼人?   被层层卷宗挡着,云清澜看不清书格后的情形,可今夜来访大理寺的却确然又只有她一人。云清澜眸色一凝,眼底随即亮起冷光。   前往大理寺本就是云清澜临时起意,她没带无涯剑,只不动声色地将琉璃灯放在地上,然后屏声静气,两手成拳,缓缓向书格后靠近。   可还未等她看清书格后的贼人相貌,那潜藏在书格背后之人竟已察觉到她的靠近突然爆起,先发制人似向着云清澜直冲而来!   见势如此云清澜也顾不得许多悍然出拳迎击,可那人却像事先预料到她的动作一般比云清澜反应更快地率先钳制住了她的手臂。   “谁!”   电光石火间那贼人将云清澜双臂反剪至背后,然后带着云清澜的身子旋过半圈,紧接着宽阔的身躯朝前一压,就将她抵上书格木架。   云清澜后背在书格上撞出一声闷响,连带著书格上的卷宗也一道簌簌颤动。   没想到这贼人身手竟如此敏捷!   云清澜眸色一厉,她虽有一身武功绝学,但身为女子却终究还是不擅与人角力,被这贼人如此钳住一时只怕难以脱身。   但大理寺守卫森严,她只要在架阁库中弄出一些声音,就不怕外面巡逻的衙役觉察不出这里的动静。   思及此,云清澜又竭力挣扎几下,单薄的后背接连撞上书格木架,带起一连串的砰砰闷响。   正此时,一只手却突然覆上了云清澜的后背。   其掌心微凉,轻轻垫在云清澜后背和木架之间,好像生怕把云清澜撞疼了似的。   “云小姐。”   一道熟悉的声音适时在云清澜耳边响起。   作者有话说:   收到了宝贝们关于文的反馈!特意在作话说一声,我会根据宝贝们的反馈好好改进的! 第58章 咫尺之间   琉璃灯下烛光融融, 须臾映出一张峰眉凤目,古雕刻画的脸。   秦朝楚看着云清澜,手掌似有若无地在其背后轻抚几下, 柔柔眼底就显出无奈,温声问她道:“云小姐可撞疼了?”   臂上钳制被人松开, 云清澜此刻就像被秦朝楚半抱在怀中一般。她看着面前的男人两眼愣愣, 没反应过来似地久久回不过神。   秦朝楚见状倒也不急, 自上次除夕一别, 他们虽在朝中偶有会面,但彼时人多眼杂,二人又都被各自的身份困囿, 重重顾虑便如天堑将他们横隔两岸。   唯有此刻夜黑风高无人在意, 才是独属于他的良辰。   他也定定凝望着她。   秦朝楚一双黑眸好比山巅远峰,其上终年寒雾缭绕冰凌刺骨, 也只有在见了云清澜时才会柔柔地化出一汪水。春水涓涓,自山间奔流而下, 然后再从那漆黑眼眸中流转出来。   烛光下隐隐映出云清澜的半张脸,秦朝楚看来看去,只觉得几日不见,清冷出尘的云小姐竟又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那皓月似的眼眸里宿着一个黝黑人影, 秦朝楚隔着眼眸与那人影对视,心中就缓缓生出几分叫人难以自持的欢快。小巧鼻头上隐隐透出一点灰黑, 看着像是一颗小痣, 他靠近些再看,原来是烛光下一点薄汗的影子。   离得近了, 秦朝楚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云清澜的呼吸声。   那声音听着有些急促, 是被方才一番缠斗累着了, 还是为他的出现感到欣喜?   漆黑的夜总能让人不自觉地生出几分大胆旖旎的心思,秦朝楚那一颗在凄冷质子府里苦捱多年的心,如今竟也生出几分渴望和激动的兴奋来。他垂首悬在云清澜面前缓缓阂上眼,就那般一动不动地听着云清澜小鹿似的心跳声。   “什么人!”外面猛然响起的一声厉呵拉回了云清澜的神志。   云清澜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面上,就在脸颊耳垂处接连烧出几朵红云。   “无、无事。”秦朝楚周身的气息疏冷如沉木,却又无端醉人,它们从四面八方涌入云清澜鼻腔,二月凉夜如水,云清澜却莫名觉出几分燥热,她别过脸,略有些结巴地应了一声,“阁中太黑,我一不小心。”   “好,那将军小心。”巡逻的衙役闻言应了一声。   云清澜来架阁库一事徐景流是知会过寺中衙役的,那衙役头子听着阁中除方才那几声闷响后再无动静,随也放下心来,便又引着一众衙役向别处巡逻去了。   这一声喊彻底驱散了阁中二人意乱神迷的旖旎气氛。   秦朝楚睁开眼,幽沉的眸中重现清明,可却还是一动不动地落在云清澜身上。   迷乱消散,情意不减,他惯是清醒的。   “五皇子。”   直到云清澜受不住似地低低唤了一声。   那一声细若蚊呐,没了平日提嗓扩胸刻意仿着云青风端出来的将军气质,全然是一派女子的无措娇羞。   这一声直扰得秦朝楚方才沉静下的黑眸又荡起涟漪,他陡然低笑一声,声音沉稳欢愉,如餍足的鸟儿发出吟唱。   末了才缓缓直起身。   感受到那迫人的逼压渐渐远离,云清澜才终于逃过一劫似地长舒出一口气,狂乱的心跳趋于和缓,云清澜又不动声色地贴著书格后退一步。   自云清澜出现后,秦朝楚一颗心就都扑在了云清澜身上,眼下这般细微的小动作自然也逃不过他的视线。但秦朝楚却也只低笑一声,任由云清澜与自己拉开一段距离。   云小姐虽在北境领千军万马,可在儿女私事上却还如稚子懵懂纯真,他如今费尽心思地靠近她,可莫要吓跑了才是。   “云小姐为何深夜来访大理寺,可是要查什么要紧的事?”秦朝楚开口岔开话题,终于肯将眼前这头局促慌张的小鹿放了出去。   他总是如此大胆,四下无人时就唤她云小姐。   不过也幸好有他时不时地这般叫着,不然云清澜都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不过一些陈年旧事,这几日军中事务不多,便抽空前来看看。”云清澜收拢思绪,季家一事毕竟是朝中秘事,再加上牵扯到稷元,云清澜一番思索后还是决定避而不谈,只不答反问道:“五皇子又为何会在此处?”   身为稷元太子夜探武朝架阁库必有所谋,可秦朝楚却没有半分想要隐藏的意思:“麾下新收个才子深不可测,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其毕竟身为武朝旧部,自是想要多了解几分。”   云清澜了然,心知他说的是季知方。   “云小姐会将此事告知武帝吗?”秦朝楚又柔声问道,一双水眸凝在云清澜身上,静静等着她的答案。   云清澜摇摇头:“人各有志,季知方既已叛出武朝另投他处,那此事即便上奏陛下也于事无补,又何必多此一举。”   云清澜不熟架阁库布局,如今此事被徐景流知道已是不得已而为之,她夜访大理寺查季家旧事,此事牵扯到平圣公主疑点重重,云杉讳莫如深,在朝中各处也不见蛛丝马迹,想来武帝也并不愿再被人提起。云家如今境况不容乐观,若贸然提起,只怕更是会引来麻烦。   利弊权衡下不愿告知,那心中呢?   秦朝楚心里这般想着,却没有出声。   “那五皇子查出些什么来了吗?”云清澜又抬头问道。   他们既都是来查季家旧事,那或许能从秦朝楚这边得到一些线索。   秦朝楚闻言又是一笑,抬手取下他方才放到书格上的卷宗,递给云清澜道:“在下在这阁中搜寻良久,也只找到这一卷。”   云清澜定睛一看,是武朝历代官册。   她接过卷宗徐徐展开,季鸿儒身为两朝宰辅,卷宗里关于他的记录竟只有寥寥几句:“武昭一十五年秋,季鸿儒勾结外朝意图谋逆,不防被平圣公主撞破,谋逆之罪当诛,然武昭帝慈悲宽宏,怜季鸿儒二十余年鞠躬尽瘁,死罪可免,着令其十族流放豫州,史称黍米之变。”   黍米之变?   历来朝中大事的命名大多会与其年份或事件相关,此事变后武昭伐稷,稷为黍也,想来指的是稷元。   云清澜看着手中卷宗,当年五子夺嫡她虽未曾亲身经历,但从后人对其的论述上大概也能想到那是怎么一副血雨腥风的场景。   想起季鸿儒在山中陵墓里留下的那道奏疏,能在如此乱世中两朝为相,季鸿儒其人必有大能。   可卷宗所述却寥寥无几,且三言两语便将其斥为反臣。   更何况谋逆之罪当诸九族,虽说武帝宽宏赦了死罪,可十族流放,这在武朝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九族含纳血脉至亲,这第十族,则多指师友。想到这里云清澜心下生出几分恍然,难怪杨柳沟乱葬岗尸积如山,也难怪季家陵墓里的万牌祠除妻女家眷外还有那么多其他的姓氏。   可季家既是被流放豫州,他们又是怎么流落到衡芜山中去的?   “云小姐在想什么?”   见云清澜拿着卷宗定定出神,秦朝楚出言问道。   云清澜回过神,对上秦朝楚温和的目光,略微怔愣一下,遂不解道:“季家乃一代名门望族,其中季鸿儒更是两朝宰辅,可关于他的论述却只有这百官册中的寥寥几句,就好像···”   就好像被人刻意抹去了。   对此秦朝楚却好像见怪不怪似的:“都说架阁库馆藏天下奇书,朝野秘辛无一不纳,可若真的是秘辛,又如何会被人整理成册供人观瞻?”   秦朝楚顿了顿,继续笑道:“云小姐若心中真有疑虑,那从哪里看到的,就去哪里查便是。”   秦朝楚指的是季家旧宅。   听说季家旧宅安在城西,如今那处流民聚集,野草满地,是富饶繁华的京都最为破败的地方。   可云杉白天才刚说了不许她掺合季家的事。   想起云杉,云清澜心下生出几分顾虑,犹豫片刻只道:“查探此事本就是一时兴起,即便在此没查出结果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见云清澜不愿再在此事上深究,秦朝楚笑笑,也不置可否。   继而云清澜扬了扬手上卷宗:“五皇子既是来查季家之事,那眼下与季家有关的卷宗五皇子都已查阅,又为何还要留在此处?”   云清澜自是知道秦朝楚灭武的心思,尽管此刻看来那早已消失二十年的季家对武朝构不成什么威胁,但秦朝楚向来足智多谋,她既还顶着兄长的身份做这个武朝将军,就不得不防。   云清澜语含警惕,宝珠似的眸子静静凝在秦朝楚身上。   秦朝楚闻言又是一笑,仿佛不管云清澜是羞是恼还是戒备,秦朝楚都始终是这样一副温润柔和的神情:“在下方才本欲离去,却听得阁外突然传来些动静,是以只得再多等几息,却不想这一等,便等到了云小姐。”   将夜潜架阁库说得如此光明正大,甚至在最后提起云小姐三个字,秦朝楚语声放缓透出庆幸,好似在回味方才的旖旎。   云清澜抿抿唇,沉默片刻又道:“年关时曾听五皇子说起来朝并不欲和亲,可前几日在朝上五皇子说起谈和一事时,却为何又只口未提退婚的事?”   说完这句话,云清澜又不自觉地生出几分恼。   她本想岔开话题,可说来说去,竟又将话题引到了年关那个引人遐思的冬夜和秦朝楚与正阳公主的婚事上。   那话听起来,就好像一个痴缠的少女在质问自己的情郎一般。   想到这里,云清澜的脸登时又红了几分。   可还没等她再想出什么话挽救一下,便听秦朝楚闻声笑道:“云小姐莫急,婚约虽定,但婚期未明,未竟之事从来都是未知。”   这么一说,听起来更像是一对幽会的眷侣了。   面前的男人似乎也因云清澜的问题感到愉悦,他语笑嫣然,连声音里酿着毫不掩饰的醉人情意。   “既如此,五皇子便尽早回去吧。”云清澜不自在地别过脸,又俯身提起地上的琉璃灯,灯盏晃动,映在二人的衣褶袍摆间,明明灭灭。   “架阁库是武朝重地,日后还望五皇子莫要再如今日这般不请自来。”   算算时间,一个时辰约莫也快要到了,为防秦朝楚与徐景流正面碰上,云清澜说罢便提着琉璃灯打算先去门前等着,可刚一转过身,右臂衣袖却又被身后人给拽住了。   “云小姐如今虽顶着令兄的男子身份,可朝中人多眼杂,平日里还是要小心才是。”   秦朝楚修长的指尖捏住那被徐景流触碰过的一角,于无人注意处来回搓了搓,平滑整齐的流云纹袖口当即留下一片被人揉搓后的折痕。   他虽一直在等,但也不想叫别人将自己的心尖儿摘了去。   “什么?”   云清澜却反应不过来似地问了一声。   方才徐景流的事早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没什么。”   秦朝楚笑笑,既然云小姐自己都没注意,那他自是也无意再提起。   许是夜色上头,秦朝楚嘴角眉梢都浸出了几分笑,也觉出自己的几分幼稚。   二月夜里的风寒凉透骨,云清澜拎着琉璃灯在架阁库前站了片刻,便看见徐景流自一片月色中徐徐走来。见状她不动声色地回头朝阁中看了一眼,依稀瞥见一角素袍,就将架阁库的门掩得更紧了些。   “天这么凉,云将军怎么等在外面?”徐景流在云清澜面前站定,看了看唇角被冻得有些发白的云清澜,又看了眼紧闭的房门,问道。   “想着徐大人快来了,就提前出来看看。”云清澜随口应了一声。   徐景流点点头,也不欲深究,只又道:“那云将军此番,可查到了自己想要的?”   “徐大人似乎对这个事情很关心。”   两道挺拔的身影在黑沉夜色里并肩而行,远远望去模糊一片叫人看不太分明,只有一盏琉璃灯荡在空中烨烨生辉。云清澜顿住脚步,偏过头缓缓看向徐景流,一双眼比夜色更沉:“那么徐大人觉得,我应该查出些什么呢?”   云清澜总觉得这个徐景流有古怪。   架阁库卷宗浩如烟海,其间楼阁更是数以百计。可云清澜刚一提起伐稷之战和季家旧事,徐景流就能不假思索地准确的说出这两件事发生的年份,和其两份卷宗所存放的位置。   若说这是身为大理寺少卿掌管阁库卷宗的本职,可架阁库的卷宗存放除了按照年份依次排序外,还按照商兵政工分门别类,以便存取。   而武朝百官册和伐稷之战分属兵政,于情于理,这二者都不应该被放在一处,如今这般存放,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想让查阅之人对二者产生联系。   被夜色掩着,云清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徐景流的表情,想从中看出些端倪,片刻后只听到徐景流淡声道:“没什么,在下不过随口一问。”   声音清淡冷静,好像真的只是云清澜想多了似的。   徐景流一路将云清澜送至大理寺门外,拜别时云清澜又不自觉地遥遥朝架阁库的方向看了一眼。   架阁库遍布巡逻的衙役,是除宫中外戒备最为森严的地方,不知秦朝楚出不出得去。   云清澜心中这般想着,倏尔却又失笑似地摇了摇头。   他既能进去,又怎会出不来。   随即云清澜也不作停留,街上依旧来往着不少行人,她兀自转过身,眨眼便汇入人流中去了。 第59章 今日休沐   今日休沐。   昨天夜里云清澜从大理寺出来后又在街上转了转, 武朝没有宵禁,常愈到夜里愈是人流如织,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终于在这会得出空来, 他们或三五成群地聚到一处喝些小酒,或携儿带女地出来走走转转, 还有些则趁着夜里的空档再做些小玩意拿到街上贴补些家用。   云清澜车水马龙似地从这些人身边走过, 那些或高叫或攀谈或嬉笑怒骂的吆喝声就前呼后拥地涌进她脑中。人来人去, 重重人影直晃得云清澜头昏眼花, 可她却又津津有味地路过着街上的每一个人。   待再回到府中时,夜已经极深了。   云清澜方一走进南院,就见柳莺飞脚步匆匆地从云青风的房中迎了出来。   只见柳莺飞眼角噙着泪, 站在房门前先是在云清澜身上上下打量一番, 然后才又接着云清澜进到屋里去。   人前再是李代桃僵威风八面的云小将军,可到了柳莺飞这里, 却终究还是那个拽着自己裙角长大、二十年里都没怎么出过门的小丫头。   云清澜久未归家,柳莺飞心中焦急却又不敢声张, 只得待府上仆人婢子都睡下,才带着兰铃偷偷候在云青风的南院中。   见云清澜无事,又听她说在街上闲逛一番忘了时辰,柳莺飞红着的两只兔子似的眼睛微微一滞, 然后就哭笑不得地嗔怪着给云清澜安了一个街溜子的骂名。   柳莺飞不管朝堂之事,这几日她只见云清澜跟着云杉上朝几次也没出什么差错, 便也觉得家中安稳, 那从云青风代嫁后就一直郁郁寡欢的两眼才又重新多出几分生气。   她忙前忙后地帮着云清澜梳洗收拾一番,招呼着云清澜躺下, 然后就紧跟着坐在床边。   倦鸟归巢, 云清澜在柳莺飞怜爱目光的注视下沉沉入睡, 恍惚中想,今天真是个不错的日子。   第二天云清澜破天荒地懒了个床,甫一睁眼脑中就又闪过昨天夜里车水马龙的繁华街景。她又阖着眸子在床上躺了几息,可脑中人声鼎沸喧嚣不停,她披衣起身,草草吃过饭食,就又着了魔似地偷偷跑了出去。   像云家这种高门大户,宅院位置都是极好的,比邻中元大街,云清澜甫一推开门,就能看到晨起的人们在街上来来去去。   今日的云清澜身穿玄黑长袍,腰系银纹玉带,走在街上亭亭如松,瓷白俏脸在长袍映衬下更是多出几分英气。再配上墨发间的那支白玉冠簪,任谁看见都要夸赞一句好一个秀丽俊俏的翩翩公子。   云清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摊铺上摆出的东西她有多数仍旧都不认得,可那街头巷尾的祥和盛景,却又实在令人沉迷。   还没走出多久,就在一处露天的茶摊前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朝楚还穿着他惯常穿的那件素白长袍,如瀑长发垂落腰间,就顺着发丝勾勒出那宽阔挺秀的后背轮廓来。他长袍朴素,周身上下亦没有一点纹饰,可单是坐在那里,沉静挺拔的身影就于无声处生出一股叫人无法忽视的沉稳气场来。   看见云清澜时,秦朝楚刚端起茶碗放到唇边,见云清澜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他眉眼微弯,遥遥地冲她一笑,然后就放下茶碗站起身来。   “好巧。”云清澜一愣,见势只得上前道,“听闻五皇子如今宿在城北客栈,没想到竟会在此处喝茶。”   “不巧,在等你。”   秦朝楚笑笑,从怀中摸出些碎银放到桌上,然后抬脚绕出茶摊,与云清澜一道走在熙熙攘攘的中元大街上:“中元街上人流如织,若不坐的显眼些,怕与云将军错过了。”   怎觉得他愈发大胆了。   云清澜抿抿唇,她一个武朝将军,难道就这般明目张胆地与前来和谈的稷元太子走在一处?   “如今和谈,两国是友非敌,云将军又有何可顾虑。”似是猜出了云清澜心中所想,秦朝楚温声笑道,“再说在下如今这副打扮,即便与朝中大臣正面相遇,怕是也没有几人认得出来。”   秦朝楚一身素袍没有纹饰,离得近了甚至能清楚地看到那衣袍被久穿揉洗后变得稀疏发旧的质地。   堂堂稷元太子竟穿得如此朴素,确也叫人意想不到。   可那周身气质总骗不了人。   云清澜顿了顿,也没有在此事上纠结,乌黑眼眸在那朴素过分的衣袍上看了一会,又道:“五皇子来朝议和,怎会没有衣服穿?”   外使访朝关乎着两国颜面,即便不是穿金戴银,那也必然都是是华袍锦带,更何况秦朝楚身为稷元太子,衣着打扮更不可失了体面。可如今看来秦朝楚除了朝上面圣时穿的那件,好像就只有眼前这一身衣物了。   “来时路急,又遇上风雪,不慎将行囊弄丢了。”秦朝楚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便先取质子府时的衣服将就一阵。”   佳节夜路,风大雪急,匆匆而来,与君相见。   从秦朝楚那衣衫旧痕上,云清澜也能依稀看出秦朝楚在质子府中时过的并不是什么锦衣玉食的舒心日子。在异国他乡受尽苦楚,想到这些,云清澜抿抿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子,买一个吧。”正此时,一个小贩举着一捆糖人迎着二人走了过来。   糖浆浓稠金黄,被一双粗糙又灵巧的手捏成各式各样的动物人形。   “要一个。”   这次竟是云清澜率先开了口。   云清澜的目光在插在草捆的千奇百怪的糖人身上凝了一会,似乎还没认出来那些糖人形状,小贩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客人,看着云清澜神情迷茫,心中也就随之猜出个大概。   他在云清澜身上上下看了一圈,然后从草捆上摘下一个长发披垂,裙摆翩跹的少女形状的糖人来:“公子,给您这个,祝公子早日觅得良缘,怀抱佳人!”   佳人?   云清澜一愣,看着那巧笑嫣然的糖人忽然觉得有些烫手:“我,我不要佳人。”   举着糖人的小贩一愣,眼珠一转看见随行在侧的秦朝楚,见秦朝楚虽衣着朴素但气质不凡,随又调转方向将糖人递到秦朝楚的方向道:“这位公子气宇轩昂,那不如就给这位公子。”   “已有佳人,何须再觅?”   秦朝楚却看都没看那糖人一眼。   他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句,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身侧的俊俏公子,云清澜那小巧莹润的耳垂就似有所感地烧了起来。   “这···”   小贩自是没发现二人异样,这少女糖人是他所做的这些糖人里卖的最好的,怎地今日就不灵了?小贩打量着自己草捆上的其他糖人,准备再给眼前这位公子寻个新的。   “算了,就这个。”   却听云清澜又突然出声,紧接着就伸手将那少女糖人接了过来——如今她只想快点结束这番对话。   这公子原是在害羞。   那小贩却兀自想道。   “好嘞,愿您与佳眷岁岁年年,福乐安康!”   又成一桩生意,小贩两眼一眯笑出一口白牙,又高声说了两句吉祥话,然后就吆喝着向别处去了。   没想到这小贩最后还要再来一句,云清澜捏着糖人抿抿唇,只觉身旁人的视线要将她烧着了似的。   “公子,要一个吧?”   正此时又有个卖纸风车的老汉扛着木架凑到跟前来。   “嗯,要一个。”   云清澜点点头,竟又应了下来。   有了先前的经验,这次云清澜不等老汉开口,就率先从木架上取下一只在寒风里转得正欢的纸风车,取货付钱,一气呵成。   少女糖人,彩纸风车,云清澜一手一个地走在街上,看起来活像个出门游玩,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小公子。   许是都觉得云清澜人傻钱多,越来越多的小贩闻声而来,因着惧怕秦朝楚周身似有若无的骇然冷气,他们不敢靠的太近,却也将云清澜和秦朝楚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   素袍公子看着不好相与,可那黑袍少年却像是个温柔和善的。   一听说有生意可做,大部分小贩都壮着胆子上前问话。   可不管这些人上前跟云清澜叫卖什么,云清澜竟都毫无例外地一一应下。   待身边拥挤的人潮终于散去,一如除夕夜那般,云清澜秦朝楚二人再度抱了满怀的东西。   “云将军可是要做什么事?”就连秦朝楚也难得地一头雾水。   “没什么事。”云清澜从满怀的东西里冒出头,白皙俏脸上一双黑眸沉静温柔,“只不过我多买一件,他们就能多卖一件。”   多卖一件,他们就能早一点回家,就能多一份生活的银钱。   “云将军的慈悲,很朴素。”过了片刻,秦朝楚才缓缓道。   闻言云清澜微微蹙眉,竟一时听不出秦朝楚话中的褒贬。   “朴素的慈悲,原本存在在每个人身上。”秦朝楚解释道,“但日晒雨淋,却没有几个人能保护好它。”   “不过一些散碎银子,哪有什么稀奇。”云清澜被夸的有些不自在。   云家身为名门望族虽说衣食无忧,可每月俸禄也不过就只有那么多,像如今这般四散地发出去,对这些人来说其实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很珍贵。”   却听秦朝楚认真道。   作者有话说:   今天周一,明天例行请假一天,追更的老爷们不要等哇~ 第60章 一屋难扫   秦朝楚神色认真, 竟是在一本正经地夸赞她,云清澜被这煞有其事的语气和珍而重之的表情弄得愈发不自在,她眸光飘忽, 无意识地抿抿唇,继而将目光落在了秦朝楚那满怀的东西上:“这么多东西, 还要辛苦五皇子随我一道搬回府中了。”   “可这些东西在府中似乎也没用。”云清澜看着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物什, 又自言自语似的喃喃一声。   “云将军无人可送吗?”却听秦朝楚突然问了她一句。   送人?   云清澜久居闺中不通人情世故, 一时间竟也没想到这些东西还可以拿来送人。被秦朝楚提醒一番, 云清澜眼睛倏地一亮:有。   第三次来到郑老伯家,云清澜已经是轻车熟路。   田埂小路尽头远远露出个泥坯草顶的小屋子,遥遥看去, 那屋顶覆着的茅草枝杆光滑, 堆叠整齐,看起来是被郑老伯刚刚修葺过一番。   云清澜心下生出几分慰藉。   她先前还担心郑将军的死会不会对郑老伯和华霜打击太大, 可如今看来,他们依旧在认真生活。   斯人已逝, 生者如斯,活着的人唯有砥砺前行。   云清澜和秦朝楚刚并肩踏上田埂小路,坐在屋中的阿尧就听到动静探头出来,待看清来人时喔呦地叫着欢呼一声, 然后就撒开丫子地跑了过来。   “云将军!”   阿尧灵活地跳过地上的土坑泥洼,如一只雏燕, 扑棱着翅膀飞到云清澜面前。   他忽闪着眼睛, 在云清澜和秦朝楚身上看来看去。   云清澜每次来都带着一堆平日里看得见吃不着的稀奇玩意,对阿尧来说, 简直是要比过年还高兴。   听到“云将军”三个字, 屋中华霜也慌忙放下手中活计, 擦擦手迎了出来。   “云将军,您这是···”   这不逢年不过节的,云清澜竟又带了一堆东西,华霜见状一愣,略显局促地站在屋门前,露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茫然表情。   “嗯,今日休沐,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   云清澜倒是渐渐习惯了这般不请自来的叨扰。她跟着华霜进到屋内,四下环顾一圈,却没见郑老伯的身影:“郑老伯呢?”   “阿爹他,他上工去了。”华霜小心翼翼地接过云清澜递来的一众物什,将其整整齐齐放在墙角,又站在云清澜身侧拘谨地应道。   “上工?”云清澜一愣。   “陛下要盖飞仙台,阿爷去当短工去哩!”   阿尧年幼,不晓得尊卑规矩,在云清澜面前反而是最自在的那个。他一边舔着从云清澜手中接过的糖人,一边含糊不清道:“飞仙台的人嫌俺小不让俺去,等过几天俺过了十岁生辰,就跟俺阿爷一块去!”   飞仙台是专为武帝修筑的祭祀台,李玄臻一心修道,朝会时云清澜曾听吕莲生提起过,待飞仙台落成,再有请神祭祖的事便都改在此台。若日后陛下飞升,也都在此台做飞升仪式。   寻工请匠造飞仙台是陛下的意思,对此云清澜无权置喙,她默了片刻只皱眉问道:“郑将军的抚恤金还没下来?”   二月里的倒春寒能把人冻成冰,可云清澜进屋后四下看了看,屋角土炕一片冰凉,炕洞里更是一团黢黑,竟是连一块炭火干柴都没看见。   说起抚恤金,华霜一怔,诺诺地捏了两下裙角,却没有说话。   看华霜的神情云清澜心里也明白几分。   锅中无米,草顶无炊,云清澜心头再度淤出一口怒气。   年前往户部讨要,刘志就借着放粮赈灾一事再三推脱,可如今请神宴已过,阵亡将士的抚恤却迟迟没有下来。   没了郑连桥,郑老伯一家即是阵亡将士的家眷,又是家无壮男的难民,阵亡的抚恤发不到他们,赈灾的钱粮为何也没有发给他们?郑老伯年过六旬,竟还要去飞仙台挥锹动锨地谋生活,这叫他们这些为官为将的情何以堪?   思及此,云清澜便再也坐不住了。   她腾地一声站起身来,抬脚便往屋外走去。   恰巧华霜端了碗新烧的水过来,见云清澜起身,她端着瓷碗踟蹰片刻,似乎不知还该不该上前。   云清澜见状只道:“嫂嫂不必麻烦,青风忽然想起军中一些急事,便不多待了。”   闻言华霜也不多问,贵人事忙,又如何是她打听得的?她只听话地将瓷碗放在桌边,打算送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出门。   弯腰展臂间短促的衣袖露出一截纤细手腕,和其上颇有些醒目的淤痕。   云清澜眸光一滞:“嫂嫂这是?”   华霜顺着云清澜的目光看去,落到自己腕间时慌张地拽了拽袖子,只在掩住那一片红痕后结巴着低声道:“前几日做活时一不小心。”   “如此,那嫂嫂平日多注意。”云清澜闻言点点头,不疑有他。   华霜虽是穷苦的妇人,但生的温婉秀丽,白皙的手腕稍有些磕碰就容易留下淤痕。   “云将军要走了吗?”阿尧捧着糖人跳下土炕,赤脚踩在地上。   “嗯。”土炕旁散落着两只草鞋,干草编制的鞋底单薄,不知是如何在这寒气刺骨的二月里给阿尧御寒的。   云清澜在阿尧赤着的脚上看了看,那双年关里才舍得穿一次的黑布靴,想来早就被华霜收到不知何处去了。   “过几日再来看你。”   云清澜想了想,到底是没说那句鞋子过几年就不合脚了的话。   “过几日阿爷祭拜土地仙,那时云将军会来吗?”   祭土地是庄稼户一年到头除年关外最要紧的事,不过此事没有固定的时间,只约莫在二三月里,寻个风和日丽的好时候。   农户们在这一天里祭拜土地仙,供奉四季神,祈望着给今年求个好收成。   阿尧上前几步,一双乌黑的眼睛紧紧盯在云清澜身上。   云将军虽看着没有阿爹年纪大,但云将军是阿爹的将军,那就也是他们的将军,云将军给阿尧带好吃的,云将军是个好将军。   “阿尧,莫要瞎说!”华霜一惊,短促地斥了阿尧一声,   “会来。”云清澜却应了一声,点点头道,“那就那时再来看你。”   “好!”阿尧兴奋地叫了一声,“伍将军也一块来!”   伍将军虽看吓人些,但跟云将军一起的,肯定也是好将军。   先前在郑老伯家中吃饭时,云清澜一时不慎叫了句五皇子,秦朝楚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应罢声,随即笑称自己姓伍,名隍梓。   没想到秦朝楚竟也在邀请之列,阿尧这句话别说云清澜,就连秦朝楚自己听了都罕见地一愣。   “你这小子,怎这般没规矩!”华霜是吓得直冒冷汗,生怕阿尧再接着瞎说,拽着他的衣袖扯动两下,就将其扯到自己身后去了。   谢绝华霜的一路相送,云清澜脚步匆匆,几息就走出了前往郑老伯家的田埂小路。   “云将军可是要去户部?”   秦朝楚身高腿长,不疾不徐地跟在云清澜身侧,对云清澜心中所想也有所洞悉。   “年前我曾去拜访过刘大人。”云清澜只淡声道,“不知刘大人那边可是又被什么事耽搁了。”   云清澜虽心中恼怒,但毕竟同朝为官,她还是说不出什么发狠的话。   “在下记得上次在郑老伯家中时云将军曾提起,钱粮都拿去赈灾了。”秦朝楚想了想道。   赈灾?云清澜眸色愈沉。   城南街市不如中元大街上热闹,少见了风车糖人一系列小玩意,多是些梨子红薯类的寻常吃食。云清澜的脚步停在街角一个须发皆白,不甚起眼的老人面前。   这老人年约八旬,衣衫褴褛,陋不避风,瘦骨嶙峋地蜷缩在墙角,好像风一吹就能被吹跑了似的。   “既是拿去赈灾,为何街上还有这么多饥肠辘辘、无家可归之人?”   云清澜语气沉沉,听起来不像是在问秦朝楚,倒像是在问她自己似的。   老人阖着眸子,枯瘦手指紧紧捂着肩上破洞的棉絮,云清澜盯在老人身上看了会,两只手在身上上下摸索一番,才想起今日出门带的银钱在中元街上时都用光了。   正此时老人面前的碗里突然响起几声银钱碰撞的叮当声。   蜷缩的老人睁开眼,正看见秦朝楚收回投放银钱的手臂。   “谢谢公子!谢谢公子!”老人当即直起身,对秦朝楚拜谢道。   “非我所意,谢旁边这位公子便是。”   可秦朝楚却好像并不愿受这感激似的,他面色疏冷,只淡淡地扔下这句话,就微微侧开身避过老人的礼,继续朝前走去了。   老人闻言又对着云清澜千恩万谢了一顿,见老人拿着银钱踉跄着跑向最近的粮铺,云清澜才缓缓收回目光,抬脚跟了上去。   “五皇子是觉得没必要吗?”云清澜一边走,一边扭头问秦朝楚道。   秦朝楚形容冷漠,眸底无波,若非她驻足,街边这些孤苦难民,他或许看都不会看一眼。   “云将军帮得了这个人,却帮不了所有人。”   秦朝楚没有看她,他目视前方,不论是在衡芜山中说起龙虎军将士们的性命,还是在此刻谈论起武朝难民,秦朝楚身上总会透出股近乎冷血的绝情:“旧制未除,扫一屋又有何用?”   云清澜眼底透出失望:“说到底,他们终究不是稷元的子民。”   秦朝楚闻言挑眉:“他们又有何不同?南北之战,稷元死伤不比武朝少几分,难道入了黄泉,还要再分个敌我?”   秦朝楚顿了顿又道:“在下非是要与云将军论国别之分,在下只是觉得零星的恩惠,难以左右大局。”   丰功伟绩从来都是用鲜血浇筑的,而历史的车轮则会碾死所有人。一如世间终会奔向正确的未来,但未来里并不会有所有人。   云清澜似是一怔,秦朝楚见状索性继续道:“云将军偶遇老翁,又在郑将军家几番往返,他们才能因此受惠,可京都无衣无食的老幼又岂止这一处,他们又该如何呢?”   他们注定是历史的弃民。   天下将乱,他将于乱世立新典。可这乱世刀剑无眼,他时常忧心这个被自己捧在心尖的人儿会被无望的刀剑刺伤。   与其那时候痛彻心扉,到不如早早看清这一切。   “可他会活着。”却听云清澜颇有些执拗道。   “可五皇子也收到了阿尧的邀请不是吗?”   云清澜再度抬头,定定地看向秦朝楚,漆黑眼眸深处灼灼地亮起火光:“寒屋陋室,把酒言欢,难道这些,都没有意义吗?”   秦朝楚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云清澜竟会如此认真地逐字逐句地反驳他。   看着那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所映出的自己错愕呆滞的表情,秦朝楚忽然想起北境大雪纷飞里二人初见的冬夜。   可这才是真正的云小姐不是吗。   秦朝楚随即眉眼微弯,又笑道:“所以说云将军的慈悲,很朴素。”   温柔地眷顾每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的很纠结,希望表达清楚了,且大家看起来不会太啰嗦(朴素的愿望) 第61章 心猿意马   二人又并肩走了一段, 待拐到中元大街,秦朝楚才停下脚步笑道:“云将军既是去户部,那在下身份不便陪同, 暂且就送云将军到这里。”   秦朝楚身为稷元皇子,确不宜同她一道前往户部, 云清澜随与其拱手作别。   攘攘街市, 秦朝楚一直看着那道纤薄细弱的背影渐隐于人群, 却始终久久立于原地, 不见动静。   直到身边凑过来一身材魁梧,衣着朴素的男子。   “殿下,您在看什么?”那男子抬起头, 正是乔装改扮随行而来的稷元将军唐干引。   见秦朝楚望着远处出神, 唐干引遂也跟着其目光所至的方向看了看,却只见一片人流嘈杂。   “看一个人。”却听秦朝楚目不斜视地缓缓应声道。   “人?什么人?”唐干引一愣, 听说殿下先前在武朝为质,其间十余年寄人篱下受尽欺凌, 难道在京都还有熟人?   “令在下···心猿意马之人。”   话至此处,秦朝楚眸色愈温,一双眼盈着软软柔光,好似顷刻间就能滴出水来。   唐干引听的又一愣。   若是方才他没看错的话, 跟殿下一道走的那人,是个男的吧?   唐干引浑圆的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又很快地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殿下喜欢的人是男是女与他何干?看方才那人背影, 即便是个男人约莫也是个清秀俊俏的公子。他唐干引五大三粗,与清秀俊俏相去甚远, 总之火烧不到他, 他自跟着殿下打天下就是。   秦朝楚此刻也终于回过神来, 看着身边听自家主子秘密听得两眼直冒光的唐干引,秦朝楚眸色一冷,其间缭绕的水雾骤然层层退散,再看去时只余一片寒凉:“你来做什么。”   从叮铃咣当的小算盘里回过神,唐干引背后冷不丁一凉,慌忙低头应道:“殿下,知方大人来京了。”   唐干引先前在衡芜山中与季知方合作围剿龙虎军时身上还带着几分将军气势,可眼下再提起季知方,却已然是心服口服:季知方以山中流民的身份跟着秦朝楚返回稷元都城,不过月余就凭着一身智谋策论的功夫在朝中混的声名鹊起。   既怀惊世之才,又与武昭皇帝是生死大敌,于秦雄而言,季知方就是那天降神兵。   而秦朝楚能在短时间内力排众议得继太子之位出使武朝,其中更是少不了季知方从中谋划。   年前秦朝楚匆匆离稷,十年质子一朝得归竟有直登大宝之势,对此朝臣自是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再加上前任太子秦朝年屡屡从中作梗,秦朝楚索性暂留季知方在朝中善后,如今诸事妥当,季知方也终于腾出手赶到这京都来了。   秦朝楚闻言点点头:“他人呢?”   唐干引一滞,片刻后才面色怪异地应道:“知方大人他,往诏狱去了。”   诏狱里面关的都是死刑犯,知方大人直奔那边做什么?   秦朝楚闻言倒并未露出什么惊讶的表情,只颔首又道:“城南边上有一处姓郑的人家,这些日子你闲来无事时便多去看看。”   唐干引一路跟着秦云二人从城南的方向过来,虽不知那户人家身份,但大概也听得懂秦朝楚在说什么。   唐干引点点头,却还是有些不解道:“不过一家农户,殿下如此关心,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却听秦朝楚淡淡道:“孤儿寡母老翁,难免被人觊觎,她既心中牵挂,你便多留心些护他们周全。”   这个她指的自然是云清澜。   唐干引了然,既然是未来太子妃挂念的人,那他自是要上十二分的心思。可顿了顿唐干引还是忍不住道:“可殿下既心悦于他,又何不直接抢来?”   既同为男子,殿下即便日后踏平武朝,二人间也免不得要受天下人非议,左右都是关隘重重,那倒不如早早抢来得痛快。毕竟春宵一刻,可不等人。   “抢来?”   秦朝楚语声微滞,每每想起云清澜,他那冰山似的眸子就会忽地化开一角亮起光泽,有如春光乍泄。   他摇摇头,似是笑唐干引的榆木脑子:“她慈悲天下,心有乾坤,抢不来。”   心有乾坤?唐干引一愣,随即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心有乾坤的男人,确实不好抢。   说到此处唐干引却又不由得有些担心:这人既心有乾坤,那日后该不会跟殿下抢皇位吧?看眼下殿下这魂不守舍的神情,只怕到时只需那公子的一句话,殿下就要把皇位拱手相让。   “还有事?”秦朝楚冷不丁又睨了唐干引一眼。   “没,没事。”   唐干引慌忙收起自己乱飞的思绪,然后一溜烟地没影了。   这边云清澜很快便走到了户部府衙前,直到在府门前站定,才又迟迟想起今日休沐。   不知刘志今日是否当值,云清澜站在府衙门前踟蹰片刻,正欲令门人进去通报,就见户部侍郎黄显觉自府衙门后缓缓走了出来。   “黄大人。”云清澜当即上前,抬眼看见黄显觉身上的狐皮大氅,恍然间就又想起瑟缩在城南街市的八旬老翁,随即控制不住地语气微沉,“黄大人穿的倒是暖和。”   “原来是云将军。”在黄显觉看来,云清澜的怒气来得可谓是莫名其妙,他略微怔愣一下,看着云清澜一身单袍,遂奉承地赔笑道,“二月天里倒春寒,鄙人自小体弱多病,哪里比得过云将军自幼习武耐得风寒,这么冷的天若不多穿些,怕是难捱。”   原来他也知道倒春寒的天气难捱。   云清澜心底不动声色地接了一句,却也无意在此事上与其纠缠,只问道:“今日刘大人可来当值?”   “刘大人?”黄显觉一愣,随即又紧跟着笑应道,“今日休沐,刘大人不当值,云将军若不嫌弃,有什么事可以先跟在下说。”   户部侍郎也是正三品的大官,将士抚恤一事跟他说也在情理之中。云清澜遂道:“年前在下曾来寻刘大人讨要过军中将士的抚恤,可如今请神宴已过,却听闻抚恤迟迟没有给将士们的家眷发下来。”   云清澜顿了顿又道:“此外来时在下看路边难民众多,先前说钱粮要做赈灾用,可眼下看这赈灾情况却是差强人意。不知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云清澜说是询问,实则多少带了些兴师问罪的意思,那黄显觉一愣,没想到云清澜前来竟是为这事,他踟蹰道:“这,这抚恤赈灾,都是要钱要粮的事,如今库中钱粮不够,自然是无法发放。”   先前还说要拿钱粮去赈灾,如今明摆着灾荒还没赈,钱粮就又不够了?   云清澜皱了皱眉:“可刘大人分明跟在下说开春后会给将士们发抚恤。”   黄显觉为难道:“云将军,这国库没银子,没银子就买不了粮食,鄙人不过一个小小的三品侍郎,抚恤赈灾这些事,您问我不行,要不,您还是等刘大人回来,再问问他吧。”   黄显觉再三推诿,云清澜也无法,只得道:“如此,那刘大人今日可在家中,在下再去寻他便是。”   “这、这鄙人就不知道了。”黄显觉含糊道。   黄显觉闪烁其词,索性云清澜也不再追问,抬脚便向刘府走去,却在路上迎面撞上了张平良。   “云将军!”   张平良独自一人走在街边,神情看着有些低落,远远看见云清澜眼中一亮,遂快步而来拱手一拜,道:“云将军这是要去何处?”   “去刘尚书府上。”云清澜脚下不停,只匆匆应道。   张平良闻言一滞,默了片刻才沉声道:“云将军是为将士抚恤的事吧?”   云清澜一愣,遂也极快地反应过来:“张将军这是刚从刘尚书府上出来?”   便见张平良面色灰暗地点了点头。   从张平良的神情,云清澜大概也能猜出其去刘志府上无功而返。   与稷元这一战,龙虎军中就属张平良的六营死伤最甚,眼下抚恤迟迟发不下来,他手下那些阵亡将士们的家眷眼看就要无米下锅了。   张平良这些时日心急如焚,刘志黄显觉一众官员的门被他跑了个遍,可奈何他身份低微,这些人不是敷衍两句应付了事,就是索性避而不见。   张平良随即叹了口气:“昔日将士们在战场上舍身杀敌,才保我武朝今日这巍巍河山,可如今他们英魂未散,竟就要眼看着家中妻儿受无米无炊之苦。是我张平良对不起诸位将士。”   张平良原是个读书人,此刻心中愤愤,言语间便又多了些酸腐气。   “如此,那便只好去吕相府上走一趟了。”云清澜默了片刻沉声道。   吕莲生统掌文官,既找不到刘志,那便只有去找吕莲生。只不过云吕两家向来不和,今日找上吕莲生,只怕要给祖父带来麻烦。   张平良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顿了片刻道:“将军,方才末将听尚书大人府上的门人说,刘大人今日和工部的萧大人一道去了花满楼,或许将军可以去花满楼看看。”   花满楼是京都城里最负盛名的烟花之地,云清澜站在花满楼前,只感得香风扑面,粉袖袭人,钗裙环佩叮当作响。   “公子,您一个人来玩儿?”   见云清澜在楼前徘徊,楼里管事的妈妈当即扭着腰迎了上来,她一边招呼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簇着云清澜走进楼内,一边媚着嗓音问道:“公子今天来,是想来听曲儿,还是···嗯?”   管事妈妈虽年过三十,但身姿妩媚,风韵犹存,最后那个“嗯”字,更是婀娜婉转,透出股魅人的妖娆。   “我来找人。”却听云清澜一板一眼道。   云清澜面色僵硬,此刻被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地揽着手臂夹在中间,心中窘迫不安犹如火烧。   “找人?”   管事妈妈愣了片刻,随即摇动着手中团扇,将旁边两名女子遣散,才悠悠道:“不知公子,是要来找谁?”   声音凉凉,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少了那两名女子的簇拥,云清澜才终于喘出一口气:“找户部尚书,刘大人。”   “刘大人?我们这里没什么刘大人。”管事妈妈想也没想,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那工部尚书,萧墙萧大人也行。”云清澜顿了顿又道。   萧墙是花满楼的常客,此事就连久居深闺的云清澜都有所耳闻。   此人风流名声在外,虽有几分才学,却是吕莲生的不二爪牙,刘志能和萧墙混在一处,既是一丘之貉,那必也是吕莲生的走狗了。   “哦,找萧大人。”管事妈妈终于有了反应,抬手指了指楼中最高的一处宽大雅间,对云清澜道,“萧大人是我们花满楼最金贵的客人,就是我们这些楼里人也轻易打扰不得。公子您既说要找萧大人,那可有事先通传?”   “没有。”默了片刻云清澜应道。 第62章 以何赈灾   “没有?没有公子找什么萧大人。”   管事妈妈白了云清澜一眼:“萧大人每年给我们那么多银子, 可不是让我们把什么阿猫阿狗都放上去的。”   她随即又冲云清澜摆摆扇子:“公子既不是来玩的,就莫要再在此打扰奴家做生意。”   一边说着,一边就吆喝人把云清澜连推带哄地赶了出去。   云清澜在花满楼旁转了转, 又于街角处寻了个不起眼的茶摊。   她身无分文,但那茶摊也十分冷清。往来无客, 摊铺老板索性也就任由云清澜什么都不买地坐在那里, 聊当添个人气。   花满楼中人来人往, 可云清澜一直等到日薄西山, 都不见刘志和萧墙的影子。   “公子是在等谁?”茶摊老板见状也出言问道。   “等工部尚书,萧墙。”云清澜沉吟片刻,萧墙既是花满楼的常客, 那周边人想来对他会更熟悉些。   果然, 云清澜话音刚落,那茶摊老板的话匣子就紧跟着打开了:“嘿, 小人一听公子这话,就知道公子肯定不是咱们这片儿的人!公子您在这儿等萧大人, 怕不是要等到明儿个上朝的时候去了!”   见云清澜眉头微蹙,茶摊老板就兴致勃勃地继续道:“萧大人是风流浪子,更是这楼里头一号顶金贵的客人!那花满楼平日里赚的银子,有一半都是萧大人给的。要是逢年过节或碰上休沐, 萧大人那必然是要宿在花满楼中的!”   说到兴处茶摊老板略微压低声音:“真要说起来,就是当今圣上都没萧大人快活!咱们陛下后宫冷清, 几十年来就皇后娘娘一人, 但萧大人可不一样,这整个花满楼, 那都是萧大人的后宫!”   云清澜闻言抬头, 这花满楼金碧辉煌, 雕梁画栋,其奢靡程度甚至不亚皇宫,竟有一半都是出自萧墙手笔?   那萧墙官职再高,也不过一个工部尚书,俸禄也就堪堪跟龙虎军主将持平,他哪来的银子?   想起与其厮混在一处的刘志,云清澜眸色暗沉,若是等到明日上朝,这些人在陛下面前沆瀣一气官官相护,怕也难讨得说法,非得先进去打探一番才行。   一边想着,云清澜又一边抬头看了眼簇在楼前迎宾揽客的花娘舞姬,打定主意后也不再停留,抬脚向远处走去。   “哎,公子,您不等啦?”   茶摊老板在背后远远叫唤一声。   避开熙攘人群,云清澜悄无声息地绕到花满楼背后,她身轻如燕,三两下就顺着房边檐柱攀上三楼顶层。   翻身而入,花满楼内比她方才在外面惊鸿一瞥间看见的还要豪奢。   楼内漂浮着淡淡幽香,云清澜顺着回廊一路走来,每三步就立着一檀木红漆的架台,其上珍瓷玉器琳琅满目,就连沿途壁上的挂画都出自名家之手。   如此奢靡,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正走着,前方隐隐听见动静,云清澜眸色一凝,闪身进了一侧厢房。   外面传来阵莺莺燕燕的嬉笑声。   “姐妹们,今儿个萧大人兴致高,咱们啊可都多上点心,待会儿若是能讨得萧大人欢心,说不准就能直接被接回大人府上当夫人!咱们能不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可就看今天了!”   “知道了知道了!”紧接着又是一阵你推我搡的应和声。   “好了好了,快回各自房换衣服去!”领头人紧接着吆喝一声,便听得簇在外面的姑娘们相继散去,不多时,云清澜藏身的房中就疾步走进一身姿曼妙的女子。   那女子面色微红,其间隐隐透出兴奋,正拿着条红裙在身前比划,却不防背后忽而袭来一手刀,那女子身子一顿,随即便缓缓倒了下去。   云清澜捡起掉在地上的水红衣裙,将其展开看了看,眉头跟着皱紧。   “春碧,你好了没有?”   不多时一道催促声突然在门外响起。   “来、来了!”   云清澜坐在铜镜前短促地应了一声,然后定定地看着镜中的陌生女影。   只见那女影眉如皎月,眸隐碧波,修长鹅颈上坠了串金铃,指尖轻拂,便叮铃作响。   一袭水红长裙则是最为轻薄的绢纱质地,抬手展臂间雪肌隐匿其中,纱裙摇曳身侧,便是一片动人风情。   看着女影,云清澜手指无意识地来回屈伸几下,随即深吸一口气戴上面纱,抬脚走了出去。   外面早就簇了十来个跟她作同样打扮的女子。   见人都齐了,那领头的女子便遥遥地招呼了一声,随即带着众舞女向东侧厢房走去。   “你耳坠呢?”   正走着,云清澜前面那女子忽然扭头,盯着她那莹白耳垂突然问了一句。   红纱遮盖,看不清面容,云清澜未曾穿过耳,自然也就没带耳坠。怕被面前女子看出端倪,她只得捂着耳朵愣声道:“忘,忘了。”   “哎呀,你呀!”   那女子恨铁不成钢地叫了一声,随即伸出食指狠心一咬,就在云清澜耳垂胡乱点上了两粒血珠,骂道:“可莫要再拖我们后腿!”   说话间房门打开,候在厢房外的姑娘们便梳裙理鬓,鱼儿似地相继游了进去。   萧管声中,丝竹乐起,一众女子在乐声中翩然起舞,云清澜隐在众人间,虽不曾习过舞艺,但凭一身功夫技巧有样学样,也堪堪跟上姑娘们的动作。   房中塌上两个华袍锦服的人正推杯换盏,把酒言欢,云清澜得出腾挪的空档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刘志萧墙二人。   这萧墙年约三十有五,可面上却不见老态,箕坐于塌上姿态风流,赏舞弄乐间真是好不快活。   “我说刘老哥,你今天这是要赖在我这儿了。”就着身侧陪侍女子的手饮下一盏玉露,萧墙才慢悠悠地冲刘志道。   “萧兄莫提。”刘志呷了口酒,哀叹一声,“萧兄在此处风流快活,委实不知刘某难处!”   “不就是被那张平良给撵的!”   萧墙不甚在意,掐着截小指比划一番:“他一个落第的秀才,本事也就那么大点,走投无路充了军,枪杆子都拿不稳,能把刘老哥怎么样?”   见刘志唉声叹气,萧墙大手一挥:“左右不过一个不入流的副将,刘老哥实在受不了,大不了禀明吕相拿了他!”   相主文,将主武,吕莲生一个文官,手竟已经伸到军营来了?   云清澜心下一沉,忽而想起暂领龙虎军主将之职的姚荣远,随即叹息一声——可不就是。   “非也,非也!”刘志愁眉苦脸地又喝了口酒,才继续道,“若只是那张将军倒还好了,刘某只要避而不见,左右也出不了什么大事。可方才黄显觉差人来报,云家那将军竟又找过来了!”   “云家那将军?云青风?”萧墙顿了顿。   “可不就是他!”说起云清澜,刘志又哀叹了一声,“年前云将军来找,刘某借着赈灾堵了过去,可纸终究包不住火,今日他这不又找上门来了!”   “城南那边不是盖了粥棚?”萧墙皱皱眉,颇有些嫌弃,“怎么,嫌不够?”   言语间仿佛当云清澜是个要饭的似的。   刘志又道:“虽说盖了粥棚,也发了米粮,可这赈灾的钱,上面拿了六成,你我二人各一成,到最后用作赈灾的只有两成,这,这差的太多了。”   刘志面色难堪,他是饕餮肚子老鼠胆,自吞了这么大笔银子后心里就一直是忐忑不安。毕竟那么多银子拿来赈灾,如今街上却还是难民遍地,此事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他们的上面,自然是吕莲生。   虽然早猜其中必有贪墨,可这吕莲生的心也太黑了些。云清澜心下恼怒,六成的银子进了他的私囊,再加上刘志萧墙之流层层盘剥,最后真到百姓手中的竟只有两成,难怪,难怪街上那么多难民。   萧墙略微思索片刻:“此事吕相那边怎么说?”   刘志默了默:“此事刘某还未报给丞相,军将抚恤和赈济难民之事眼下只有云将军在追查,若能在事大之前按下,给云将军个交代,倒也不必报给丞相。”   “哦?刘老哥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萧墙挑眉,听刘志语气,便知其今日前来是有所求了。   刘志沉默片刻,才深吸口气道:“这几日刘某差人算过,京都要赈济的难民多聚集在城南城西两处,再加上龙虎军阵亡将士的抚恤,若是,若是再有两成粮款,约莫就能将这两桩事应付过去。”   刘志说罢,抬头看向萧墙,眼底隐含期待。   “刘老哥原来是在这等着萧某。”萧墙沉默片刻,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句。   他长臂忽展,随着一声轻呼,陪侍在侧的女子就被其包揽入怀,萧墙俯身,在那女子的玲珑玉体上深嗅一口,随即颇为享受地呼出口气,才又抬手指向面前的一众舞姬道:“如刘老哥所见,萧某的身家都在这里,只要刘老哥不嫌弃,拿去赈灾便是。”   萧墙说罢不待刘志应声,就又猛地将怀中女子拽起。可怜那女子还兀自沉浸在入主萧府的幻想中,下一瞬就被其扔到了别处。   萧墙将这女子扔在刘志脚下,面色微冷:“或者刘老哥,想要这个?”   刘志当即面色铁青。   一群女人,一处花楼,他怎么拿去赈灾!这萧墙摆明了就是不愿再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   刘志久不应声,厢房气氛霎时陷入凝滞,只有丝竹管弦之音飘飘荡荡,带起阵阵靡靡回响。   片刻后萧墙又陡然笑开:“哈,一句玩笑,刘老哥竟还当真了!”   萧墙给刘志斟上酒:“刘老哥且怕那云青风做什么,云杉如今半截身子都入了土,要不是陛下念旧情,朝上还能有他们云家什么事?你我都是吕相肱骨,咱们只要让吕相好好的,这火就烧不到咱们头上。”   倒不知是谁给萧墙这么大口气!云清澜心底冷哼一声。   萧墙言之凿凿,好像吕莲生就已然是这武朝主宰似的。   见刘志面色微霁,萧墙才又重新坐回榻上,笑道:“刘老哥今日既来了萧某这里,那倒不如好生潇洒一番。去他的云青风,去他的难民,哪有这儿的姑娘尽兴?乐妓舞娘,任刘老哥挑选,佳人美酒相伴,岂不快活?”   萧墙又不动声色地看了刘志一眼,见其不说话,便又道:“刘老哥若挑不定,那萧某就替哥哥把把关。”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着正翩翩起舞的舞姬们随手一指:“哥哥且看,这个如何?”   这一指,竟好死不死地指向了云清澜。   作者有话说:   珍惜女主为数不多的女装时间   ps:浅浅推一下专栏的几个预收吧,能追到这一章的老爷们对狗作者的文风应该都比较了解了,预收的几本文还是会偏剧情流,有群像,类别上江湖、玄幻、基建(?)包括小短篇都有,虽然类型很多,但其实一些核心基调不会太变,只是载体不同,感兴趣的老爷们可以移步看看,加个收藏什么的(跪) 第63章 有福之人   云清澜浑身一僵, 虽说萧墙刘志对她不算熟悉,可朝会时却也都打过照面,眼下红纱覆面尚能遮掩, 可若是离得近了,难免会被认出来。   乐声起伏, 云清澜随着节拍腾挪旋转, 只当没看见似地错开了身子。   萧墙当即不悦地皱了皱眉。   “春碧, 你运气来了!还在这傻愣愣地跳什么?大人点你, 还不快过去!”   萧墙是花满楼顶金贵的客人,来之前管事妈妈就同她们细细叮嘱过,今日萧大人不管点到谁, 那都是麻雀变凤凰的运气。只要把萧大人伺候好, 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可谁要是惹恼了萧大人, 她们一众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见云清澜半天没动静,身侧女子急忙小声催促道。   恰巧此时曲乐忽而升高, 环在台上的一众舞姬当即随着音律变换队形,她们如花团簇在一处,又盛放似地骤然分开,变幻间不知是谁的手暗地里一推, 就将被围至花蕊处的云清澜拱了出来。   躲是躲不过去了。   云清澜被众舞姬们推到台下,看着萧墙刘志投来的目光, 她硬着头皮深吸一口气, 随即莲步轻抬,缓缓向萧刘二人走去。   越走到近处, 萧墙落在云清澜身上的眼睛也随之越亮。   柳眉凤目, 墨发瓷肌, 他先前怎么没注意这花满楼中有如此绝色的女子?   那纤薄双肩盈盈不堪一握,于烛光映照中泛起细腻光泽,腰肢婉转,隐在红裙下看不真切,可那暴露在空气中的半截小腿,却又在纤细中透出几分勃然欲出的力量来。   萧墙眯起眼,眸光缓缓落在那双正踩着红毯的双足上。红毯上绣满大大小小的金莲,瓷白赤足自其上走过,一步一莲,步步生花。   他静静等着云清澜靠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垂涎欲念。   而云清澜则攥紧双拳。   假冒兄长入朝为官是欺君大罪,一旦被人发现,后果云家担不起。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t_x_t_8_0._c_o_m   眼下被面纱挡着,萧墙还未看出端倪,可若真是走到近前,那她也只有在身份尚未暴露时寻机大闹一番,再趁乱逃出去。   可如此,又定会惹来诸多麻烦。   且不说能不能顺利从这花满楼中逃出去,就算侥幸脱身,那萧墙也难保不会大肆追查,若是被人沿着踪迹查到府上,即便女扮男装的事没被人发现,可柱国将军派人窃听朝中重臣间的谈话,也难免要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更别说此事也定会这楼中姑娘们带来麻烦。   举棋不定间,那萧墙似是不耐烦了。   他忽地站起身,三两步走到云清澜面前,竟是要径直抬手扯下云清澜的面纱。   见势如此,云清澜也来不及再多想,骤然间她眸色一厉,拢在薄纱下的手猛然抬起,正欲将萧墙一掌推开,门外却突然响起些嘈杂的动静。   “公子,公子您不能进 !”   紧闭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从屋外闪进一道素白的身影。   那身影进屋后直奔云清澜而来,在萧墙将将碰到云清澜面纱的刹那忽在二人间长臂一展。   这一展直接将云清澜揽入怀中,而后又就着余势怀抱云清澜在屋中旋过半圈,待重新站定时这人影竟恰巧横挡在萧墙和云清澜之间。   变故发生在霎那,等萧墙回过神来,只余一片孤零零的水红薄纱挂在指尖。   “竟藏在这里,可真叫我好一番找。”   头顶响起一道宠溺熟悉的声音,云清澜当即浑身一怔,再想起自己此刻的装扮,霎时间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烧了起来。   “太子殿下?”   看清来人后萧墙当即诧异出声。   “原来是萧大人。”   秦朝楚闻声回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云清澜的脸轻轻按入怀中。   被那宽大的衣袍遮挡,从萧墙的方向看去,便只能看见个蜷在秦朝楚怀中的乌黑后脑,和一截露在外面粉白修长的鹅颈。   紧接着秦朝楚眸光一转,又落在坐于床榻的刘志身上:“刘大人竟也在。”   萧墙终于回过神:“太子殿下怎会在这里?”   “银子又不是只有萧大人才有的东西。”秦朝楚意味深长地笑笑,似是在嘲那萧墙问的可笑。   “公子!公子您不能进!”   姗姗来迟的管事妈妈也终于在此刻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见秦朝楚横身站在厢房中,怀里还抱着萧大人点来的舞姬,管事妈妈当即心中一突,忐忑上前道:“萧大人,这公子上来的太快,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拦住···”   “下去下去!”   稷元太子和武朝重臣同时出现在同一间花楼的厢房,此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人传出去,萧墙不耐烦地摆摆手。   管事妈妈如蒙大赦,一边陪着笑应声后退,一边还不忘再重新将房门掩上。   待管事妈妈脚步声渐远,萧墙才又重新将目光落回到面前的秦朝楚身上。他在秦朝楚和看不清面貌的云清澜身上来回看了一圈,片刻后才缓缓道:“不知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秦朝楚淡淡一笑,一只手轻抚着云清澜肩头,“先前在楼下闲逛,恰巧遇上个姑娘,见那姑娘生的花容月貌,在下也难免生出凡心。可惜姑娘走得太快,转眼就不见踪影,留在下念念不忘,这才一间一间寻了过来。”   云清澜埋首在秦朝楚胸口,只觉得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虽说二人也曾在落雁崖下有过片刻的紧密相贴,可那时情况危急,更也不曾像今日这般明目张胆地拥在一处。   此刻她被秦朝楚修长的手臂合围在怀中,耳廓被胸膛压得发烫,裸露在空气中的肩头却是一片冰凉。可每当秦朝楚温热的指尖自其上掠过,又隔着薄纱勾起心火,生出几分燎原之势。   眼前人似也不像其听起来那般淡定。   云清澜俯在秦朝楚胸前,只听得他心跳如雷鼓,隆隆地传入云清澜耳中,一时间就连天地好像也只剩这么大点。   “太子殿下是一间间找上来的?”萧墙明显不信,“萧某怎没听到动静。”   秦朝楚面不改色:“许是萧大人一时兴致高了,没注意。”   花满楼中处处都是乐声起伏,屋中听不见屋外的响动倒也是常事。   萧墙听罢没有应声,只一双眼紧紧盯在秦朝楚脸上,想要从其中看出些端倪。   “既然姑娘已经找到,那就不打扰萧大人雅兴了。”   寂静中秦朝楚再度开口,一边拥着云清澜转身朝门外走去:“在下告辞。”   可还未走出两步,面前就又忽然插进一只手臂。   “太子殿下这就打算走了?”萧墙阴测测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他横身挡在秦朝楚面前,目光又在云清澜蜷在秦朝楚怀中的背影上顿了顿,道:“太子殿下既是来我朝和亲,还未曾与正阳公主见过面,就在这烟花地与勾栏女子有了牵连,倒是不知把陛下放在了何处。”   “如此,萧大人自可向武帝禀明此事。”秦朝楚神色淡淡,“和谈非稷元所求,若萧大人觉得钱粮够,交战也是无妨。”   此言一出,反倒是把萧墙架在火上烤了。   联姻本就是利益共谋,谈和更是武帝的意思,除了正阳公主自己,谁会关心二人日后的夫妻情谊会有几分真?   他萧墙这时候为着一个舞女跳出来扰乱议和,无疑就是在找死。   可这秦朝楚既提起钱粮,萧墙神色阴晴不定,又忽然想起其方才与刘志的一番谈话——难道说他是知道了些什么?   似是猜到萧墙在想什么一般,秦朝楚又道:“攘外安内,在下看这京都城里流民遍地,想来武帝眼下也无意与稷元为敌。”   “不过这都是武朝的家事了。”秦朝楚顿了顿,面上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今日在下前来也并非是要跟萧大人议论国事,更不知是萧大人宿在此处。无意冒犯,只是这姑娘实在喜欢的紧——”   一边说着,秦朝楚一边紧了紧揽在云清澜肩上的手臂:“不知萧大人可愿割爱?”   厢房里一片静默,萧墙在秦朝楚脸上无声地凝了片刻,又忽然笑开:“太子殿下客气,不过一个花楼舞姬,何来割爱一说?既然太子殿下属意,那不如,太子殿下便和萧某一起来。”   萧墙眼底露出淫邪,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指向屏风后的一处隔间:“太子殿下想来不知,三人行,滋味更甚。”   秦朝楚面色当即沉了下来。   眼中似有飓风骤起,秦朝楚眉间染上寒冰,一股骇人杀意自周身奔涌而出。   萧墙见状却并未露出胆怯神情,继续道:“太子殿下可是不愿?不知是嫌弃萧某,还是嫌弃这舞姬?”   他步步紧逼:“又或者说,这根本不是什么花楼舞姬?”   萧墙淫邪眼底闪着精光,细看下竟也是一片阴沉。   这秦朝楚费尽周折地找过来,字字句句都要带这舞姬走,他萧墙虽说偏爱美色,却也还不至于是什么酒囊饭袋。   他方才跟刘志的一番话已经全被这舞姬听了去,今日秦朝楚来此若只是带人,那他必是派了这舞姬来窃听朝臣秘话,若如此,其访朝之意绝非和谈这么简单!   萧墙紧紧盯着秦朝楚,话中之意昭然若揭:要想洗清嫌疑,要么,他跟这舞姬一起留下;要么,他一个人走。   云清澜自是没听懂萧墙三人行的意思。   她只觉得面前人身上忽然煞气翻腾,似是对萧墙起了杀意。云清澜不解其意,只颇为担忧地于无人在意处悄悄扯了下秦朝楚胸前衣襟。   今日场中人无一不是朝中权贵,秦朝楚更是稷元太子,此番若大闹花满楼,惊动了武帝,事情只怕会更麻烦。   察觉到怀中人的动静,秦朝楚才终于自一片肃杀中回过神。只不过他眼中寒意不减,凉凉在萧墙身上睨了良久,才悠悠道:“萧大人,有些福气,享不得。”   “萧某十八中举,二十入仕,向来是个有福之人。”萧墙淫淫一笑,随即不再理会房中奏乐起舞的一众舞姬和被晾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刘志,也不管秦朝楚话中毫不掩饰的冰寒杀意,只再度抬手指向隔间:“请。”   秦朝楚已打定主意杀了他。   他森然一笑,随即也不再多说,一手护在云清澜头侧不让众人看清她面容,一手越过云清澜膝弯将其打横抱起。   骤然被人抱起,云清澜当即一惊,攥着秦朝楚衣襟的手也不由得紧了几分。   觉察到云清澜细微的动作,秦朝楚护在云清澜头侧的手就在其发顶安慰似地轻抚几下。   三人正欲走进暗间,正此时一道沉稳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萧大人和刘大人在此处倒是快活!”   说话间一个身披甲衣,手持长枪的将军径直推门走了进来。 第64章 一叶扁舟   “赵将军?”   萧墙顿住脚步, 目光在赵骞关秦朝楚身上来回扫视一圈,随即意味不明地似笑非笑道:“没想到今日萧某的厢房竟如此热闹。”   紧随其后的管事妈妈见状一边捏着帕子沾汗一边低声道:“萧大人,这, 这大将军手里提了枪,奴家, 奴家实在不敢拦···”   “无妨, 都是熟人, 下去吧。”   萧墙摆摆手, 好好的休沐被人几番打断,到了此刻他反而没了脾气。   待管事妈妈战战兢兢地退出门外,萧墙才慢悠悠地折身走回到赵骞关面前:“怎的, 赵将军也看上了萧某的舞姬?”   赵骞关眉头微皱, 似是没听懂萧墙在说什么,片刻后他手臂微抬, 长-枪立于身侧,那精铁所铸的枪柄撞上被红毯包裹的檀木地板, 带出一声闷响:“萧大人休要乱言,今日前来,自然是柱国将军的意思。”   “柱国将军?”萧墙面色一僵。   不论圣上对云家如何心存芥蒂,今日的云杉也依旧是跟吕莲生平起平坐的柱国将军。秦朝楚非武朝太子, 萧墙身为武朝重臣自是不必对太过其卑躬屈膝,甚至还能借着言语逼压几分, 可若是云杉派人传话, 那他就不得不给几分面子。   “柱国将军有何指示?”萧墙按下心中思绪,出声问道。   赵骞关不语, 只皱眉看了眼立在一侧的秦朝楚。   “既是武朝家事, 在下不便打扰。”秦朝楚适时道, “萧大人和赵将军慢聊。”   秦朝楚说罢,正欲抱着云清澜离开厢房,那萧墙竟又穷追不舍地跟了过来。   “太子殿下这是要往哪边?”萧墙似笑非笑地指指屏风后的隔间,“床榻在这边。”   见秦朝楚纹丝不动,萧墙又是一笑,扭头冲赵骞关道:“赵将军倒是替萧某评评理。萧某真金白银买来的舞姬,还未来得及享用就被太子殿下横刀抢去。如今既要与赵将军议事,萧某也只好忍痛将这舞姬先让给太子殿下,可太子殿下竟还要直接将人带去别处,这是不是有些欺人太甚了。”   赵骞关平日不近女色,也最不喜萧墙这满身的风流气。今日受云杉之命不得已来这花满楼,一路找上来早就浑身都不自在。   他闻言皱眉,显然是不愿多说:“既是萧大人的舞姬,自然是按萧大人的意思。”   话至此处,秦朝楚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云清澜顺理成章地带出去了。   赵骞关的突然出现显然也超出了云清澜的意料。   一面是同僚官员,一面是同袍兄弟,她还从未如此窘迫过。云清澜蜷成一团,将头死死埋在秦朝楚怀中,生怕一不小心被赵骞关看出端倪。   按说稷元太子身份尊崇,秦朝楚本不该被几个武朝大臣如此三两句就轻易钳制,可眼下他既要护住云清澜的身份,就不能在众人面前对此事表现的太过在意。   再加上察觉到怀中人的紧张情绪,秦朝楚冰寒的眸子扫过萧墙,随即也不再多说,抱着云清澜缓步走进隔间。   屏风后的隔间极为宽敞,正中是一方宽大床榻,两侧红绸叠帐,香烛罗列,看得出萧墙是个极会享受之人。   秦朝楚将云清澜缓缓放于榻上,忽而又觉察到萧墙映在屏风上的影子。他眸色越沉,再看向云清澜时却罕见地露出几分窘迫。   榻上少女长裙委地,乌发披垂,一双玉足匿于红绸,便胜腊梅白雪。她别过脸,不敢正眼看他,就垂着眸子望向别处,眼睫颤颤,撩动烛影摇曳。   片刻后秦朝楚俯下身,一手撑在云清澜身侧,另一只手则向前握上塌边的床柱。   看着身下面红耳赤的云清澜,秦朝楚只觉喉中干涩,半晌才从嗓中堪堪挤出几个沙哑低沉的字来:“云小姐,得罪了。”   秦朝楚莫名一句,又忽地靠到近前,云清澜怔愣间抬头去看,眼底也随之露出迷茫。可还未带等她反应过来秦朝楚在说什么,头顶床柱就紧接着发出叫人羞恼的吱呀响声。   听到动静,萧墙这才缓缓引着赵骞关走到厢房内的另一处去。   吱吱呀呀的床柱晃动声传来,饶是云清澜再不通男女之事也终于明白过来,霎时只觉好似整个人都要由内而外地炸裂开一般。   秦朝楚的手臂遒劲有力,肩胛起伏间推拉着床榻左右摇晃,云清澜横卧榻上,便如一叶扁舟浮沉其中。   晃动间几缕发丝滑落,它们越过秦朝楚的宽阔颈背,如云梯直坠而下,落在云清澜面上,倏尔带起叫人难捱的痒。   二人离得极近,床幔摇动间鼻息交缠,不由令人浮想联翩。   云清澜脸颊通红,颈上金铃亦随着身子晃动发出清脆响声。   这声响和着床柱吱呀一道闯入秦朝楚耳中,婀娜婉转,缠绕不绝,霎那只如引烈火焚身。   秦朝楚额角也不由得冒出汗来。   佳人在怀,吱呀的床柱声更是引人遐思。他单手支撑着身体颇为费力,就只能堪堪将胸膛僵硬地悬在云清澜上方。   可即便如此,他却还是克制守礼地在二人间留出一寸不被触碰的距离。   秦朝楚竭力控制着不触碰到她,唯恐吓着她,可云清澜脸上浮出难堪羞赫的红,一双星眸也因窘迫而泛起水光。她的脸沉在迷离烛影里看不真切,竟也直叫那冷白如月色的面颊浮出淡淡似是染了情-欲的红潮。   入目尽是令他着迷的红。   云清澜赤着脸,就连耳珠那一点血色也在凝脂雪肌里红得刺目,金铃入耳,更是摄人心智的魔音。   秦朝楚阖上眼,心中倏尔发出一声喟叹。   闭眼后依旧是云清澜挂满红云的脸颊,他无处可逃,几多挣扎后也只能叹息似地低笑一声:谁能想到这春情浮动,竟会比质子府里的十年苦寒更难捱。   这边萧墙引着赵骞关在刘志身侧坐下,正提起酒壶欲给赵骞关斟上酒,却被其抬手拦下了:“此番柱国将军命我前来只为一事,说完便走。”   见赵骞关不欲久留,萧墙索性也放下酒壶:“既是柱国将军有令,赵将军明说便是。”   赵骞关顿了片刻:“龙虎军为陛下和武朝征战百年,其间阵亡将士数以百万,而能浴血奋战巍峨至今,概因将士们的一颗赤子之心和陛下拳拳爱民之意。三百年来凡有伤亡,都必以粮米钱帛厚待其家眷,也因此,才能给将士们上阵杀敌免除后顾之忧。”   说到此处赵骞关扭头,一双鹰目紧紧锁在刘志身上,沉声道:“是以柱国将军今日命我所带之话只有一句:且问刘大人,龙虎军的将士抚恤为何至今未到?”   竟又是为那龙虎军抚恤之事!   刘志脸色当即大变,如今既被柱国将军提起,若此事再不解决,陛下和吕相那边也大概要瞒不住了。   思及此他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结巴应道:“回柱国将军的话,抚恤一事事关我朝边境安危,下官,下官自是谨记于心。只是年前被赈灾之事所扰,年后又诸事繁杂,如此才耽搁下来。”   刘志顿了顿,又咬牙道:“不过现下钱粮都已备妥,待下官回户部清点一番,不日便可发放。”   有刘志这句话,龙虎军将抚恤之事便八九不离十了。   见话已带到,赵骞关也不愿久留,微微颔首后他提枪而起,就径直向着门外走去:“既如此,在下告辞。”   萧墙刘志二人随即将赵骞关送到门口,赵骞关正欲离去,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转过身来:“如今二月天寒,不知刘大人打算何时给将士们发放抚恤?”   刘志一愣,当即应道:“那刘某现在便跟赵将军一道回去,若连夜清点,约莫明日朝前便可发放。”   他说罢又转过身对萧墙道:“今日休沐,户部人员怕是不够。刘某厚颜,斗胆请萧大人跟刘某一道前去清算钱粮,不知萧大人可有什么要紧事?”   这刘志竟还打着他那份银子的心思。萧墙神色一冷,面上却不好推辞,他不动声色地朝着隔间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屏风上映出人影重叠,又依稀传来床柱轻响,萧墙疑虑渐消,随应道:“那萧某便陪二位将军大人走一趟。”   说话间三人便一道下楼去了。   厢房外人声渐消,原在房中的一众乐女舞姬也相继散去,屏风后那床柱金铃声也终于渐渐止息下来。   不多时,云清澜秦朝楚二人自屏风后缓缓走出。   虽鬓发未乱衣衫周整,可云清澜面上却是一派兵荒马乱。   她站在原地踟蹰片刻,才赤着脸嗫嚅低声道:“我去换衣服。”   秦朝楚立于原地,看着那抹落荒而逃的水红衣裙眨眼消失在楼中回廊,良久,才终于收回目光。   待换回自己的衣物,云清澜悄无声息地自三层窗边一跃而下,刚在僻静无人的窄巷中站稳身子,抬眼便看见那静静等在巷中之人。   夜风微凉,吹散他们身上自花满楼里带出的旖旎热气,二人相顾无言,过了半晌,才又有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五皇子。”   “云小姐。”   异口同声,后又不约而同地止住话头,一番无言默契又在这窄巷中酿出几分暧昧,看着云清澜脸上再度浮出羞赧,秦朝楚眸色柔柔:“云小姐请说。”   嗓音温和,缓缓驱散那惑人余温。   他的云小姐,今日可再受不得吓了。   秦朝楚适时出声,云清澜渐红的面色才终于缓和几分。她抿抿唇,片刻后才低声道:“今日多谢。”   秦朝楚又是一笑。   素衫影子映在月光下,明朗颀长。   夜已至深,喧嚣半夜的长街也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曲径通幽,花满楼背后无人在意的窄巷中忽地拐出两道纤长细瘦的影子。   月色笼罩,将这二人的影子拉至一处后拖得缱绻悠长,他们在长街上并行了一段,便又在一个拐角处分开了。   谢绝秦朝楚相送之意,云清澜短短作别一声后就快步离开,她脚下慌张,背影匆忙,几要在这空旷的中元大街上小跑起来。   一直到在南院漆黑的房中坐下,那扑通了一路的狂乱心跳才渐有几分想要平息的迹象。   “怎又不点灯?”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院外就又忽然响起一道绵软熟悉的声音。   “娘亲。”   云清澜将柳莺飞迎进门,又就着月色朝院外看了看,见无人相跟,才低声唤出那只有小云儿才会叫的称呼。   这是她和娘亲的小秘密。   云青风代嫁离家那晚,柳莺飞坐在南院哭了一整夜。她抓着云清澜的手,一会儿哀声叫着风儿,一会儿又泪眼婆娑地唤她澜儿。   后来母女二人便暗暗约定,在朝中大臣和天下百姓面前,她从此就是楚璧隋珍所向披靡的云青风,可若是柳莺飞一人前来,那那时,她就是待字闺中能哭能笑的云清澜。   柳莺飞就着提来的灯笼燃起房中烛灯,又缓缓坐于桌前,光影摇曳,映在她和蔼温柔的眼眸里,看起来越加的温婉动人。   “脸怎地这般红?”   柳莺飞在云清澜脸上凝了片刻,眸光落在那尚未退去红潮的脸颊,随有些担心地抬手上前探了探:“月夜寒凉,可是在外面受着风了?”   “没,没有。”云清澜心下一紧,不自在地别过脸去,目光也随即落在别处:“许是回府心急,路上走的快了些。”   柳莺飞闻言收回手,又静静地凝视着她,眼底是一片柔光,良久:“澜儿可是有心仪之人了?”   知女莫若母,云清澜如今这副模样,可像极了她当年初见云郎的时候。   “是祖父叫娘亲来的吧。”却听云清澜不答反问道。 第65章 朝中参奏   花满楼里她羞窘交加, 许多事来不及细想,可回府路上脑中渐归清明,也逐渐想通了其中诸多细枝末节。   赵骞关既能找上花满楼, 想来是张平良去给祖父报的信。   张平良此人,也算是有几分头脑, 他虽将云清澜引至花满楼, 却也心知其在朝中人微言轻, 即便找到刘志面前, 大概也只能如先前几次一般被左右推诿。而既有吕莲生等一众官员从中贪墨,那要想给将士们争得抚恤,最后还是得靠祖父出面。   赵骞关是祖父心腹一事朝野皆知, 祖父既安排他去找上刘志, 那跟亲自出面也没什么两样。   而秦朝楚在花满楼与一舞姬纠缠不清,想来也已被赵骞关事无巨细地回禀给了祖父。   花满楼一事终究是她冒进了。   赵骞关不知她女扮男装, 兴许只是觉得那稷元太子荒唐,可祖父那边先有张平良奏报, 后有赵骞关回禀,对此事早已洞若观火,如今这般,也不过是先叫娘亲前来试探一番她的反应。   “那稷元太子, 是个怎样的人?”   被云清澜戳破,柳莺飞却也不恼, 她眨眨眼, 脸上还是那一贯温柔和善的神情,好似秦朝楚也只是个她的小辈一般, “对澜儿可好?比之风儿如何?”   “自是···比不过兄长的。”被娘亲这般问, 云清澜的脸又不自觉红了几分。   “如此, 可要再看他表现。”柳莺飞点点头,语气认真,竟是真的考虑起他们二人的事。   云清澜一滞,于烛影朦胧中生出几分羞恼;“娘亲怎地突然说这些。”   柳莺飞柔柔一笑,眼底也盈盈映出烛光:“这些都是澜儿的要紧事,娘亲不说这些说什么?”   赵骞关是云杉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二十几年来唯命是从,不论朝中政事还是沙场点兵皆如臂指使。可柳莺飞却不管这些,她半生缠绵病榻,满心装着的也不过这一双儿女。那些朝堂里的争斗交锋,她是一点都不在意。   “澜儿若觉得那太子不错,日后两国和睦,我们云家的姑娘,配他也是门当户对的。”   柳莺飞顿了片刻,语中却又透出担忧:“只是那太子如今却又要和正阳公主联姻,娘亲不求澜儿日后能大富大贵,却也想有个良人能护澜儿一生顺遂。那人若是个闲散王爷,二人日后游山玩水执手天涯便倒也罢,可既是太子,困在深宫中,往后日子怕也难免波折。”   云清澜没想到,娘亲素来温婉,是京都有名的大家闺秀,竟会说出游山玩水执手天涯这种话。   “爹又是个怎样的人呢?”   云清澜突然想起,二十年来,娘亲似乎很少提起爹。   “你爹他啊,粗糙的很。”   提起云一郎,柳莺飞眼底亮起光泽,那常年淤积在眉头的哀愁也刹时消散许多。   “那时我们刚见面,你爹骑了匹烈马炫耀不说,竟还要拉着我一道骑。”柳莺飞拍拍胸口,再想起来还是觉得一阵胆战心惊,“娘亲只会读书写字,哪里会骑马的?被你爹架在马上,是动都不敢动。”   柳莺飞一边说着,云清澜就一边想起幼时学骑马时柳莺飞站在一旁的复杂表情,也不由得跟着噗笑一声。   提起往事,柳莺飞脸上不自觉带出一片少女娇羞,她弯着眉眼,顿了顿又嗔怪道:“澜儿日后喜欢的心上人,可莫要跟你爹一个样子,否则等到了一起,不知道要有多操心。”   “可娘亲,即便喜欢,又为什么一定要在一起呢。”   夜色果然恼人,鬼使神差的,她竟说出了这样的话。   云清澜的脸隐在胧胧烛影中看不真切,可那些平日不曾被她正视的感觉却无处遁形。只是她如今女身男相,承认这一切又有何用?   柳莺飞似是愣了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可娘的澜儿,也不能就这样顶着风儿的模样过一辈子啊。”   夜影重重,掩住多少幽深心事,待天光大亮,就又是寻常一天。   ···   “祖父。”   折腾一夜,云清澜难免起得晚了些,待弯身进了马车,云杉早已端坐其中。   马车摇摇晃晃驶向皇宫,云清澜敛着眸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却听正闭目养神的云杉忽然开口问她:“昨夜你娘可有去找你?”   云清澜俯首应道:“来过。”   “那她可跟你说明白了?”云杉又问。   娘亲虽听了祖父的话后前来寻她,可昨夜说的却都是女儿家的私房话,祖父眼下问的显然不是这些。云清澜敛下眉,不知如何回应。   “妇道人家,料她也说不明白。”云杉掀开眼皮,睨了云清澜一眼,又道,“那稷元太子可是知道了你身份?”   云清澜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他既知你身份,那便是捏住了我云家把柄。此子来朝目的不纯,你平日里遇上他要多加防备。”云杉顿了顿,又道,“我云家身正行直,不做那恩将仇报的奸小之事,但如今你既是云家长子,就不能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祖父?”云清澜一愣。   却见云杉不理会她继续道:“云家祖训,将门之责,保家卫国。图我朝业绩,害我朝江山者,诛之。”   ···   金銮殿上朝臣分立两侧,依次回禀国中大小诸事,李玄臻则高坐龙椅,微阖着眼,时不时地应上一句。   待诸事奏毕,李玄臻摆摆手正欲退朝,却听一道清越的声音忽然在大殿上响起。   “陛下,臣有事奏。”   李玄臻闻声望去,只见云清澜拱手出列,一条细瘦人影孤立殿中,形单影只。   垂首立在百官中的刘志当即生出股不详的预感。   “云将军还有何事?”李玄臻睨着她问道。   尽管来时路上祖父已同她说了刘志不日便会给龙虎军将士的家眷发放抚恤,可即便如此,京都沿街难民的衣食却都还没有着落。八旬老翁沿街乞食,昨日情景不断浮现在云清澜脑中,锥心刺骨。   今日一言,必将引来吕党敌视,云清澜斟酌片刻,最终沉声道:“启奏陛下,去年秋旱,再加上二月天寒,城中百姓怕是不好过。”   云清澜说的委婉,如今吕党势大,她思量一番,还是决定暂避锋芒。   “哦?”李玄臻眉头微挑,“这些时日你东奔西走,不是已经将龙虎军抚恤要到手了吗?”   李玄臻似是随口一句,可云清澜听在耳中却是心里一惊。   依祖父所言,她本以为陛下久居深宫,诸事大多都会被吕莲生的谗言所蒙蔽,可能在五子夺嫡的混战中坐上皇位且执政三十余年,李玄臻也绝非一个普通的帝王。   尽管后十年里李玄臻一心修道,朝中更似是被吕莲生一手遮天,但朝野依旧遍布都是他的耳目。   “不敢欺瞒陛下,”云清澜又拱手一拜,“臣这几日确曾往户部去过几次,尚书大人也已在着手安排伤亡将士及家眷的钱粮发放事宜。”   “既已要得抚恤,云将军还有何不满?”   李玄臻语声淡淡,叫人听不出喜怒。   “微臣没有不满,微臣只有一事不明。”   圣意难测,一个武将突然插手户部的事本就是逾矩,云清澜只将头伏得更低:“年前微臣曾往户部询问抚恤一事,时刘大人告诉臣库银都被拿去赈灾了,可这几日臣在京都多处走访,却见不少百姓家中缺衣少食,沿途遍是一片哀声乞讨,只觉赈灾一事,效力不佳。”   云清澜顿了顿:“如今城中除将士家眷外仍有不少难民居无定所,且大多仰仗朝中救济,臣不知国库是否已当真亏空至此,只觉其间数量悬殊,或有不可知之事,故而奏禀陛下,请陛下定夺。”   朝臣贪贿,一查便知。   云清澜这些话就差把这几个字写在金銮殿上了。   “刘志,可有此事?”   李玄臻在云清澜身上静静凝视片刻,忽然沉声喊道。   “启禀陛下,这、这,···”刘志闻声忙不迭地从众臣中挤出身来,那滚圆肥壮的身躯刚在殿中站定,胖脸上眨眼就冒出汗来,“陛下,先前,先前臣确也曾在城中盖了粥棚发了米粮,可,可···”   可什么?   可米粮发了两份,吕相拿了六份?刘志支吾半天,脸上憋得直冒汗。   陛下惹不起,可吕相,那也是惹不起的。   “天子脚下,饿殍遍野,朕给你们乌纱帽,就是让你们这样替朕打理江山的?”见刘志支吾着不说话,李玄臻自然也明白其中必有猫腻,当即龙威震怒,朝臣顷刻间跪了满地。   刘志更是几乎将整个人都爬伏在地上。   “陛下。”正此时,跪在首位的吕莲生突然出了声。   吕莲生俯首低眉,缓缓道:“云将军所言之事恰是年关,又逢请神宴将近,臣猜想那时户部事忙,再加上稷元太子访朝和我朝将士抚恤,若是哪里出了纰漏想来也是正常。倒不如先叫刘志回户部清点核算,整理成册后再细细呈报,若真有人从中行贪墨之事,到那时再严惩也不迟。”   “如此,便先按吕卿说的办。”   此刻最要紧的是城中的难民救济,李玄臻沉吟片刻缓缓应下,又冷冷瞧着吕莲生道:“吕卿,此事朕命你率百官亲自去办,日后若让朕再听人说京都有难民出现,那你和你手下这群人的高位,也算是坐到头了。”   跪在殿中以吕莲生为首的众朝臣们当即连声应诺,直到李玄臻淡着面色摆摆手,才敢相继站起来。   此一番虽说是重拿轻放,但有李玄臻这句话,云清澜的目的大概也达到了。   “姚荣远何在?”李玄臻坐在高堂上想了想,又突然道。   “陛、陛下,末将在。”被李玄臻突然点到,姚荣远一愣,当即高声应道。   李玄臻看着殿下胆战心惊的魁梧人影,淡淡道:“你身为军中主将,可知若军中将士离心,我朝江山社稷不保?南北之战伤亡如此之巨,你却是连阵亡将士抚恤一事都不上心。此番若不是有云将军出手,日后且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姚荣远被李玄臻一句话吓得腿一软,当即跪了下去:“陛下,末将知罪!”   李玄臻继续道:“既然连军中这点事都弄不好,那这迎护慧敏皇后和正阳公主回宫的事,你也不用去做了,便叫云将军代你暂行此事。”   站在一旁的云清澜眉头微皱,陛下此番话听起来是在责难姚荣远,可言语中却似乎更是在恼她逾矩。   不过帝王之术在于制衡,姚荣远既是吕莲生的人,那或许只是在敲打吕莲生也不一定。   圣意难测,总之既是陛下有令,她应下便是。   思及此,云清澜也不再多想,只垂首出列,低声应下这个差事。   作者有话说:   昨晚世界杯开幕,工作原因值了个通宵班,困困=。=   今天周一,例行请假,最近北京疫情很严重,大家也要注意防护哇! 第66章 时移势易   朝会方休, 众臣自金銮殿内鱼贯而出。云清澜照常低眉垂首地跟在云杉身后,可今日却不断地有朝臣上前跟她打招呼。   “云将军!云将军!”一个云清澜叫不上名字,只约莫记得立于文臣列后几位的朝臣快步走到近前拱手一拜, “今日朝上云将军一番肺腑之言,听来实在令人心神激荡!”   “是啊是啊, ”同行人当即附和道, “有云将军这样为国为民的好将军, 实乃我武朝百姓之福!”   奉承的话此起彼伏, 朝臣是最会见风使舵的。   武昭皇帝自修道起便以高人自居,其静心养性,朝中十余年间都未曾对谁说过什么重话。即便是在南北战事不利时, 也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今日朝上陛下虽也未将吕莲生一众官员如何, 可这般冷言相对,于往常却也是罕见。再加上又将迎护慧敏皇后和正阳公主回宫一事交托给云清澜——   天下人谁不知道武昭皇帝与慧敏皇后鹣鲽情深, 甚至甘愿为她空置后宫三十余年,而慧敏皇后更是为全李玄臻一颗道心亲登太清观诵道念经, 也就每逢年关后的这几日才会回宫中住上一阵子。   其二人膝下的嫡长女正阳公主那更是陛下的眼珠子。   听宫里老人说,前些年时候陛下令人给正阳公主教授文治武功,看架势分明是将其当女帝培养。后来若不是正阳公主无心皇位,如今这太子之位上坐的是哪位都还不一定。是以护迎这二位回宫, 那非得是陛下最信任的人。   如今将这般大事从姚荣远手里拿出又交给云家,陛下心里那杆秤, 怕是也要跟着偏向云家的。   人越来越多, 渐将云家祖孙二人围在中间,赞颂称道声不绝于耳, 吕莲生萧墙刘志一行人则站在人群外的不远处无人问津, 显出几分冷清落魄来。   “我就说昨天那个舞姬有问题!”   萧墙面色阴沉, 今日朝上那云青风一口咬定赈灾一事内有贪贿,若不是昨日被那舞姬听见,他如何敢这般笃定?萧墙思来想去,愤愤道:“没想到云家私下竟和稷元皇室有勾连!难道他们是想里通外国不成?!”   “云杉要真想里通外国,二十年前就去了。”吕莲生神色淡淡,“那舞女确实蹊跷,但昨日花满楼之事,包括云家和稷元的关系,你们日后都莫要再在陛下面前提起一句。”   萧墙当即一愣:“吕相,难道我们还要替他们遮掩不成?!”   “遮掩?伐稷之战云杉连破稷元一十三城,更是把五个儿子全都折在了那里。”吕莲生看着不远处被围在中间面色阴沉的云杉,“柱国将军和稷元不共戴天,你说他跟稷元勾连,连我都不信。况且陛下自有耳目,此事陛下若是想信,自然也不用我们多说。”   陛下既然能知道云清澜在外奔走,那自然也知道秦朝楚突然在花满楼中出现一事。可既未曾提起,那定然有其考量。   更何况二十年前黍米之变后朝中势力清洗,其间导致的文臣官吏空缺至今尚未补全。如此境况,即便云家真跟稷元有私交,两国议和期间只要不是太过分,陛下大概也都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时若是他们跳出来议论此事,那到底是为了武朝江山还是为了他们自己,在陛下那里可就两说了。   吕莲生既如此发了话,萧墙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可他面色沉郁,显然是对此事心存不满。   吕莲生见状,又淡淡对萧墙道:“花满楼一事算不得什么大事。你既为工部尚书,那修筑飞仙台,才是最要紧并且也是陛下最看重的事,你自看顾好这件事即可。”   萧墙垂首应了一声,见二人话毕,一直跟随在侧的刘志才又战战兢兢道:“吕,吕相,那赈济难民一事,又可该如何是好?”   钱粮都被吕莲生拿去了,刘志为了息事宁人,补给龙虎军的抚恤用的都是自己的私产,如今再要赈济灾民,他哪来的钱?   “此事陛下怎么说,你便怎么做就是。”   吕莲生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在朝上被直指贪贿的不是他一般:“陛下不想再在京都看见难民,那你就好好把城中的难民救济救济。”   吕莲生半句不提钱粮不够的事,刘志听罢面色一滞,紧接着神情闪烁不定,似是在揣摩其话中的意思。   不多时,围绕在云家祖孙身边的朝臣们渐渐散去,人群消散后,不远处的宫门旁现出一个满目焦急,正东张西望的人影。   “丞相您看,”萧墙眼尖,一眼便看见那人,“那不是没来上朝的魏庆贤?”   吕莲生循声望去,正是刑部侍郎魏庆贤。   这魏庆贤是朝中老官,自上了年纪就总爱时不时地告假不上朝,按说刑部掌管刑罚收押案犯,其官员自也是朝中要员,不过这几年朝中安定,平日倒也没什么事,是以李玄臻也就随他们去。   恰巧此时魏庆贤也寻到了吕莲生几人的身影,他快步而来,紧接着冲着吕莲生拱手一拜,急匆匆低声道:“大人,牢里那群老儒生跑了!”   当今圣上仁慈,自修道后更是不愿再造杀孽,刑部诏狱里的犯人数以千计,其中有不少死刑犯就是因为受了武昭皇帝的仁慈恩德,才被关而不杀,有的甚至一关就是二十年。   而这群老儒生,就是诏狱里待的时间最长的一批死刑犯。   他们以死囚身份被关在狱中,可二十年来即不说杀,也不说放,武朝律法里没有关押二十年这一说,可他们偏就这么一关几十年。甚至在狱中还有这么一句传言,说这诏狱,就是专门为这群老儒生建的。   “跑了?”吕莲生顿了顿语声微挑,继而抬眼看向云清澜离去的方向,片刻后陡然冷声一笑,“一群不知死的东西,跑便跑了。”   “可大人,您不怕……”   魏庆贤一愣,他虽官职不高,却是朝中少数为官超过二十年的老臣,亲历了二十年前那场血雨腥风后,他以为不管怎么说吕莲生都定会对这群窜逃的儒生全力追捕。   却听吕莲道:“去告诉冯有才,过几日太清观护迎皇后,叫他只在旁边跟着便是,回程路上不论发生任何事,都全听云将军的意思。”   “您是说他们会去太清观?”   魏庆贤一愣,这群死囚好不容易从诏狱里跑出来,不说逃得远远的,竟然还要去找慧敏皇后?他们怎么敢的?   他们要不去太清观,早二十年前就被放出来了。吕莲生冷笑一声,也不明说,只淡淡道:“季家的事是陛下的心病,且叫他们去说——”   “谁碰了,谁就得死。”   这边云清澜终于从满耳的阿谀奉承中挣脱出来,紧跟着云杉坐上回府马车。马车摇摇晃晃驶出宫门,云清澜抬头看去,却见云杉面色沉沉,似有不虞。   “祖父。”   云清澜沉默片刻,试探着出声唤了一句。   车内鸦雀无声。   “风头可出够了?”   又过了一会,云杉才终于肯缓缓开口,他阖着眼,语气沉郁,似对今日云清澜在朝上一言颇为不满。   云清澜抿抿唇,来时路上祖父曾特意知会她军将抚恤一事已经解决,就是不想让云清澜再在朝上将此事提起,可想起城中难民如今的处境,她到底是没听祖父的话。   云清澜低着头不说话,云杉就掀开眼皮看她一眼。   他跟这个孙女算不得亲近,也就是这些时日顶着云青风的面皮,二人才相处的多了些。云清澜敬重他,却不亲近他,二人没什么好的交流方式,常常是云杉怎么说,她就怎么做。可今天云清澜逆了云杉的意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这么低着头。   云杉顿了顿才又道:“我自知你今日在朝上的意思,但我云家横刀立马,护佑武朝江山,靠的是龙虎军的军中将士,又不是什么京都难民。陛下多疑,今日你在朝上一言,也给我云家讨不得几分好处。”   祖父的意思,云家自是管好龙虎军这一亩三分地就够了。   吕党嚣张,陛下就借云家紧紧他们的皮,朝臣们看懂一半,就觉得风向大变,时移势易,阿谀奉承随之而来。可说到底如今端坐宰辅高位的,不还是那吕莲生?   文武大臣间向来是泾渭分明,难民的事,云清澜若是不提,日后闹出事来,自是有吕党那群人担责。可今天她在朝上提出来,虽一时给了吕党难堪,却也解了他们日后的隐忧。   更何况贪贿这么大的事,吕莲生手底下那群人陛下更愣是一个也没动,反倒是把云家推到了风口浪尖,此事在云杉看来,不论如何都是云清澜做错了。   云清澜眨眨眼,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那声音细若蚊呐,叫人也不知道她到底听没听进去。   云杉又睨了她一眼。   即便跟这孙女不亲,可云杉掌兵多年阅人无数,只一眼也大概看得出她在想什么。   片刻后云杉又道:“但你为难民请命也是一片好意,对此不用太过忧心,我云家身正行直,万事都经得住陛下考量。日后你在朝中,多提防着吕莲生便是。”   云杉顿了顿:“陛下既将迎护慧敏皇后回宫一事交托给你,这几日你便多上点心。好好去军中挑些人,皇后回宫事关重大,莫要出了差错。”   云杉到底是老了。   这些年里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渐也没了年轻时征伐天下的样子。   云清澜愣了片刻,又应了一声。   听起来比方才那声更凝实些。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慧敏皇后   后面几日除了被李玄臻在朝中责难了一番的姚荣远时不时来找茬外, 过的倒也还算安稳。   云清澜每日晨起去校场练兵,待到午时从军营回来便又去礼部跟冯有才商讨护迎慧敏皇后的诸多事宜,若是遇上姚荣远前来挑衅, 她不理不应,任由其叫得脸红脖子粗也无动于衷, 如此几番那姚荣远只觉得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过了几日, 也渐渐安生下去。   就这么一直到了启程去往太清观的这天。   云清澜带着将士们甫一走出营门, 就见礼部侍郎冯有才带着一众礼乐随从候在门外。   这也惯是个会溜须拍马的。   见云清澜领众将士出来,他先是上前好赞了一番龙虎军将神威,又转头直将云清澜夸的上天入地, 直到云清澜怕误了时辰低声催促, 才堪堪止住话头。   护迎慧敏皇后的队伍自城西一路而来,云清澜骑着玉狮子走在最前, 一边走一边悄无声息地观察着长街两侧。   原先遍地乞食的难民眼见地少了许多,百姓们步履匆匆, 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计。沿路经过几个粥棚,这些粥棚在二月天里散出奶白雾气,便有难民举着碗在粥棚外排起长龙。   被李玄臻亲点一番,赈灾一事终于有了起色。   云清澜心里生出一丝慰藉。   迎护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太清观建在距京都不远处的太苍山上, 又因着慧敏皇后时常来此为武帝诵经,是以山路早就被修得宽阔坦荡。云清澜一行人毫不费力地上到山顶, 也不过才刚过午时。   “将军, 大人。”   候在道观前的宫人远远看到龙虎军将自山路尽头现出身形,就忙不迭地迎了上来:“娘娘和公主已在观中等候多时了。”   那宫人顿了顿, 又道:“娘娘说山路难行, 将军和大人一路上山甚是辛苦, 可要令将士们休整一番,再行下山之事?”   慧敏皇后果然如传言一般贤良淑德,体恤万民。   “云青风拜谢娘娘好意。”   云清澜拱手一拜,复又抬头看了眼天色,遂道:“山路宽阔,将士们一路上山并未费什么力气,如今二月天寒,若是夜后返程恐娘娘公主会受风寒。眼下已至晌午,末将想着还是请娘娘公主早些移驾回宫为佳。”   “如此,还请将军在观外稍后片刻。”   那宫人点点头,似对云清澜的话并不意外,只又道:“太清观是修行圣地,娘娘说将军身上煞气太重,怕贸然入观会冲撞到三清天尊,是以还请将军观外等候,由冯大人入观迎接即可。”   竟还有这种说法。云清澜闻言微微蹙眉,方才还说慧敏皇后体恤将士,此刻这话却分明又透出不喜。   云清澜细细回想一番,总觉得这话像是冲她来的。   莫不是先前兄长曾与慧敏皇后有过过节?   云清澜理不出头绪,只低声应道:“末将领命。”   说罢那宫人便引着冯有才一行人入观去了。   待宫人走后,云清澜就下令将士们原地休整,她自己也席地而坐,打量起面前这座制式恢弘的道观。   毕竟是陛下皇后诵念经文的地方,又是供奉三清之所在,整座道观被修建的奇伟瑰丽,乍一看去比之金銮殿也不输几分。   道观极大,几乎占了太苍山的整个山头。虽说是清心寡欲的修行之地,却也处处金屋玉瓦,雕梁画栋。其观壁上金莲银云随处可见,就连观门两侧的刻写的楹联,细看下竟也是金粉所书。   据说这道观是武帝十年前刚入道时所建,那时的武朝正是兵强马壮的鼎盛时期,稷元达腊一众小国都要靠着每年朝贡来从武朝手里讨生活,是以修筑这么一座道观,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云清澜看着这偌大宫观,眼前却无端浮现出郑老伯家的茅草屋顶,心中总有几分说不清的感觉。   约莫等了半个多时辰,冯有才就接上慧敏皇后和正阳公主及一众宫人自观中出来了。   “末将云青风,拜见皇后娘娘,拜见正阳公主。”   慧敏皇后和正阳公主共乘一辆宽大舆轿,轿帘垂下,看不清其间人形,云清澜在轿前俯身叩首,低低拜会一声。   “竟是云家的将军?”   舆轿中沉默片刻,忽然响起一道带着几分惊讶的声音,紧接着轿中传来几声簌簌轻响,厚重的轿帘就被人缓缓掀开了。   “起来吧。”慧敏皇后凝着跪在地上的云清澜道。   云清澜应谢后缓缓起身,待看清坐在轿中的二人时却有些愣住了。   坐在轿子正中的慧敏皇后仪容端庄,虽久居观中吃斋念道,身为皇后更是只着一身没什么纹饰的素色长裙,却也依旧难挡周身华贵气息。她长目微垂,姿态雍容,举手投足间尽是久居高位的贵人气质。   而坐在慧敏皇后身边的正阳公主则看起来张扬明丽许多,其头簪珠玉宝钗,身披火红华袍,单是从衣着上,就能看出正阳公主是如何受到陛下和皇后的宠爱。   可最令云清澜惊讶诧的是,那正阳公主的容貌竟与先前在请神宴上看见的平圣公主李玄珠的画像一模一样。   说是一模一样或也有几分夸张,但其眉眼轮廓,却都真真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不过画像上的平圣公主看着气势沉稳,凤眸上挑睥睨山河,而正阳公主则看起来更为肆意随性些。   “你看着我做什么?”   见云清澜愣愣地瞧着她,李襄阳微微皱眉,顿了片刻道:“我知道了,你是云清澜的兄长,你觉得,是我让你妹妹嫁去了达腊,对不对?”   提起兄长代嫁,云清澜控制不住地气息一沉,随即她又极快收拢思绪,继而低头道:“末将不敢。”   可那转瞬即逝的情绪却还是被李襄阳捕捉到了。   “好啊,你竟想让本公主嫁去那种荒蛮的地方!”李襄阳登时杏眼瞪圆,柳眉倒竖,“去那种吃人的地方,你难道想害死本公主不成?!”   可她身受重伤的兄长却去了。   云清澜不说话,只将身子俯得更低了些。   “好你个大胆的奴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仈_○_電_耔_書 _ω_ω_ω_.t_Χ_T_八_0._C_ǒ_M   李襄阳见状气焰更甚,直指着云清澜高骂不休,直到慧敏皇后低低斥了她一声。   “正阳。”慧敏皇后端坐轿中,淡淡道,“他人负重,予你安年,常怀感念之心,莫要以怨报德。”   其声音低缓安宁,仿若高山流水的绵绵古音。云清澜低着头想,这慧敏皇后果真温婉娴雅。   “母后!”   被慧敏皇后当面斥责,李襄阳脸上挂不住,她羞恼着低低叫唤一声,随即就跳下轿,蹬蹬蹬地跑远了。   所幸太清观内外都是云清澜亲自挑选带来的将士,李襄阳又在此处久居半年,对山中各处都颇为熟悉,尽管任性而为但跑出去倒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将士们都被安排着去给慧敏皇后和正阳公主搬装回宫的东西物什了,舆轿近处一时间就剩下了云清澜和慧敏皇后两人。   “多谢皇后娘娘替末将解围。”云清澜抿抿唇,又对慧敏皇后拱手一拜。   带正阳公主上太清观修身养性也是慧敏皇后的意思。   据说就是因为陛下对正阳宠溺无度,才使其性子这般骄蛮。眼见地过了桃李,正阳公主却丝毫不知收敛,甚至还有几分愈演愈烈之势,慧敏皇后这才看不下去,去年往太清观的时候就带着李襄阳一道上了山。   “云老将军近来可好?”却听慧敏皇后淡淡问了一声。   云老将军?   云清澜一愣,自二十年前陛下亲封祖父为柱国将军后,朝野上下就很少有人再称祖父为云老将军了,没想到慧敏皇后竟还保留着多年前的称呼。   “多谢皇后娘娘关心,祖父一切安好。”云清澜又垂首应了一声。   “李玄臻老眼昏花,提拔上来的都是些酒囊饭袋。说到底武朝江山还是要靠云家,云老将军可要保重身体,别让龙虎军被一些鸡鸣狗盗之徒拿了去。”   近处无人,慧敏皇后周身就少了几分温婉祥和,方才那一番话更是锋芒毕露,其话中直白,是直直冲着姚荣远去的,想来先前借着凶煞之由不愿令其入观的也是姚荣远。   可云清澜一愣,心中想的却是慧敏皇后竟直呼武帝其名。   不是说陛下皇后鹣鲽情深,二十年来相濡以沫?可听这称呼,怎么总觉得有几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意思。   云清澜愣在原地,正不知如何回应,便听慧敏皇后又道:“我身居观中久不下山,不知如今山下百姓可还安好?”   云清澜应道:“年前遭逢大旱,幸有陛下拨粮赈灾,今日末将一路上山,见路边难民已少了许多。”   “如此,他也不算是太昏了头。”慧敏皇后微微颔首,语气缓和几分,“姐姐说过,这江山,终究是百姓的江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武朝没了百姓,那也离亡国不远了。”   姐姐?慧敏皇后还有姐姐?   云清澜心中狐疑,先前听祖父提起慧敏皇后时,曾说其母族原是沛南的藩王,当年五子夺嫡后幼帝登基政权不稳,全靠平圣公主联合沛南藩王和朝中云杉等一众大臣合力才助李玄臻坐稳皇位。后来平圣公主感念沛南藩王为朝廷立下的汗马功劳,便许诺待李玄臻过了弱冠之年,就迎其独女为武朝皇后。   可从没听说过慧敏皇后还有什么姐姐。   此外慧敏皇后提起武帝时语气冷淡如陌路,也就在听闻武帝拨粮赈灾时才缓和几分,看来帝后之间,也不是传闻里那般恩爱。   云清澜兀自想着,这边慧敏皇后又重新看向她,目光落到云清澜脸上时就变得柔和一些:“云将军也是,保重身体,武朝百姓还仰仗着云将军。”   “是。”   其语气幽沉似有深意,云清澜收回思绪,垂首低应了一声。   云清澜应罢慧敏皇后也不再多说,她放下轿帘身子后仰,又缓缓靠回轿中。   不多时队伍整装完毕,云清澜随摆摆手带着队伍踏上归程。   太苍山山路宽阔,云清澜一行又是下山,是以脚程极快,不多时便已下至山腰。   山腰林木茂密,灌木丛生,山路也随之变窄,云清澜一边叮嘱将士们小心提防周围动静,一边骑着玉狮子颇为谨慎地一马当先走在最前。   时至黄昏,林中光线渐暗,目之所及的周遭一切都显出模糊,云清澜刚带着众人在山腰间走出一段,那寂静山林中就陡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紧接着林木晃动,不远处的灌木丛中闯出几个手持刀棍的人影。   “全军戒备!”   云清澜当即大喝一声。   作者有话说:   皇室的线有很多信息以及人物态度在文里不会明说,大家所看到的原因未必就是真正的原因,感兴趣的话宝可以大胆推断一番~! 第68章 血染太苍   异变突生, 龙虎军将们立时拔剑出鞘,其中部分将士排成一列缓缓上前,而大部分将士们则向后聚集护卫在舆轿四周, 极快地摆出一个“亩”字阵来。   在这“亩”字阵中,慧敏皇后的舆轿位于阵眼, 而云清澜则立于阵首, 她凝神屏气, 目视前方, 单手覆上腰间的无涯剑。   只见那几个突然闯出的人影在略显昏暗的丛林中摇晃几下,似是站立不稳,待稳住身形又左右张望一番, 直到看清云清澜等人的方向, 才又提着手中的兵器朝他们缓缓走了过来。   看着他们手中的兵器,云清澜眯了眯眼, 好像不确定似的又驾着玉狮子朝前靠了几步。   “将军小心!”   见云清澜孤身前往,后面当即有将领着急唤道。   “无事。”   却见不远处的云清澜背对着他们摆了摆手。   下山的路早就在前几日就被军中的人肃清过了, 如今灌木丛中冷不丁冲出五人,他们来的突然,方向又直直冲着舆轿,原以为是什么图谋不轨的亡命之徒, 可看到他们手里提的兵器形状后,云清澜却又不由得困惑起来。   镰刀锄头, 杵臼竹筱, 这几人手里提的哪是什么兵器,分明都是些做活用的农具。   况且他们走起路来脚下颠簸, 甚至还要互相搀扶, 看着竟是还带着伤。   莫不是山中农户?   云清澜心下猜测, 见那几人正跛着脚不停靠近,想着许是些误入的百姓,便令人朝他们喊道:“皇后娘娘圣驾,闲杂人等莫要靠近,快速速离开,小心伤了你们!”   怕这几人听不清,云清澜叫那人一连喊了三遍,可他们脚下不停,竟充耳不闻似地,径直朝着慧敏皇后舆轿方向靠过来。   待这几人完全地从昏暗树林里现出身形,云清澜的神情也终于随之凝重起来:本以为是几个误入的农户,可没想到这几人身上,竟都穿着诏狱囚服。   看样子是从诏狱中逃出来的——可他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诏狱里关的都是十恶不赦的要犯,一朝得以逃出生天,他们不跑得远远的,竟还要前赴后继地往刀口撞?   事情蹊跷,这几人更是目的不明,不能让他们再靠近了。思及此,云清澜当即招呼着部分将士同她一道上前,极快地迎上去,将这几人团团围在中间。   这几人看上去约莫都是四十上下,他们灰头土脸,瘦骨嶙峋,身上囚服更是破烂,堪堪挂在骷髅架子似的身上,风一吹,就露出其下皮肤狰狞交错的伤痕。   被龙虎军长-枪短剑地围在中间,这几人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可他们攥着手中的杵臼镰刀,目光灼灼地看向云清澜和一众龙虎军,竟是毫不畏惧。   云清澜见状眉头微蹙,就这么几个人,骨瘦如柴浑身是伤,好像推一下就能散架似的,想来干什么?   正思索间,站在正中那人突然出了声。   “皇后娘娘!”那人伸长脖子高声叫道,“武昭一十四年榜眼史策,拜见皇后娘娘!”   史策隔着云清澜和龙虎军将们高喊一声,紧接着扔掉手中镰刀,就遥遥冲着那停在远处的舆轿跪了下去。   他五体投地,在二月末冷硬的山石地上重重一磕,声音也随之生出哽咽,哑着嗓子重复道:“拜见皇后娘娘!”   紧接着,史策身边的四人也纷纷扔掉手中农具,跟着史策一道跪了下去。   “武昭一十四年二甲传胪赵麟禄,拜见皇后娘娘!”   “武昭一十四年三甲进士崔丹辉,拜见皇后娘娘!”   “武昭一十五年春闱会元解鹏,拜见皇后娘娘!”   “武昭一十五年临水县乡试解元曹毕珍,拜见皇后娘娘!”   这些人竟都是武昭一十四年前后的举人?   云清澜立时一愣,十年寒窗一朝中举,这五人若所言属实,那必在朝中前途无量,可今日的他们身穿囚服,形容更是如此狼狈落魄,不知是犯了什么罪。   五人哗啦啦跪倒一片,可那停在远处的舆轿却纹丝不动,轿中人更是未曾发出半点声响。   史策跪在地上又是一拜,其嗓音干哑,气若游丝,看得出已是几日滴水未进。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冲着舆轿方向大喊道:   “娘娘!武朝社稷三百年,向来都是君圣臣贤,海晏河清,可陛下久居高位,被人蒙蔽却不知实情,不知其太平盛世虚有其表,歌舞升平下早是民不聊生!而如此种种,皆因我朝奸臣当道,佞贼横行,求皇后娘娘助陛下扫奸除恶,上清君侧,下诛妖邪!”   史策声音凄厉,拼尽全力下嘴角甚至洇出血迹,云清澜听清其话中的意思,不由得又是一怔。   空中回荡的叫喊语声直白,就差把奸臣吕莲生几个大字写出来。可要说这吕莲生在朝中只手遮天二十年,朝中大臣不是与其同流合污,就是偏安一隅明哲保身,哪还有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指着吕莲生鼻子骂奸臣的?   这史策看着虽衣衫褴褛,可言谈间用词却颇为讲究,更有几分出口成章之意,若其榜眼之说所言非虚,那莫非是遭了吕莲生的设计陷害,才沦落至此的?   可若是被吕莲生所害,他们为何不为自己申冤,却口口声声求慧敏皇后去清君侧,这般舍身取义一心为国,竟浑然是副谏臣做派。   云清澜目光落在地上几人的身上,尽管已是二月末,可山中依旧寒凉刺骨,单薄破烂的囚服衣不蔽体,他们就那么瑟瑟地跪在龙虎军的长-枪短剑中。   都到了这般地步,满心装着的竟还是武朝百姓,云清澜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求娘娘助陛下扫奸除恶,上清君侧,下诛妖邪!”   跪在地上的其他几人也跟着史策高喊道。   可远处的舆轿中依旧没有半点动静。   被龙虎军围困其中,跪在地上的史策只有透过那层叠的甲衣罅隙,才能依稀看见慧敏皇后舆轿的影子,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史策沉默片刻,突然眼中一厉,他直起上半身,抬手抓来方才被其扔在不远处的镰刀。   “皇后娘娘!”史策再次大喊一声。   “廿年圜土饮冰泪,太苍啼血一杜鹃。”   他掉转镰刀,眨眼就将其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紧接着深吸口气仰天长啸,发出一声啼血悲鸣:“以我残躯谏轩辕!”   电光火石间还未等云清澜反应过来,那史策手下用力,竟直接就着那把尚还带着锈迹的镰刀抹了脖子。   顷刻间血流如注,而史策也气息渐消,他双目前凸,两眼则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舆轿,似要把那重重轿帘烧出一个洞来。   可那轿帘纹丝不动,此刻太苍山的山腰竟是连一缕风都没有,寂寂四野里回荡着史策振聋发聩的嘶吼声,可山林何其广袤,那嘶吼片刻只如涓滴入海,余音渐消,最后只剩一具枯瘦的身躯跪在地上,不多时又缓缓倒了下去。   “史兄!”   “史兄!”   跪在一旁的四人当即大喊一声,他们手脚并用地跪行着靠到史策尸体前将其抱在怀中,几人围在一处,赵麟禄抖着手覆上史策怒睁的双瞳,悬在那双眼睛上空时却又突然顿了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般,过了片又颓然地放下了。   他们将史策原先跪着的尸身平放在地上,又上下为其整理了一番衣着,将一身破布烂絮似的囚服左拉右扯,却终归不够体面,那枯瘦的手脚四肢露在外面,和两只怒睁的眼珠一起,烙在太苍山的康庄山路上。   可远处的舆轿却依旧没有动静。   赵麟禄抬起头,望着远处纹丝不动的舆轿。   他们这群人,怀一腔抱负苦读十载,又在四方铁狱里囚禁半生,总以为天下大业提笔可破,可到了最后,也不过是个衣衫褴褛,百无一用的读书人。   他们头磕在地上,磕不破这浮云蔽日,血流进泥里,也流不出个万世太平。   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凝着眸子想了想,又抬手将掉在地上沾血的镰刀拿了过来,然后径直往自己脖子上架去。   云清澜一直凝神注意着这几人的动静。   眼见的赵麟禄要提刀自裁,她眸色一厉,当即策马上前,紧接着无涯剑极快地在那镰刀钩弯处一挑,就将赵麟禄手中的镰刀挑飞出去。   锵——   镰刀斜斜砍入地面,在寂寂太苍山中又带起一声响。   云清澜神情凝重,心中更是复杂——谁能想到几个身穿诏狱囚服的人,竟真是来向皇后死谏的。   “将此间情-事如实回禀皇后娘娘。”她终究无法眼看着他们死去而无动于衷,低声对身旁人嘱咐道。   身侧将士领命而去,不多时,远处舆轿中终于发出些簌簌声响。   端坐轿中的贵人缓缓而下,在身侧将士们的护卫中走到近前,地上的血洇至脚边,不多时便染红那素色凤屐的鞋尖。   可慧敏皇后却视若无睹似的,亭亭站在一片血污中,视线先是扫过地上史策的尸体,继而又缓缓落在赵麟禄几人身上。   “皇后娘娘!”见慧敏皇后走到近前,赵麟禄几人在地上又是重重一叩首,“如今奸臣当道,致使民穷财尽,求娘娘助陛下扫奸除恶,上清君侧,下诛妖邪!”   赵麟禄几人说的掷地有声,可慧敏皇后面上却并未生出什么波澜,只在他们说完后淡淡道:“就剩你们几人了?”   就剩他们几人?云清澜一愣。   从这几人的自称上不难看出,他们大约都是及第后还未来得及被分配官职的举人。听方才慧敏皇后话中的意思,如今史策赵麟禄之流似乎不在少数,可算下来武昭一十四年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在诏狱被关了二十多年的举人,又能有多少?   还未等云清澜理清慧敏皇后话中之意,便又听赵麟禄应道:“昔年一案,牵连之众数以百计,如今得人相救,我等大多已逃出生天升天。只是今日此行不知前路,是以商议一番,盖由我等几人先行向皇后娘娘谏言,若此事不成,其余人只留待日后再行上谏之事。”   云清澜闻言又是一怔,武朝每年从各地选拔-出来得以任用的官员也不过就堪堪百人,若真如赵麟禄所言其案牵连之众数以百计,那武朝一时必将无人可用。不过细细想来,朝中如今在任的官员,似乎也大多是近十几年才从各地选拔-出来的。   可到底是什么事,竟能生出如此大的动静?   武昭一十四年,云清澜低头想了想,忽然眸色一凝——按架阁库卷宗所记,黍米之变,正是武昭一十四年。   “你们来此,就为了让本宫看这个?”   慧敏皇后听罢,视线再度扫过史策的尸体,和那把被云清澜一剑挑飞出去的镰刀,紧接着红唇轻启,吐出叫人心寒的话来:“上谏?就凭你们?”   “娘娘,您···”   赵麟禄登时一滞,万没想到二十年前端庄娴雅的慧敏皇后如今竟会说出如此不近人情的话。   “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莲步轻抬,不再理会赵麟禄几人瞠目结舌的表情,慧敏皇后转身离去:“且先好好看看你们如今的样子。”   慧敏皇后说罢摆摆手,对着身边人淡淡招呼一声,便带着云清澜及一众龙虎军将们缓缓离开了。   赵麟禄几人跪在原地,眼中明明灭灭闪烁不定。   他们听懂了。   慧敏皇后正在用一种极为冷淡的方式告诉他们——   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第69章 正阳公主   慧敏皇后迈着步子头也不回地返回舆轿, 随行的侍从见状急忙将轿帘掀起,她正欲弯腰坐回轿中,却又突然顿住, 背对着云清澜,身影沉静挺拔:   “云将军对此事如何看?”   她?云清澜一愣。   史策直言上谏, 将生死置之度外最终血染太苍, 对此她是震撼的;而赵麟禄一行人则前赴后继, 怀抱九死不悔的决心继续为民请命, 对此云清澜更是敬佩的,可如今身在朝中,前几日一番参奏已然惹得吕党不快, 云家被人虎视眈眈, 礼部跟来的冯有才更是就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站着,如此境况, 她又能怎么回答?   史策一行人越狱而出,惊拦圣驾, 虽说慧敏皇后饶了他们惊扰圣驾的罪名,更是对其越狱一事只口不提,可他们今日所言,不光想让慧敏皇后出手拿了吕莲生的相位, 更直指如今的武朝盛世只是一片浮云。此番言论她若贸然称赞,不就也是在迎合其乱世之说所言非虚?   慧敏皇后终究是皇家的人, 听了这样的话, 只不知会如何作想。   云清澜沉默良久,最终还是选了个中庸的回答:“今事发突然, 方才几人更是来的蹊跷, 末将一介武夫, 不知前因,不晓后果,更不敢对此贸然评判,但陛下娘娘高瞻远瞩,慧眼灼识,必能为武朝带来万世太平。”   云清澜身子俯得极低,头弯下去,看着恭顺谦卑。   “不晓后果?”慧敏皇后微微侧过身,斜斜睨了云清澜一眼,“云将军方才还同本宫讲起京都赈灾事宜,怎又会不晓后果?”   慧敏皇后声音淡淡,其间听不出喜怒,云清澜闻言身子一僵,不解其意,却听其继续道:“本宫以为云家的将军横刀立马自有气节,却没想到二十年后也是些畏手畏脚的庸碌之流。”   慧敏皇后侧过的身子扭转回去,一边说着一边抬脚迈进轿中:“倒是叫本宫高看了。”   话音随着重重轿帘一道落下,将云清澜一人隔在了外面。   云清澜一噎,没想到慧敏皇后竟如此直白,其后面一句语中不满,似是对云清澜方才一番话颇为失望,可身为武朝皇后,难道她想要的不是武朝盛世?   云清澜站在原地怔愣片刻,却终究还是没能明白慧敏皇后的意思。   被史策几人耽搁了一番,下山的进程便晚了些,待回到京都,已是弦月高挂。   护迎的队伍跨过城门,自长街缓缓而过,慧敏皇后宽仁贤德的名声在外,又舍一身荣华在山中道观为武朝百姓祈福多年,百姓们感念她的恩德,是以听闻是皇后回京,便全都拥到街边眼巴巴地看。   想来往日里龙虎军班师回朝大约也是这般盛景。   云清澜骑马走在最前,看着街边两侧人流如织,不由得出神想道。   车辙悠悠,驶过喧嚣热闹的中元大街,坐在其中的慧敏皇后掀开帷幔,看着路边脸含热切的人群,眼眸深幽宁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回到皇宫,李玄臻带着一众大臣们早已在金銮殿上等候多时了。   “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慧敏皇后重又坐上了舆轿,众臣见那金边凤顶的舆轿自宫门处现出轮廓,就齐刷刷地跪倒在地,高声喊道。   “迎护皇后回京,怎用了这么久?”舆轿停至殿前,李玄臻语含不悦,凝着云清澜责问道。   云清澜登时心中一紧。   不知太苍山中一事陛下是否已尽数知悉,她抿抿唇,正欲请罪,却听那舆轿中悠悠传出一道淡漠的声音:“山路崎岖,路上难免耽搁些,怎的,皇上难道连这也不准?”   李玄臻闻言微微皱眉,视线从云清澜身上离开,他看不见轿中人影,就落在那重重轿帘上。   李玄臻不说话,轿中人也未再出声,帝后间气氛一时有些凝滞,直到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叫喊声。   “父皇!”李襄阳掀起轿帘,娇娇地冲着李玄臻唤了一声,然后自舆轿一跃而出,如乳燕归巢,蹦跳着跑到李玄臻跟前,挽着其胳膊娇声唤道:“在山上待了半年多,孩儿可想死您了!”   被李襄阳这么一唤,殿前凝滞的气氛登时被打破,李玄臻的面色也渐渐缓和几分。   “正阳,母后在山上就是这般教你的?”轿帘掀起,慧敏皇后也紧跟着从舆轿上下来,一边走上殿一边淡声斥李襄阳不懂规矩。   李襄阳闻言,当即松开挽着李玄臻的手,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却又在无人在意处悄悄吐了下舌头。   “臣妾久未下山,不知山路颠簸,行得快了总觉头晕,是以路上耽搁了些,还请陛下莫怪。”在李玄臻面前站定,慧敏皇后的语气也随之软了下来。   “无妨,久不见皇后,朕今日也是心急了些。”慧敏皇后既主动给了台阶,李玄臻自然也是借坡下驴,二人你来我往笑得其乐融融,仿佛方才片刻的凝滞只是众人的幻觉。   李玄臻安抚慧敏皇后片刻,又重将视线落回到云清澜和冯有才身上:“云卿和冯卿一路辛苦,且叫将士们回去休息,你们二人随朕上宴,为皇后接风洗尘。”   “是。”   云清澜和冯有才低应了一声。   今日算是李玄臻专为慧敏皇后和正阳公主设的家宴。   宴上来宾不多,大约都是些同慧敏皇后和正阳公主关系相近的王公贵族,云清澜在宾席中粗粗扫了一眼,发现到宴的朝中大臣也不过就是吕莲生那几人。   陛下家宴,他们这一众朝臣自然也只是个陪座,云清澜寻了一处偏僻位置坐下,低垂着眸子,一言不发。   “父皇,”慧敏皇后与李玄臻并排坐于高处,李襄阳则坐在他们的下首,她捻起一颗葡萄塞进嘴中,顿了顿道,“孩儿听闻父皇为孩儿定了婚约,还是和质子府中的那个。”   正阳公主撅着嘴,语气是显而易见的不满:“听说那质子颟顸无能,在朝中十年四处被人欺凌,父皇怎为孩儿寻了这么一桩窝囊的亲事!”   既是家宴,宴上来的又都是武帝近臣,李襄阳说起话来自是无所顾忌。   “正阳,休要胡言。”李玄臻还未开口,便听慧敏皇后低声呵斥她道,“秦朝楚如今已是稷元太子,哪里容得你这般诋毁。”   有了李玄臻撑腰,李襄阳对慧敏皇后的畏惧显而易见地少了许多,她撇撇嘴,虽不再说话,可那娇俏的脸上却还是一副不满神色。   “正阳若是不愿,那这门亲事便罢了。”李玄臻突然开口,浅浅一句就欲推了李襄阳和秦朝楚的婚事,言谈之间竟似是玩笑一般。   没想到武昭皇帝对正阳公主竟能宠爱纵容到这种份上。   先前战败,他在仓促间与稷元定下婚事,那时李襄阳还在太清观里,而朝中又只有正阳这一位适龄公主,群臣齐奏中他不得不应下,可谁能想到今日李襄阳如此随便的一句,竟就能轻易绝了这桩婚事。   这可不像执政三十年的一代帝王会做的事。   果然,李玄臻视线缓缓扫过殿下众人,顿了顿又开口道:“只是两国和亲一事已定,便是正阳不去,我李家也定要有人前去联姻的。”   虽说李家皇室血脉稀薄,但也不是一位公主都没有,南北之战败后,就连云家孤女都被册封送去了达腊,于情于理皇室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如今群臣众目睽睽,不论是为境外稳定,还是为朝中安宁,与稷元联姻的,那都必须得是皇室嫡亲的公主。   “既是去稷元当太子妃,日后定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这般好事,孩儿想来叫安乐去也是极好的。”李襄阳兴冲冲地建议道。   李玄臻子嗣福缘浅薄,膝下只有两女一子,李襄阳是其长公主,而安乐便是皇宫中仅有的另一位公主。   当年慧敏皇后诞下正阳公主后,一连七八年竟都再无所出,时后宫空虚,朝中更是没有皇子,是以众臣纷纷进言求陛下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可李玄臻对此却不予理会,任由后宫空置,以至于朝中上下都一度为皇室人员凋敝而忧心忡忡。   可兴许是老天开眼,第二年竟叫慧敏皇后直接怀了一双龙凤,诞下了如今的安乐公主和武朝太子。   武朝的这两位公主中,李襄阳是随了李家人。其不光长的与先平圣公主有九分像,眉宇间也时常会透出几分李玄臻的影子。而安乐公主则随了慧敏皇后,杏目蛾眉,小小的人儿沉静大方。   可安乐公主今年才方过十四,尚未及笄的年纪,她神情懵懂,似也不明白联姻之事怎么突然又落到了自己身上。   李襄阳却不管这些:“孩儿听闻当年稷元送子求和,也是等了五年才将那质子送来,如今且叫他们也等上安乐两年又有何妨?”   李玄臻闻声沉默,看样子竟是有了几分动摇。   年前送她兄长急匆匆地出嫁,到了正阳公主这里却又可这般推诿商量,云清澜看在眼里,心中也跟着生出一股怒气,不由冷嗤一声。   慧敏皇后不动声色地朝李玄臻方向看了一眼。   “百姓常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阳如今已过桃李,早也该到了嫁人的时候。”慧敏皇后淡淡开口,言语间似是十分赞成这门亲事,“臣妾知陛下对正阳宠爱,可却莫要因为这宠爱,反又耽误了正阳。”   她紧接着又对李襄阳道:“至于那稷元太子,正阳未亲眼瞧过,又怎知此人就真的如传言一般颟顸无能?此子如今既是稷元太子,那必有其过人之处,未来再登大宝,这婚事对正阳来说,许也是一段天赐良缘。”   慧敏皇后顿了顿,又转头看向李玄臻:“陛下,您说呢?”   语中沉沉,似有深意。   只觉有看不见的无声较量般,帝后二人在高台上对峙似的沉默良久,最终却是李玄臻败下阵似的开了口:“皇后说的是。”   李玄臻面色沉郁。   “那稷元太子,父皇已经替正阳看过了。”李玄臻顿了顿,“此子确为人中龙凤。”   “那不行。”见事情推诿不成,李襄阳倒也没有一意孤行,只又道,“便是要联姻,那正阳也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这倒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李玄臻微微颔首:“今日天晚了,正阳若是想看,那父皇明日便宣稷元太子来宫中,正阳同他好好见见。”   “宫中处处是父皇的地盘,如何能看出这人的子丑寅卯来?”李襄阳摇摇头,“方才回城,孩儿见城中百姓往来络绎不绝,便想着不如也同这太子在京都城中四处走走,身处闹市,才好看其人到底如何。”   “你想出宫?”李玄臻问道。   “只是想借此看看那人的品性。”李襄阳眼珠乱飘,看样子分明是想出宫游玩,可嘴上却还是遮遮掩掩。   “罢了,便由着你。”李玄臻摇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地淡笑一声。   接风宴毕,慧敏皇后及正阳公主一众人先行离席,云清澜正欲同诸位大臣一道向李玄臻拱手作别,却又突然被李玄臻叫住了:“云卿,朕有事安排于你。”   “不知陛下有何吩咐。”云清澜一愣,复而拱手问道。   正阳公主离席,此时的李玄臻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淡漠出尘的样子,他遥立高位,声音亦是冷淡:“正阳过几日同秦太子一道出宫,事关皇室安危,城中须得加强戒备,此事云卿且回去知会姚荣远一声。”   李玄臻顿了顿:“此外出宫那日,云卿亦可轻装隐于其侧暗中随行,好生护着正阳,若叫她出了差错,朕便拿你是问。”   作者有话说:   李玄臻很宠爱李襄阳,但命运的礼物早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第70章 又见花灯   被陛下亲点过后的赈灾果然效果拔群。   从熙攘的城南街市中挤出来, 云清澜不由得再一次感叹道。   有了先前李玄臻在接风宴上的口谕,云清澜终于得出空子把京都城的街头巷尾都细细地转了一遍。如今京都的大小街市上无一不是人流如织,商铺摊贩们迎来送往, 生意红火,而那些拥在街头巷尾乞食的难民也都不见了踪影。   李襄阳与秦朝楚定于今日出宫游玩, 云清澜坐在距离皇城宫门不远处的一个茶摊上, 望着茶碗中自己的模糊倒影, 那颗因难民被救济而雀跃的心终究是一点一点失落下来。   他不是曾说, 来朝并非是为了和亲吗?   可两国议和,联姻却又早已是势在必行,此非他一人之事, 又如何会由了他的性子?况且即便其联姻不成, 以她如今这尴尬的身份,他们二人也万没有可能走到一处——   不过一句戏语空谈罢。   指腹落在碗沿缓缓摩挲, 云清澜眸光放空,漫无目的地想。   “你便是那稷元来的太子?”   正愣神间, 耳边远远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那声音矜贵清脆,在众声鼎沸里独树一帜,云清澜便是不用抬头也知其定是正阳公主。   “在下稷元秦朝楚, 见过正阳公主。”秦朝楚站在宫门前,唇角微勾, 露出得体的微笑。   看模样倒是生的琼枝玉树, 惊为天人,李襄阳上下打量了秦朝楚一圈, 心情稍好了些:“今日去哪里逛?”   李襄阳一边说一边伸着脑袋朝着远处隐隐现出轮廓的街市方向看了看, 可话问出口身边人却久久没有回音。   李襄阳收回目光, 却见秦朝楚正看着宫门不远处的一个茶摊愣神。   “你看什么?”李襄阳顺着秦朝楚的目光看去,却见那里空无一人。   “没什么。”秦朝楚应了一声,好似这会才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他神色浅淡,脸上依旧挂着方才甫一见面时露出的那抹得体笑容,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亦没有别的表情,看起来客气疏远。   “一切听从正阳公主的意思。”   果然只是个弹丸小国里出来的太子。   李襄阳不管政事,在她眼里武朝还是原先那个睥睨天下的巍峨王朝,她撇了撇嘴,看着秦朝楚毫不生动的面庞兀自想道,真是个温吞无趣的男人。   二人带着随行的三两小厮进了街市。   李襄阳原先久居皇宫,后来又随着慧敏皇后一道住在观中,这两处地方无一不是空旷冷清,是以民间热闹的街市对她来说自然十分稀奇。她在街市上走走停停,这儿瞧瞧那儿看看,眨眼间就将对秦朝楚的一丝不满抛在脑后。她一路走一路买,看见什么就买什么,买来又随手一丢,扔到随行的小厮身上。   秦朝楚就在李襄阳身侧陪着,举止间彬彬有礼,却也沉默寡言,他从不发表意见,不论李襄阳买什么,都温吞地站在旁边,若是李襄阳问他,便低声回应几句。   云清澜亦步亦趋地跟在秦朝楚和李襄阳身后。   看着二人走街串巷,又时不时地低声交谈,她像一双沉默的眼睛,静静看着这对璧人缓缓靠近。   她看着李襄阳捏起了一只少女糖人。   云清澜看着那熟悉的糖人形状,又瞧了瞧糖人靶子后那个熟悉的奉承表情,然后忽地想起来,这不是休沐那日她碰上的那个糖人小贩吗。   “愿您与佳眷岁岁年年,福乐安康!”   那小贩满脸堆笑,又喊出一句熟悉的吉祥话,李襄阳兴致勃勃,被人祝愿也就跟着娇羞地朝秦朝楚的方向看上一眼。   李襄阳也不全然是个傻子。   联姻一事势在必行,既如此,与其跟父皇争闹不休,倒不如试着接受。   街市人来人往,被人流拥着,云清澜被推远了些,看着渐远的二人,她稳住身形,就又无声地往前靠几步。   可他们之间依旧人影重重,如千军万马,如难越的关山。   云清澜凝着秦朝楚的背影,在这众目睽睽的昭然日光下,他们不是敌人,不是对手,就这么隔着人海遥望,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   云清澜淡淡地想。   李襄阳兴致极高,一直从晌午时分逛到日薄西山,夜幕下长街各处彩灯挂起,流光溢彩间让这本有些乏了的正阳公主又被勾出几分兴趣来。   尽管身后的三个小厮都已抱了满怀的东西,可李襄阳却还是沿街摊市上选买不停,迎面过来个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她眸色一亮,径直上前拔下一根:“这是什么?”   “这是糖葫芦哩,可甜。”卖糖葫芦的老汉笑呵呵地应她。   看着那糖葫芦,云清澜眸色沉了些,像层叠退却的海潮——她终究无法完全不去在意。   她眨眨眼,全神贯注地紧跟一路后也觉眼眶有些酸涩,夜市熙攘喧嚣,她将目光落向别处,漫无目的地四处转了一圈,待落到一处狭窄的巷口时,却突然瞥见个破烂黄衣一闪而过。   看着像是···诏狱的囚服。   云清澜眸色一凝。   赵麟禄一行人自太苍山那日后便不见了踪影,虽说慧敏皇后叫他们好好活着,可一群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难道会因为这简单的一句话就放弃上谏的心思?   他们今日尾随在侧,莫不是得知正阳公主出宫,又想去找上她?   云清澜又朝秦朝楚李襄阳的方向看了一眼,彼时李襄阳正举着串糖葫芦递到秦朝楚面前,街市花灯华彩熠熠,火光迷离,晕出斑斓虚影挡住秦朝楚面上的表情。   云清澜抿抿唇,最终还是朝着那狭窄巷口处追了过去。   “给你吃。”李襄阳将糖葫芦递给秦朝楚,一张俏脸却高高地仰着,倨傲几分,羞赧几分。   “多谢公主好意,不过这民间俗物,在下不吃。”   秦朝楚淡淡一笑,却是连碰都不愿碰。   “切。”李襄阳鼻间轻哼,倒也不甚在意地收回了手。秦朝楚不吃,她就自己在糖葫芦上咬一口,只觉红果酸而不涩,糖衣甜而不腻,倒是好吃。   “都要了。”李襄阳大手一挥,便将红果和整个草靶子都一并买了过来。   她转回身,却见秦朝楚正扭头朝着一个方向愣神。   “你在看什么?”李襄阳顺着秦朝楚的目光看去,依稀间似乎看到一角熟悉的影子,“咦?那是···云将军?”   虽只看到一个模糊背影,但因着前几日刚同云清澜打过照面,她还是勉强认出几分。   却听秦朝楚淡淡应她:“看一只很美的花灯。”   “花灯?哪个?”李襄阳果然被勾去了注意力,她目光随之上移几寸,落在悬在空中的百十只花灯上,“好看你怎么不给我买?”   李襄阳娇蛮霸道,这一路行来,凡是被她看上的东西,全都被买了个精光,用她的话来说,既是我喜欢,那其他人就休想再得到。   “别人手中的。”   李襄阳蠢蠢欲动,秦朝楚则唇角微勾,眼眉也弯起来,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看着似是要哄她的意思,可眼眸里却一片冰寒:“正阳公主虽有公主之尊,可别人的花灯,也依旧要不得。”   李襄阳没由来地觉出一阵冷。   仿佛身边这个温吞着陪她逛了一夜街市的男人,直至此刻才露出其虚伪面皮下的一丝真身。   如猛虎抬目,群狼吐息,仅这一丝,就让她遍体生寒。   这边云清澜跟着那角黄衣一路拐至小巷,小巷狭窄幽深,她借着月色定睛去看,只见前面那人穿的果真是诏狱囚服。   这人脚步匆匆,在窄巷中钻来绕去,云清澜跟在后一时追不上,却也不愿贸然声张——这几日因着正阳公主出宫,姚荣远在京都各处都加强了守卫,若是动静太大引来周围巡逻的禁军,这人穿着诏狱囚服怕是难以脱身。   赵麟禄一行人为国谏言赤胆忠心,就连慧敏皇后都为其网开一面,私心里云清澜也并不希望这群人再被抓回去。   只不过按说越狱这等大事,发生至今已过了几天,刑部那边好像也没听到什么风声,云清澜跟在后面心想,既如此,他们只要不在正阳公主那边闹出什么动静,那她也且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   这般想着,云清澜又跟着前面那人走了一段。   窄巷曲折复杂,前面那人穿行其中似是轻车熟路,可云清澜却对京中各处并不是十分了解,跟了一段后晕头转向,也早已不知自己这是到了哪边。   正走着,巷子尽头远远映出一个高门大户的模糊影子,云清澜跟着前面人一脚跨出,便站在了一处宽阔的府宅前。   此处四周漆黑,地方看着更是偏僻,路边各处灰败破落,府宅也是久无人居,云清澜顺着那府门抬头一看,杂草丛生的牌匾上赫然是个“季”字。   季家原在城西,没想到她竟被这人一路引到了城西。   想起先前祖父的告诫,再看看眼前这破败的季家牌匾,云清澜心下忽然生出几丝不好的预感。   前面那个身穿囚服的人也停下了脚步。这人缓缓转身,于一片阴影中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云将军。”正此时,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喊声。   云清澜半转过身,便见吕莲生自不远处悠悠而来,其不经意地抬抬手,就带着从姚荣远那里调派来的一众禁军将云清澜包围其中。   吕莲生看了看云清澜,又看了眼季家牌匾,似笑非笑道:“可是巧了,竟会在这里碰到云将军。”   被禁军重重围困,方才那个将她引到此处的诏狱囚犯也在此刻脱去身上囚服,换上禁军甲衣,眨眼隐入人群。   看着眼前情势,云清澜眸色沉沉一言不发,一颗心也紧跟着沉了下去——   她中计了。   作者有话说:   写到花灯这里突然想起前几章唐干引问秦朝楚的那句话,她是抢不来的,可他也是抢不走的(好孩子们,妈妈爱你们) 第71章 黍米之变   “见过丞相。”云清澜默然片刻, 终是抱拳沉沉开口。   “云将军不必多礼。”吕莲生笑笑,“听说陛下派云将军随行护卫出宫的正阳公主,可公主此刻还在中元街市, 不知云将军怎么就护卫到这个地方来了?”   先是派人将她引至此处,如今又在里这明知故问, 云清澜沉着面色不说话, 吕莲生便继续道:“季家旧宅是陛下亲批的京中禁地, 这地方, 可不是云将军想来就来的。”   吕莲生一边说着,又一边抬头再看了眼破败府门上的季字牌匾:“这几日本相听闻云将军与那稷元来的秦太子关系似是非同一般···本相记得,当年季相就是与稷元相互勾结, 才最终引得朝中大乱。”   他顿了顿, 冠冕堂皇道:“既有旧事在前,那本相身为朝中宰辅, 此事就不得不管了——云将军夜后在此徘徊,可是在等什么人?还是想进去···找什么东西?”   等什么人?   云清澜眉头微皱, 片刻后又极快地反应过来:吕莲生话中所指之人,说的大约是赵麟禄那一行人。没想到刑部这些时日对赵麟禄等人越狱一事按而不发,竟是为了在这里陷害于她。   至于他说的去季家宅院找什么东西——   云清澜敏锐地察觉到吕莲生话中有话,他有意引导, 就等着云清澜主动说出来抓个人赃并获,只可惜他不知云杉在云清澜面前对季家的事三缄其口, 吕莲生有心栽赃, 云清澜却听的一头雾水。   “无妨,云将军不愿跟本相说, 或许是想跟陛下说。”   云清澜一声不吭, 吕莲生倒也不急, 只听他悠悠对身边人道:“云将军擅闯禁地,本相虽问但也是无法,如今只有拿去宫中,请陛下定夺。”   “是!”身侧禁军将领当即领命应和一声,又扭头冲云清澜道,“还请云将军走一趟!”   前有季家旧事后有诏狱逃犯,若是在此处被吕莲生扭送到陛下面前,只怕她是有嘴说不清。   云清澜抿抿唇,单手覆上腰间的无涯剑。   “云将军莫不是想和禁军动手?”察觉到云清澜的动作,吕莲生又是一笑,他后退一步隐入人群,身侧的禁军就层层围挡上来,“云将军身手不凡,若想动手区区禁军自是挡不住,不过本相既与将军同朝为官,便也多嘴劝将军一句,动手前,可要想想清楚。”   吕莲生巴不得她与禁军动手。   眼下虽说被其带人在季家宅院前堵住,可无凭无据,即便到了陛下那边,也难定论治罪,可若在此反抗,那岂不是恰好说明她心中有鬼?   云清澜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心下一阵纠结。   可难道真就要这么束手就擒,任由吕莲生将她带到宫中污蔑?   “不知吕相要把谁押送给陛下?”正此时一道雄浑沉厚的声音突然在吕莲生及一众禁军背后响起。   云清澜抬眼去看,竟是云杉策马而来,带着赵骞关和一众龙虎军将士。   适才吕莲生命姚荣远从禁军处调人去季宅,赵骞关就察觉不对,季宅那片地方荒凉破败久无人烟,吕莲生兴师动众地调人过去,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是以姚荣远前脚出了军营,赵骞关后脚就直接将其禀给了云杉。云杉何尝不知这几日云家正被吕莲生盯着,再加上季家宅院与军营不远,他派人盯着这边的动静,远远地见云清澜自窄巷中冒头,就急忙带人赶了过来。   “柱国将军?”吕莲生面色一沉,他缓缓转身,带着一众禁军与云杉正面对上。   一边是红袖黑甲的龙虎军将士,另一边则是金甲银服的禁军官兵,乍一看去仿佛两军对峙。再加上这些时日姚荣远在军中作威作福,是以龙虎军上下早就积了不少怨气,此刻对到一处,倒真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意思。   不过龙虎军又岂是素来只会守城巡逻的禁军可比的?他们久经沙场,身上自有一股杀伐气,更何况此刻又有云杉亲自坐阵,其势力更甚,禁军在龙虎军面前,就仿佛十岁的稚童对上成年男子,高下立见,扬眉吐气。   吕莲生也自觉输了气势,他默了片刻,看着一众龙虎军缓缓道:“柱国将军这是何意?”   云杉漫不经心道:“何意?吕相带人围堵我孙,老夫倒是也想问问,吕相是何意?”   云杉气息沉沉,声音雄浑如钟,说话间带出一股排山倒海的迫人威势。   吕莲生闻言微微一笑:“柱国将军误会,在下非是要围堵云将军,只是今日恰巧碰见云将军在季家门前徘徊,才想带云将军进宫问话——柱国将军也知道季家一直是陛下的心病,是以此事在下觉得,还是瞒不得陛下。”   “瞒?且有什么好瞒?”云杉冷哼一声 ,并不在意吕莲生话中的威胁之意,只道,“今年既要招纳新兵,那自然需要地方。”   “招纳新兵?”吕莲生一愣。   站在一侧的赵骞关适时道:“回禀丞相,年前一战我军伤亡惨重人员空缺,是以柱国将军近来正命云将军着手招兵事宜,再加上陛下有意扩军,原先的营地怕是不够用了,柱国将军这才让云将军在军营附近选一处新址来。”   此地确与龙虎军军营相距不远。   吕莲生眸光闪烁,可云清澜是他派人引过来的,他自然知道云杉这些话不过只是几句托词,但云杉言之凿凿,又叫他无话反驳。   “让你给营地选址,怎选到了这种地方?”云杉淡淡斥了云清澜一声,“不好好看护着正阳公主,反倒出来瞎跑。”   云清澜当即会意,低着头诺应一声:“孩儿知错。”   云杉目光重又转向吕莲生:“今日吕相如此兴师动众,可是对龙虎军选址一事有什么高见?”   “并无高见,既是场误会,那在下便告辞。”吕莲生沉默片刻,抬手遣退身侧禁军,又对云杉道,“如此,柱国将军可要看好云将军,日后莫要再出差错。”   声音低缓,语气阴沉。   “不劳吕相挂心。”云杉老神在在,“吕相还是先把户部的账算明白再说。”   吕莲生闻言脸色又是一沉,随带着禁军离开了。   吕莲生前脚离开,后脚云杉波澜不惊的面色就眼见地阴沉下来,他先是令赵骞关带着龙虎军将士们返回军营,继而才对云清澜冷声道:“回府。”   一直到跨入云府大门,云杉都始终沉着面色一言不发。   “季家的事,你知道多少?”云杉坐在太师椅上,睨着站在面前的云清澜冷声问道。   云清澜头皮一紧:“孙儿只在架阁库官册上查到一句。”   黍米之变,季家谋逆,十族流放。   “又是去架阁库,又是季家旧院。”云杉冷哼一声,“让你不要掺合季家的事,怎么,你是听不进去?”   云清澜嗫嚅片刻,终是将太苍山一事及方才中元街市上的事和盘托出。   “竟是他们跑出来了。”云杉听罢喃喃自语一句,片刻后又道,“他们的事你也不要掺合。”   云杉只想云清澜守好龙虎军这一亩三分地。   “祖父。”云清澜沉默片刻,“今日之事是吕相设计陷害,非孙儿所为,如今云家早已被其当作眼中钉,日后难保不会再生他事。”   躲不掉的。   云杉闻言,面色阴晴不定。   云清澜见状又道:“方才在季家门前,吕相说孙儿是要进去找什么东西,黍米之变孙儿不知内情,日后吕相若是再拿此大做文章,只怕难免会被人设计。”   兵家有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可如今云清澜却是连自己的状况都一知半解。   云杉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季家的事,云家碰不得。”   季鸿儒人如其名,是武朝百年难遇的大才。   他十五入仕,不到二十便在朝中崭露头角,先皇属意他,短短三年就将他的官职连升三品,这使得季鸿儒年纪轻轻就位极丞相,后来更是被点为其嫡长女平圣公主的亲师。   季鸿儒在朝中处尊显居,一直到后面先皇驾崩,五子夺嫡朝中大乱,也是平圣公主带着季鸿儒和云杉文武二臣攘外安内,又将年仅十四岁的李玄臻送上皇位。   说起幼帝登基,季鸿儒起先是不同意的,毕竟那时的李玄臻沉默寡言,叫人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帝王之姿。   但平圣公主却对其寄予厚望,只说是季鸿儒和云杉二人看低了他。不过后来在李玄臻治下武朝开创了三十年的太平盛世,倒也确实说明了平圣公主慧眼识人。   新帝登基,季鸿儒和云杉作为肱骨自是身居高位,季鸿儒还是那一人之下的当朝宰相,但两朝元老久居高位,又一手推举李玄臻上位,如此业绩,人难免会生出傲气。   前十年里新帝年幼,平圣公主垂帘听政,而季鸿儒是平圣公主的亲师,是以对朝政之事的看法大多如出一辙,尚且还算是风平浪静,可到了后面李玄臻执政,平圣公主渐隐,二人就时常会出现意见相左的时候。   若是国事,那朝中群臣齐议,你一言我一语大约也能想出个折中的法子,可就连李玄臻想新修座寝宫这样的私事,竟都还要看季鸿儒的意思。   那时季鸿儒自视甚高,说为君为皇应当勤俭持正,民生未定之时不可一人高枕无忧,为此在朝中引经据典地与李玄臻争辩,几次将其驳斥得下不来台。   每每二人吵得不欢而散,云杉就会私底下问他:皇家的事,你且插手这么多做什么?   季鸿儒这时就会两眼一瞪,皇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我如何说不得?!   二人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吵,难免要生出嫌隙,再加上后来吕莲生的出现,更是让李玄臻和季鸿儒这对君臣关系雪上加霜。   吕莲生是成了精的马屁,不管李玄臻说什么,都是连声附和外加不重样的陛下圣明。季鸿儒看不惯他,更难忍其阿谀奉承地将朝堂弄的乌烟瘴气,□□又直冲着吕莲生去。   那时的吕莲生也还只是个小小的四品官,是以季鸿儒骂他,他也只能诺着脑袋应。   可架不住李玄臻待见此人。   吕莲生步步高升,季鸿儒自是觉出不妙,可谁都没想到,他竟会生出另立新朝的心思。   季鸿儒此人名声在外,朝中处处是他的拥趸,是以登高一呼间竟也真的有几分揭竿而起的意思,再加上与稷元国君秦雄里应外合,当年黍米之变若不是被平圣公主无意中发现了印有季字玉玺的诏书,武朝只怕在一十四年就要被改朝换代。   此事一出,李玄臻不得不血洗朝堂。   可此事牵连之数实在太大,若尽数诛杀,只怕京都流的血一年都洗不净,是以李玄臻权衡良久,才选择将其流放豫州。   至于后来又为何会流落衡芜山——或许是怕他们东山再起,李玄臻终究还是不放心。   如此一番,终究是大伤了武朝元气,朝中光是被因此革职的官员就足有半数,以至于武朝后面几十人都人才空虚。   这件事在武昭一十四年前后沸沸扬扬地闹了一年,而李玄臻也在这件事里充分展示了自己的帝王才能,其杀伐果断,更是将朝中大权悉数握于手中。可到了最后,却仍旧有一件悬而未决之事:那枚刻着季字的玉玺,始终不见下落。   季氏玉玺一日不见,帝王之心便一日难安。   为了找这枚玉玺,李玄臻派人在季家宅院里掘地三尺却依旧一无所获,最终将其列为京都禁地。   而云家也因为这件事而遭受重创。   云杉与季鸿儒同为两朝元老,两家关系本就密切,武昭一十四年前后则联系的更是频繁,季鸿儒几乎每隔三天就会来府上登门拜访。   云杉倒是一心想着武朝皇室,但他心虽忠,却又不能挖出来给李玄臻看,季鸿儒自知策反不了云杉,前来拜访时也只口不提谋逆的事,只在李玄臻面前做出一副云季两家同气连枝的样子,叫李玄臻疑心,离间这君臣二人。   此事云杉一开始被蒙在鼓里,待后面回过神来时却早已引得武帝猜疑。若非如此,云杉后面也不至于用带着五子亲赴战场的方式来表忠心,在伐稷之战里将稷元打得那样狠,也将自己的五个儿子悉数葬送。   说到这里,云清澜忽然想起之前在衡芜山中时,季知方分明已经在十丈天坑中全擒龙虎军,却又偏偏放了她一条生路,甚至还因此导致云清澜得以救龙虎军逃出生天。   那时的云清澜虽陷在幻境中,却也隐约听到季知方说,是我们欠你们云家的。   原来说的是这个。   作者有话说:   今天周一,明天例行请假一天~ 第72章 月下陈情   后来季家叛乱虽被顺利平定, 可谁能想到将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丞相竟也会生出反心,此事给李玄臻带来的打击太大,更动摇了其对朝中其他大臣的信任。   李玄臻因此肃清朝野, 更是令朝中上下人心惶惶,生怕哪天反贼的帽子就被扣在自己头上, 又接连闹了几年, 季家的事最终成了武昭皇帝乃至整个武朝的不可说。   “季家的事, 别人提不得, 我云家,更提不得。”说到最后云杉嗓音沙哑,冷硬的面庞染上哀色, 如垂老北雁萧瑟悲凉。   帝王多疑, 有季家谋逆在前,李玄臻对掌有兵权的云家只会更加忌惮。云家自太-祖皇帝起便为武朝开疆扩土, 云杉更是横刀立马替李家皇室征战四十多年,可到了最后, 竟还是要用五个儿子的性命,才堪堪保住这百年将门。   云清澜眉目低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朝中动荡,云家身居高位难免会被裹挟其中, 可伐稷之战后,原本偌大的云府如今空旷的就只剩他们四人, 虽说战场本就是风云变幻世事难料, 可当年云杉若是肯留一子在府中,云家后面这二十年也不至于过的如此寒凉。   如此一番, 真的值得吗?   没有人回答她, 祖孙二人相对无言, 世间亦不是事事都有答案。   默了片刻,云杉又道:“如今你已知季家旧事,日后吕莲生若要借此再生事端,你多加提防便是。此外诏狱那群人——”   云杉顿了顿,眉间染上一丝厉色:“过了二十年还是这么冥顽不化,当年被季鸿儒弄得五迷三道,面都没见过就要誓死追随,如今再找上慧敏皇后又能安什么好心?”   云杉冷哼一声:“下次你再见他们,莫要多说,直接拿了便是!”   窗边弦月低垂,云杉站起身,似是有些乏了,他一边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向卧房,一边淡声叮嘱:“听闻你娘最近身子不好,那这几日你就好好呆在府中陪陪你娘,避避风头,也平一平心里那股子躁意。”   是禁足的意思,云清澜诺应一声,被吕莲生盯上,祖父想护她,也确然不想让她再去沾季家的事,索性给个由头,让她在府中呆几天。   云清澜退出去,又将房门掩紧,如今进了三月,夜里终于不再像前些时日那般寒凉,她走得慢了些,任由夜风灌进身体,本是该更加清醒,心中却是一团乱麻。   “廿年圜土饮冰泪,太苍啼血一杜鹃。”   史策凄厉的声音在云清澜耳边响起:“以我残躯谏轩辕!”   她看着眼前被月色拉得细长的影子,这样的人,真的会对武朝生出反心吗?   云清澜想不清楚,路上只有她一人踱踱的脚步声。   云家仆人本就少,此刻也大多睡下了,回廊中稀稀拉拉地挂着几盏灯笼,将原本被银光铺陈的云家宅院点出几处斑驳光圈,云清澜在曲折回廊中转出身子,却忽然在廊道尽头看见一个模糊虚影。   她脚步顿了顿,许是看错了吧。   这样想着,云清澜继续抬脚朝前走,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等待着那虚影不知何时就会消散。   可越往近处,那虚影却越凝实,站在廊道尽头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当同她呆滞的目光对上就薄唇轻启,发出蛊惑人心的缱绻魔音:   “云小姐。”   她看清楚了,那人站在灯影中,长身玉立地冲她微笑,眼里盈着比月色更动人的细碎柔光。   云清澜神色怔然,久久不说一句话,秦朝楚看在眼里,拢在袖中的手就无意识地捏紧了些。   中元街市上他始终默默注意着云清澜的动静。   可街市人来人往,他不知怎地一扭头,就突然不见了那抹纤薄的身影。本以为是被人流挡住了,可后来他又寻了些借口站在那里等了片刻,却依旧没见云清澜跟上来。   满目人潮,却没有他要等的人。秦朝楚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不推拒了这突如其来的要求。   他满心焦躁,却不曾发现自己那颗在武朝卧薪尝胆了数十年的心,如今竟连这区区一刻都沉不住气。   “云小姐。”   秦朝楚又喊了一声,带出几许小心。   “五皇子。”   云清澜终于低低回应了,仿佛如梦初醒似的,她顿了顿:“五皇子深夜来访,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秦朝楚顿了顿,似是有些不自在。   他也跟着抬头看了眼月色。   月色清白,分明地照出那些无所遁形的心思,他沉默片刻:“今日街市,在下对正阳公主并无一丝男女之意。”   从来都淡漠疏冷,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脱下外壳,他语气认真,神色笃定,忙不迭地在心上人面前露出一颗少年般的,手足无措的心。   “五皇子不用与青风说这些,”云清澜揉了揉略有些发胀的额头,“五皇子与公主早有婚约,日后两国和睦,还要仰仗皇子公主。”   她也是认真在同他说的。   “在下先前就同云小姐说过,此番来朝,并不会和亲。”秦朝楚声音沉稳,叫人几乎听不出其下掩藏的急切。   “那么五皇子,是来覆灭武朝的吗?”云清澜的声音紧接着秦朝楚话落处响起,想起季家与稷元谋逆之事,云清澜神色平静,瞳仁沉黑如幽潭,径直看进秦朝楚眼底。   若是来联姻,那他们没有可能,若是来覆灭武朝,那他们必将为敌。   她想清楚了,他们注定一生陌路。   “是。”   可他就这么承认了。   言至此处,秦朝楚的神色也放松下来:“云小姐大可也如此回禀武帝。”   她拿什么回禀?云清澜默然不语。   云杉怀疑秦朝楚来朝目的不纯,这些时日她又何尝不是派人四下打探,可秦朝楚身边除了随行而来的一众使臣官员,却无丝毫的兵马踪迹。   即便有唐干引护卫在侧,可就凭他们几人,凭什么覆灭武朝?就这般报给圣上查个底朝天,到最后也只会让别人耻笑他们云家大惊小怪。   左右没有证据,她就动不了他。   云清澜兀自沉思,可秦朝楚却突然笑了。   云小姐既纠结于他来朝目的,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也只不过还那一件事。   他那一路而来惴惴不安的心终于在此刻安定下来,只要她不关心门,那他就还有路走。   他穷追不舍,偏要横越关山。   “武朝巍峨百年,最终覆灭他的,或许也不是我——云小姐,夜深了。”囿在心头的困顿悄然消散,秦朝楚笑望着她,模棱两可地说了句,眼底重又盈上水光,“早些休息。”   从云家后院的墙边翻出身来,秦朝楚刚一落地就有个身影急匆匆地凑了上来:“殿下,您特意返回去,就是为了这个?”   笛灵趴在墙角,听的快要急死了。   秦朝楚对云家府宅不甚熟悉,是以便由暗中随行而来的笛灵引着他找了个少人的墙院翻了进去。   虽说笛灵如今叛出云家,可心中却还是念着那个自己陪着长大、沉默寡言的将门小姐。本以为此番秦朝楚进去会表明心意,最好能带着小姐离开这乌烟瘴气的武朝,可谁能想到兜来转去,竟只是为了解释正阳公主这一句。   甚至为了这么一句话,更是差点将全盘计划悉数托出。   笛灵不明白,殿下,您到底图哪般?   可秦朝楚却长舒了一口气。他心头余温未散,连带着说的话也卷出柔情:“我与云小姐之间,本就有着万水千山,如果连这点小事都要横亘在我和云小姐之间,那我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去到云小姐身边了。”   ···   朝中告假,云清澜一连几日都闭门不出。   她时而去柳莺飞那边坐坐,但更多的时候就是呆在南院的房中。   桌上摆着一卷铺开的奏疏,云杉说史策赵麟禄一行都是想祸乱朝纲的贼子,可眼看着史策血染太苍,云清澜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给他们扣上顶反臣的帽子。   这几日云清澜把季鸿儒那份奏疏翻来覆去地看了不下几十遍,几乎可以说是倒背如流的程度,甚至她闭上眼,就会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哀声诉说。   “季氏老朽,枯骨残肢,二十载鞠躬尽瘁,只一图海晏河清。却不防贼窃左耳,蒙蔽圣听,既昧天下人杰之福地,又污我季门百年之清名。臣老无力,留此遗疏,惟盼余名可召能士。故土已别,故人已远,家破人亡且可不顾,不敢盼君垂怜昭雪,但留一方末枝残线,乞有后来者上清圣侧,下诛妖邪。”   按奏疏所言,这又全然是另一番景象了。   武昭年间先后出了两位丞相,一个是堙灭于长河岁月,不被今人所知的季鸿儒,另一个则是如今权倾天下的吕莲生。季鸿儒十族流放,这在武朝史无前例,有人甚至专门为此取名“瓜藤抄”。   权臣藤落,十族之人牵连甚众,待到全部收押行流放之罚时大约已经到了武昭一十六年秋,这时伐稷之战已至尾声,吕莲生也已平步青云,故而奏疏中的左耳,说的大概就是吕莲生。   而昧天下人杰之福地,大约指的是以史策赵麟禄等人为首的,武昭一十四年前后文官举人悉数入狱,一时间文士含冤,朝中无人可用的局面。   至于最后一句“家破人亡且可不顾”——云清澜记得,太苍山上有几人是武昭一十五年的举人,黍米之变时他们都还在各地参加乡试,祖父也说这一行人并未与季鸿儒见过面,可为何这几人的言行举止与奏疏又好似承袭一脉之风?   此外还有一件事令云清澜十分在意。   她侧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置于匣中的血红南珠上。   季鸿儒在奏疏中言明给后人留了方末枝残线,可整个陵墓中,除了一卷季氏族谱外,留给云清澜的就只有这颗血色南珠。   血色南珠是平圣公主的饰物,按祖父所言,平圣公主是在意外撞破季氏玉玺后被季鸿儒及其族人合谋残害,可若是如此,平圣公主又为何会跟季鸿儒及其族人葬在一处?   此事处处透着诡异,而事情的关键看来还是在平圣公主身上。   可平圣公主早已故去多年,云清澜敛眉,听说当今的慧敏皇后是平圣公主一手所立,再加上太苍山上其对赵麟禄几人网开一面,或许慧敏皇后会知晓几分其中内情。   只不过祖父已三令五申叫她不要插手季家的事,帝王多疑,季家的事云家但凡有所牵扯必定引来猜忌,再加上还有吕莲生在侧虎视眈眈,云清澜眼眉低垂,心中亦是举棋不定。   正此时,院外突然响起一道嘈杂的声音。   “放我进去!”   作者有话说:   小秦每天都在疯狂表白 第73章 土地有灵   那声音清脆恼怒, 听着还有几分熟悉,云清澜放下手中奏疏出门去看,甫一开门就见守门的两个家仆正架着阿尧往外走。   他们一左一右地将阿尧提在中间, 那还未长开的身子瘦弱矮小,被人钳制着悬在空中, 任由两只脚胡乱扑腾也是无济于事。   “少爷!”仆人们见状一惊, 慌忙将阿尧放在地上, 拱手回禀道, “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小子非要见您说与您有约,好像是祭什么土地···一不留神叫他溜了进来,惊扰了少爷, 我们这就把他带出去!”   仆人一边说着, 一边重又将阿尧提起,这次用了十分力气, 连拖带拽地扭着人往外走。   “云将军!云将军!”阿尧当即扯着嗓子高叫,一张小脸涨的通红, 脚下更是不停扑腾。   “放他下来。”云清澜立时出声,心中也极快地回忆起来。休沐那日去郑老伯家中拜访,她确实答应了过几日祭拜土地仙时再去看望他们。   只不过这几日被祖父禁足在府中,再加上满心装着季家旧案, 竟叫她一时忘了此事。   却不想阿尧还一直眼巴巴地惦记着。   云清澜看了眼天色,已过下昼, 红彤彤的日头在天边铺陈出一片金黄, 阿尧小小的身子站在略显昏暗的南院围墙下,挂着满脸委屈。   他今日应当是极为欣喜期待的。   一身灰黄的粗布衣裳被华霜洗的干干净净, 脚上穿了平日里舍不得穿的黑布靴, 膝裤工工整整地扎进靴口, 就连指甲看着也是刚刚修剪过。光是这幅模样,云清澜都能想到阿尧是如何兴奋地田埂路头张望她的身影。   可如今黑布靴被人在地上拖得沾了土,膝裤在挣扎中松出来一些,那齐整的衣裳挂在身上也皱巴巴地左扭一团,右扭一团地透出狼狈。   云清澜默不做声地上下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阿尧高高肿起的右颊上。   “他们打你了?”   云清澜眸色一凝。   “没有,是俺阿爷打的!”阿尧气哼哼地别过脸,“俺阿爷说,云将军事情忙,忘了这个也是正常,不让俺来打扰云将军。”   他们不过是平头百姓,云将军若是来,那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可若是不来,你也说不得一句不是。   说到这里,阿尧又委屈了几分,眼中泪花浮现:“可云将军,你是答应过我的!”   可答应过的事,怎么能不实现?   “对不起。”云清澜唇瓣翕动两下,确然是她忘了。   祭土地是庄稼户家中顶重要的大事,他们兴致勃勃地邀请她,却被她应下又抛之脑后。一想到阿尧郑老伯和华霜可能就这么眼巴巴地等了她一天,云清澜就觉得局促不安,最终半蹲下身子对阿尧认真道:“是我的错。”   阿尧豆大的泪珠挂在眼中将落未落,听到这句却又突然滞住了。   小孩子心气大,撞南墙也不回头,就着这股无知无畏冲到府里,却也真没想过要大名鼎鼎的云将军跟他个毛孩子赔不是。   “没,没事。”这回轮到阿尧无措了。他泪珠子憋回去,两眼局促地四下乱飘:“云将军事情忙,忘了,忘了也是正常 。”   到最后竟又是借了阿爷的话来。   阿尧这时也终于觉出自己的不该了。毕竟他只是个毛头小孩,站直了还没人肩膀高,谁会把他的话当回事?   可是——阿尧眼珠转回来,悄悄看向面含愧色的云清澜,可是云将军好像真的会。   云清澜确实在兀自内疚着。   她在云府呆了二十年,云杉不看重她,除了娘亲和兄长,府上就不会有人再在意她。她的衣食住行全都往兄长的方向靠拢,一年到头能做自己的时候,约莫也就年关里的那几天。   她每年都在等着年关到来,所以这种感觉她本该更晓得,更珍视才对。   “郑尧!你还真把云将军喊来了!”   阿尧跟云清澜在田埂小路上冒出头,郑老伯望见人影,就在昏暗的夜色下遥遥高喊一声,又是惶恐,又是惊喜,搓着手地迎上来,将云清澜引到屋中坐下。   草屋中饭香四溢,云清澜踏进房门瞥见端坐在饭桌上的人影,就愣了愣。   “伍将军说他今日不忙,老早就来了哩!”郑老伯见状笑道,“伍将军还说云将军待会就来,结果阿尧这臭小子耐不住性,非要去找您!”   秦朝楚自桌上站起身,笑吟吟地看着她,可云清澜却脸上一红——这边秦朝楚还帮她兜着,可那边她却是真忘了。   她抬眼偷偷看向秦朝楚,却见他面上神情淡然自若,对上她的目光时还不忘礼问她一声“云将军”。   好像真就是个她手下的将军似的。   秦朝楚也换了身新衣服。   不是朝见时金丝滚绣的锦衣玉带,这身新衣素锦云纹,看着倒像是临近赶制的,穿在身上俊逸体面。   云清澜眨眨眼,忽地心头一软。   她和秦朝楚,生在异地,却长在一乡,身不由己地活到今日,不被人重视,也从不被人聆听,如此看,倒是一类人。   被人邀请,她因疏忽忘却而满含愧疚地匆匆赶来,他则谨记于心焕然一新地翘首以盼,左看右看,他们这身居高位,手掌大权的皇门将种,此刻竟都像极了两个惶恐紧张的少年人。   伶仃少年久,虽有忘其身。   今朝逢人问,赠我一枝春。   郑老伯笑呵呵地招呼着云清澜在桌上坐下,华霜就接连不断地从伙房端出早早做好,温在火边的饭食。这次被阿尧早早知会过,华霜提前几日就开始着手准备,桌上的菜可比除夕那夜丰盛十倍不止。   “够了够了,嫂嫂别忙活了,一起吃。”看着满桌菜肴,和脚步不停又要钻到伙房去的华霜,云清澜终于忍不住开口。   来得次数多了,华霜也终于不那么拘谨,见云清澜面上真情实意不似客套,她也羞涩地笑着哎应一声,擦擦手贴着阿尧身侧坐下。   祭土地的时辰早就过了,云清澜草草给土地仙上了炷香,而后众人围坐一桌正欲动筷,却又被郑老伯叫住了。   郑老伯视线在众人脸上转过一圈,突然道:“俺老汉咋觉得,少了个娃?”   郑老伯竟还邀请了别人?   云清澜一愣,放下筷子。   却见郑老伯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推开吱呀木门,屋外的风就呼呼地灌了进来。   云清澜也跟着一道往门外张望,可目之所及都是空旷的尚未来得及播种的土地,哪有什么人影?   “哎——!别藏哩!出来吃饭哩!”郑老伯从门边探出半个头,朝着空旷的田埂路叫道。   不多时,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一个高壮的人影自田埂路尽头现出身来。   那人步步走近,待一脚跨入屋门,云清澜的面色就倏尔沉了下来。   竟是稷元将军,唐干引。   他来这里做什么?   衡芜山中若不是唐干引带人步步紧追将他们逼上绝路,郑连桥又怎么会为了救他们而坠下悬崖,云清澜目色一厉,捏着筷子的手骤然攥紧。   “阿爷,你咋知道这外面还藏了个人?”可还未等云清澜有所动作,就听阿尧瞪着双眼睛好奇问道。   郑老伯倚在门边满脸得意,闻言就神秘兮兮地指了指地上微微朝一侧伏倒的草根:“它们都告诉俺哩!”   庄稼户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跟土地有一套自己交流的法子。   唐干引久经沙场,自是也觉察到云清澜身上陡然漫出的杀意。他也是直到迈进这房中时才知道,那个被自家殿下看上的公子,竟他妈的是云青风——   好,云青风好,谁能想到武朝头一号将军竟是个断袖,这件事要是传扬出去,看他们以后拿什么逞威风。   但此刻唐干引心中后悔万分,不知道是天太黑还是风太冷,抑或是被想看殿下心上人的心思搅的蠢蠢欲动,居然叫他失了智迷了心,信了这老头的邪进来吃饭。   看着默不作声,显然一副作壁上观模样的秦朝楚,唐干引只得硬着头皮结巴道:“属下、末将···在下,路过,对,路过,天太黑,无意打扰,这就走,这就走。”   唐干引结结巴巴口齿不清,一边胡乱解释,一边脚底抹油正欲开溜,走到门口时却被靠在屋边的郑老伯一把揪住了后脖领:“你这娃娃,这几天你天天在俺老汉家门口晃荡,还敢说是路过?”   为掩人耳目,唐干引只着一身粗衣,看起来也就是个其貌不扬的庄稼汉,郑老伯训起他来,权当训阿尧似的。   唐干引闻言身子一滞,就听郑老伯接着道:“俺老汉年纪大了,又不是个憨憨!”   郑老伯抓着唐干引将其扯到桌前,又按着肩叫其坐下:“俺知道,这些天俺老汉不在家,华霜他们孤儿寡母一直是你这个娃在偷偷看护着,才叫那些坏心的没有欺负过来。”   郑老伯给唐干引添上一杯云清澜自府中提来的酒,又拍拍他肩膀:“你是个好娃,今儿这饭,有你一份!”   面前是被斟满酒的白瓷碗,华霜则早早置好了碗筷,紧接着一只不大的小手捏着筷子伸过来,指间一松,就在唐干引碗中落下肉片。   唐干引彻底愣住了。   他抬起头,就径直对上了郑老伯一家三口感激的目光,紧接着僵硬地扭了扭脖子,就见秦朝楚老神在在地坐在一边,事不关己似地对此不置一词,而云清澜也敛下眸子,默许了他上桌这件事。   他此刻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   他戎马半生,大漠饮血,塞北淬刀,走的是尸横冢立的路子,过得从来也是刀尖舔血的生活,赤条条一人来去,身上多出来的连半条狗都没有。   他吃过秦雄设下的酒宴,也啃过冰天雪地的草根,却从没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过。   被人环绕,期待,顾念。   唐干引没念过什么书,也不会像史策那般临死还要文邹邹地给自己提一句墓志铭,万般思绪纠在他胸口,到最后就汇成一句:去他妈的,吃。   终于动筷,唐干引这不速之客的加入竟并未让饭桌气氛冷淡下来,郑老伯还是一如既往地絮叨,像家中垂暮和蔼的祖父,这边问一句,那边问一句,又时不时地招呼众人碰上一杯,聊到今日祭拜土地,就念叨着云清澜来晚了,没看到他们祭拜土地仙时候的盛景。   云清澜在酒碗上浅抿一口,闻言就好奇问道:“老伯祭拜土地仙,可真的灵验?”   难道求一求就能求出个好收成?   “那还能不灵验?”郑老伯看她一眼,随即指指头顶,“神仙都在天上看着哩。”   云清澜不说话,看样子似是不信,郑老伯见状又道:“那要是没有神仙,咱们陛下为啥要造飞仙台?”   他顿了顿又加一句:“陛下以后也要当神仙哩。”   作者有话说:   唐干引:瓜,吃到了,很全,但后悔TwT 第74章 三访刘志   自从开始建飞仙台, 李玄臻想成仙这件事在武朝就几乎是人尽皆知了。   他以庶子之身卷入夺嫡混战,本以为不过一口皇权枯骨,却出人意料地登上高位, 上位后政治清明,武朝在他治下发展的如日中天。后经黍米之变收拢政权, 又因大败稷元而名扬天下, 回看这传奇半生, 说起来也颇有几分天命所归的意思, 确也被无数百姓奉为神祇。   是以他想建飞仙台,不少百姓都觉得理所当然,说他本就是天子。   天子受命于天, 那不就是天神下凡。   云清澜摇摇头, 对天赋神权之说不置可否,可郑老伯却喝得起了兴, 他眼光迷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抻直胳膊在空中比划一圈,跟众人形容起飞仙台的宏伟瑰丽来。   他手舞足蹈,虽只是飞仙台一个卖不了多少力气的杂工,却依然表现出了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云清澜看着兴致勃勃的老伯, 忽然想起上次来访时华霜就曾说郑老伯去飞仙台做工去了。   “老伯现在还在飞仙台做工?”云清澜微微眉头微蹙,郑老伯早过七旬, 按武朝律法, 这等上了岁数的老人家,工部是不可强行征用的, 除非是自己要去, 那自然也没人拦得。   可建造飞仙台, 杂工身无长物,每日搬泥抗灰卖的就是把子力气,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会揽这等苦差事?   “是哩。”郑老伯摇晃的身子顿了顿,努力在一圈人影中辨出云清澜,“现在天还冷,好多娃娃不愿意去,他们缺人,就把俺老汉也收了。明儿个上工,俺老汉抓紧再干一个月,等再暖和些人一多,他们就不要俺老汉哩!”   逆来顺受的人吃惯了苦,不怕风霜霹雳,就怕没路走。   所以只要有路,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们都能凭自己这一身血肉进去蹚一圈,更何况只是卖几分力气,挨几分冻的力气活。   郑老伯语中夹着绝处逢生的欣喜,可云清澜却高兴不起来,天寒地冻,她看着郑老伯粗糙的手掌和其上深浅不一的疮口,几乎轻易就能想到其佝偻在飞仙台的样子。   她滞了滞,又问:“郑将军的抚恤还没到吗?”   “到了到了!”说起这个郑老伯两眼一眯,笑得就又开了些,“给了粮食,还有银子。”   他乐呵呵地,满含感激:“朝廷想着俺哩!”   既然到了,为何还要如此自苦?飞仙台每日给的杂工费,算下来连一斤米都未必买得到。   云清澜一时理不出思绪,默然坐在一旁的秦朝楚就适时地接上话,又问郑老伯道:“粮食银钱,各有几何?”   “几何....”   郑老伯醉眼迷蒙,拖着嗓音想了一阵,继而又摇摇头,唤华霜道:“俺老汉也不记得了——华霜,连桥的抚恤给了多少?”   华霜素来沉默,众人在桌上把酒言欢,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添汤温菜,再时不时给阿尧夹一两筷远处够不到的吃食。   甫一被点到愣了片刻,随即低声应道:“黍米一石,银钱三两。”   黍米一石,银钱三两?云清澜先是一怔,随即银牙暗咬——还真是“到了”。   郑老伯一家三张嘴,一石黍米连半个月都顶不过,怪不得他还要去飞仙台当杂工。   再想起花满楼中的萧墙刘志,云清澜更是怒火中烧。   郑老伯不知国策律法,被人蒙蔽还感恩戴德,可不代表她云清澜也不清楚。   军中抚恤向来都是按照军阶发放,即便是最普通的兵士阵亡,都要给十石米,十两银,如今这一石米,三两钱,又是什么说法?   更何况郑连桥还是重骑营的副将,若是连他的抚恤都被盘剥至此,那那些普通将士的家眷们又当如何?!   “欺上瞒下,他们怎敢如此猖狂!”云清澜低低斥骂出声。   “么事么事,朝廷有困难,俺老汉理解,反正俺老汉还能干动,么有就么有嘛!”   见云清澜面色愠怒,郑老伯就离开自己的座位绕到她身后,拍拍云清澜的肩膀哄小孩似地口齿不清地安抚道:“俺知道,你也有难处——你看,俺给你盖飞仙台,你给俺发工钱,这样你有了飞仙台,俺也有了工钱吃饭,咱都皆大欢喜,事儿不就结了...”   郑老伯醉了,看不清眼前人,话音也说着说着就连到了一处,华霜上前搀着郑老伯在屋后炕头歇下,云清澜却兀自怔在了原地。   可云将军,你不就是朝廷?   默然中她似乎听到有人这么问她。   云清澜是郑老伯这辈子见过的最顶大的官,在他眼中,她就是朝廷。   初见时,郑老伯向她痛诉公家人没良心,郑连桥为国殒命他们却连一句话都没有,然后她这个公家人就替他们站了出来,她四处奔走,又在年关休沐的时候屡次拜访,他们看在眼里,于是所有的愤懑就消散无踪。   朝廷想着俺哩。   郑老伯真诚地宽慰她,却让云清澜的整颗心都泛出苦水。   她这几日为抚恤赈灾之事奔走,朝中参奏,二登户部,暗访花满楼,以为将事情捅到陛下面前就万事大吉,可到最后,她得了满朝交口称赞,萧墙之流却依旧眠花宿柳,而郑老伯们怀着一腔感激,却也仍无声地浸在苦水里——   她竟还自觉自己做了一件为民的好事。   郑老伯对朝廷的宽宏,是源于对自己的宽宏,他觉着她尽力了,所以原谅她,也原谅朝廷。   可她真的尽力了吗?   抚恤是户部的事,云清澜这个局外人横插一脚,弄出些波澜就觉得功成身退,可既是漩涡,不投身而入,又如何搅动风云?吕党之流沆瀣一气,又在朝中势大滔天盘根错节,这事难道任由她喊一声,告几状,就解决得了吗?   云清澜说不出话。   热闹的晚宴最终以郑老伯酩酊大醉而告终,华霜还是一如既往地将众人送出田埂小路。   走到路头,她又从怀中摸出三盏纸灯。   灯纸是自己糊的,灯芯也是自己捻的,华霜俯下身,熟练地从地上拔出几根干枯的草秆撑在灯中,再各自匀些灯油,用手中灯笼来回地一引,漆黑夜里登时就燃起三团温和的火光来。   这三盏灯被摇摇晃晃地递到云清澜几人手中,轮到唐干引时,他先是一怔,然后才迟疑地伸出两根手指捏住纸灯细弱的杆子。   他的前路总被血光照亮,还从来没出现过这么脆弱的纸灯。   夜风倏忽而来,吹动三人的鬓角袍衫。   怕被吹灭了,唐干引扯下身上的麻布衫子盖在灯上,又横过身用宽阔的脊背挡住田埂路上的寒流。   分明是照明的灯,却乌漆墨黑地被唐干引宝贝似地护在怀中。   华霜低低地朝几人问候一句,又略微福了福身子,然后便打着灯笼折返到来时到田埂路上去了。   云清澜一直目送着华霜单薄安静的背影消失在一片夜雾中,才敛下眸子沉沉开口:“谁欺负华霜?”   想起休沐那日在华霜臂上看到的淤痕,云清澜微微扭过头,是冲着唐干引问的。   唐干引一愣,没想到他跟云青风居然还会有平心静气面对面说话的一天,想到这或许就是未来的“太子妃”,他心头生出几分怪异,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开口应她:“看不出来路,可能就是群地痞小混混。”   怕在云青风面前丢了面子,唐干引顿了顿又挺挺胸脯,竟冷不防打出一声酒嗝,他面上窘迫几分,又紧接着道:“都是些小喽啰,本将....属下一只手就应付得!”   说完这句唐干引就暗自叹了口气。   哎,输了。   想想去年二人还在北境棋逢对手,今日却要自称一句属下,可真是世事无常——可他云青风靠美色上位,胜之不武,也不算好汉。   唐干引不着四六地瞎想一通,眸光一转忽地看见自家主子正对着云将军暗送秋波。   那眼神楚楚动人,波光流转间的盈盈春波几乎能将人溺毙。   这不是他个大字不识的莽夫能看的。   唐干引心下一凛,也觉出自己多余,低低同秦朝楚告会一声,便抱着纸灯跑路了。   能让唐干引这等统领稷元全军的将军放下身段暗中保护郑老伯一家,不用想也知道是秦朝楚的意思。   云清澜又抬眼看向面前眉目温和的男人:“五皇子这是何意?”   秦朝楚微微一笑:“云小姐不是答应过郑将军,会替他照顾家眷吗。”   落雁崖边,她确实如此对郑连桥承诺过。   云清澜顿了顿,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片刻后转而又道:“五皇子是不是早知抚恤之事还有内情?”   方才桌上秦朝楚那直指要害的一问,其模样分明是早知用于抚恤的钱粮对不上。   “确实知道一些。”秦朝楚点了点头,转而又问云清澜,“不过若在下说了,云小姐就全然会信吗?”   当然不会。   云清澜抿抿唇,没有应声。   他是稷元皇子,在郑老伯家话些家常倒也罢,可若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武朝政事,入耳前云清澜必定会派人再三核查。   既如此,不问也罢。   云清澜提着纸灯走在夜后城南的街市上。   灯灭鼓歇,此刻一如彼时的岁末除夕,长街寂静无人,只有两道纤长人影踱步其中。   可那时云清澜遥望满天繁星,尚还满怀希望地想着凛冬散尽星河长明,如今却是心事重重。   秦朝楚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五皇子要往哪边?”云清澜脚步不停,低垂着眸子淡问一句。   却听秦朝楚不答反问道:“云小姐又要去找刘大人?”   云清澜眼睫闪了闪,没有应声算是默认。   户部掌管银库粮仓,她既要替郑老伯和其他将士家眷声讨抚恤,如今也只能再找上刘志。   “那云小姐此前两次登门拜访,刘大人可有给云小姐一个满意的结果?”秦朝楚又问。   自是没有。   刘志此人磨盘两圆,嘴上满口答应着会给阵亡将士家眷发放抚恤,实则又跟吕莲生萧墙一道行贪墨渎职之事,云清澜三番两次找上他,不是被他一推再推,就是被他应付了事。   可不找他,她又能怎么办?   云清澜不说话。   “云小姐既要查清抚恤,就要先弄清楚钱粮都去了何处。”秦朝楚顿了顿,又温着嗓子开口,带着几分循循善诱的意味,“刘志肚大胆小,这等事上瞒下欺,中间又被人盯着,云小姐无凭无据登门去问,他就算被打碎牙关,也不敢说出实情。”   是了,在花满楼中她也分明听到,库中钱粮刘志萧墙各拿一成,吕莲生则独吞六成——想来此事本也是吕莲生的意思,刘志那份不过是根蚂蚱绳上的投名状,至于萧墙为何也掺合其中,云清澜一时倒还想不通。   只是吕莲生在朝中只手遮天,有他在中间盯着,云清澜就算再追着刘志问十遍,他怕也不敢道出实情。   除非能拿到证据。   云清澜眸光闪烁,犹豫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   月色稀薄,朦胧夜下倏尔闪过两道黑影。秦朝楚不知从何处摸出两面黑纱,二人围在面上,紧接着提气跃上户部墙头。   薄云覆月,笼住他们身形,他们就这么站在一片阴影中,遥遥静看着不远处亮着烛光的户部账房。   对于死乞白赖地跟着云清澜来到户部这件事,秦朝楚是这么解释的——既是在下将云小姐引到此处,自然也要再将云小姐毫发无损地带出去。   云清澜对此不置可否,不过有她在旁边看着,秦朝楚也做不了别的就是。   不多时,账房内火光渐熄,对完账册的黄显觉从房中走了出来。   眼看着他踱着步子缓缓走远,云秦二人对视一眼,便默契地跳下房檐。   他们各自都是朝中的不世之才,自幼习武,早就也练出一身飞檐走壁踏雪无痕的功夫,避开户部巡防对他们而言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如入无人之境。   云秦二人闪身进入账房,又将房门轻轻阖上,房中光线暗淡视物不清,可外面又时不时就有巡查的侍卫经过,是以二人不敢点灯,也只能将就着在一片黑暗中缓缓摸索。   所幸账房不大,账册虽多但都颇有条理地分类放置,再加上架阁上刻有门类,云清澜顺着架阁刻字一路摸索过去,倒也有条不紊。   指尖落在一处架阁刻字,云清澜闭着眼细细感知,觉出粮册二字便心中一喜,她抬手抓上架上粮册,甫一落下手背上却忽地覆上只手掌。   云清澜滞在原地,一时竟忘了动作。   秦朝楚掌心微凉,氤着股自月夜带来的冷气,他指节修长,微微合拢就将云清澜的手包裹其中。二人间的肌肤将碰未碰,身旁的男人也在这一刻一并住了声。   黑暗放大人的感官,寂静中云清澜甚至感觉自己手背上的绒毛都在轻轻颤栗。   紧接着听到声愉悦的低笑。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秦朝楚覆在云清澜手背上的手掌微微捏了捏,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收回来。那似有若无的一捏,像极了情人间密切的低语,在这寂寂深夜,无端捏出几许情不自禁的春波来。   云清澜按在粮册上的手指微曲,她沉默片刻,按下心间倏尔飘忽的思绪,然后才悄无声息地吐出口气。   继而将手中粮册拿到房前,就着缝中的月光细细翻看。   粮册上一五一十地记录了阵亡将士家眷的抚恤发放情况。   按册中所记,郑连桥这等军级的将领发放粮米一石,银钱三两,而那些普通将士的家眷,竟三户才合一石米出来。   这如何能够?   云清澜心中怄出火,又接连往后翻了翻,发现用作抚恤的军费中有半数都被拿去了赈灾。   可赈灾的钱粮和抚恤军费,从来都是分开的。   云清澜眼中明明灭灭,年前刘志曾说钱粮都拿去赈灾,可看这账册,赈灾的银钱分明是年后给龙虎军发放抚恤之后才匀出来的。所以年前用来赈灾的钱,根本就一分都没到难民手里。花满楼里刘志口口声声说有两成钱粮给到难民,却没想到这两成竟也都是水分!   这期间秦朝楚又寻了银册和飞仙台的账册来。   云清澜翻看银册,其银册混乱未经整理,里面还夹带了部分官员的私账。吕莲生的私账不在其中,而云清澜翻到刘志那页,竟还是负的。   账册上写,刘志用私产给抚恤军费添了一万旦粮食。   他膀大腰圆,还能真是个舍己为人的清官?   看到这里,云清澜也终于觉出味来。   她几次三番找到刘志,甚至为此奏报朝堂,如今更是被陛下亲点。按理说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就算给刘志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再在赈灾抚恤的银子上动什么心思——郑老伯那边拿到的抚恤数目对不上,难道他就不怕再被人给翻出来?   这其间,恐怕不是刘志不给,而是他根本没有。   正想着,账房外突然响起阵咄咄的脚步声,竟是黄显觉不知怎的又突然折返回来。   他推开门走进账房,甫一转身就看见两个漆黑的人影。   “来——”黄显觉登时被吓得魂飞天外,来字刚刚喊出半嗓,就被秦朝楚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云清澜紧随其后地阖上房门,紧接着抽出把短刀抵上黄显觉的脖子:“别出声!”   她刻意放开嗓音,此刻口中发出的不是平日朝堂上众人听到的低沉男声,而是略显纤细的女声。   “女侠饶命!”黄显觉支吾不清地破着嗓子低叫一声。   有云清澜的短匕抵着,秦朝楚随即放开捂在黄显觉嘴上的手,转而捏上他的后颈。二人一前一后地将黄显觉钳制在中间,黄显觉两股战战,看上去活像个鹌鹑:“女侠....好汉....二位潜入,不,驾临户部,可是、可是有什么事?如果在下能帮的上忙,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前云清澜登门拜访时左右推诿,现在倒是愿意知无不言了。云清澜心下嘲讽一句,随即冷声问道:“给难民赈灾的银子,还有阵亡将士家眷的抚恤,都去哪了?”   “这,这自是都给难民和将士家眷们发下去了...”   “胡说!”云清澜低斥一声,“数目根本就对不上!”   “这小人就不知了···”黄显觉还想蒙混过关,云清澜眉间透出不悦,秦朝楚见状落在黄显觉后颈的手就收紧几分。   “饶命!侠侣饶命!二位侠侣!我说!我说!”感到脖颈处传来的威胁不似作假,黄显觉忙身子猛地一抖,忙不迭地开口告饶,“银子都被吕相收去了!”   秦朝楚闻言手下微微放缓几分,鼻间轻哼,似是对侠侣一词极为满意。   “全都给了吕莲生?”云清澜明显不信。   粮册语焉不详,除了先前刘志提到的六成,剩下发给难民的两成粮款也大多都进了吕莲生的私囊,这么多钱,他就算是给全族人穿金戴玉,也十辈子都花不完。   云清澜不信,可黄显觉却突然不说话了。他脸上透出恐惧,支支吾吾地像筛糠似地抖着身子,云清澜见状手下短刀就再度压上黄显觉的脖颈。   可黄显觉却像忽地变了个人似的,任由云清澜短刀胁迫,却仍旧抖着身子不出声。   云清澜眸色一沉,愈觉得其中另有内情。   她手下缓缓用力,短刀划破黄显觉脖上皮肤,紧接着就汩汩地流出血来。   温热的血顺着领口流进黄显觉衣襟,觉察到那温热液体,黄显觉身子又猛地一抖,这才终于下定决心,紧闭着眼不要命地冲云清澜喊道:“钱,钱都去了飞仙台!”   飞仙台?   云清澜眉头微皱,又顺手拿过秦朝楚早早找出的飞仙台账册。   飞仙台是陛下看重的工事,账册也要常呈给陛下过目,是以其一笔一笔记得条理分明,看起来倒是清爽工整。   可云清澜粗粗算了算,这账上的数目与银册间还是差了两分。   “飞仙台工事国库曾专门批过银子,”云清澜又低声斥道,“你莫要胡言诓骗!”   黄显觉此刻却面色灰败,恹恹道:“建造飞仙台,陛下拨了十万两。”   黄显觉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可云清澜却听懂了。   按照她方才的估算,飞仙台至今花费早已超过亿两白银,区区十万又怎地会够?想到这里,云清澜又飞快地翻到账册首页,果然,飞仙台的账册,只记了出账,没记入账。   那这亿万白银从哪来?   云清澜目光又缓缓落向银册。   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了。   想起李玄臻先前曾几次在朝上称赞萧墙手下主持的飞仙台工事,云清澜直至此刻才终于全数明白过来。   吕莲生惯有奉承之能,陛下一心修道成仙,他索性就投其所好,命萧墙大张旗鼓地建造飞仙台以讨好陛下。其银钱不够,自然是要拆东墙补西墙地动赈灾的银子。至于中间差的两分——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吕莲生拿钱给萧墙造飞仙台,萧墙拿四分,他自己自然也要留上两分。   如此,先前吕莲生萧墙刘志几人六一一分账之事也说的通了。   云清澜眸光重又转向黄显觉。看如今这黄显觉面如死灰的反应,供出萧墙和飞仙台竟是比供出吕莲生还要可怕。   可督造飞仙台尚且还用了陛下的名头,这难道不是比吕莲生贪墨更好遮掩?   不,不对。   云清澜心中一突,背上忽地爬出阵阵冷意。   拿这么多赈灾的银子去造飞仙台,此事关乎国计民生,一个弄不好就会引起朝中大乱得不偿失,如此一番只为讨陛下欢心,吕莲生还没那么蠢。   所以这件事背后真正的人,只能是——   陛下。 第75章 推云换日   如此, 一切也便说的通了。   花满楼中,刘志说赈灾的钱上面拿了六成,当时他说的含糊, 云清澜也想当然的以为他们的上面就是吕莲生,可却忘了吕莲生的上面还有人。萧墙口出狂言, 扯着吕莲生的大旗就敢拿云家的将, 花难民的银, 实际上逞的, 也不过是李玄臻的威风。   如今吕莲生被推上高位盛极一时,说不定也是在为李玄臻遮掩。   云清澜瞬间只觉如坠冰窟。   为何朝中她参奏刘志等人贪贿之事被重拿轻放,为何吕莲生之流有恃无恐, 为何他们敢冒着违抗圣命的风险在抚恤赈灾上屡次动手脚——这些账册都是陛下亲自看过的账册, 其间出账分明,粗粗一算就早超十万两之数, 若非默许,陛下又怎会看不出问题?   朝廷想着俺哩。   眼前浮现出在衡芜山中浴血厮杀的龙虎军将士, 郑老伯的话也再度在云清澜耳边响起,他们走马灯似地闪过脑海,恍若一个个浪头扑面而来,打得云清澜摇摇欲坠。   她们云家披肝沥胆, 前赴后继所守护的王朝,难道就这么不堪入目?   被万民敬仰, 奉若天神的武昭皇帝, 到头来难道竟就是这幅面孔?   其治下武昭三十七年间的太平盛世海晏河清,难道就都是假的?   不, 还是不对。   云清澜目光重又落到手中账册上。   李玄臻早不是个初出茅庐的帝王了。   尽管在后十年里沉迷修道渐有些不问政事, 可能在三十七年间高坐明堂的君主, 还不至于做出这等遗臭万年的昏君行径。更何况他为给成仙一途偿清业障,甚至愿意亲设请神宴将被其手刃的皇室兄弟请进皇祠祭拜,若如今又因建造飞仙台而致使民不聊生饿殍遍野,那岂不又是一桩天大的孽债?   云清澜再次打开手中账册,就着月色对账中条目一一查阅,果然又被她发现些许异样——账册中发放给飞仙台梓人和杂工的银钱,跟郑老伯所言对不上。   按郑老伯所说,飞仙台最低等的杂工,每日工钱八文,而若是精于建筑雕刻的梓人番匠每日则约莫能有二十文。可按这账册所记,飞仙台杂工每日二十文,梓人番匠则按照熟练程度每人每日能给到六十到八十文。   这一来一回光是工钱,账面与实际间的差距就足有三倍之多。飞仙台工人成千上万,再加上耗费的石材木料,萧墙之流欺上瞒下,前贪后扣,其间被吞没的银钱早已过千万。   是以仅就飞仙台工事来说,李玄臻虽默许吕莲生一行拆东补西,但问题的症结终究还是在其下官员的贪贿之行上。   云清澜放下账册,沸腾的心绪这才稍微平息一些。   有些事,君臣间心照不宣,摆不得台面上,也见不得光。   李玄臻或许也曾暗示吕莲生起一座足以千秋万代永垂不朽的飞仙台,但怎么起,怎么造,度量终究还是掌握在吕莲生手里。   这些人自觉意会了李玄臻的意思,借着为陛下办事的由头,从户部调取银钱自是轻而易举,他们帮着李玄臻做这些见不得光的事,也顺便给自己捞捞油水。其间差额数以千万,萧墙一人或许没这个胆子,但既有了李玄臻的默许,吕莲生一脉的官员难免不会闻风而动,层层盘剥下受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至于账册呈报上去,虽说有所出入,但陛下久居深宫,朝中官员又惯是报喜不报忧,他一不知民间境况,二或也不知国库实情,其间差额,在李玄臻眼中,许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至于他知不知道这些多出来的建造飞仙台的钱从哪来,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不闻不问,便权当装聋作哑。   云清澜将飞仙台账册和户部银册一并收入怀中,这些事,还是要如数呈报到陛下面前才行。   云家为武朝征战百年,她终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武朝早就已是鼎铛玉石,决疣溃痈——若当真如此,那那些为守护武朝江山而血肉狼藉,马革裹尸的将士,又当如何自处?   她只有将满腔怒火都对准吕莲生。   至于这账册中记录的石材木料是否与实际有所出入,云清澜心中略微沉吟片刻,看来她还是得亲自去飞仙台走一遭。   云秦二人将黄显觉捆在账台后的太师椅上,又随手撕下案上几张素纸团成一团塞进其口中,二人紧接着又在账房中四下搜寻一圈,确定没什么疏漏,才趁着侍卫巡逻的空荡悄无声息地潜了出去。   可他们刚刚跃上墙头,便听账房中忽地传出一声巨响,紧接便见黄显觉背着身后的太师椅连滚带爬地自房中冲了出来。   黄显觉一个踉跄被太师椅压在地上,他费力地抬起头,然后吐出口中纸团,扭着脖子冲着云秦二人的方向大喊一声:“抓贼人!”   “快抓贼人!”   黄显觉连声高叫,直叫得额角青筋暴起目眦欲裂,他死死瞪着云秦二人的方向,这两人拿了账册,绝对不能让他们跑了!   不然,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云清澜和秦朝楚对视一眼,然后极快地跃下户部高墙,一转身就隐入到街市旁的狭窄小巷中。   可户部的人却还是极快地追了上来。   小巷错综复杂,云清澜和秦朝楚却都对京都街市都不甚熟悉,他们在巷中兜兜转转,眼看着户部的人就要追上来。云清澜见状心下一横,脚下突然用力踢起路边几块碎石,然后借着巷边围墙高高跃起,在空中略微侧身抬脚一踢,碎石便如流星赶月般向着身后的人爆射而去。   电光火石间碎石击中追在最前的几人,这几人被冲得身子猛然一滞,追击之势骤缓,连带着后面的人也受到阻碍,哗啦啦顷刻间扑倒一片。   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也借着这个空挡成功拐进中元大街。   已至后半夜,宽阔的中元大街上寂寥无人,云清澜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就忽地听到背后响起一阵铁甲银刀的铿锵声。   紧接着似有马蹄声在前方响起,云清澜缓缓抬头,待看清来人后不由得心下一沉。   没想到姚荣远的人竟来的如此之快。   身后是重重围堵而来的一众在都城巡防的禁军守卫,眼前则横入一队骑兵。他们手持银枪身跨铁马,正是禁军卫队里最难以应付的铁骑营。   “什么人竟敢在京都放肆!”寂静长街上响起一声暴呵,紧接着姚荣远在身后一众禁军守卫中策马而出,一双虎目遥遥看向街中围着黑纱的云秦二人。   云清澜面色愈沉,她缓缓停下脚步,与秦朝楚二人背靠背提防着两侧街头禁军的动静。   满脸是血的黄显觉也终于在这时姗姗来迟。   “姚将军!姚将军!”黄显觉气喘吁吁地在姚荣远马边停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这两个贼人,偷了、偷了吕相的账册!”   黄显觉这话就说的十分巧妙了。   他既说账册,不说是户部的账册,也不说是皇上的账册,偏偏说是吕莲生的账册。看来云清澜今日是来的巧了,拿走的银册是他们还未来得及粉饰改动的原册,怪不得一笔一笔记得那般明目张胆。   “不过两个小贼,黄大人不必心急!”姚荣远听罢沉默片刻,继而忽地大笑一声,可看向云秦二人的眼中却明晃晃地带出杀意,“胆敢在本将眼皮子底下偷东西——弓箭手!”   姚荣远大呵一声,紧接着队形变动,护卫在前的禁军下蹲,密密麻麻的弓箭自其背后显出形来。   张弓上弦,冷浸浸的长箭遥遥指向云秦二人,带出狰狞肃杀之气。   “五皇子,禁军守卫人多势众硬敌不得,眼下看,我们也只能在铁骑营这边寻找机会。”   云清澜眸色沉凝,一边暗自观察着两边兵士,一边对秦朝楚低声道。   他们一个是来访和亲的稷元太子,一个是戍边守国的武朝将军,如今夜闯户部还抢走账册,不论谁被姚荣远捉到,都必将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云清澜捏紧手中短匕,心下沉沉。   这短匕只作防身,三寸刀刃更难挡那两尺长箭。她今夜本为赴宴,没带随身的无涯剑,秦朝楚更是赤手空拳。   只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粗粗看去,铁骑营这侧兵马只有十数,看来是召集匆忙,匆匆间只召来一队,若是他们能破出合围,再顺手抢得一匹马,倒也有脱身之机。   只不过身后姚荣远带着弓箭手虎视眈眈,他们若稍有异动,必将引来万箭齐发。   “云小姐,推云换日。”   云清澜正暗自思索脱身之计,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   推云换日是云家武技,其间以技化力以柔克刚,出其不意角度刁钻,有四两拨千斤的奇效。先前云清澜与姚荣远对阵时将其一招制敌,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可她手中如今只有一把短匕,如何能推云换日地弄来一匹马?   云清澜不解其意,茫然间握在手中垂在身侧的短匕却忽地被身后人接了过去。   紧接着一只温凉手掌缓缓覆了过来。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曲,就将云清澜的手包裹其中,然后在云清澜手掌上微微捏了一下似是示意,继而又缓缓收紧。   其间意味已不言自明了,云清澜猛地一滞。   拨云换日全看手法,其间以小搏大,既可以用物,也可以用人。   云清澜缓缓扭头。   再看秦朝楚,被乱箭所指,他却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觉察到云清澜的动作就也跟着偏头看向她,眸光温和,似是鼓励。   一如二人身处狼窟时。   云清澜沉默片刻,最终摊开紧攥的手掌,与秦朝楚十指相扣。   作者有话说:   来迟了来迟了,磕一个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第76章 何人为吾   “拿下他们!”姚荣远大喝一声, 指挥着排成一列的弓箭手远远威慑云秦二人,继而又命追在最前的禁军守卫缓缓向其逼压而去。   看样子分明是要活捉。   这边秦朝楚被云清澜回握,他先是一愣, 既而笑的更开,看着缓缓逼迫过来的守卫, 云秦二人停顿片刻, 待前排兵士靠近些, 遮挡住其后部分弓箭手的视线, 才突然暴起,电光石火间向着身后铁骑营方向直奔而去。   “放箭!快放箭!”   变故只在瞬间,谁能想到这二人在这般境地下竟还敢突围, 看着那两道直冲铁骑营而去的背影, 姚荣远心底冷嗤一声:真当他铁骑营的战马是纸糊的不成?!   霎时间姚荣远杀心骤起,眼中也随之涌出煞气, 他命压过去的兵士俯爬在地,又令弓箭手列成一排, 张弓搭弦,数十道箭矢向着云秦二人的后背疾驰而去。   趁着姚荣远调整禁军阵型的空挡,云清澜和秦朝楚已相携着朝着铁骑营方向突进了一段距离,而铁骑营那边也极快地反应了过来, 他们举枪持盾横成一排挡在阵前,铜墙铁壁地拦住二人去路。   面前铁马金戈, 身后箭落如雨, 可狂奔的二人却脚下不停。乱箭中他们身姿灵活步伐迅速,再加上夜色遮掩, 禁军放出的不少箭都落在了空处, 但也总有几只不偏不倚地冲着二人背后直袭而去。   可在箭簇即将落到后背的瞬间, 前冲的秦朝楚却突然身子一顿,紧接着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转过半身。他抬起手,其间银光乍现,定睛看去正是方才从云清澜手中接过的短刃,手起刀落间只听得铿锵两声,那飞至近前的几只利箭就被其纷纷打落在地。   秦朝楚接得漂亮,但这般扭曲怪异的姿势下自然也无法再向前疾奔。   果不其然,击落利箭后的秦朝楚身体虽然半转过来,前冲之势却不减分毫,气力拉扯下他失去平衡,身子一歪眼看就要被绊倒在地。   “抓住他!”姚荣远当即暴呵,甚至一马当先地朝着即将跌落在地的秦朝楚疾冲而去。   正此时跑在前面的云清澜却突然弯下了腰。   像是事先就已计划好似的,秦朝楚身子后仰,那倾倒的后背就恰巧抵在云清澜弯下去的腰身上,秦朝楚就势在云清澜背上稳住身形,紧接着腰腹用力翻身而过,远远看去就像在云清澜背上滚了一圈,就又冲到了前面。   有云清澜这突如其来的一托,二人被箭矢打乱的步伐重又合整,其间配合默契竟好似一人,灵巧漂亮地完成一波抵挡,紧接着继续向前冲去。   “再放箭!再放箭!”众目睽睽下姚荣远只觉自己好像被这两人给耍了,眼见云秦二人就要突到铁骑营面前,他又是一声高叫,一边策马急追一边命铁骑营高举铁盾长-枪将二人拦下。   再度冲到前面的秦朝楚在此时又是一跃。   这一跃并不高,远远看去也就堪堪跟骑在马上的铁骑营手中盾牌高度持平,若是以这般高度冲向铁骑营,只怕秦朝楚当即就会撞上铁盾头破血流。   莫不是黔驴技穷了?   诧异间只见秦朝楚跃至空中,身子却不急着向前,而是在空中不疾不徐地调整出一个向上俯冲的姿势,继而缓缓下落。   其后紧跟的云清澜也在这时动了。她脚下加快,在秦朝楚即将落地前冲到其身下,紧接着双手举到空中与秦朝楚的手握在一处。   手掌被人包裹,云清澜心下经不住又是一突,她微微抿唇,粗粗按下心间思绪,紧接着错开手,细腻掌心转而贴上秦朝楚结实的小臂。   秦朝楚露在空中的小臂肤色白皙线条分明,其手臂筋脉隆起,云清澜的手贴上其臂上肌肤,指尖划过就觉其下肌肉瞬间层层收紧。   云清澜的手最终停在秦朝楚手肘处,紧接着两只手以一个奇异的角度一推一拉。   这一推一拉彻底调转秦朝楚的身体方向朝向半空,推拉间更是将各处力道都收束至一处,电光石火间秦朝楚脚尖亦在地上一点,几股合力下其速度骤然加快,一跃再度跳至半空,朝着不远处铁骑营中的一人疾冲而去。   “把他给我射下来!”   秦朝楚跃至高处,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姚荣远此时也已察觉出这二人的意图,当即命弓箭手全数瞄准半空中的秦朝楚。   霎时数箭齐发,看着那道映在箭雨下不疾不徐的素白人影,云清澜整颗心都不由得随之揪紧。   秦朝楚跃至高空无处借力,周身空无一物更活脱是个靶子,乱箭袭来他不闪不避,只手持短匕,蒙头朝着铁骑营的方向冲去。   噗——   噗——   紧接着就是两道利箭刺破血肉的声音响起。   眼看被利箭洞穿肩头,可秦朝楚自己却仿佛无知无觉似的,利箭入体也只让他在空中迟滞片刻,继而从天而降单膝曲起,抬脚就将铁骑营间的一人从马上踢了下去。   这一踢瞬间在铁骑营中破开个口子。   “上来!”秦朝楚横落马上,掉转马头冲着云清澜大喝一声伸出手。   云清澜也在这时冲到铁骑营前,铁骑营将士见状急欲合围,秦朝楚就单手拿着先前被他踢下马去的兵士手中长-枪斜斜一扫。   长-枪在身前划出个半圆,也给云清澜争出分秒之机。   就着秦朝楚的手翻身上马,云清澜勒紧缰绳,紧接着厉喝一声:“驾——!”   二人一马破开重围扬长而去。   “姚将军!他们跑了!”争斗突围只发生在刹那,待黄显觉回过神来,就只看见两道渐隐于夜色的背影,忍不住大叫道。   “黄大人急什么。”姚荣远站在原地,看着云清澜秦朝楚二人遁逃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继而两眼微眯。   刚才那贼人的招式,看着可是眼熟的很呢。   中元街上二人一马疾驰而过,奔逃间云清澜忽地感觉肩上一沉。   是秦朝楚的身子软软压了过来。   “五皇子!”想起秦朝楚身上中的那两箭,云清澜心下一突,一边策马狂奔,一边侧过脸低声唤他,可等了半天,却始终听不到身后人动静。   秦朝楚住在城北,从这里过去还要一段距离,若是生出动静再引来禁军,只怕又会引起诸多麻烦。   眼下不知秦朝楚伤势如何,云清澜沉思片刻,随即咬咬牙,带着秦朝楚朝另一侧跑去。   待云清澜将秦朝楚放在云府西院的床榻上时,秦朝楚已然是不省人事。   他肩头左腿处各中一箭,一身新做的素锦云纹的长衫早也被血染得殷红,云清澜粗粗看了看,腿上那箭伤看着不深,只是肩膀却几乎被那利箭洞穿。   看着秦朝楚眨眼间就血色尽失的面颊,云清澜无意识地抿抿唇——其实他没必要为她如此拼命。   他是稷元太子,就算跟着她夜闯户部,被人捉去最多也只会引来朝中一片不轻不重的声讨,即便被人怀疑心思不纯,但如今两国议和,难道陛下还能真将他如何?   更何况户部贪贿只是武朝内政,他这个稷元太子就算掺合进来,也影响不了什么。   最多就是她的身份被人揭穿,女扮男装的欺君大罪,朝野哗然,按律当斩。   云清澜敛下眉。   她生在兄长的影子里,二十年都学着去做另一个人,祖父高瞻远瞩未雨绸缪,如今的她终于一如祖父所期待的那样派上用场。   乱箭射来的那一瞬,她也想过若是被射中会怎样。   活着,她是云青风,死了,她会不会变回云清澜?   云清澜站在床边沉默片刻,须臾间不知乱七八糟地想了些什么,倏尔她回过神来,又急忙在房中四下翻找一番,不多时就找出自己先前放在房中的药箱来。   所幸她后来虽不住西院,但房中的东西却都被柳莺飞纹丝不动地保留了下来。   云清澜小心翼翼地将秦朝楚衣襟半解,那被利箭洞穿的血淋淋的肩膀就赫然映在她眼中。云清澜在那血肉模糊的肩上定定凝了片刻,随即掏出一块绢帕。   她俯在秦朝楚肩头,细细擦着其肩上血迹,离得近了,秦朝楚身上的清冽气息就混着浓浓血腥味涌进鼻腔,叫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可还未来得及上药,院中就忽然响起一道焦急的喊声。   “少爷,少爷!”是柳莺飞身边的兰铃循着房中火光找了过来,“您怎么在这里?可叫奴婢好找!”   “什么事?”云清澜停下手缓问出声,这才发觉方才替秦朝楚一番擦拭间竟连鼻尖都沁出汗珠。   “老爷找您。”兰铃站在门外顿了顿,“听说是禁军的姚将军来了,正在堂前叫着要见您。”   云清澜捏着绢帕的手紧了紧。   兰铃又道:“老爷让您马上过去。”   云清澜迟疑片刻,扭头看了眼床上昏睡的人影,终是低低应了一声。   待云清澜换了衣服来到堂前时,正听姚荣远在与云杉争闹不休。   “柱国将军,云将军夜闯户部,还偷了户部账册,此事是不是你授意的?”姚荣远凑到云杉面前,阴测问道。   “老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云杉背过手,半转过身子不愿意理会他,“这几日我孙儿都在家中闭门不出,何时去了户部?”   “既没去户部,那为何本将前来拜访云将军却避而不见?”姚荣远冷哼一声,“莫不是心虚?或者急着给相携的贼人拔箭疗伤?还是说——他云青风根本就还没回来!”   问到最后,姚荣远语气笃定,似是已拿准了云清澜此刻不在府中一般。   姚荣远聒噪野蛮,如今又小人得志,云杉素来看不上此人,眼见其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他冷哼一声,背过脸不愿理会。   “姚将军说,我方才去了何处?”   堂中陷入沉默,站在屋外的云清澜就适时出声,她揉着眼睛走进堂中,在二人前站定,看样子像是刚睡醒一般。   看着突然从屋外走进的云清澜,姚荣远一愣,先是上下打量一番其衣着,才冷声笑道:“云将军换衣服的动作倒是快,难怪能潜到户部偷走账册!”   “姚将军亲自来见,在下不换身衣服穿得体面些,难道还要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云清澜眉头微皱,仿佛听不懂似地,“还是说姚将军习惯如此待客?”   此言一出,当即引得姚荣远面上青红交错。   “云青风你休要在此胡搅蛮缠!”姚荣远怒喝一声,转而抬手直指云清澜,“方才户部那贼人使的招式,分明跟那日武场上你用在我身上的一摸一样!废话少说,快将另一个贼人也一并交出来!”   “虽不知姚将军说的户部贼人是什么,但姚将军说的招式可是推云换日?”云清澜似听懂了一些,她点点头,又接着道,“推云换日虽是云家武技,但也不是只有云家一门习得。”   她神色淡淡:“况且在下这几日一直在家中陪伴母亲闭门不出,姚将军既说使出那招式的人是在下,可夜色深重,姚将军可当真看清了?又或者,有什么证据?”   “这要什么证据!那人不是你还能是谁?你口口声声说你在府上闭门不出,那除了你们自己府上的人,你可还能拿出别的证据?”姚荣远厉喝一声,“拿不出证据,此事你就休想再推诿!”   “不对啊,姚将军。”正此时,一路而来跟在身侧云里雾里的黄显觉好像终于听明白了点什么,他看了看云淡风轻的云清澜,又看了眼怒火中烧的姚荣远,犹豫片刻冲姚荣远道,“之前账房中下官分明听见,夜闯户部的那两个贼人,有个女的。”   作者有话说:   信仰崩塌需要时间,先看小云儿乾坤大挪移(bushi)   今天开工日,明天照常请假一天噜噜噜 第77章 吾为何人   “女的?”姚荣远一愣, 继而微微蹙眉,“夜黑风高的,你看清楚了?”   黄显觉面上显出迟疑, 他低下头仔细回忆一番账房中的情形,继而才又抬头神色笃定道:“账房虽一片漆黑视物不清, 但其间那女贼曾同在下有过言语, 确是个女声, 不会有假。”   “那这女贼, 可是受伤的那个?”姚荣远又问。   这两个贼人虽都蒙着面,可看其身形一高一低,即便离得远却也不至于会让人将其混到一处。黄显觉在心中再三确认, 继而应道:“是那个没有受伤的。”   姚荣远又是一愣, 看向云清澜的目光带出审视。   难道云青风受伤了?   可姚荣远凑上前去左右打量,只见面前清秀俊朗的少年神情坦然, 气息沉稳,站在堂中更是不动如松, 若是一个连中两箭的人,可没本事这么稳当地站在这里。   难道……真是他弄错了?   “你真的是云青风?”姚荣远迟疑问道。   “姚将军莫不是在说笑话?”云清澜淡淡瞥了姚荣远一眼,嘴角勾起一丝笑,好整以暇地问他, “在下不是云青风又会是谁?”   他最烦云青风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几年前如是, 几年后亦如是。姚荣远暗自咬牙, 急赤白脸地争辩道:“说不准是那个云清澜假扮的!”   “哦?那姚将军可要好好看看。”云清澜淡笑一声,索性站直了, 任由姚荣远对其上下打量。   她模仿了兄长二十年, 兄长的一言一行, 一颦一笑,早都已被她融入骨血,刻意为之下即便是柳莺飞见了都要在二人间困惑几分。姚荣远与兄长算不得相熟,也压根没见过闺中时候的云清澜模样,又如何能将他们分辨的清。   更何况柱国将军府的大小姐云清澜该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恐怕连云清澜自己都不知道。   云清澜心底带起一丝恶意的嗤嘲,却不知是对谁,只顿了顿又道:“不过小妹如今已被封郡主,便是我这个兄长见了都要先行礼问安,姚将军如此直呼小妹芳名,是否有些冒犯?”   正此时负手立在一旁的云杉也突然冷冷出声:“长宁早在年前就已远嫁达腊,姚将军此言,是想说我云家欺君不成?”   此刻的云杉面色阴沉,看来当真是因着姚荣远这一句话恼火了。   姚荣远愤愤地不说话。他逞口舌之快,又如何不知面前人实打实就是云青风。   且不说那云家小姐体弱多病的身子,武昭二十一年一次风寒就能差点要了她的命,就说其在众目睽睽下远嫁达腊,她如今就不可能还在京都。   姚荣远目光闪烁,面上亦是阴晴不定。   账册被窃事关户部诸人的项上人头,在此事上黄显觉定不会信口胡说,本以为是朝中参奏后云家按捺不住对户部私下调查,如今看来这贼人却是真的另有其人。   虽说吕相也曾暗中叮嘱他们找机会寻些云家的错处把柄,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得先将户部那两个贼人给找出来。   姚荣远心下思量一番,最终冲云杉沉沉抱拳道:“柱国将军息怒,此事是末将思虑不周,深夜叨扰柱国将军,末将这就走。”   随即转身摆手,便带着黄显觉和一众禁军离开了。   姚荣远带着禁军浩荡而来,又在须臾间匆匆离去,厅堂中一时只剩云杉云清澜祖孙两人。   “到底发生了何事。”静默中云杉终于沉沉开口。   云清澜沉默片刻,终是将夜访户部之事悉数托出。   “飞仙台是陛下计划了十年的工事,”看着云清澜呈递的账册,云杉对此不置可否,“溥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不过是想给自己建座行宫,这算不得什么事。”   “至于吕党贪贿,”云杉顿了顿,似也不喜吕莲生之流这番作派,却还是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也算不得什么事。”   “祖父。”云清澜抿抿唇,祖父不晓珠算之事,再加上云家拥护武朝皇室百年,说好听点是将门忠骨,说难听了就是騃童钝夫,凡是李氏皇帝做下的决定无一不是振臂响应,她斟酌片刻,低声道:“吕党之流贪贿数巨,孙儿担心长此以往只怕引起民间动乱,危及江山。”   云杉闻言眉头微蹙,默然片刻淡声应道:“既如此,那此事你日后寻个合适的时机透露给陛下那边。”   说罢话锋一转,睨着云清澜凉声道:“今夜你在人前露了真声?”   假扮兄长之事云杉筹谋多年,自是早将二人音色不同之事也一并考虑了进去。既要假扮兄长,云清澜自小便学着模仿云青风说话的语气、姿态和声音,十几年下来,早就练出了一副能在男女之间切换自如的嗓子。   云清澜垂下头,也不辩解,只低声应道:“孙儿···知错。”   “知错?”云杉冷哼一声,“这些日子你上蹿下跳,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   “孙儿是···”云清澜顿了顿,乌黑的眸子黯淡下来,“云青风。”   夜色下不知是谁哀哀叫了一声。   当年云杉让云清澜做云青风的影子,为了叫云清澜绝了其他心思,甚至还想直接把云清澜的名字也改成云清风,要不是向来温顺的柳莺飞突然转了性似地在云家祠堂大闹一通,云清澜如今或许连一个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此刻的云清澜就像一只突然被晒干水分的植物,一言不发地层层枯萎下去,连着筋脉都是干瘪的,她垂着头,终于想起了些自己存在的“价值”:“待此间事过,孙儿就去达腊把兄长接回来。”   “接回来?”云杉两眼微眯,“长宁远嫁达腊,已是达腊王妃,你接她回来做什么?”   自从兄长武功尽失替她远嫁后,云杉就再没有用青风之名称呼过兄长,每每提起,都是一句“长宁”。   云清澜一愣,却终于在此时明白了些什么。   她本以为祖父偏爱兄长,为保兄长一世无忧,才以备不时之需地让她成了兄长的影子,却没想到在祖父心中,兄长竟也是弃子。   对上云清澜那错愕的不可置信的目光,云杉鼻间喷出两道冷气:“你且收收那些乱七八糟没用的心思。”   “我云家统掌千军,百年来屹立不倒,靠的可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云杉背过身去,声音雄洪如钟,“风儿能征善战,是万里挑一的将军,如今荣光尽数归于你身,怎地还亏待了你不成?”   云清澜抿抿唇,许是这些时日被秦朝楚“云小姐”“云小姐”地叫多了,她竟真生出几分自己就是云清澜的错觉来。   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她已如此这般地过了二十年,难道,难道还能再有什么转机?   想着还在西院重伤昏迷的秦朝楚,云清澜心中忧虑,敛下眸子低低应了一声正欲告退,却听云杉又冷声道:“这么急着回房,是放不下那个稷元太子?”   方才回禀时云清澜刻意隐去了与她同行之人的消息,却没想到祖父竟已经知道了。   云清澜心下当即一突:“祖父!”   云杉背对着她,烛影里的雄厚背影一如难以攀越的高山,巍然不动,只有沉凝幽深的质问缓缓传来:“有季家的前车之鉴,老夫让你少与那稷元太子相交,你是听不进去?”   他声音里蕴着怒:“如今不光跟着他夜闯户部,还把人带到府上来了!”   “祖父,秦太子他受伤了。”云清澜急声道,“若不抓紧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箭既是禁军所放,日后即便稷元翻出来,那也跟我云家没什么关系。”云杉凉声道,“把他扔出府去——这稷元太子居心不良,死了也好。”   “祖父!”云清澜一惊,一股无言的恐慌自心中席卷而出,她焦急地上前几步,“秦太子是为救孙儿才受如此重伤,孙儿不能置之不管!”   “你是对他动了心思?”云杉冷不丁反问一句,他转过身,看着面露惊慌的云清澜,顿了顿又冷声道,“那老夫更留他不得!”   “来人!去把西院的人扔出去!”   “祖父!”秦朝楚伤势那么重,若是就这么被送出府,只怕都捱不到天亮。云清澜心下愈急,心念电转间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哀声求道:“祖父,清澜知错!求祖父让清澜给秦太子治伤,日后,日后——”   云清澜咬咬牙:“日后清澜定与其再无瓜葛!”   云清澜重重地磕在地上:“清澜求您!”   “你叫什么?”寂静中蓦然响起一道沉怒的声音。   那一声又一声的清澜听得云杉眼中积起风暴,他虎目微眯,山雨欲来间定定看向云清澜。   云清澜跪在地上的身子激灵灵地一滞,半晌才讷讷道:“青....青风。”   她一时心急,竟忘了自己的身份。   “既然还知道自己是谁,那就做好自己的事!”云杉长袖一甩,“三番两次跟稷元太子勾结,我云家,没有这种吃里扒外的将军!”   “祖父!”云清澜又喊了一声,嗓音嘶哑,眼角也泛起红。   可云杉却早已不再理会地背过身去。   没人能忤逆云杉。   看着那道雄壮如山岳的背影,云清澜挺直的脊梁终于一点一点弯曲下来,她佝偻着身子,像初在中元大街上见到的郑老伯一般,任由命运和世道一点一点,逼压着她,佝偻起身子。   “柱国将军。”   院外忽然响起一道缥缈的声音。   那声音自远空而来,气若游丝,说完半句后还气力不支地歇了片刻,才继续道:“您中年不幸五子尽失,但晚年却得了一双龙凤,可惜您目不识珠,竟要生生将其中一人折去。”   秦朝楚拖着步子缓缓在院中站定,继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听声音似是累极,可面上却又是极其浅淡的,不急不缓地抬眼看向云杉:“您纵横一生,可谁能想到如今竟会变得如此畏手畏脚。”   他醒了,竟还走到了这里!   云清澜一惊,刚想上前查看秦朝楚伤势,云杉的声音就再度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竖子小儿,也敢来指点老夫!”云杉看着面色惨白的秦朝楚冷嗤一声,“天大的胆子敢夜闯户部,如今落到老夫手里,你难道不怕老夫把你杀了,或将你拿到陛下面前!”   “且有何惧?”云杉语露威胁,秦朝楚却扯着嘴角混不在意地一笑,“您既不愿与稷元所有牵扯,那今日这事您自然也更不会参与。”   “你倒是还算聪明,既如此就滚吧!”云杉冷哼一声,“骑墙小贼,难道还在这等着我孙儿救你?——老夫虽不愿与尔等沾上关系,但你既对我孙儿起了贼心,光这一条就够老夫杀你!”   “祖父!”须臾间云杉面色一厉杀机骤起,云清澜急急唤了一声,正欲说些什么却又突然被秦朝楚打断了。   “在下自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也确对云小姐倾慕已久。”秦朝楚一边说着,一边又缓缓往前近了几步,“但也不会让云小姐为了在下,抛却自己的身份。”   离得近了,云清澜甚至能分明地看清秦朝楚身上那穿肩而过的凛凛箭光。   姚荣远来的太快,仓促间她来不及替秦朝楚拔箭,只能粗粗处理一番,将箭尾剪去,留一段破出肩头的箭尖。   秦朝楚在门前站定,随即抬手握在那锋利的箭尖上,手下用力,指间便顷刻渗出血来。   血肉模糊,断箭亦在其中被缓缓拔出,寂静无声中只能听见血肉骨骼与箭杆摩擦间发出的一丝细微却又令人胆寒的声音。   可秦朝楚凝视着云清澜,笑意盈盈。   “您只道云家将军横刀立马受万人敬仰,可您却不知道——”   断箭叮当一声掉在地上,顿时鲜血狂涌,秦朝楚的面色也骤然苍白下去,可他淡淡一笑,却还是略有些艰难地站直身子:   “真正的云小姐有多珍贵。”   轰——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间炸开,它们破土而出,又噼里啪啦地炸至头顶,只叫云清澜的汗毛都根根伫立。   云清澜跪在地上半扭过身,那浑身是血的男人就摇摇欲坠地站在她身后,屋外月光倾泻而下,照在他背上,又在她面前投下阴影。她看不清男人的神情,只觉那对漆黑瞳仁里正盈出月光。   云清澜看着那眼眸。   里面月潭如旧,盛满柔情碧波,和,她自己。   厅堂死寂,似只能听见秦朝楚的血滴落在地上的声音,众目睽睽下他晃着身子对云杉拱手一礼,继而微微笑道:“在下告辞。”   说罢柔柔地看了云清澜一眼,便拖着步子缓缓转身离去了。   不多时人影隐于夜色,只剩清冷月光落在院中,照出一道细弱绵长的血迹。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老夫倒要看看你又能硬到几时。”云杉回过神来,望着秦朝楚离去的方向冷哼一声,继而冲身边老仆叮嘱道,“送少爷回房。”   老仆闻声上前,走到云清澜身边正欲将其扶起,却不防寒光忽闪,无涯剑冰冷的剑锋倏尔绽在这寂寂深夜。   “云青风!”   看着横剑挡于身前的云清澜,云杉厉呵一声,沉沉地压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祖父,秦太子是因为孙儿才身受重伤,此事孙儿不能坐视不管。”云清澜抿抿唇,在地上再一叩首,“祖父——”   她顿了顿:“清澜告退。”   说罢便径直站起身往外走去。   “你拿什么救他!”云杉怒不可遏,“你既要踏出我这府门,就不是我云家人,那也什么都不许带走!”   闻言云清澜的身子顿了顿,看着院中青石板上蜿蜒的血迹,她紧紧手中的无涯剑,终是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从云杉的院中走出,云清澜却感觉自己像是忽地挣脱出一片泥泞的海,月光洒满前路,她看着被月色氤氲出朦胧虚影的狭长回廊,须臾间不知想到了什么,脚下越走越快。   但夜色太长。   云清澜循着血迹追出来,可那血迹却在出了院子后就消失了,她一路追出府门,却只见中元大街上空无一人。   夜色里那涨满胸口又激荡至脑顶的沸腾思绪渐又重归沉寂,云清澜伶仃一人站在街中,惶然地来回张望——   她找不到秦朝楚了。   作者有话说:   在回廊上云清澜想起了什么捏? 第78章 此地穷途   萧瑟长街上, 一道细瘦薄影缓缓蹲下身子,云清澜将脸埋进膝间,巨大的恐慌和失落几乎将她吞没。   秦朝楚受了那么重的伤, 他能去哪?   云清澜攥紧手中的无涯剑,是被祖父的人带走了, 还是被姚荣远抓到了?可方才她在府中时分明未曾听到祖父再发号施令, 难道···是姚荣远又带人折回来了?   “少爷。”   云清澜心乱如麻, 正胡思乱想间, 一道轻柔的叫喊声忽地自背后响起。她身子一僵,惘然回头去看,却发现兰铃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兰铃是跟着娘亲一道自小长大的丫头, 本来娘亲出阁, 她也就到了离府的时候,可谁知世事难料, 云一郎一朝战死,柳莺飞新妇变寡妇, 每日独守空房郁郁寡欢,兰铃放心不下,便想着再陪一陪她。这一陪,就是二十年。   如今兰铃上了年纪, 眼角渐也浮出细纹。   她弯腰站在云清澜身后,见云清澜扭头就不动声色地四下看了看, 才对云清澜低声道:“少爷, 请随奴婢来。”   虽不解兰铃何意,但云清澜还是游魂似地跟着她一路避开人群绕到了云家后门。   后门墙角紧挨着停了一辆堆满干草的板车, 兰铃快步上前, 抬手将铺开的干草都抱到一边, 其下就露出了个熟悉的人影。   “五皇子!”   云清澜三两步扑跑到板车前,却见秦朝楚双目紧闭浑身冰凉,肩胛处撕裂的布帛被血染得殷红,露出其下狰狞的血窟。   秦朝楚静静躺在干草中,悄无声息,只有胸口微微起伏。   还好。   云清澜终于舒出口气。   “多谢兰姨。”云清澜扭头看向兰铃,目露感激。   秦朝楚这幅模样,若不是兰铃及时将他藏身在此,恐怕早倒在路边被姚荣远捉去了。   “是夫人的意思。”兰铃一边说着,一边又从门后牵出匹马,“玉狮子认主,奴婢着实叫不动,只好先给少爷找了匹寻常的马。”   “后院家仆都被夫人遣到别处去了,”兰铃将缰绳放到云清澜手里,又左右看了看,才轻声道,“小姐别怪夫人,夫人她,她念着小姐,可也只能帮到这里。”   柳莺飞也逆不了云杉。   想起临走前自家夫人那满是疼惜的通红双眼,兰铃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老爷也真是狠心,眼下姚荣远在京都四处搜捕贼人搅得是风声鹤唳,这时候将二人赶出府,不是把两个孩子往绝路上逼?   便只看这两个孩子造化如何了。   云清澜胯上马,又寻了个根带子将昏迷的秦朝楚绑在身后,她在女子中算是高挑,可秦朝楚却也身高腿长,软软趴下来俯在云清澜身上,一眼看去好像是把云清澜整个人圈在怀中一般。   “兰姨,代我照顾好娘亲。”云清澜从秦朝楚怀里冒出半个头,怕秦朝楚弯在她背上喘不过气,云清澜又挺挺腰身,把秦朝楚的身子往起撑了撑,这才一扯缰绳,带着秦朝楚绝尘而去。   云清澜循着小路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城北。   断箭已拔,方才在板车上云清澜又扯下截衣袍给秦朝楚粗粗包扎了一番,虽暂时止血,可秦朝楚身上伤口太大,若是不及时用药,恐仍有性命之忧。   如今天色未亮,姚荣远又带着禁军在城中四下搜查,云清澜左思右想,却也只有将秦朝楚带回城北客栈这一个法子。   小心翼翼地避开各处禁军,云清澜自一处不起眼的漆黑小路打马而出,可她刚在街边探出身,一扭头就远远看见唐干引姚荣远二人正站在客栈门前对峙。   两边都是虎背熊腰的将军,一身血灌刀凿的杀伐气,浓眉怒目间剑拔弩张,叫人不由得担心这二人是不是转眼就会动起手来。   “哪里来的野狗,吵得我家主子休息!”   唐干引东讨西伐,身上是肝髓流野中淬炼出来的一惯粗野血性,云家将军和龙虎军虽是宿敌,但战场上两军对垒,你来我往都是堂堂正正的交锋,如此他还能客客气气地敬其一句真男人。可他姚荣远手掌五万禁军,却铁盔银甲地龟缩都城,他看他不起,自然也给不了什么好脸色。   唐干引站在客栈门前的台阶上,半眯着眼缝瞧了姚荣远一眼,就赶苍蝇似地摆摆手,粗着嗓子吼了一声。   “唐将军。”姚荣远自诩龙虎军主将,如今对上将名在外的唐干引,他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几分与之比肩甚至是棋逢对手的激动,可谁知别人根本不把他看在眼里。   思及此姚荣远也黑了脸:“今夜户部遭了贼人,本将带禁军搜查全城,是按律法办事。”   “贼人?天子脚下竟还会有贼人?”唐干引突地拔高嗓音,看起来颇为震惊,紧接着又连声啧道,“没想到被五万禁军围护的都城也能进贼人,啧啧,看来这武朝,果真是不行了!”   “一个弹丸小地来的蛮人,”姚荣远眉头一厉,“我禁军日夜看护都城,何时轮得到你来置喙!”   “哦,那你的意思是说,不是你不行,是那武昭皇帝不行?”唐干引点点头,神情似笑非笑,叫人看不出是不是在附和他。   “你莫要血口喷人!”   他何曾有过这样的意思!姚荣远当即大惊,转着眼珠左右看了看,如今周围具是来回巡逻的禁军,若是被有心代替他的人报上去,这主将之位,他可就坐不稳了。   姚荣远眸光闪烁,思量片刻后终究还是缓下语气:“唐将军有所不知,今夜这贼人功夫高强,行踪诡异,本将如今前来实也是忧心秦太子。”   “来人!”姚荣远紧接着高喝一声,眨眼招来几队人马,“把这里里外外给我看好了,要是飞进去个苍蝇惊扰了秦太子,看老子不要了你们脑袋!”   今夜一连两次碰壁,姚荣远当真是恼火极了,可云府和稷元,左右两边却还都是他惹不起的,一口恶气淤在胸口无处可去,姚荣远又恨恨瞪了眼唐干引身后的客栈招牌,这才冷哼一声,带人转身离去。   云清澜隐在不远处的漆黑小巷中,一颗心却不由得沉到谷底。   如今客栈门前守卫重重,城中更是遍布禁军,郑老伯一家住在城南,若是她往城南去,中间经过中元大街,又难保不会跟禁军正面碰上。   云清澜心下悲凉,这偌大的京都竟寻不到一处可供他们二人容身的地方。   云清澜抿抿唇。如今看来她只有以身诱敌,在客栈前闹出番动静,将守在门前的唐干引带到秦朝楚这边,再将禁军尽数引到别处。   只是今夜搜查的禁军足有数万,她若是暴露于人前,只怕从此难以脱身。   可感受到身后人渐凉的体温,云清澜打定主意不再犹豫,抬手正欲解开系在她和秦朝楚二人腰间的绳带,身后人却又突然有了动静。   衣角被人缓缓拉动,秦朝楚俯趴在她背上,身子在三月寒凉的夜里冷得像冰。他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云清澜腰间衣褶,然后似有若无地,轻轻拉了拉。   云清澜身子猛地一滞,紧接着便听身后人在她耳边轻声道:“云小姐,往城外去。”   “城外?城外哪边?”云清澜半扭过头,低低询问出声。   可身后人一动不动,好像刚才那下只是她的幻觉似的。   云清澜看着停留在她腰间衣褶上的修长食指,没想到秦朝楚在城外还有筹谋,可前些日子慧敏皇后出观,京都内外早就被龙虎军和禁军肃清了个遍,却也未曾听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眼下还是秦朝楚的性命要紧。   虽说心中疑云犹在,可云清澜简短思量后还是选择将其抛之脑后,带着秦朝楚向着最近的北城门策马而出。   京都繁华,满街重楼鳞次栉比,可京外却入眼都尽是副荒凉景象。未经修葺的灰土小路延至天边,遍地都是枯枝杂草,马蹄踏过带起呛鼻的灰尘。   云清澜带着秦朝楚一路疾驰,快马加鞭地骑出去数十里,直到天边都远远显出红日的影子,路上却依旧连个人影都没有。   云清澜终于反应过来。   秦朝楚在外面丽嘉哪还有什么筹谋,那气力尽失的一句,不过是想把她安然带出城外。   马蹄渐缓,云清澜紧紧攥着缰绳的指节却白到发青。   被她带着颠簸了一夜,身后秦朝楚的气息已经几不可闻了。   她举目四望,周遭尽是叫人看不穿的迷雾。   怎么办?   她怎么办?   夜闯户部,叛门而出,今夜的她几悲几喜。带着秦朝楚逃出城外时本以为终有一线生机,如今却又再次沉沉坠到谷底。   双臂缓缓垂落身侧,云清澜失神地坐在马上,任由马儿驮着二人四处游荡。   霜蹄黑鬃的骏马越过干黄枯败的草丛,几经寻觅,终于找了处冒出芽尖的宝地,高大的马儿低下头,云清澜就漫无目的地抬头去看,却在晨雾中隐隐看见一个奇形怪状的屋顶。   她竟被马儿带到了包家兄弟的篱笆院前。   云清澜心下一动,急忙驾马进到院中,推开木门,轻手轻脚地将昏迷的秦朝楚放上土炕。   炕洞里还有些未烧完的干柴,云清澜费了些功夫才点着,被土炕暖着,秦朝楚冰寒的身子这才回过一丝温。   可他唇角干裂,脸上血色尽失,颠簸中身上两处箭伤又被撕开,汩汩地冒出血,还是得用药才行。   眼下天色渐亮,城中药铺大约都开门了,她此刻折返回去买些药,留他一人在此地却不知要多久才能回来。   云清澜心中犹豫不决,不经意间眸光一转,发现屋角的方桌上竟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东西。   先前她曾在这桌上留下碎银,不记得上面还有过什么东西。   云清澜狐疑着走到近前,待看清桌上堆着的物什,那颗被祖父斥骂、被夜风吹冷、被追赶一夜四处流离的几乎冻僵的心就缓缓软了下来。 第79章 绿章道论   桌上没有银子。   可除了银子, 又什么都有。   一壶黄酒,一卷纸书,三张胡饼, 一些乱七八糟叫不上名字的小玩意,甚至还有几捧晒干的药草。   书卷泛黄陈旧, 看起来是常被人翻阅, 云清澜上前拿起定睛一看, 竟是一卷《绿章道论》。   绿章, 即为青词。   李玄臻入道后,道法一家在武朝登时声名大噪,这本经人整理, 含纳李玄臻及各路道观真人参禅悟道之精要的《绿章道论》更是炙手可热。再加上其间那写得一手好青词的吕莲生稳坐朝堂二十载, 种种昨日之鉴,让此书甚至一度成为文人入仕的必读经典。   怎会被人遗弃在这里?   云清澜翻开书页, 那原本印有莲花云纹的空白扉页上竟写满了字。   这些字大大小小,其间笔迹深浅各有不同, 看起来竟不是同一人写的。   最上一行字迹工整,用词讲究,约莫是个书生。   “贱命不知,白衣秀士, 苦读痴梦闻达天下,所愧已忘人子何如。可笑多年仕途未中, 老母却已重病缠身。钱无一囊, 臂少寸力,亲邻好友遍乞不得, 风雨如晦, 摧心折骨。穷途末路经由此地, 虽知碎银无主,却晓善士仁心。时窘交加,无以为报,但留绿章一本,医兵工典五卷,以为后来者不时之需。”   下面那行,字迹还算娟秀,用词却不如前人讲究,牵强附会地押韵上了,读来却总叫人觉得别扭。   云清澜看了看,想着大约是个行脚郎中:“绿章无大用,典卷有真章,身无长物,唯药草尔。”   再往后,字迹就渐变得杂乱无章起来,许是病症未消,只恹恹地写了句:“夜感风寒,休憩一日,服麻黄桂枝紫苏,留铫子,天寒地冻,放火石。”   下面跟着画了几根歪歪扭扭的草,一块奇形怪状似是石头模样,这两样画完又被涂去,离不远处再添十个圆圈。   云清澜紧抿的唇角不由勾起笑,这是用十张胡饼,换了些药草火石。   “一壶黄汤,换饼三张。”   至于这个人,字迹粗狂,想来是醉了。   一行行看过去,云清澜心头冷意渐消,她放下书卷看着被堆满的方桌,眼前就悄然浮现出一些陌生的从未见过的面孔。   不曾想,这间静静伫立于城郊的奇形怪状的篱笆院,在为包家兄弟遮风挡雨后,竟还又收留过这么多人。   这些人自天寒地冻里匆匆而来,推开门,那被风雪冻僵的心就在这间屋子里被熨烫得暖和些,他们于陋室中休憩片刻,再一头扎进寒风,却又不约而同地为后来人留下火种,   如今,她也被这些人点亮。   云清澜挑出些蓟草细细碾碎,再小心地涂到秦朝楚肩腿的两处箭伤上,又用前人留下的铫子煎了药,一滴不剩地托着秦朝楚的下巴喂下,才慢慢坐在横在屋中的这排狭长土炕上。   然后在外面天光大亮的时候,悄然阖上眼。   可她也不过睡了两个时辰。   城中四处搜捕,她二人虽身在城外,云清澜却依旧睡不安稳。   再睁眼时正对上一束温润柔和的目光。   “云小姐醒了。”见云清澜睁眼,秦朝楚就扯开苍白的唇角朝她微微笑了笑。   云清澜翻身下炕,抬手递来半张胡饼:“五皇子可饿了?”   秦朝楚看着那胡饼一愣,不由失笑:“云小姐竟还带了这个。”   “没有,是这屋中的。”说到这里,云清澜抿抿唇,声线就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虽说伤势仍重,但好在是醒了过来,云清澜又一连给秦朝楚煎了几副药,到了晚上夜幕四合,秦朝楚的面色也才终于算是好了几分。   云清澜也同他说了桌上物件的来历。   秦朝楚半撑起身子靠在床头,看着不远处正对着桌上一堆杂物发呆的云清澜:“云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   云清澜回过神来,眸光倏尔一暗。   为救秦朝楚,她忤逆祖父,叛出家门,如今秦朝楚醒了,不日便会返回城中客栈,可她又该去哪?   “不知。”片刻后云清澜轻声应道。   “云小姐可愿日后同在下一道返回稷元?”看着那单薄背影,秦朝楚缓问出声。   云清澜想也不想地摇头:“不可。”   她出身云家,如今就算违逆祖父叛出家门,可却依旧还顶着兄长将军的身份,更不可能投身敌国。   秦朝楚淡淡一笑,似是对其回答早有预料,看着不时失神的云清澜,就又虚着嗓子继续问道:“云小姐何以持枪,扬名疆场?”   这个问题,秦朝楚曾在落雁崖下的山窟中问过她一次,当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将门之责,保家卫国。   那时秦朝楚说,云小姐还没想清楚。   她是没想清楚。   云清澜敛下眸子想。   将门是祖父,扬名是兄长,且都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过一个藏在暗处的鬼影,算什么将门?   如今遮羞布都已被尽数揭开,云清澜也只垂着头恹恹道:“家主之命,兄长之恩。”   “这不是云小姐的答案。”秦朝楚笑了笑,却也并不再追问,只又说了一遍,“云小姐还没想清楚。”   想不想清楚,重要吗?   云清澜身子不动,静静站在桌前,叫人觉得好像是睡着了。   屋内沉默片刻,秦朝楚静静凝视着那道因骤然反抗家主威严而一时迷惘,不知该去往何处的纤薄身影,片刻后复又开口,柔声问道:“那么云小姐此刻,最牵挂的是谁呢?”   娘亲?   兄长?   祖父?   无数可能倏尔闪过心间,可没想到的是,最终在这层层堆叠的物件上定格浮现出的,竟是郑老伯粗糙皲裂的手掌。   云清澜怔了怔,缓缓摸出怀中的账册。   秦朝楚伤重难行,二人便又在这篱笆院里歇了几天。   所幸三月渐暖,又连逢几日风和日丽,怕秦朝楚在屋中待得憋闷,云清澜就搬个椅子出来放他在篱笆院里晒太阳。   这几日云清澜一直在琢磨手中账册。   来回细细翻看几遍,果然又被她看出几处端倪。   这账册上除了给梓人杂工的银钱与实际不相符合,就连石材和木料的比例看着似乎也不太对。   即便还未曾亲眼见过飞仙台,但云清澜也大约知道,建筑工事以石为基,以木做梁,按理说吕莲生既要将其建得宏伟瑰丽,那定是要在高台之上做文章,如此木料耗资必将巨大,可如今看这账册,石材耗资竟远超木料三倍还多。   这多出来的石材资费,难道也一并被萧墙给贪去了?可账面上如此大的差额,陛下不会看不出来。   云清澜一时理不出思绪,还是得亲眼看看飞仙台才是。   将账册收入怀中,云清澜自屋中缓步而出,甫一抬头却发现秦朝楚正看着她的方向出神。   “五皇子在看什么?”云清澜缓缓而下,坐在秦朝楚对面。   “没什么。”秦朝楚回过神,微微笑道,“只觉今日这幕,在下从前好像见过。”   “见过?”云清澜面露诧异,“五皇子在哪里见过?”   在一场梦魇中。   “许是记错了。”秦朝楚又笑道。   想着梦魇最后的结局,秦朝楚眼中明灭闪烁,可神色却淡然如初,甚至似乎笑的更开了些。   包家兄弟的篱笆院离太苍山不远,临走前云清澜又找时间进了趟山。从山中摘了满筐草药,然后一股脑地堆在屋中的方桌上。   “云小姐要写点什么吗?”秦朝楚看着桌上那本《绿章道论》问道。   “不用。”云清澜摇摇头。   这本《绿章道论》原是武朝士族大夫阿谀奉承的媚上之作,可在这凡间人世,却变成了一本记载温情的账册。   云清澜又深深凝视那书卷一眼,才同秦朝楚一道离去。   二人自北门折返回城中,先陪秦朝楚回客栈换了身衣服,然后便径直往飞仙台赶去。   飞仙台建在皇宫不远,听说是太极观主持堪舆七七四十九天才划定出的风水宝地。   云秦二人甫一自中元大街拐过弯,抬眼便看见那尚未落成的飞仙台宏伟瑰丽的影子。   远远看去,整个飞仙台呈莲花形,十二瓣金莲金光灿灿绽于皇城,合托一座暗金莲蓬,其上绘刻两仪八卦,中起祭台,形容之大足过三顷,其势倾天,粗粗一眼,便叫人叹为观止。   走到近前,就更见得宏伟。   莲台下再做丈高底托,底托小于莲台,隐于莲下,外凿水渠,以流水环绕,水气升腾烟波浩渺,便令整座莲台都好似悬于空中。金莲瓣上又细刻了繁复飘逸的莲花图纹,辅之以游龙潜跃,云纹聚散,遥立其间,如入天宫。   这如何是十万两银子造得出来的?云清澜伫足飞仙台下,叹息一声。   午时刚过,短暂休息后的人们就又各自开工了。   空旷的飞仙台从四面八方涌进人来,三月里春风料峭冷意未消,工部派下来的监工大多都还在狐衾羔皮的冬衣里缩着脖子,可那些肩扛手提,卖力气的脚夫们却都只着一片薄衫。   衣衫单薄,冷风一吹就露出下面瘦骨嶙峋的身子。脚夫们大多面无表情,他们肩上扛着远重于己身的石料,步伐沉重,形容枯槁,佝偻的身子被这些石材木料沉沉压着,看着就好像一辈子都再也直不起来。   他们冗长地排成一列,在飞仙台各处工事间缓缓流动,默然无声,如沉默的蚂蚁,如黝黑的土地。   而监工们则大多面色凶恶,他们审视着来往脚夫,若是有人步子慢了或停下歇息,就指手画脚地斥骂几句。其手中长鞭粗黑如巨蟒,静静盘伏在虎掌处,也跟着伸出阴毒蛇信,一道盯着来往的过路人。   尚未建成的飞仙台流光溢彩,可飞仙台下各处却都是死气沉沉。   云清澜捏紧怀中账册,心下忿忿。   得了李玄臻暗许,赈灾抚恤的钱粮先是被以建造飞仙台的名义盘剥之后挪作他处,到了这边发放工钱时却又被一再克扣。账册在手,李玄臻或还觉得自己厚待脚夫,可他高坐明堂,宫门深远,人间的哭号又如何传的进去?   这群人欺上瞒下,最后仙台落成,银钱入袋,各方唱罢退场,只有粉饰太平后藏着的满地狼藉的百姓,横竖都是死——   这些或许是走投无路的难民,或许是如郑老伯一般的阵亡将士的家眷,救济他们的银子被人吞了,他们不恨不怨,拿着力气和性命再寻条活路,可到了这边,每日风餐露宿挣来的工钱却要被人再扣一遍。   他们竟敢如此不知节制的层层盘剥!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朝会上萧墙每次上报飞仙台工事都说百姓拥护,民间配合,争先恐后要替陛下修筑高台——被逼到如此绝路,如何不会争先恐后?!   他们可真是打了手好算盘!   如今吕莲生一手遮天,刘志膀大腰圆,萧墙眠花宿柳,这群人安枕金屋吃的满嘴流油,可他们呢?他们在飞仙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日日被这些人鞭打斥骂!   云清澜心火愈盛,正想着如何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回禀武帝,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刺耳的长鞭破空声。   作者有话说:   在第30章 的梦里见过 第80章 飞仙台下   “啪——!”   粗长藤鞭落在一个身着灰褐麻衣的脚夫后背, 这脚夫虽被捆住手脚,但其脊梁直挺,不闪不避, 硬生生接下这一鞭,登时麻衣破损, 皮开肉绽, 鲜红的血自背后汩汩而下, 身形是却不动如山。   “还是个硬骨头!”对面监工神色一厉, 紧接着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扬手又是一鞭,“为什么偷看账册的, 说!”   户部账册被窃一事在京都闹了几日, 姚荣远带人将京都内外翻了个底朝天,最终虽没找到贼人, 但却也搅得京都风声鹤唳人人自危,飞仙台的账册更是被叮嘱再三要好生看管。   “为了核验工钱。”那脚夫低着头, 嗓音沙哑,却沉缓有力,“此非偷看,武律第三卷 第三十八条, 凡登记在建工事,其账册条目需每日张榜, 悬于前堂, 供人核验。”   这是武昭元年李玄臻登基时就被平圣公主定下的律法,其后又经三修四改最终完善。律法下的武朝政治清明, 民生安稳, 如今却不知有多少条被蒙了尘。   “核验工钱?你算什么东西还核验工钱?还敢拿武朝律法压我, ”这监工生了一双倒吊眼,眼缝狭长眼角上挑,看着凶神恶煞,举着藤鞭恶狠狠地斥他,“我叫你核验工钱!”   藤鞭扬起正欲落下,此时一旁忽然又冲进几人,这几人破开人群,一个护在挨打的脚夫身侧,另外两个则横身挡在监工面前:“册上工钱若无虚假,又如何不敢按律公示!尔毒打我兄,分明是从中贪污克扣被我兄发现,才如此心虚!”   被人直指贪贿,那监工当即面色一青,恨恨咬牙骂道:“几个穷酸老书生,卖不了多少力气还嫌工钱少,大爷我发慈悲收留你们,你们居然还敢打倒一耙,简直是找死!”   他又抬手招来几个监工,七八个膀大腰圆的监工将这瘦骨嶙峋的四人围在中间,抬手劈头便打。   拳风凶恶,拳密如雨,正此时一道黑影忽地闪入人群,电光火石间冲着合围的几个监工抬腿一扫,其速迅疾,眨眼睛就将面前几人骇得纷纷倒退几步。   “什么人!”慌乱间领头监工扯着脖子高叫一声,再抬眼看去时面前正站了个玄衣白冠的小公子。   “私下用刑,鞭笞脚夫,你们就不怕陛下知道了怪罪!”云清澜看着这几人冷声道。   “哪里来个爱逞英雄小白脸!”这监工没见过云清澜,只当其是多管闲事,“飞仙台是工事重地,那轮得到你来这里撒野!”   监工吆喝一声,抬手便赶:“滚出去!”   可手还未来得及落到云清澜身上,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剑就率先架在了那监工脖颈。   秦朝楚抽出云清澜腰间的无涯剑,面色苍白一言不发,神情却淡漠冰冷,睨着那监工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你!你好大的胆子!”秦朝楚气质矜贵,只看一眼就知其绝非凡人,被其冰寒的神情威慑,监工一时不敢乱动,嘴上却依旧叫嚣不停,“敢在飞仙台作乱,就不怕姚将军来杀了你们!”   姚荣远萧墙都是一丘之貉,这监工能在这时候把姚荣远搬出来,想必飞仙台里贪污的银子也有他一份。   “阿楚。”云清澜轻喊一声,冲秦朝楚摇了摇头。   飞仙台众目睽睽,她跟秦朝楚本就身份敏感,不好用将军身份,更不好将姚荣远招来。   秦朝楚意会,遂缓缓收回剑,动作却看着有些僵硬。   云清澜自是没发现秦朝楚这边的异样。   她复又抬眼看向那监工:“你鞭笞此人,其何罪之有?”   明知故问!   那监工冷哼一声:“前几日萧大人和姚将军刚说了让好生看管账册,此人今日就前去偷看,我也是奉命行事,鞭笞此人理所应当!”   云清澜点点头,看其神情似是了然:“工部监工,拿朝廷发的俸禄,替陛下监筑仙台,原来听的却都是萧大人和姚将军的命。”   目无君主,这扣的可是杀头的帽子,那监工一滞,急声道:“胡说!我听的自是陛下的命!建造飞仙台,那也是陛下的意思!”   云清澜又点点头,也不与其争辩,只又道:“你既听陛下的,那武律中早已言定朝廷工事的建造章程,此章程乃平圣公主亲带百官修撰,你拒不执行,还为此鞭笞脚夫,如此,是对平圣公主不满?”   当年陛下为平圣公主之死冲冠一怒剑指稷元的事天下皆知,他一个小小监工,哪还敢对平圣公主有什么不满?   “子虚乌有!你不要血口喷人!”这监工冷不丁一哆嗦,面上青红交错似是被逼急了,一双眼精光闪烁,顿了片刻对身后其余几个监工叫道,“都愣着干什么!这二人搅乱工事,还不跟我一道把他们抓了!”   如今贪贿的事已经被那脚夫发觉,若是再加上这二人···监工咬咬牙:“让这几人把事情捅出去,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周围的监工也在这一呵中回过神来,他们都跟着萧墙在这飞仙台中捞了不少油水,若是被人捅出去,他们全都跑不了。   思及此这几人也都面露凶色,抽出腰间佩刀冲中间几人合围扑去。   没想到这监工竟会突然暴起发难,云清澜眉色一厉,当即扭头冲秦朝楚道:“带他们几人先走!”   秦朝楚身上还带着伤不宜动手,再加上这几个监工也都不过三脚猫功夫,于云清澜而言算不得什么阻碍,是以秦朝楚也不多说,只待云清澜一掌击退几个冲上来的监工,就带着地上几个脚夫趁乱跑了出去。   “抓住他们!”   见秦朝楚和几个脚夫都成功脱身,云清澜也遂即寻了个机会抽身而出,领头监工见状急忙大喊一声,呼喝着飞仙台各处监工一道前去追击,可飞仙台人来人往,光是脚夫就不止数万,你推我搡间不多时就失去了云清澜几人的行踪。   “快将此事呈报萧大人!”领头监工面色阴沉,盯着几人遁逃的方向沉沉对身边人叮嘱道。   街上行人不少,秦朝楚带着四个脚夫跑出来后便就近躲在飞仙台不远处的一个狭窄小巷,云清澜朝相反方向引开追来的监工,待甩开一段距离后就也极快地寻了过来。   “恩公!”云清澜在小巷中转出身还未站定,被救出的其中一个脚夫就猛地扑上前来跪倒在地,“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那脚夫神色激动语带哽咽,甫一抬头,竟是先前在太苍山遇见过的崔丹辉。   虽只匆匆见过一面,可史策血染太苍山其情悲壮,实在令云清澜印象深刻。   云清澜一愣:“你们怎会在这里?”   听云清澜的语气,竟好像与他们相熟似的,崔丹辉一愣:“恩公认识在下?”   崔丹辉脸上显出迷茫,慧敏皇后出观那日云清澜铁甲裹身,银盔遮面,再加上他们一心上谏求见皇后,认不出她也是正常。   “一面之缘。”想起祖父先前的叮嘱,云清澜犹豫片刻,终是没将自己的身份如实相告,只又道,“方才突围情况危机,你们可有被伤到?”   “我们没事,只是赵兄他,”说到这里,崔丹辉面色一哀,“他晕过去了!”   云清澜闻言抬头看去,便见小巷不远处解鹏和曹毕珍二人正合力架着昏过去的赵麟禄,小声地焦急呼唤。   此刻赵麟禄面色蜡黄唇角干裂,奔逃间身上那破烂麻衣被扯得愈开,于料峭寒风中彻底露出其下那羸弱的、青紫交错的枯瘦身躯。   上面遍布刀痕鞭印,其间更是血水纵横惨不忍睹,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云清澜叹了口气:“如今监工正四处寻你们,此事说不定还会惊动禁军,飞仙台定是去不得了,你们住在何处,我送你们过去。”   崔丹辉闻言一滞,面上露出窘迫,片刻后才低声应她道:“我们平日···就宿在飞仙台。”   崔丹辉说的含蓄,云清澜却也当即听懂了。他们自诏狱出来后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刑部说不定还在暗中派人四处搜寻,既在飞仙台落脚,索性就地为铺天为盖地住在飞仙台的筑地上。   时也命也。   这些人都是武昭一十四年前后的秀才举人,满腹经纶一朝入仕,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可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不免令人唏嘘。   不过既然在京都呆不下去,又为何不去别处另寻出路?以他们的才学,出去做个教书先生至少是绰绰有余。   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云清澜又看了眼赵麟禄身上的血痕。   这几人如今仍是诏狱逃犯,也不宜在城中抛头露面,云清澜想了想,随带着几人往城南走去。   今日郑老伯没去上工,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带着赵麟禄一行人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屋前修葺小院。   只见他躬着身子半蹲在地上,绕着屋墙细细拔去冒尖的草芽,半眯着眼,神色认真。   见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自田埂小路过来,郑老伯脸上露出迷茫惶恐,他搓着手站起身,踟蹰着上前几步,待看清走在最前的云清澜,就眼光一亮,笑呵呵地迎了上来。   “云将军和伍将军来哩!”郑老伯乐呵呵地招呼一声,目光随之又落到不远处的赵麟禄一行人身上,“这是?”   云清澜抿抿唇,路上她几经犹豫,思虑再三却又实在无处可去,不得已还是来了这里:“方才路过飞仙台救下一人,无处可去,想借老伯宝地休养几日。”   “呀,这娃身上咋这么多伤哩!”郑老伯闻言就又伸长脖子朝赵麟禄方向看了一眼,看清赵麟禄身上纵横交错的鞭伤后面色一惊,当即二话不说地引着众人朝屋中走去。   “华霜!快去烧些水!”   郑老伯一路招呼着崔丹辉几人将赵麟禄放到屋中炕上,一边叫华霜端来些热水,正手忙脚乱地给赵麟禄上药后不久,就见其悠悠转醒过来。   “赵兄!你醒了!”一直守在赵麟禄身侧的曹毕珍兴奋地叫喊一声。   “毕珍,我们这是···”赵麟禄眼珠转动着在屋中四下打量一圈,随即语含不悦道,“先前不是已经商定好不去招惹城中百姓,我等具是戴罪之身,贸然打扰,难免给百姓招致灾祸···”   他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话还未说完,就见郑老伯端了碗热汤面走了过来:“你这娃娃,几天没吃饭哩?不要急着说话,快先吃点饭!”   一碗细面,热气蒸腾,赵麟禄枯瘦的脸氤氲其中,不知怎的,眼角竟有些发红:“老伯,我这几个友人随我一道在外多年,也都许久未曾···不知老伯可否···”   话说得断断续续,赵麟禄也口中苦涩。他们身陷囹圄,二十年来残羹冷炙,一口热饭,本以为是这辈子都吃不到了。   是以当那碗飘着几滴油腥的清汤细面被端过来放在面前,赵麟禄不用抬头,就能感到崔丹辉几人那眼巴巴的目光。   可文人风骨,志士气节,如今却要开口乞食——赵麟禄心如刀割,只觉得难堪极了。   “都有!都有哩!”幸好不等赵麟禄说完,郑老伯就乐呵呵地接过了话,“已经在伙房舀好哩,等下给你们几个娃端过来!”   “多谢老伯。”坐在炕上的赵麟禄直起身子,艰难地冲郑老伯躬身一礼,“打扰老伯,我等吃过饭即刻就走。”   “你说的这是啥话?”却不曾想话音刚落郑老伯却突然两眼一瞪,“你这娃身上的伤这么重,要往哪去?”   “在下···”赵麟禄嗫嚅片刻,如实道,“在下戴罪之身,方才又同监工起了争执,如今仓皇出逃,恐连累了老伯。”   “不用想这么多!”郑老伯把碗塞进赵麟禄手中,继而摆摆手,“安心呆着好好养伤!吃饭吃饭!”   剩下的话都被堵在了热腾腾的面汤里。   热汤下肚,几个满身狼狈的落魄人也终于回过几分生气,赵麟禄靠在炕头,静静听崔丹辉跟他讲飞仙台争执的后半段。   “便是这二位恩公救了赵兄和我等几人。”崔丹辉说罢,面含感激地半扭过头,朝向云秦二人的方向。   “二位可是云家的将军?”赵麟禄静静看了云清澜秦朝楚半晌,最终虚着嗓子低问出声。   作者有话说:   发烧了,应该是阳了···明天我尽量写···能写完就更,写不完就···就跟大家跪着吧orz 第81章 持正守心   云清澜一愣, 却不知是如何被赵麟禄看出来的。   赵麟禄见状随解释道:“这些时日我几人除了去过一趟太苍山,就一直呆在飞仙台中,二十年不见天日, 将军若不是在太苍山见过我等,又会是在何处?至于云家——”   赵麟禄顿了顿, 声音嘶哑缓慢, 染上些许悲凉:“如今朝中具为媚上欺下的吕党之流, 我等与其政见不合, 二十年前就已遭迫害,现下一朝得出却无人敢近,能在这时还愿意对我等施以援手的, 怕也只有赤胆忠心, 守正不阿的柱国将军一家了。”   想起先前祖父还对赵麟禄这些人不理不问甚至嗤之以鼻,云清澜不由心中汗颜, 随正色一礼,抱拳道:“在下云青风, 见过赵大人。”   “赵大人?”赵麟禄一愣,似对这称呼颇为错愕,随即苦笑一声摇摇头,“在下二十年前不曾走马上任, 如今更是戴罪之身,鼠辈末流, 又如何担得起云将军这样一句。我虚长云将军二十岁, 将军若是不嫌弃,便同毕珍他们一道叫在下赵兄罢。”   “赵兄。”云清澜从善如流。   赵麟禄应声回礼, 复又看向站在一旁的秦朝楚:“那这位是?”   “赵兄, 不是说他们是云家的将军?”一旁的崔丹辉狐疑着问出声。   却见赵麟禄摇摇头:“云家一门世代忠烈, 伐稷之战后只剩龙凤双子,如今长宁郡主远嫁达腊,若这位是云青风将军,那另一位便定然不是了。”   赵麟禄久困囹圄,心思却是极为机敏。   秦朝楚淡淡一笑:“在下不过云将军麾下小将,不足挂齿。”   赵麟禄闻言静静看了秦朝楚片刻。   此人自他醒来后就一直漠然地站在一侧,其间郑老伯嘘寒问暖,云清澜目光关切,只有他纹丝不动,任场中如何喧哗热闹,却都始终置身事外漠不关心。   看着可不像什么寻常小将。   更何况此人形容淡漠,虽只三言两语,举手投足间却尽是叫人难以忽视的矜贵气质,不知是何处来的贵人。   赵麟禄收回目光,他们有恩于他,其间身份既不愿说,他自然也不会追问。   “你们怎么会在飞仙台?”赵麟禄不说话,云清澜就又重新开口,“飞仙台是工事重地,姚荣远在那里驻派了大队禁军,你们在飞仙台做工,就不怕被他们认出来?”   “飞仙台人多眼杂,他们注意不到我们,况且平日做活也都会小心避开,倒也未曾被认出来。”赵麟禄应道。   可这终究还是太冒险了。   云清澜眉心一拧,似是对此不太认同:“那剩下的人呢?”   先前在太苍山上赵麟禄曾说诏狱中被黍米之变一案牵连的人数以百计,可如今却只见赵麟禄这几人,那剩下的人又去了哪?   云清澜心中渐涌出股不详的预感。   果然便听赵麟禄应道:“剩下人也都潜在飞仙台的各个地方。”   潜?   云清澜敏锐地从字里行间中捕捉到些什么:“你们潜伏在飞仙台,是想干什么?”   赵麟禄一滞,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云清澜看了出来。   他非官场之人,言辞间对这些话并无太多讲究,不过事已至此他也不欲遮掩:“我等如今已探得萧墙吕党等人贪贿之事,待收集完证据,就向陛下谏言。”   说到这里赵麟禄似乎也跟着来了几分精神,其目光灼灼,乍一看去竟像是回光返照一般:“萧墙之流除了私吞脚夫及一众梓人工匠的银钱外,在石材、木料乃至平日给众人发放的饭食上都做了手脚。”   一连说出这么长的话,赵麟禄面色骤然苍白几分,待气息渐稳,他才又沉沉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如今我已将飞仙台账册条目熟记于心,待日后将其呈于陛下面前,必将这些结党营私,害人误国之徒绳之以法!”   他们竟还记得要谏言。   看着赵麟禄破烂不堪的麻衣,和其下瘦骨嶙峋的身躯上那混着血水和黑绿草药汁液的鞭伤,云清澜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些人的决心。   被逼到这种境地,衣衫褴褛,饔飧不继,可他们却依旧目光坚定,甚至在那无尽漆黑的瞳仁中,熊熊地烧出一团烈火来。   武昭一十四年的这群读书人,到底,对这个国家怀着怎样一种意志?能让其生出这么一颗二十年都不曾熄灭的心?   云清澜暗叹了一声,倒真应了史策那一句,廿年圜土饮冰泪,太苍啼血一杜鹃。   只是——云清澜转念一想,这些人在诏狱里关了二十年,再加上当年李玄臻血洗朝野内外,按理说这么一群在入狱前尚未来得及走马上任的书生,无凭无仗,进了诏狱后同外界的人脉关系早就该已尽数断绝,他们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更何况他们出逃后先是直奔太苍山求谏慧敏皇后未果,转而就径直去了飞仙台调查贪贿,且不说他们对萧墙贪贿之事的消息从何而来,就说其不过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又已过壮年瘦骨嶙峋的读书人,看着比郑老伯还不如,飞仙台监工就万不可能将其收入麾下——   如今进了三月,春日渐暖,飞仙台工事早已不招用郑老伯这等年迈之人,难道会对他们有所宽厚?   云清澜思来想去,只觉此事背后定有人在暗中推动。   她敛下眉目。   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们被关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纹丝不动,直枯等到二十年后垂垂老矣时才逃出生天,难道是在等什么时机?——不,不对,他们如今气力尽衰,吕党萧墙之流又早已坐大,这个时候破狱而出,想来非是他们前二十年不想逃,而是能够救他们的人才刚刚回来!   与黍米之变有所牵扯,又在外漂泊二十年,甚至能对朝中局势了如指掌···   难道是——季知方?!   云清澜霍地抬头,直直看向侧立一旁的秦朝楚。   被云清澜目光逼视,可秦朝楚却也只淡然站在一旁,任云清澜这么上下打量,都始终神情自若。   “不知二位将军对此有何高见?”云清澜不说话,赵麟禄就又虚着嗓子转向二人,顿了顿道,“私以为如今我等虽为罪身,但陛下心怀万民,若以赤忱之心上表,再以死明谏,即便最后被割肉剔股,但若能为百姓求一场清明,也未尝不可一试。”   冷不丁被人问到,云清澜当下一愣,还未来得及应声就听沉默在侧的秦朝楚突然开口:“赵兄一心为天下百姓,也觉得武朝皇帝心怀万民,可那也要看其是如何看待万民不是?是希望其不造反,过得好,还是···任人宰割。”   秦朝楚这话已是显而易见的煽动了。   他先是同云清澜一道在飞仙台救出赵麟禄一行,如今又煽动其与武帝离心,可若此时言明其稷元太子的身份,却不知赵麟禄这些人又会如何作想?   如今民生凋敝,贪贿横行,他们身为武朝子民,被国臣迫害,却又被敌国所救,两相比较,如何自处?   这是明明白白的阳谋。   云清澜眸色一凝,却又什么都不能说。   秦朝楚语声悠悠,如重锤砸进众人心间,赵麟禄看着淡然站在一侧的秦朝楚,眼中几度明灭,再开口时声音却变得冷峻:“在下虽受贵人恩惠,但忠君侍主乃臣子本义,吾等虽未得袍笏,但诫律犹在,持正守心,贵人对此若有不忿,残命既因贵人而苟延残喘,贵人拿去便是。”   不想赵麟禄竟有如此烈骨。   赵麟禄说的铿锵,秦朝楚却神色淡淡没有应声,屋中一时便又沉默下来,云清澜抿抿唇,思量片刻问赵麟禄道:“赵兄身在诏狱二十年,其间看守严密,又是如何得以脱身的?——可是有人相助?”   “确有恩人暗中相助。”赵麟禄沉默片刻,但却不愿透露此人身份,只道,“天下志士,殊途同归,何须留名。”   既同图大业,则往来人事不问前情后路,携手并肩皆为袍泽。   云清澜见状也不再追问,转而换了个问题:“那太苍山一事,可是他授意你们所为?”   “此路确为恩人所指,但也是我等向其打听在先。”赵麟禄顿了顿,有意为其开脱,“二十年不见天日,我等对朝中诸事要员早已不甚熟悉,也约莫只有慧敏皇后还记得我们,是以若行上谏,也只有在太苍山上惊拦凤驾这一个法子。”   武帝灭季家满门,衡芜山中季知方更丝毫不曾掩饰其对武昭皇帝的恨意,为何还要让他们去太苍山上谏?   云清澜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让你们进飞仙台,也都是他的意思?”   “这倒不是。”赵麟禄摇摇头,“史兄血染太苍,我等当时也俱已抱了死志,可慧敏皇后却一语惊醒梦中人。身后事不可及,如今奸佞未除,我等须得先寻一安身立命之处,再徐徐图之。可此事说的容易,戴罪之身,又不愿离开京都,在京中不敢抛头露面,自也无处可去。一筹莫展之际又得一善人相助,才将我等尽数送去飞仙台谋个生计。”   “谁送你们进去的?也是他?”二十年漂泊异地,季知方竟还能跟工部的人搭上关系?   赵麟禄又摇头:“是葛老太爷。”   葛老太爷竟也牵扯进来了,云清澜又是一愣。   葛老太爷葛仲牧,原为翰林掌院,皇室子女中除李玄珠由季鸿儒教导外,其余几个皇子都由葛仲牧行管教之责,算下来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师。后来李玄臻登基,其又被加封太傅,一时风头无两,只不过如今却早已退隐,幽居在城西巷中。   云清澜敛下眸子想了想,据说这葛老太爷同窗时就是季鸿儒的好友,更是与季家比邻而居几十年。当年季家十族流放,师友尽捉,葛家与其关系紧密,原本也难得幸免,不过其既是陛下亲师,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仗着这层身份,李玄臻就算是要流放季家十一族,那也动不得葛老太爷。   不过这葛老太爷倒也是出了名的驴脾气,当年的事朝中人人自危,对留在城中的葛家更是众说纷纭,其大怒之下辞官隐退,这才幽居城西。   可葛老太爷久居家中不问政事,又是怎么知道赵麟禄一行人越狱的?还这么巧地偏在那时出现将赵麟禄一行人全都送进了飞仙台?难道真如赵麟禄所说,单纯是个“善人”?   云清澜抿抿唇没有说话,看来赵麟禄这些人也是被蒙在鼓中,要想得知实情还是得去葛老太爷那里走一遭。   又歇了个把时辰,飞仙台几人吃饱喝足,赵麟禄看着也精神许多,暮色四合,鸦雀扑棱棱地飞过晚空,倏尔无踪,只留下一串粗嘎难听的啼叫。   崔丹辉几人在昏沉暮色里站起身,冲云清澜郑老伯几人躬身行礼,道过谢后便要回去了。   赵麟禄也紧跟着撑着身子坐起来,看模样似是要下床。   坐在一旁休息的郑老伯当即站起来:“你们这些娃儿,要去哪?”   为首的赵麟禄低声道:“多谢老伯款待,膏汤热饮,不胜感激。今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却更不敢给老伯招惹灾祸。麟禄今已经大好,不敢再多叨扰,眼下便告辞了。”   郑老伯在赵麟禄血淋淋的身上瞟了一眼:“这血都还没干,就敢说好啦?不要瞎说,快躺着休息!”   一边说着又一边伸手拦下崔丹辉几人:“你们几个娃也在这里歇,俺老汉家里地方不大,但住你们几个娃还是能行!”   却听崔丹辉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如今手脚俱全,如何能安于篱下,空享老翁之利?”   说罢一旁的解鹏和曹毕珍也随之露出赞同的神色。   崔丹辉刻板,话也说的文绉绉,郑老伯听得一愣,问:“那你们出去之后,可有地方住?”   崔丹辉闻言一滞,不应声了。   若不是无处可去,他们又怎么会被云清澜带着投奔到郑老伯这里。   郑老伯自然也看明白过来,顿了顿又道:“俺老汉知道,你们几个娃都是好娃,上面给的饭不够吃,那些在飞仙台搭棚放粥的,是不是就是你们几个?”   他指指赵麟禄:“你们觉得受了俺老汉的恩,可俺老汉也吃过你们一碗饭,今天这个娃儿伤成这样,难道就不叫俺老汉报恩啦?”   飞仙台几人梗着脖子不说话,郑老伯就轻轻叹了口气。   “俺老汉知道,你们都是有志气的好娃。”忙活了一天,郑老伯看着也有些累了,他重又拉来个凳子坐下,破锣似的嗓音沙哑温和,“但人活在世上,不就是你帮我一把,我帮你一把?哪有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就能把事情全干了的?”   郑老伯说的朴实,听来更叫人动容。云清澜站在一旁,恍然想起她与郑老伯的初见,和包家兄弟那处奇形怪状的小屋。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好啊,阳的第四天还是很难受,还有点低热,主要一直咳嗽,经验就是,必备救命药布洛芬,39度连烧两天人真的会g,两颗布洛芬带我捱过了最难的两个晚上,剩下就只能靠抵抗力了,中间陆续吃了点中成药冲剂,但感觉也不那么对症,就是狂喝水,多休息,现在慢慢放开了,大家保护好自己,实在没办法中招了,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不要太焦虑,大家都会好的! 第82章 葛老太爷   文人大抵都爱坚持些可笑无用的自尊, 这种自尊在他们的嘴上沾满石灰,说不出求饶的软话,也将他们的手臂缝进直裰, 做不出低头的姿势。让他们即便是绝处逢生时,也总扭扭捏捏, 不大爽利。   崔丹辉几人面上现出纠结, 他们看着赵麟禄身上纵横的伤口, 顿了顿道:“赵兄如今重伤未愈, 不若、不若赵兄就先在老伯处歇几天,如何?”   “这,我···”   赵麟禄一愣, 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又被郑老伯拦下了:“行, 就这么办,你这个娃在俺老汉家里好好休息, 剩下几个娃记得明天晌午过来吃饭!”   话说到这个份上,郑老伯也心知崔丹辉这几人是无论如何都不愿在此留宿了, 如此他索性也不再强求,只留赵麟禄一人在家中养伤。左右有赵麟禄在这里,剩下几人也会时常过来,他早早备好饭食就是。   云秦二人和崔丹辉三人一道从郑老伯家中告别, 在田埂路上分道扬镳时云清澜随口问了一句他们的去处,几人目光闪烁片刻, 只朝着云秦二人相反的方向随手一指。   大抵也是露宿街头。   云清澜心里清楚, 也都没有挑破,只又寒暄几句, 两方人便分道扬镳了。   走进田埂小路接连的城南街市, 日暮下行人往来步履匆匆, 云清澜正蹙着眉细想方才与赵麟禄的一番谈话,余光中忽然瞥见秦朝楚嘴角上扬,竟是在自顾自地发笑。   只见他眉眼弯弯,眸中是一片波光粼粼,痴儿似地勾着嘴角,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五皇子因何发笑?”云清澜眼珠转过去。   “发笑?”   秦朝楚好似在云清澜方才这一声中才回过神来,他先是一愣,然后似是也觉察到自己那控制不住的嘴角,继而又是一笑,直哄小孩似地笑眯了眼问云清澜道:“云小姐既如此问,那可还记得方才在飞仙台,云小姐是怎么称呼在下的?”   飞仙台?云清澜脑中一顿,那都是上午的事了。   她的思绪缓缓流动,慢吞吞地从沸腾的人声中倒转回去,倒回到飞仙台下她拦住秦朝楚刺向监工那一剑时自己喊出的话。   ——阿楚。   云清澜脸上一红。   看见云清澜的神情,秦朝楚也猜到其大抵也已想起来了,他随即笑的愈开,看着云清澜的目光是毫不掩饰的柔情和激动。   云清澜可受不住这样的眼神,她别过脸,短促地替自己找补了一句:“适才人多眼杂,不宜暴露身份,情急之下冒犯五皇子,还望五皇子勿怪。”   “不怪。”秦朝楚笑吟吟地应她。   这么一说,就更觉得暧昧了。   云清澜赤着脸说不出话,秦朝楚就借机多看她这羞窘可人的模样几眼,直看得云清澜打算找个地缝钻下去的时候才肯放过她似地岔开话题:“云小姐接下来要去何处?若不嫌弃,可来城北客栈歇息几天。”   “先去看看葛老太爷。”云清澜仿佛抓住根救命稻草似的接过话,“先是太苍山,又是飞仙台,此事背后必有人在暗中推动。眼下赵兄一行既是被葛老太爷安排进飞仙台,那从葛老太爷那里或许能问出什么。”   说起这背后之人,云清澜思绪清明几分,转而又试探着问向秦朝楚:“先前衡芜山中,曾见武朝旧臣季知方投奔五皇子,如今其既入皇子麾下,不知现身在何处,可是留在了稷元?”   “季大人如今确不在稷元。”秦朝楚摇摇头,“可其在武朝的行踪,在下也确实不知——前些日子听说去了一趟汴州,却不知如今又在何处。”   季知方改投稷元,更被秦朝楚一手带回朝中,他会不知道季知方在哪?云清澜明显不信。   秦朝楚见状又道:“季大人虽在稷元得了官位,但却又不曾拿过一分稷元给的俸禄,如今回头再看,倒好像真只是在下的一腔情愿。季大人身怀大才,在下有意招揽,但鸿鹄有志,想来在季大人心中,稷元非他良木。”   说到这里面前男人叹息一声,不过面上却淡笑如初,看来对此也并不如何惋惜。   云清澜默然片刻又问:“既如此,那他又为何跟你一道回稷元?”   “衡芜山毒林恶瘴,非人可居,在下给季家族人一处庇护,作为交换季大人则助在下得登太子高位。”秦朝楚顿了顿,笑道,“不过是各取所需。”   怪不得秦朝楚能这么快把秦昭年从太子位置上挤下来,里面竟是还有季知方的手笔。   “可他又为何能帮五皇子当上太子?”云清澜转念一想,秦朝楚在武朝为质十年,对稷元诸事本就不甚熟悉,季知方在衡芜山中二十年那更是闭目塞听,他有什么本事能把秦朝楚推上去?   秦朝楚笑了笑:“云小姐,这便是稷元内政了,恕在下不便告知。”   云清澜抿抿唇,敛下眸子没有再追问。   二人一路到了城西。   葛家与季家比邻而居,这里巷路狭窄破败,沿路尽是残枝衰草,路过季家府门,云清澜心中不由得又一次生出感慨:谁能想到如今荒芜破败的城西,原曾是朝中宰相和陛下亲师的住处。   在葛宅府门前站定,这里的屋角房檐前蛛网密布,前庭地下也处处灰尘,看着竟是久不曾被人打理。   云清澜上前两步轻扣门扉,不多时一个面容枯槁的老管家就打着灯笼从门缝中探出头来。   “二位公子可是敲错门了?”老管家半阖着眼,提着昏黄的灯笼在云秦二人脸上看了一圈,压着嗓子问道。   “在下云青风,求见葛老太爷。”云清澜俯下身略一作揖,低声报上姓名。   听见是来找葛老太爷的,老管家昏沉的眼皮就略微撑开些,又在二人身上下打量一圈,最终落在秦朝楚身上,生出几分防备:“这位是?”   “这是···”   云清澜一滞,正思量着如何回应,就听秦朝楚率先开了口:“云将军进去吧,在下身份不便叨扰葛老太爷,就先回客栈等着将军。”   秦朝楚淡淡一笑,似是对老管家话中警惕并不在意,云清澜略微一思量心中也极快地明白过来。   葛老太爷刚正不阿,当年季家与稷元勾结,葛老太爷就是因忍不得被人指指点点的污名才怒而退隐,如今若是再见了稷元来的秦朝楚,想起从前旧事,只怕不定又要生什么大气。   云清澜应了一声,待目送秦朝楚离去,才重又转身看向面前老人:“烦请管家带路。”   门缝中的老管家闻言就又看了云清澜片刻,半晌才将门缝撑的更大了些,引着云清澜进到府中去。   葛家原是京都城里的名门望族,宅院自也跟着修的宽大阔气,玉门金匾,雕梁画栋,可如今却都落了灰。满目尽是清冷萧瑟,家中主人分明还健在,却总叫人觉得是行走在一处荒芜破败的老宅中。   老宅四下无灯,亭阁水榭都沉沉隐在一片看不真切的漆黑夜影里,满地尽是未经打理的草枝乱石,一只昏暗得几乎要灭掉的灯笼自其上幽幽飘过,引着云清澜踩过草枝,脚下就跟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这响声在空旷的府宅中听起来刺耳可怕,仿佛寂静死地倏尔高叫的老鸦,粗嘎难听又令人心惊。   一直临到了葛老太爷的住处,才微微多了些人气。   推开门,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正躺在堂中藤木雕花的暖椅上,那老者微阖着眼,雕塑一般,身上盖着的棉被随着气息上下起伏,一呼一吸间暮气沉沉。   “老爷,云家将军找您。”老管家俯在葛老太爷身边低声回禀,见暖椅上的人没反应,就又撑着嗓子叫了一声,“老爷,云家将军找。”   葛老太爷这才听见动静,他吃力地撑开一条眼缝,看着站在门前的云清澜,过了好一会,才仿若刚睡醒似地说了句:“是···云家的小子?”   葛老太爷的声音比郑老伯的还要沙哑,听起来就像个呼哧带喘没多少气力的风箱。   云清澜上前几步,让昏暗的烛光刚好能映出她的面容,才躬身行礼道:“晚辈云青风,见过葛老太爷。”   烛光下葛老太爷的目光在云清澜身上停了许久,久到屋外都等不及似地倏尔吹起一阵晚风。   那风穿过没来得及关严的门缝,带起阵阵烛火摇晃,又于烛芯处发出一阵噼啪的燃爆声。葛老太爷这才缓缓回过神来:“老夫记得,上次见你还是在你们兄妹二人的满月宴上,一晃竟有这么大了,这···这有多少年了?”   站在一旁的老管家适时应道:“老爷,有二十年了。”   “哦,二十年了。”葛老太爷喃喃一句,“若是柏松他们能有个一儿半女,如今最小的,约莫也该有二十岁了。”   葛老太爷说的平静,云清澜听得心中却兀自一痛。   黍米之变季家流放,葛老太爷虽终得幸免,可陛下亲师的名头也堪堪就护住了他一人。十族株连下他子孙尽散,有的跟着季鸿儒一道被送去了豫州,有的则在官府羁押前逃脱,终其一生地天涯漂泊。   如今葛老太爷垂暮之年,膝边却无一人相伴,晚景可谓凄凉。   云清澜低垂着头,不知如何应,默了片刻才重新开口:“晚辈今夜前来,是为飞仙台一事拜访葛老太爷。”   听到飞仙台,葛老太爷似明白了些:“你见到那群孩子了?”   云清澜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其说的是赵麟禄一行。   “见到了。”云清澜低声应道。   葛老太爷点点头,又问:“他们可还好?”   不好。   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伤痕累累,气若游丝。   云清澜顿了顿,只说:“他们很坚定。”   “季兄教的好。”葛老太爷似乎对云清澜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颇为感慨地仰天长叹道,“季兄风骨,后人犹存,季兄安息哉!”   看着眼前面露感慨的葛老太爷,云清澜眉心微蹙,思索片刻后又小心道:“据晚辈所查,葛老太爷前些时日所助之人,似与武昭一十四年的黍米之变有关。”   云清澜此言意在提醒葛老太爷赵麟禄一行是诏狱逃犯,可葛老太爷闻言却反过来定定看了云清澜片刻。   “后人如何可知前事?”他浑浊的双眼微微睁大,“史书焉?传记焉?口口相传焉?其间孰为真?孰为假?孰可信?孰可欺?”   葛老太爷一连数问,云清澜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便听葛老太爷语气软和一些,如垂暮祖父淳淳教导:“世间诸事,耳听目看,不可尽知,不可尽信。”   黍米之变仍有内情,非是架阁库卷宗上那三言两语。   云清澜心中明白几分,随即又对着葛老太爷拱手一拜:“前情诸事,晚辈不知,请葛老太爷赐教。” 第83章 黍米之变   云清澜一揖到地, 诚心诚意。   不论是架阁库所查,还是祖父所述,其间内容都总有地方与云清澜所了解的有所出入, 葛老太爷既也亲历了武昭一十四年间的事,那对此或许更清楚几分。   却听葛老太爷问她道:“陈年旧事, 提之为何?”   “为了真相。”云清澜直起身, “晚辈年前曾于北境与稷元交战, 战中失利退守衡芜山, 其间误入杨柳沟,见沟内毒盘雾绕尸横遍野,此皆为武昭一十四年流放豫州人士, 不知何故流落荒山, 死状凄厉,若有冤情合该昭雪。”   杨柳沟乱葬岗之惨状, 云清澜每每想起,都觉触目惊心。   葛老太爷撑起半个身子, 闻言眼中似有晶莹,抖着两片干枯的嘴唇问道:“若真相并不尽如人意,又当如何?”   “真即为真,假即为假, 天理昭昭,人心灼灼。”云清澜眼眸乌黑沉静, 不躲不避地直直对上葛老太爷的视线, “对于已经发生过的事,晚辈能做的只有正视。”   “正视, 正视。”葛老太爷喃喃重复两遍云清澜的话, 突然低低笑了一声。   “老夫在这暗无天日的宅院里枯坐数十载, 如今活得竟不如个孩子通透。”   葛老太爷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连带着胸腔都一道颤动起来,沙哑笑声中倏尔传出一句叫人听不真切的凄凉苦叹:“葛仲牧,你糊涂啊。”   被老管家扶着重又躺回暖椅,葛老太爷看着不远处几乎要被燃尽的白烛,声音也渐渐平稳下来:“云家小子有何不知,问老夫便是。”   云清澜抿抿唇,沉思片刻,决定还是从赵麟禄一行人身上的事问起。   “晚辈听闻葛老太爷前些时日曾帮一群诏狱逃犯在飞仙台谋了份生计——葛老太爷可认得这些人?”   “算不上认得。” 葛老太爷微阖着眼,“故人之托。”   故人?   云清澜沉吟片刻:“那故人,可是姓季?”   葛老太爷顿了顿:“故人名姓,老夫不便告知。”   云清澜又问:“那您为什么帮他们?”   “因为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说这句话时葛老太爷的语气缓慢悠长,叫人听起来觉得似乎说的并不只是赵麟禄一行。   云清澜心下思量一番,试着开口道:“没有做错,您指的是···”   “季家,没有造反。”葛老太爷接上了云清澜踟蹰在口中的后半句。   尽管心中对此早有预料,可当她真的亲耳从葛老太爷口中听到这句话时,还是不由得心中一怔。   季家没有谋逆,那架阁库中,百官册上,字字句句又是为了哪般?   “烦请葛老太爷解惑,”云清澜复又低头。   却听葛老太爷反问她道:“如今朝中诸臣,是如何议论季兄和当年旧事的?”   云清澜一愣,低头道:“不能提,不可说。”   身边最亲近的大臣勾结外国谋逆,此事二十年来一直都是武昭皇帝的心病。   “不能提,提之者惧,不可说,说之者伤。”可葛老太爷对此却并不怎么忌讳,“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云家小子,此处没有别人,老夫我死前也不会再踏出这府门,你放心说便是。”   云清澜又俯首一拜,恭谨应道:“黍米之变乃陛下心病,朝中上下无人敢提,今时过境迁,晚辈也只是在背后偶尔听人说起,大抵是说,武朝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贪心不足,鼠辈偷天。”   这些话是一次朝会后她在几个新晋入朝的官员口中听到的。时逢那几人刚从各地提拔上来,正凑在一处商量着要如何讨好吕莲生,听说其刚入仕时曾在此人手下受了不少打压,就一人一句地痛骂了季鸿儒几句。   文人骂起人来,说的可比军中最为粗野的兵士还要刻薄难听,这几人一门心思要奉承吕莲生,对季鸿儒,那自是要极尽所能的斥骂贬低。云清澜斟酌一番,谨慎地选了其中最轻的几句说与葛老太爷。   “贪心不足,鼠辈偷天?”葛老太爷咀嚼着这八个字,突然哑着嗓子嗤笑了一声。   他看向云清澜:“季鸿儒此人,其貌如何?”   云清澜一愣:“未亲眼所见,不知。”   “其性如何?”   “未与其同行,不知。”   “其功勋、绩业如何?”   “未和其共事,不知。”   “其于国于家,忠心如何?”   想起架阁库上的卷宗,又想起杨柳沟中的遗书,这其间一忠一奸,一正一反,倒也真叫人无从辨别,云清澜如实道:“不知。”   “不知不知,事事不知又如何敢信誓旦旦地骂人一句鼠辈?”葛老太爷恼怒道,“一个一个自诩满腹经纶,难道就学了这些?”   此话虽非云清澜所说,可当她在架阁库百官册上看到季家谋逆的记述,却也曾因此对季鸿儒及其诸事动摇,云清澜哑口无言,只得重重低下头。   葛老太爷自也知这并不是云清澜的意思,片刻后他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老夫久不出陋室,竟不知世人竟已如此诋毁我兄。如今这云家小子还能找老夫再问一句真相,不知季兄在天有灵,可能因此宽慰一二。”   云清澜沉默片刻:“晚辈不解,季家既没有造反,那黍米之变因何而起,架阁库卷宗和朝中诸人又为何将条条罪状都直指季家?”   葛老太爷躺在暖椅上:“他们都写了什么罪状?云家小子说来给老夫听听。”   “说季家勾结稷元。”   葛老太爷眼皮不抬:“无稽之谈。”   “说季家残杀公主。”   葛老太爷嗓音幽幽:“子虚乌有。”   “说季家私刻季氏玉玺拟写诏书,意图篡位。”   “私刻玉玺?”葛老太爷笑了笑,“那季宅封了二十年,这二十年间那枚私刻玉玺可曾现世?”   “未曾。”云清澜低声应道。   葛老太爷对此却并不意外:“不存在的东西,又如何现于诸人眼前。”   云清澜一愣:“您是说···直指季家谋逆的季氏诏书根本就不存在?”   “季氏诏书确有,”葛老太爷的声音沙哑缓慢,“可那枚朝中上下找了二十年的季氏玉玺,却根本就不存在。”   “这···”   若无玉玺,又何来季氏玺印?   云清澜不解其意一时滞住,葛老太爷就半阖着眸子继续道:“李和季,所差不过一粒米。”   印有季氏玺印的诏书是在金銮殿上被发现的。   时稷元国君访朝,李玄臻在金銮殿大摆宴席宴请秦雄和朝中重臣,宴上宾主尽欢满座怡然,热闹下甚至还草拟了两国和睦的往来诏书。   李玄臻醉眼朦胧地在诏书上落下印,可待到第二日,那金案龙桌上的一纸诏书上却赫然是个季字。   此时诏书尚未在众臣面前宣读送与秦雄,一旁也只有吕莲生、葛仲牧几个近臣。李玄臻勃然大怒,不顾众人劝阻直将季家人全都悉数下了狱才令人彻查此事。   可查来查去,却发现竟是那玉玺上不知何时沾了粒饭黏子。   这饭黏子成了精,趁着众人酒过三巡无人在意往李字头上当头一黏,稳稳当当,不偏不倚,从此李多一点,就成了季。   众人虚惊一场,刚拍着胸脯叹了句好险,转头又想起件别的事。   当时季家已被陛下给下了大狱,这个时候你再让陛下出来说是一场由饭黏子引出的误会,那不是把武昭皇帝的脸皮当瓜皮?   老虎屁股摸不得,皇家颜面丢不得。   是以众人商量一番,决定给季家找点不痛不痒的小过失。   季鸿儒两朝元老身居高位,这么多年下来经手的事数不胜数,难保不会老马失蹄行差踏错,他们只要找点小过失做做样子,替陛下敲打敲打季家,也顺便给陛下递个台阶。   众人说干就干,可难的是找来找去,却发现季鸿儒为官四十年两袖清风,就连其下的一众族人在朝中都是兢兢业业,除了给陛下上的谏言折子太多招陛下烦眼外,其他别说什么小错误,就连一粒饭黏子,都没多贪过。   众人急得满头大汗,一个个都拿出了要翻遍季鸿儒祖宗十八代的架势。可还没来得及给季鸿儒找出什么莫须有的罪名,下面那些不知内情的秀才学子就先按不住劲了。   他们自称儒生,乌泱泱地跪在金武门外,头扑棱棱地磕在地上,一边高喊着季老先生致忠致洁,一边求陛下赦免季鸿儒。   这群人在金武门雷打不动地跪了七天,其间文臣劝禁军赶,不论朝中大臣们用什么方法,他们都全然一副为季老先生告冤诉节,死而无憾的凛然模样。   事情到了这一步,季鸿儒到底有没有造反的心都不重要了。   金武门外的那些人既当自己是儒生,那谁还记得自己是武民?谁还在乎诏书上印着的到底是李还是季?谁能保证今天玉玺上黏一粒饭黏子,明天就不会卡一块土渣子?   ——饭黏子土渣子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吹口气连影都不见,可要命的是,后面的事一出,陛下就再也容不下他们了。   最后谋逆的帽子扣下来,季鸿儒九族都没逃脱。谁能想到,一个声名绝尔的名门望族,最后竟会毁在一粒饭粘子上。   可这天下间的荒唐事,难道还少?   说到最后,云清澜也从中闻出了阴谋的味道。   玉玺在御书房放的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黏上饭黏子?季氏诏书的事原只有几个近臣知道,怎转眼又变得天下皆知?   “可这般拙劣的设计陷害,陛下难道就真的会信?”云清澜拧眉,“其间诸事环环相扣,分明是冲着季家去的。”   “信与不信,全在陛下一念之间。”葛老太爷叹息一声,“当时朝中半数以上的大臣都受过季兄教诲,为了避嫌,季兄的事大多是吕莲生经手办的。可圣意难测,最后办成这个样子,谁也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只是吕莲生的诡计,还是也有陛下的意思。”   云清澜眸色一暗,季鸿儒是一人之下的当朝右相,此事若没有武昭皇帝默许,吕莲生又如何敢轻易下手。   葛老太爷顿了顿:“说起来,这件事也连累了你们云家。”   云清澜一愣。   “有道是树大招风,当年季兄或也早已觉出不对,心知陛下和吕莲生迟早要对其下手。为了保全自身,才不得不频频与云家往来。云家掌管龙虎军,季家又是民意所归,两家若是合力,难保不会真颠覆了武朝皇室。陛下忌惮云季,这才改成了流放,可既是流放,那就难保其不会春风吹又生···”   云清澜会意:“所以,九族才改成了十族?”   葛老太爷点点头:“季兄是真正的名士大家,谏臣风骨。他对下-体恤民生,对上犯颜敢谏,当时的秀才学子都以听过季兄讲学为荣,他们相互结伴,又皆以儒生自称,说是一句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葛老太爷叹息一声,“可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天下人不能只知季鸿儒,不知李玄臻。   云清澜也跟着叹息一声。   “陛下容不下季兄,却也知道用谋逆罪抄季家立不住,所以后来才又对朝中官员和民间才子赶尽杀绝,”葛老太爷沙哑的声音染上悲色,“这是要堵天下悠悠之口啊。”   “那赵兄他们也是···”   “那些孩子,运气也不知是好是坏。”说起赵麟禄一行,葛老太爷又叹了口气,“他们心中虽早跟着季兄立下忠君为民之志,却都还未曾见过季兄,也因此,陛下才觉得留下他们或也无不可。” 八!零!电!子!书 !w!w!w!!t!x!t!8!0!.!c!o!m   “季兄出事后陛下血洗朝堂无人可用,那些孩子若是平平稳稳地升上来,刚好能补上这些缺。可谁知他们却心性坚定,和季兄一样,是刚正不阿的风骨。陛下一怒之下把他们关进了诏狱,严刑拷打逼他们服软,这一逼,就是二十年。”   “可既都是忠君为民,即便不喜季家势大,也有无数打压提点的法子,分而散之,或者将其贬为庶民,又何至要于如此赶尽杀绝?”   想到杨柳沟中的乱葬岗,陵墓里季鸿儒字字泣血的遗书,再到如今的史策赵麟禄一行——即便过了二十年,季鸿儒的遗风仍旧激励鞭策着他们矢志向前,云清澜心中钝痛,所以对陛下来说,季鸿儒到底哪里做错了?   躺在暖椅上的葛老太爷阖上眼:“季兄一生廉洁奉公,夙愿是当个名垂千古的诤臣谏臣,可谏臣,哪是那么好当的?”   上谏的折子堆满御书房,桩桩件件,到最后,就只留下相看两厌。   就算没有黍米玉玺,他们之间,也早就沉疴难治,旧疾不医。   云清澜听明白过来,季鸿儒错在太忠心了。   一个忠字,压垮了他和季家,也压得九五至尊喘不过气来。   堂中一片静默,似乎连空气都在为季家叹息,黍米之变其中内情着实令云清澜震惊,她细细回想着葛老太爷的话,却突然发现其间竟只字未提平圣公主。   “既然季家没有谋逆,那平圣公主之死和伐稷之战又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死在宴请秦雄的宴后,许是秦雄手笔。”葛老太爷闭眼回想一番,“当年若非平圣公主突然被刺引得陛下龙颜大怒,季氏诏书的事也不至于会引得季兄全族下狱。”   他顿了顿:“只是皇室公主被外国刺杀,此事一旦公诸天下两国百年内就再无交好余地,后来陛下既想拿了季家,索性将其都扯到一处。”   说完这些,葛老太爷看着似乎愈加的苍老了些,他在暖椅上悄无声息地憩了会儿,才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睁开眼:“云家小子,方才你是不是说,年前进曾过衡芜山?”   云清澜收回思绪,低头应道:“是。”   见云清澜点头,葛老太爷就从锦被中伸出两只手臂。   他招呼着云清澜走到近前,然后就略有些凄哀急切地拉住她,那布满皱纹的手掌颤巍巍地将云清澜的手拢在中间,像是干枯的树皮,在她手背抚摸几下,继而声音染上浓浓哀色:“那可有在山中,可有在山中看到我那个不孝女?”   “您的千金?”云清澜一愣。   说起家女,葛老太爷深陷的眼眸泛起泪光:“逆女秋竹,是季兄府上三公子的新妇,当年季兄全族流放,老夫厚着脸皮找上季兄,想替她讨纸休书,可这孩子,却说什么都不愿跟季三公子分开,硬是跟着一道去了豫州,后来就再没了消息···咳咳!”   葛老太爷说的急,情绪激动间还呛了一声,站在一旁的老管家适时地递来一盏茶,葛老太爷顺过气才接着道:“衡芜山不宜人居,老夫派人打探过几次也没寻到她的踪迹,只后来听说他们又从山中出来往稷元去了···可我那小女自小体弱多病,老夫二十年不见她,心中实在忧心,不知···不知云家小子在山中可曾见过?我那逆女,她···她过的可还好?”   葛老太爷说的是葛秋竹。   犄角递过来的两块生辰牌在云清澜眼前一闪而过。   见云清澜沉默不语,葛老太爷就又紧跟着形容起葛秋竹来:“我那逆女,身子娇弱可个性却是开朗,她身量不高,平素爱穿些水红衣裙,右手腕上系了红绳,那是她娘亲编来保平安用的。”   葛老太爷的声音期期艾艾,已浑然没了圣上亲师的威仪。   “见到了。”在葛老太爷殷切的目光中云清澜终于低声开口,“她过得很好,还生了个女儿,叫季娇。”   “季娇?”葛老太爷浑浊的两眼微微睁大了些,看着似是有些激动,“她那年走时自己都还是个姑娘,如今竟已经生了个女儿?”   “季娇,季娇。”葛老太爷又兀自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季娇好,季娇好啊。” 第84章 祸起萧墙   从葛老太爷府上出来许久, 一直到在城北客栈的屋檐下站定,云清澜都久久回不过神。   良臣荒山没骨,佞贼金屋续昼, 这世道,怎会是这样的?   城北这间客栈正对着中元大街旁的一条街市, 入夜后沿街小贩陆续收摊, 夜风没了遮挡, 就自远处疾驰而来, 呼啸着拍在云清澜单薄的身子上。   “云小姐,在想什么?”   秦朝楚不知何时站在了云清澜面前的台阶上,他于高处微微低头, 烛光剪影中映出一张温和俊逸的脸。   “五皇子, ”云清澜垂着头,白玉冠下的乌黑秀发柔顺贴服, 夜风吹起鬓角颊边的长发,从秦朝楚的方向就能再看到一截细长雪白的脖颈。   只听她声色低迷, 恍若睡着了,梦呓般地问:“五皇子日后登上龙位,当了天子,会想要什么?”   是想要群臣歌功颂德万人跪拜, 还是想要忠言逆耳君圣臣贤?   “想要云小姐。”夜影里的人温声笑道。   “什么?”云清澜迷茫地抬起头,正对上面前男人水月般的目光。   男人又在她略显涣散的视线中温柔地笑了一声:“没什么, 夜里凉, 云小姐进屋吧,房中备了热水, 云小姐洗洗睡一觉, 许就不头痛了。”   头痛?云清澜僵着脑袋想, 哦,夜风确实吹得她头痛了。   云清澜跟着秦朝楚一道进了客栈,客房早已开好,浴桶氤氲的雾气漫过脑顶,云清澜整个身子没在水中,舒缓暖流绕过身前背后,如一只柔若无骨的手,缓缓抚慰着她心间疲惫。   直到困意袭来,云清澜才撑着身子披衣而出,草草擦过便躺下歇息了。   不多时,均匀呼吸在不大的客房中响起,那声音低沉绵密,缓缓包裹着一颗疲倦的心灵,以及房门外那一道静默的黑影。   “殿下,云将军睡了?”唐干引住在秦朝楚对面,他打开房门,见秦朝楚从回廊处转出身,便上前问候。   秦朝楚淡淡应了一声。   “您在门口转悠,何不进去找他?”唐干引不知从哪摸出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又朝着云清澜客房方向张望一眼,“您不进去找他,他又如何能知道您在外面关心他?”   两个大男人,如今虽说是那种关系,难道还要因此避嫌不成?   秦朝楚倒也不多跟唐干引解释,只一边往自己房中走一边随口敷衍:“怕她认床,眼下既睡了我便安心。”   这云青风竟还真把殿下勾的五迷三道的,唐干引靠在门框上不说话,又从怀中摸出把瓜子。   “你这瓜子哪里来的?”唐干引嘎嘣嘎嘣嗑瓜子的声音听起来活像只仓鼠,秦朝楚身形顿住,扭头看他。   “郑老伯给的。”闻言唐干引忙不迭地又从怀中抓出一把瓜子,笑嘻嘻地递到秦朝楚面前,“这几日阿尧缠着属下教他练武,郑老伯觉得属下辛苦就给装了一袋,炒过的,喷香!”   却见秦朝楚嫌弃地皱了皱眉,看都不看一眼:“吵。”   唐干引一愣,这瓜子他都吃好几天了,殿下怎今日才觉得吵?他若有所思地看向云清澜客房方向,随即了然地撇撇嘴。   啧啧,娇气。   云青风,老子看不起你。   “这几日城外可还安稳?”   唐干引正捏着瓜子暗自腹诽,冷不丁又被秦朝楚问到,他面上先一愣,紧接着正色应道:“都安定下来了,季大人前几日从汴州回来带了不少东西,见外面一片混乱,就先留在了城外。因此才没来得及进城向您回禀,笛灵正在那边跟着帮忙。”   说起这个,唐干引脸上露出钦佩:“此番殿下和季大人布置周密,如此一番,定能不费吹灰之力拿下武朝。”   后面三四日云清澜便一直宿在城北客栈,其间又去郑老伯处一趟送了些银钱。   有郑老伯和华霜的悉心照料,赵麟禄身上的伤好了不少,听郑老伯说,赵麟禄第二日便下地了,后来就一直伏在桌边默写飞仙台账册,说是要拿着它向武帝谏言。   其间云清澜也曾去看了赵麟禄默出来的账册几眼,发现其上石材木料所耗用的资费竟与她从户部拿出来的账册上的条目还有出入。这萧墙欺上瞒下,除了明着报给户部叫其为他遮掩的那些外,背着吕莲生还贪了不少。   云清澜也在这几日里理清了思路。   陛下既容不下季家,那季氏一门的冤案就无人敢提,如今季家在武朝早无遗民,她与其非亲非故,即便想助其昭雪,也师出无名。可军将抚恤和难民的救济银,却都实打实地关系着百姓生计。   是以如今最要紧的,是要先将户部和赵麟禄写的这两份账册呈递到陛下面前,萧墙之流在其中的贪贿如今已经动摇国根,此事陛下不会置之不理。借此一举拿了萧墙这个毒瘤,再顺着他把吕莲生一起揪出来。   可没想到不等他们一纸诉状将萧墙参上朝堂,萧墙竟就先找上了门来。   阿尧从城南一路跑到城北客栈找到云秦二人时,两只鞋都跑的不知道掉到哪去了。   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口齿不清地拉着云清澜扭头就走。   云清澜直跟着他走出一截,才勉强听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竟是萧墙带着监工和一队禁军不知怎地找上了门来。   他们前来抓偷看账册的赵麟禄一行,正架着人往外走时被突然出现的唐干引挡住了。   唐干引挡住萧墙,又趁人不注意时把阿尧偷偷送了出来。   阿尧见来的都是些提枪挎刀的士兵,他们里里外外地把手无寸铁的唐干引围得水泄不通,就赶忙撒丫子一路从城南跑到城北,直叫嚷着求云清澜快去救大叔性命。   云清澜沉吟片刻,决定先去大理寺找一趟徐景流。   如今赵麟禄捏了萧墙把柄,为免事大,萧墙难保不会借着其前几日在飞仙台闹事的由头杀人灭口。若是如此,大理寺可以先将赵麟禄以诏狱逃犯的名头收押,关狱中保他一条性命。   是以几人兵分两路,秦朝楚先随阿尧一道去郑老伯家看看情况,云清澜则转而去大理寺搬救兵。   秦朝楚跟着阿尧一路快马加鞭到了城南,恰在田埂小路与萧墙一行正面撞上。   萧墙正命禁军扭着赵麟禄一行往外走,其间除了一同被抓住的崔丹辉几人,还有几个貌美妇人。   人群浩浩荡荡地轧过小路,路边田地里刚冒出头的绿芽被众人踏过,就又聋头搭脑地萎靡下去。   秦朝楚牵着阿尧站上路头,微风吹来,素白长衫迎风飞舞,就轻盈地挡住众人去路。   “阿娘!”阿尧眼尖地在几个妇人见看见华霜身影,而一旁押着阿娘的,不正是前些日子被唐大叔打跑那几个坏人!   “就是他!就是他欺负阿娘!”阿尧心中一急,眼泪也跟着涌了上来,拽着秦朝楚的衣袖哭求道,“伍将军,救救我阿娘!”   萧墙浪名在外,除了在花满楼眠花宿柳,还酷爱仗着权势在民间“选妃”。   听见阿尧的哭求,萧墙也跟着将目光一道转向秦朝楚,待落到秦朝楚脸上,就不由得愣了一愣。   “萧大人,又见面了。”秦朝楚睨着萧墙,神色淡淡。   “原是秦太子,失礼失礼。”片刻后萧墙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眼阿尧,又看了眼身后被人押着的华霜,随拱手笑道,“原来是自家夫人,看来今日又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自家人?”却听秦朝楚淡淡一笑,“萧大人何时成了稷元的自家人?如今这般毛遂自荐,不知武昭皇帝可知道?”   萧墙面色一沉,眼中倏尔露出凶光,又在片刻后消于无形,扯着面皮笑道:“秦太子这说的哪里话,您前些日子才刚用过萧某的舞姬,怎地今日就又不认人了?”   萧墙一边说着,一边绕到华霜面前,极为轻佻地在那涕泪交织的脸上捏了捏:“这几个小娘子萧某早在月余前就已相中,只可惜派人来了几次,都被个不知死活的庄稼汉给截胡了。今日萧某亲自前来,也算是抱得美人归。”   萧墙顿了顿:“秦太子有所不知,这些都是萧某精心挑选出来的人妇,要说这人妇的滋味,可是要比那舞姬还要别致。”   他放开华霜,又在其余几个妇人面前游走一圈,目光接连在那几个妇人惊惧的面上扫过,随即啧啧叹道,“不过萧某今日是来办正事的,这几个小娘子若秦太子都看上,也可先拿去尝尝——反正秦太子也不是头一次夺人所爱了。”   众人面前,萧墙毫不避讳地议论淫邪,还一边说一边□□着看向秦朝楚,分明是在故意恶心他:“秦太子,你看如何?”   秦朝楚没有说话。   他们尽说些叫小孩听不懂的话。   站在一旁的阿尧快急死了,他听不懂萧墙在说什么,更想不到自己身边站着的竟是堂堂稷元太子,他怕伍将军一人对付不了这么多士兵,更怕娘亲就这么被人抓了去。   眼见秦朝楚一言不发,阿尧眼珠一转,恶狠狠地威胁萧墙道:“你不要嚣张!云将军即刻就来!你、你还不放开我娘亲!”   “云将军?”萧墙被这一声叫去了注意力,他目光落在阿尧身上,眯了眯,“是柱国将军府的那个云将军?”   “就是他!”阿尧重重地应了一声,只以为萧墙是怕了,又扯着秦朝楚的衣袖重复道,“云将军是我们的好朋友!他、他马上就来!”   阿尧话音落下,萧墙却又不说话了。他目光在秦朝楚面上流转一圈,若有所思似的,不多时又突然没头没脑地笑了一句:“原来那日的,是云将军。”   秦朝楚的面色慢慢显出铁青。   可萧墙却笑得愈加淫邪:   “秦太子,您可真是——艳福不浅呢。”   作者有话说:   秦朝楚:萧大人也是有福之人:) 第85章 此路不通   田埂路头, 月白长袍的男人负手而立,身侧战战兢兢地倚靠着个约莫十岁上下的孩童,对面则是金甲银服的凛凛禁军。   “萧大人在说什么, ”沉默良久,秦朝楚才再度开口, 神色浅淡道, “在下听不懂。”   “听不懂?”萧墙挑眉, 似是嗤了他一声, “秦太子,萧某自问没什么长处,这天下间别的不敢说, 可要是说认女人, 还真就从没认错过。”   萧墙上前几步,贴到秦朝楚面前:“那日在花满楼, 萧某虽只看到那舞姬的半截肩脖颈,可其皮肤细腻肩颈舒美, 实在令萧某视之难忘。回到府上辗转反侧,越想,却越觉得熟悉,总觉得以前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他紧紧盯着秦朝楚面上表情:“一直到今天被这小童提起, 萧某这才恍然大悟——那截脖颈,不是跟咱们云将军的脖颈生的一摸一样?萧某这些天日日同云将军一道上朝, 可看错不了。”   微风吹过田埂小路, 吹得秦朝楚萧墙二人的衣角在空中碰撞翻飞,空旷田野上四下无声, 只有日头眩目的光线落下后折射出凛凛刀光, 叫人不寒而栗。   “那日秦太子突然出面, 萧某便一直以为舞姬就是秦太子的人,可秦太子既是外使,却又为何要派人窃听两个武朝大臣聊内政?更令萧某想不通的是,那日萧某和刘大人间的谈话,为何转眼就又被云将军报给了陛下?——听说那日云将军也曾去户部找过刘大人,气势汹汹非见不可,到后面却又没了消息,可若那舞姬本就是云将军假扮,这一切岂不就又说得通了?”   萧墙顿了顿:“可萧某又明明看见,那舞姬分明是个女人身骨。”   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不如就让萧某大胆猜上一猜,这几个月来跟着众人一道上朝面圣的,或许,根本一直是个女人?”   萧墙不愧是十八中举二十入仕的才子,不过阿尧的一句话,就能从中推断出这么多东西。若是心思都能用在正途,日后或也是武朝肱骨。   三月上旬,田埂路旁还堆着农户割下的没来得及处理的麦秆。它们原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路边,萧墙带着人马蝗虫似地一路走过,就将齐整的麦秆踢散许多。   没了小麦的麦秆枯黄萎靡,它们四散零落,只等着被切碎了扔进土地做肥料,发挥自己最后的价值。   秦朝楚还是没有说话,默然中他将目光从萧墙脸上移开,又缓缓落在路旁麦秆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墙自然也不会在意秦朝楚在想什么,他此刻心中正兀自涌动着发现云清澜女身秘密的激动。   谁能想到,如今云家硕果仅存、唯一可以依仗的将军,竟是个女子?   “那真正的云青风又去哪了?——不不,这不重要。”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萧墙话锋一转,眼中也紧接着掠过淫光,他贴到秦朝楚耳边,发出一声令人恶心的龌龊低笑,“萧某现在更想知道的是,柱国将军府上的大小姐,云清澜——其滋味如何?”   花满楼春风一度,萧墙现在一想到那日屏风后颠鸾倒凤的竟是稷元太子和云家小姐,心里就止不住地升起一股隐秘的兴奋。   可不等萧墙话音落下,秦朝楚那淡淡看向麦秆的目光就突然顿住,紧接着漆黑深邃的眼眸便如浪潮般层层暗沉下来。   “秦太子不说话,可是觉得□□?”萧墙却还未发现那正积蕴的雷暴。他贴在秦朝楚耳边,还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似地自顾自地逞着口舌:“还是那销魂感觉令秦太子食髓知味,说不出话来?”   这萧墙个性荒淫,不讲廉耻,如今口无遮拦地靠着满嘴下流话对秦朝楚步步紧逼,心里也正悄没声地打着算盘。   云清澜女扮男装,云家如今已是欺君,若能再逼秦朝楚露出些马脚,这勾结稷元的罪一旦定了,云家这辈子就再别想翻身。   萧墙常年流连花丛,男女间的那点事早被他研究的入木三分,看如今这情形,要说这稷元太子和云家小姐之间清清白白,那是打死他都不信。   可下流的话放出去,萧墙等了许久,都不见秦朝楚发出一声回应。   他眼中浮起轻蔑。   秦朝楚为质十年寄人篱下,一朝回朝得登太子,如今更是以战胜国的姿态出访武朝,本以为是什么卧薪尝胆的十年奇谈,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   萧墙失了兴趣似地直起身,可刚转过身一道清淡的声音又突然自背后响起。   “萧大人果然是武朝辩才,既然说了这么多,那在下便也问萧大人一个问题。”再抬眼那积蕴的雷暴已于无声处消散,秦朝楚重又看向萧墙,眼中只余两道浅淡、冰寒的目光,“方才拦着萧大人的那名庄稼汉,萧大人如何处置了?”   萧墙皱眉,似是没想到秦朝楚突然出声竟是要问这个,遂不在意地回应道:“那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胆敢阻拦公务,自是杀了。”   “你杀了大叔!”萧墙秦朝楚一来一回的打哑谜,阿尧别的没听懂,这句却是听懂了。他冲着萧墙高叫一声,像只突然发怒的小豹。   萧墙来抓赵麟禄时,郑老伯恰巧去街市上买粮了,赵麟禄怕牵连了华霜和阿尧,就叫母子二人先行躲进了伙房灶台。可萧墙抓了赵麟禄崔丹辉一行,却还觉同党不够,又令人在房中四下翻查,不多时就把正抱着阿尧瑟瑟发抖的华霜一道揪了出来。   看见华霜,萧墙眼睛都亮了,他桀桀桀地邪笑两声,抬手一摆就命人连拉带扯地要将人撸过来。   阿尧抓着华霜的胳膊奋力挣扎,可半大的孩子就算踹人一脚也只跟挠痒痒。他被这些人拖在地上拽出一道泥痕,攥着娘亲胳膊的手指也被一根根掰开,绝望之际是唐大叔突然出现一脚踢飞了那两个拽着他和娘亲的坏人。   唐大叔横身挡在阿尧和华霜面前,剑拔弩张的时候还不忘扭头冲着阿尧咧嘴一笑。然后云淡风轻地对他说:臭小子,往外跑,叫伍将军和云将军来,我们就没事了。   然后轻轻一推,就把他推出了人群外。   可唐大叔却转眼就没人群淹没了。   沸腾的打杀声传来,阿尧却不敢哭,他一路没命似地跑到城北,叫来了云将军和伍将军,可唐大叔还是没了。   自知道阿爹没了后,阿尧就觉得像是塌了一座山,农户家的娃娃没轻重,见他没了爹就全都一股脑地过来欺负。被人欺负得狠了,他就趁没人的时候坐在阿爹的墓前小声哭,一边哭一边盼着阿爹能从坟墓里走出来像从前一样背他回家。   可阿爹的衣冠冢静悄悄的,任他哭断了气儿却连个风声都没有。   是唐大叔天神似地从天而降,伸出宽厚手掌把他从阿爹的墓前拎回去,不光教他对付骂阿爹是短命鬼的三牛儿,还护着娘亲不让她受坏人欺负。   这些日子唐大叔授他武功陪他嬉闹,在阿尧眼中,那就跟亲大叔没什么两样。   可如今,阿尧好不容易盼来的大叔,就这么死了。   悲伤和愤怒笼罩心头,阿尧眼中涌起泪光,却又攥紧了拳头咬着牙。他瞪大眼睛恨恨地盯着萧墙,小小的身躯不住颤抖,却又硬是没有让眼泪落下。   正此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缓缓落在阿尧头顶。   那手掌在阿尧毛茸茸的脑顶不太熟练地来回抚摸,像是安慰。   “原来如此。”秦朝楚一边轻抚着阿尧头顶,一边自顾自地点点头,“没想到萧大人不光明察秋毫,还勇武过人,杀了随在下一道访朝的大将。”   “什么?”萧墙眉头微皱,看样子似是没听懂。   可秦朝楚却并不打算回答他,只淡着嗓音继续道:“萧大人既如此聪明,那么想来在下为自家将军报仇,萧大人一定也能够理解。”   自家将军?报仇?   疑惑的念头刚刚在萧墙心中升起,下一瞬,一只干枯的麦秆就毫无征兆地穿过了萧墙胸膛。   那麦秆干瘪枯黄,可握在秦朝楚手中时就顷刻变成足以夺人性命的屠刀,其尾端锋利如剑,没入萧墙胸口又紧接着自其背后破出。   “你、你竟敢——”胸口传来剧痛,萧墙看着神色依旧冷淡的秦朝楚,骇得半晌说不出话。   “萧大人想说什么?”   没了云清澜在侧,此刻的秦朝楚看起来只叫人觉得如杀神降世,他淡漠,冰冷,捏着麦秆的修长指节缓缓用力,那沾满鲜血的麦秆就自萧墙胸口被慢慢拔出。   麦秆粗糙倒刺林立,萧墙此刻早已疼的全身抽搐说不出话,而更可怕的,是面前男人自口中发出,盘桓在他耳边如死神般的漠然低语:“是想说在下竟敢——”   “杀了你吗?”   咚——   事情转变得太快,直到萧墙倒地众人都迟迟没有反应过来。   “萧、萧大人!”随行而来的监工头看着地上瞪大双眼死不瞑目的男人,过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大喊一声,“拿、拿下他!”   身后禁军闻声而动,举着刀枪齐刷刷地上前几步同秦朝楚正面对上,一时间剑拔弩张。   而秦朝楚则抬手一甩,麦秆斜指地面,血水滴落,于日光下折射出妖冶光泽。   他抬起眼,目光遥遥落在对面禁军身上,薄唇轻启,只淡淡落下四个字:   “此路不通。”   作者有话说:   秦朝楚:找个理由杀了 第86章 秉公任直   虽孤身一人还带着个孩子, 可秦朝楚神情淡漠,身上流露出的毫不掩饰的杀气却又实实在在地骇住了众人。   禁军和随行而来的监工们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有一人再敢上前。   这人连萧大人都敢杀, 他们上去干什么,送死吗?   人群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萧大人都死了, 他们还替他抓这些妇人书生做什么?女人不是他们要, 那银子也不是他们带头贪的, 事都是萧大人起的, 如今领头的都死了,他们一群小喽啰,难道还要上去给人塞牙缝?   更何况今日之事本就是萧墙私下为之, 借调禁军更也没有走上面的调令。虽说平日萧墙常这样从姚荣远手里借兵, 可如今萧墙死了,那事情就不一样了。若是传到上面陛下怪罪下来, 私闯民宅强抢民女,他们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想到这里, 抓着华霜几个妇人和赵麟禄一行人的禁军监工就像扔烫手山芋似的将他们给丢了出来。   他们将华霜赵麟禄等人扔在路边,见秦朝楚没什么反应,就又悄没声地往后退了几步,确定秦朝楚没有要继续追究的意思, 便撒丫子跑没影了。   田埂路上一时间就只剩秦朝楚阿尧,和华霜赵麟禄一行。   妇人们受了惊, 三三两两地抱成一团坐在地上扑簌簌地掉眼泪, 赵麟禄一行站得远,没听见多少萧秦二人间的谈话, 却也从最先头那句“秦太子”中听明白过来了秦朝楚的身份。他们一心为国, 最终被朝廷追杀, 竟是被敌国太子所救,赵麟禄几人心中五味杂陈,锥立原地,是道谢也不是,不道谢也不是。   只有阿尧和秦朝楚两人还算自然。   阿尧在眼眶打转的眼泪憋回去,他三步并两步跑到华霜身边,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腿软的华霜从地上扶了起来。   秦朝楚则颇为随意地扔掉手中沾血的麦秆,他跨过萧墙的尸体往前走了几步,一身长衫素白如旧,竟是连滴血都不见。   最终停在华霜面前:“嫂嫂受惊,先回去歇息吧。”   华霜不敢说话,只怯怯地看了秦朝楚一眼。   想起刚才秦朝楚剑斩萧墙的杀神模样,她着实怕的紧。   秦朝楚倒是面色如常,华霜腿软得走不动路,秦朝楚也不催促,就那么风轻云淡地站在旁边。   正此时云清澜也终于带着徐景流姗姗来迟地赶到了。   “萧大人?”认出倒在地上的萧墙,徐景流面色一惊快步上前,伸手在其鼻下探了探,已是气息全无。   看着躺在地上的萧墙,云清澜也跟着微微拧了拧眉。   徐景流站起身,在场中众人面上扫视一圈,又朝着秦朝楚的方向上前几步,拱手道:“太子殿下,萧大人这是?”   “被在下杀了。”秦朝楚目光从云清澜微皱的眉头上收回来,看着徐景流淡淡应道,“萧大人杀了唐将军,在下一时激怒,不慎失手杀了他。”   秦朝楚神色淡然,三两句就将罪责全数揽到了自己身上,继而又扭头冲云清澜微微笑道:“抱歉惊扰云将军,在下大概是要给二位添麻烦了。”   秦朝楚这是要跟自己撇清关系。   云清澜闻声一愣,看着秦朝楚略带歉意的目光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正要说什么时又听站在一旁的赵麟禄开口道:“萧墙私闯民宅强撸民女,行迹恶劣,是秦··太子及时赶来出手相救,可萧墙言行跋扈,秦太子也是被逼无奈才动手杀了他。”   赵麟禄说罢团簇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几个妇人当即点头附和,其中更有大胆的补充道:“那萧墙平日就爱在城南抢人,今日若没有这位公子出手相助,我们几人怕是只有投河了!”   有这妇人带头,其余几个人也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替秦朝楚开脱起来。   众人叽叽喳喳,直过了好一会儿云清澜才寻出空档插上句话:“无妨,事出有因,在下已都看见了。”   云清澜一边说着,一边扭头看向秦朝楚,其语态温柔,眸光更是柔和:“此事是萧墙作恶在先,如今这般,亦是其咎由自取。”   田野空旷,云清澜从城南闹市上转过弯,刚巧就看到秦朝楚刺死萧墙的那一幕,时秦朝楚形单影只,萧墙却是人多势众,敌我悬殊下不知云清澜何时会到,秦朝楚要救下被萧墙掳走的华霜一行难如登天。云清澜看的清楚,自也知秦朝楚是不得已而为之。   他身为访朝使臣,又是稷元太子,和谈期间却戕害武朝命官,此事非同小可,一个不好就会再引起两国纷争。可秦朝楚既是为武朝百姓才身陷此境,云清澜打定主意,不论如何都要护下秦朝楚不为此事受难。   “云青风替大家,谢过五皇子,也绝不会让五皇子为此无辜受戮。”   云清澜语声铿锵,信誓旦旦许下承诺,秦朝楚一愣,似是想说什么,可云清澜温柔地看着他,眼底更是头一次亮起莹莹水光。   看着那有如明珠华丽的眸子,秦朝楚眼中明明灭灭,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秦朝楚刺死萧墙的情形徐景流自然也看见了,眼见众人七嘴八舌间就要宣判秦朝楚无罪,他上前一步,正色道:“萧大人是朝廷命官,此事不论因由如何,都必须要有个交代。”   徐景流为人刚直,是武朝惯会阿谀奉承的百官中一股难得清流,其不畏强权,即便是对上吕莲生也能秉公执法,也正因如此云清澜才想到带其来制衡萧墙。   没想到最终没用在萧墙身上,反倒制衡了他们自己。   云清澜点头:“徐大人秉公办案,不会冤枉好人,我愿同秦太子一道跟徐大人走一趟。”   见云清澜愿意配合,徐景流也舒缓下面色点点头,随即又扭头看向赵麟禄一行:“还有尔等一干越狱人员,也要一道随本官回大理寺受审。”   突然被点到的赵麟禄几人闻声一愣,继而面色微变,互相之间看了几眼,似是有些不太情愿。   徐景流看着几人面上神情,神色也跟着一沉。   这些人在诏狱暗无天日地关了二十年,如今一朝得出,难道还会再心甘情愿地跟他回去?可惜他来的匆忙,仓促间没来得及带人手,只怕不好将这几人收服。徐景流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站在一旁的云清澜一眼。   云将军找上他,本意是想让大理寺出手从萧墙手中救下几人,可如今萧墙被杀,威胁到这几人性命的反而成了大理寺。若他此刻与这群逃犯起了争执,不知云将军会帮哪边。   徐景流心中举棋不定,正思量对策间,却听赵麟禄率先开口了。   “徐大人。”赵麟禄上前几步,这几日在郑老伯家中休养,有华霜精心照料,他气色红润许多,说起话来也多了几分生气。   他在徐景流面前站定,又跟着拱手一礼,道:“罪民赵麟禄,汴州人士,武昭一十四年二甲传胪,未得袍笏,因黍米之变入狱,在狱二十载,于今春二月越狱而出,越狱至今,先于飞仙台行脚夫之力,后于郑翁院中养伤。”   赵麟禄一五一十,简短地向徐景流交代了自己的生平。   徐景流在听见赵麟禄是武昭一十四年二甲传胪时就已变了脸色。   虽为后朝新臣,可徐景流对武昭一十四年间的事大多也有所耳闻,当年之事牵连的朝中大臣学子悉数入狱,如今走在街上,说自己是武昭一十四年的秀才举人,那跟同人说自己是个逃犯没什么两样。   那是整个武朝所有读书人的至暗时刻。   可徐景流一生追求的是秉公任直,虽说也对赵麟禄一行人的遭遇心怀同情,却也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对赵麟禄等人之事视而不见。   他顿了顿,终究是沉着面色道:“黍米之变,徐某不做评价,可尔等越狱而出已犯武律,徐某身为大理寺少卿,此事不得不管。”   徐景流上前一步以行证言,只身挡在赵麟禄一行人面前,眼中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赵麟禄一愣,他看着虽独自而来,却始终面色坚定势要将他们带回大理寺的徐景流,沉默片刻,眼中竟缓缓现出激动。   只见他又冲着徐景流拱手一拜,几乎是到了一揖到地的程度:“我朝今有徐大人这般奉公守法,持正守心的良臣,实乃我巍巍武朝之福!”   徐景流立时一愣,没想到自己这般咄咄逼人,赵麟禄竟还会反过来夸他。   徐景流愣在原地,赵麟禄就维持着一揖到地的姿势继续道:“罪民此番,非是想借黍米之变求徐大人网开一面,只是眼下境况特殊,罪民想求徐大人能多宽限罪民半日,待过了今夜子时,罪民自愿跟徐大人回大理寺受审。”   “子时?你们想干什么?”徐景流微微皱眉。   赵麟禄应道:“方才萧墙前来抓人,罪民无意中听说陛下今夜会来飞仙台视察工事。这些时日罪民在飞仙台做工,发现其间大小官员贪贿之风横行,如今罪民已悉数掌握其间账目,计划于今夜向陛下谏言。”   赵麟禄顿了顿,身子俯得更低:“如今吕党之流势大,欺上瞒下盘剥百姓,若再不正本清源,拨乱反正,我朝民生凋敝,江山危矣!徐大人对此若不放心,可同罪民一道上谏···看管在侧。”   说到后面,赵麟禄渐有些气力不支,他声音愈弱,深深躬弯下去的身子也开始左右摇晃,正当他头晕目眩几近倒地时,一只手掌突然从面前伸了过来。   那手掌托住他微微摇晃的身躯,紧接着慢慢用力,将他俯贴至地的身子缓缓扶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穿越二十年的握手。   开工日!明天照例请假一天~! 第87章 请君上谏   要说这武昭一十四年的二甲传胪赵麟禄, 那放在二十年前也是沛州地界小有名气的翰林才子。   少年郎意气风发,怀一腔抱负北上京都,在群英荟萃的会试崭露头角, 又在黍米之变后销声匿迹。二十年牢狱之灾,重见天日那夜月色清朗, 就分明地照出满头华霜。   半生任蹉跎, 一夕少年老。   可徐景流却还是那副长身玉立的公子模样。   翩翩公子弯下挺直的脊背, 扶起面前两鬓斑白形容枯槁的戴罪之身, 二人的手交握在一处,静止的时间就在其间缓缓流淌。   徐景流还是那副刚正不阿的黑脸表情,他将赵麟禄扶起身, 就又极快地收回了手。在赵麟禄惊喜和悲怆交织的神色中别过脸道:“此事, 本官会一力随行。”   一行人先是将被萧墙掳出来的妇人各自送回,继而又到郑老伯家中商议上谏之事。   踏入院中, 原被郑老伯悉心修葺过的小院被萧墙一行翻找得一片狼藉,唐干引的尸首孤零零地躺在院中, 身上足被扎了数十个血窟窿。   “大叔!”唐干引身下的血从院中一直流到门外,阿尧大叫一声,哭着跑了过去。   他抱着唐干引渐已失温的尸体左右摇晃,可不论他再怎么喊, 那个会教他功夫的大叔都不会再起来应一声了。   郑老伯从街坊那里听到动静也终于从街市赶了回来,看着躺在地上气息全无的唐干引, 他抖着嘴唇, 哎呀呀地叫了几声,一直到最后颤巍巍地蹲在地上, 都没能说出句完整的话。   唐干引是稷元将军, 如今却为护被武朝官员欺辱的武朝百姓而死, 场上众人对此因身份各异而心情各不相同,却又不约而同地觉得讽刺。   他们看着唐干引的尸体相对无言,只有秦朝楚冷不丁说了句他死的还算开心。   郑老伯做主,将唐干引的尸首和郑连桥的衣冠冢葬在了一处。下葬时众人搬动尸体,颠簸间布衣夹层里掉出个被黑布包着叠得齐整的物什。   跟在一旁的华霜上前捡起一看,竟是前些日子她送给他们的那盏纸灯笼。   唐干引戎马一生,得到一切都是明码标价,多少道伤换多少功勋,多少功勋换多少兵马,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只有这盏纸灯笼和郑老伯那夜请吃的酒,不知从何而起,不知为谁而来。   或许也是为他,唐干引活着的时候想。   但不是也没关系,他又看一眼怀里的纸灯笼。   华霜把纸灯笼展开,捡起路边的麦秆在其间里外一撑,干瘪的纸灯笼立时被撑得饱满浑圆,挂在了唐干引和郑连桥二人的坟头。   他们二人,一个是龙虎军重骑营的副将,一个是稷元大军的统领,生前不死不休,如今真的死了,却又像亲兄弟似的并排躺在一处。   倒真应了秦朝楚曾说过的那句话,活着的时候道不同不相为谋,难道入了黄泉,还要再分个敌友?   在这不起眼的田埂地头,两座同出一人之手的墓碑并排而立,衰草枯荣,微风吹过,就沙沙作响。   云清澜一行又在郑老伯家憩了几个时辰。   这期间赵麟禄带着徐景流核对了其默写的账册,又简略地向众人阐述了番自己的计划。   其实也没什么计划。   不过是如先前在太苍山上那般,赵麟禄这几人身先士卒,若上谏不成,剩下的人再前赴后继。   若能事成,从诏狱逃出来的所有人就都会回去认罪。   赵麟禄这么跟徐景流说。   在请君上谏这件事上,这群读书人总有着股令云清澜佩服得五体投地的飞蛾扑火的执着。   时过下昼,云清澜一行在郑老伯家吃过饭食便早早出发了。   圣驾出宫事关重大,到了夜里飞仙台定会被禁军围得里外不通,不过赵麟禄几人原都是飞仙台的脚夫,他们熟悉飞仙台各处地形,事先乔装改扮一番藏身其中倒也并非难事。   日薄西山,夜色昏沉地笼罩下来,飞仙台各处早早布置了华灯彩带,只等暮色四合,便一齐流光溢彩。   吉日良辰,是夜星河万里,无尽苍穹里群星密布,却远不如地上的繁华盛景。   巨大金莲上灯火通明,映着十二瓣金莲和八方龙纹玉柱熠熠生辉,其下仙台流水萦回,云飘雾渺弥漫而上,檀香缭绕间不见清泉,只闻叮当作响。   天子舆轿自宫门深处缓缓而来,随行的是成千上万的禁卫官兵,和一众俯首帖耳的朝中大臣。   此番圣驾亲临飞仙台,一是为了视察工事,二则是为了体察民情,以彰天子爱民之心。是以李玄臻并未下令肃清街道,而只是在飞仙台及其沿街各处加派重兵,飞仙台内只许禁军进入,百姓则可在街边遥遥观望。   三生有幸得观天子,尚未落成的飞仙台外早被百姓们挤得水泄不通,尽管离着千百米的距离,但人们还是伸长了脖子使劲张望,于一片斑斓灯火中模糊看见一道明黄身影。   这可是天子!百姓中当即有不少人欢呼一声。   李玄臻在位三十七年,尽管其后十几年沉迷修仙渐懒政事,致使贪腐横行,民生不尽如人意,但能在当年五子夺嫡中脱颖而出,于武朝乱世中定国安邦还天下太平,其功勋业绩就足以让百姓称颂爱戴。   礼乐齐鸣,在无数百姓欢欣雀跃的目光中,武朝三百年来的第十二代帝王,武昭帝李玄臻,终于在众臣簇拥下缓缓现身了。   李玄臻身着真经道袍,其上金龙潜跃,鳞爪飞扬,巍巍站在飞仙台正中的两仪八卦阵上,看着远处人山人海,眼眸幽沉深邃。   “陛下,时辰到了。”不多时,身边响起一道略显尖利的声音,是跟在一旁的大太监常福安。   飞仙台趋近完工,按例需开坛祭天,李玄臻命星官推演多日,最终选定于今夜告祭天神。   “嗯,萧墙呢?”李玄臻低应一声,侧眸看向垂首站在一旁的吕莲生。   “回禀陛下,萧大人他,”吕莲生拱手上前,停顿片刻后四下看了一圈,道,“还未来,许是被什么事耽误了。”   “无妨。”李玄臻收回视线,倒也未因此生怒,只淡淡道,“飞仙台工事建的不错,他既不在便随后再赏。”   “谢陛下圣恩。”吕莲生闻言便又俯着身子拜谢一声。   李玄臻没再应他,只看着立在不远处的香炉鼎:“开始吧。”   祭天迎神,燔柴炉内升烟火,飞仙台侧几列道士盘坐闭目念诵经文,李玄臻上前几步立于香炉前,抬手接过常福安拱手递来的供香。   三根供香并排齐整没入炉鼎,李玄臻跪伏于地敬香叩首,身后一众大臣也随之跪倒一片。   叩拜天神后李玄臻缓缓起身,正欲返身走回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道沙哑激动的叫喊声。   “陛下!”   这声叫喊因气力用尽以至于听起来甚至还有些破音,它倏尔响彻飞仙台上空,李玄臻在这一呼中顿住身形,伫立在侧的重重禁军则当即提刀戒备。   却见被禁军层层警戒的飞仙台中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几个衣衫褴褛的脚夫。   见李玄臻停眸回望,赵麟禄几人当即面上又是一阵激动,他们互相搀扶,又踉跄着上前几步,紧接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齐声道:   “罪民赵麟禄、崔丹辉、曹毕珍、解鹏,拜见陛下!”   赵麟禄几人声嘶力竭五体投地,可飞仙台上那高立的人影,却是迟迟没有应声。   看着跪在不远处的赵麟禄几人,李玄臻神色未动,面上更是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吕莲生上前一步,率先开口道:“哪里来的大胆刁民,竟敢私闯飞仙台惊扰圣驾,姚荣远何在!”   “末将在!”姚荣远当即闻声出列。   吕莲生厉声道:“还不把人抓起来!”   “是!”姚荣远当即领命,指挥着禁军上前合围,赵麟禄几人跪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手无寸铁,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在夜里凛着寒光的刀枪缓缓靠近。   “陛下!”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来到陛下面前,到最后难道竟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看着那些面无表情的禁军士兵,赵麟禄心下一横,忽然挺起身子迎上刀枪,口中复又高声叫道:“罪民有事启奏!”   可谁会听一个来路不明的脚夫的话?   霎时长刀高悬,凛凛寒光映上赵麟禄的枯瘦面庞,见势如此他心中苦涩,却也只能阖上眼,静等屠刀落下。   锵——   忽而银光乍起,间不容发之际一柄乌黑长剑斜刺而来,长剑挡住下落的屠刀,紧接着手腕反转斜斜向上一挑。   长刀顷刻被其挑飞,带起一阵铿锵声落于远处,引颈受戮的赵麟禄身子一紧,再睁眼时只见一道纤薄人影正横身立在众人面前。   “云将军?”吕莲生率先认出来人,他先是一愣,继而意有所指道,“这几个扰乱祭典的刁民,是云将军带进来的?”   云清澜却是没有理会他,只遥遥冲着李玄臻俯首叩拜,低声道:“末将云青风,拜见陛下。”   “云卿,这是怎么回事?”李玄臻缓缓开口,声色低沉,叫人听不出喜怒。   云清澜又是一拜:“回禀陛下,这几人是臣偶然遇到的飞仙台脚夫,其自称武昭一十四年罪民,不日前自诏狱潜逃几处流窜,后徘徊于飞仙台附近,似是有事要奏。”   既是潜逃的罪民,那便是刑部看管不当,李玄臻淡淡看向吕莲生。   吕莲生当即面露惊色,似方才知道一般,高声道:“诏狱的犯人逃了?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何在!”   “臣在。”人群中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徐景流缓步而出,与云清澜并肩而立,冲李玄臻叩首道,“微臣徐景流,拜见陛下。”   “徐大人也掺合进来了?”吕莲生拧眉,随即厉声斥道,“要犯遁逃,徐大人不速速将其缉拿,怎还任由其潜入飞仙台惊扰圣驾,可知该当何罪?”   徐景流闻言又一叩首,不疾不徐道:“陛下明鉴,此一干逃犯臣本欲擒拿,却又闻其有要事相奏,其间内情臣已初步核实,却又因牵涉朝中要员事关重大而不敢妄作决断,是以才随其一道同来此地。”   朝中要员,事关重大。   此言一出,飞仙台上下登时一片静默,而以吕莲生为首的一众官员心中则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一个一个都说他们有事要奏。”   高立台上沉默许久的李玄臻终于开口,他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流转一圈,最后缓缓落在跪倒在地的赵麟禄一行身上,“何事?报与朕听。” 第88章 皆大欢喜   “陛下明鉴!”   李玄臻终开金口, 赵麟禄几人先是一愣,面上随即露出绝处逢生的喜色,他们复又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才直起身道:“罪民赵麟禄,武昭一十四年二甲传胪, 因黍米之变入狱甘年, 并于今春二月越狱而出, 后暂居飞仙台, 靠做脚夫谋取生计。其间发现飞仙台内外诸多□□有违武律,罪民潜伏其中观察数日寻找证据,现证据确凿, 禀于陛下。”   一个脚夫, 还是逃犯,竟在这跟人讲武律?还寻找证据?场上不少人心中都陡然升起荒谬之感。   而赵麟禄对此却浑然不觉。   他心中充斥着终于得以上谏面圣的喜悦, 情绪激动下甚至周身气息都有些不稳。赵麟禄顿了顿,又沉沉吐出一口气, 待心绪平复几分,才继续道:   “按武律,为示清廉,飞仙台工事账册条目需每日张榜供人核验, 而今监工藏匿账册,阳奉阴违拒不将其公示于众, 此为罪一;   飞仙台监工暴内陵外, 借监工之名作威作福,飞仙台建造期间对其脚夫动辄打骂, 曾致使多人伤重难行, 行迹恶劣目无王法, 此为罪二;   飞仙台以厚禄招募百姓民工,其间脚夫杂工每日二十文,梓人番匠每日八十文,而罪民观其所得,梓人番匠每日二十文,寻常脚夫则只有八文,其间差额俱被滥用职权之人层层盘剥,此为罪三;   飞仙台乃圣人工事,圣人体恤下情,曾下令为其间梓人脚夫一众发放饭食,一米一粟皆承龙恩,罪民斗胆核算米粮,却觉其间差额相去悬殊,不仅三餐简为一餐,更是有人以水充数,此为罪四;   飞仙台建造概需土木,石材木料皆有定数,然其间资费条目却龃龉不合,所出之资远超所入土木,其间必有人中饱私囊,且款额巨大,此为罪五。”   赵麟禄慷慨激昂,洋洋洒洒罗列出飞仙台督造官员的五大罪状,又紧接着从怀中摸出一本账册,拱手呈递于李玄臻方向:“今飞仙台账册均已被罪民誊录在此,请陛下过目。”   在众人惊惧复杂的神色中,赵麟禄五体投地,账册被恭恭敬敬地呈于头顶,静等李玄臻发落。   只等了许久,飞仙台上才重又响起那道低沉威严的声音。   “飞仙台的账册,朕看过,并无错处。”李玄臻看着跪伏在地的枯瘦人影,“且朕又如何可知尔等所呈账册定为真册,而非尔等所胡编乱造?”   “这···”赵麟禄立时一愣,没想到辛苦誊录多日的账册竟会被陛下质疑真伪。不过一边是任用多年的朝中重臣,一边是从天而降的诏狱逃犯,陛下不愿听他的一面之词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赵麟禄心下思量一番,沉默片刻后咬咬牙道:“陛下明鉴!罪民此间所呈账册俱自飞仙台账册誊录而来,句句属实,罪民愿以性命担保,其中若有半分虚言,罪民愿受割股剔肉之刑!”   说罢赵麟禄再度重重磕在地上,斑驳鬓发垂落,遮住其间神情。   李玄臻神色幽幽,半睨着赵麟禄没有应声,跪在台下的赵麟禄回过味来后神色也逐渐黯淡下来。   戴罪之身,命如芥子,他凭什么能跟陛下担保?他的这条命,又能做什么数?   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未经仕途敲打锤炼,他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可还有事要奏?”静默中李玄臻再度开口。   这是不欲理会他们的意思了,赵麟禄心中重又升起绝望。   寂寂中他举目四望,眸光落到禁军所持、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柄尖利长枪上时突然心下一横——   若是、若是他以死明谏,可能求得陛下侧目?   思及此他微微侧身半转向枪尖,正欲起身于枪尖下结束性命时默然站在其身侧的云清澜却突然缓缓开口了。   “陛下,账册之事臣此处亦有蛛丝马迹。”云清澜上前半步,犹豫片刻后终是拱手一礼,道,“前几日臣无意中得到一本户部账册,其间条目臣曾私下翻阅一二,或可与此人誊录账册互为印证。”   户部的账册!   云清澜此言一出,飞仙台上黄显觉姚荣远一众人当即面色大变,齐刷刷地瞪视向云清澜。   “哦?云卿也有一本账册?”李玄臻微微挑眉,听语气似有诧异,可面色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   帝王思绪从来都潜藏在那不动声色的幽深面皮下,叫人难以揣摩:“云卿这账册又是从何而来?”   “是臣···无意所得,”被李玄臻目光逼视,云清澜抿抿唇,从怀中取出前几日她从户部带出来的账册双手呈上,“其间内容却有蹊跷。”   云清澜恭敬地低垂着头,李玄臻闻言就又静静看了她几眼,片刻后才收回视线随意道:“既云卿也如此说,那便一并呈上来给朕瞧瞧。”   常福安会意应声而下,从云清澜赵麟禄手中接过两本账册后又快步折回,其间路过刘志黄显觉,便见那一干人众神色闪烁,其间似有惊惧。   李玄臻接过账册抬手翻阅,先是看了眼赵麟禄誊录的那本,又蹙着眉头翻开云清澜的这本,待看明白其间内容,原本平淡的面色就终于一点点阴沉下来。   “好个吕卿!”寂静中骤然响起一道沉怒的低呵,紧接着啪得一声,账册被李玄臻狠狠合上,又扔到站在一旁的吕莲生脚下,“看看你都背着朕干了什么好事!”   吕莲生当即躬身上前,捡起地上的两本账册翻看,不多时就面色大变,跪倒在地急声道:“陛下明鉴!此间皆是信口雌黄!这账册微臣从未见过,其条目夸张更是真假难辨,微臣即刻前去核实!”   这吕莲生倒是机敏。   看其如今这反应,户部账册被盗一事黄显觉一众显然没敢告会于他,尽管乍看账册时吕莲生自己也是一懵,但他却也极快的反应过来,不论事态如何都先把自己给摘了出去。   “你也知道这条目夸张?——核实?”李玄臻冷哼一声,袍袖一甩转过身去,“朕时常听说民间惯有阴阳账册,可阴阳账册不过两本,如今朕看过的飞仙台账册却已有三本!再让你们去核实,怎么,再给朕编个第四本出来?”   天子一怒,龙威回响,飞仙台上当即鸦雀无声。   “陛下冤枉!”吕莲生跪在地上高喊一声,又紧接着抬手指向台下的赵麟禄几人,“这几人都是因黍米之变入狱的重犯!当年陛下仁慈留其性命盼其悔改,可他们却过了二十年却依旧本性难移,如今越狱更是假借账册来挑拨我朝君臣关系!微臣跟随陛下二十余年,其间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萧大人更是为了飞仙台工事夜以继日起早贪黑,其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万不可听几个罪民的一面之词啊陛下!”   “苦劳?苦的难道不是朕的百姓?”赈灾抚恤的钱粮被人几经倒转,就连飞仙台发放的工钱都被层层盘剥,中间这些官员个个吃的满嘴流油,他李玄臻倒成了个蠹政害民的昏君!   提起萧墙,李玄臻心下更怒:“萧墙人呢?让他马上给朕滚过来!”   飞仙台地方空旷,众目睽睽下不论是赵麟禄一行上谏还是李玄臻与吕莲生之间的对话都未刻意压低声音回避百姓,是以当李玄臻怒而说出“苦的是朕的百姓”一句时,不少围观百姓都立时心潮澎湃面露激动——陛下想着我们!   其中又更尤以赵麟禄一行为最。   未得赦免,赵麟禄仍旧跪在原地,可其心情却是激荡。只见他费尽力气地直起身,伸长脖子无声凝望着飞仙台上那抹明黄身影,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李玄臻自是觉察不到这抹微不足道的目光。   天子龙颜大怒,身侧人当即领命而去,不多时便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冲李玄臻低声回禀道:“陛下,萧墙死了。”   死了?李玄臻微微皱眉:“怎么死的?”   来人顿了顿,又低声应道:“不知,尸体是在距飞仙台不远的一处僻静草房中发现的。”   强闯民宅私调禁军,这件事若查起来,随他一道前往的禁军监工没一个逃得脱,是以没人敢说他是怎么死的,上面问下来,便只有一句异口同声的“不知”。   李玄臻神色一顿,吕莲生更是面露惊色,不等李玄臻说话,他就先急匆匆地开了口:“陛下明鉴!此事微臣确实不知!萧墙在朝十年,其间督造大小工事无数,微臣觉其精明强干,这才将飞仙台督造一事全权交付于他。可看如今这番境况,其间账册或早在与户部交付时便已动了手脚!如今这萧墙更许是畏罪自杀!可怜微臣信任错付,竟还瞎了眼替其开脱!”   吕莲生面露痛色,又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下:“微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所谓伴君如伴虎,吕莲生不愧是能侍奉武昭皇帝二十余年还能稳坐朝堂第一交椅的权臣,其态度转变之快足令人咂舌。   事已至此,吕莲生索性也不再为其遮掩,反倒是话锋一转,将罪责悉数推到萧墙身上,自己倒又成了个被人蒙骗的可怜人。其言之凿凿,面上神情更是逼真,叫人只觉若有把尖刀在侧他便立时就能自裁谢罪似的。   可如今账册直指的罪魁祸首萧墙已死,李玄臻便是要找人出气一时都不知该再找谁,他顿了片刻一言不发,面上却依旧一片沉郁。   常言道,隔靴搔痒,抓不到痒处。   这吕莲生看惯了圣人脸色,见李玄臻面色阴沉,就知其心中对此还不爽快,思量片刻又道:“陛下,此事牵扯重大,臣观其账册,其间数额之巨已关乎国本,必非萧墙一人可为,故微臣请命彻查内外,必将与萧墙同流合污的一干人等悉数捉拿,交呈陛下发落。”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玄臻的气才终于消了几分,他重又转回身,睨着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吕莲生,片刻后道:“此事朕要你亲自去办,若不能给朕和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朕就摘了你的脑袋!”   见李玄臻松口,吕莲生当即连连应声。   至此,众目睽睽下,萧墙身死,朝中明令彻查内外,飞仙台上谏结果大快人心,围观百姓无不叫好。按理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皆大欢喜,可云清澜赵麟禄一行却全都变了脸色。   朝中上下谁不知道萧墙是吕莲生心腹?此事陛下让吕莲生去查,他自己查自己,那又能查出什么结果?   即便说是要拿出一个令天下人都满意的交代——再满意,他吕莲生难道还会把自己的脑袋交上去?到最后小官大贪,随便从工部和户部抓几个人出来顶罪,吕莲生还是那个一人之下的吕莲生。   再说这吕莲生在朝多年大权在握,武昭皇帝到底是真觉得他会被人蒙在鼓里,还是说这二人实在是君臣情深?   可不论如何,如今这般,却都不是云清澜赵麟禄一行想要的结果。 第89章 狸猫太子   “陛下, 罪民斗胆!”   飞仙台上君臣重归和睦,可飞仙台下却忽又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   李玄臻闻声看去,目光缓缓落在跪在台下的赵麟禄身上:“还有何事?”   帝王威仪自台上沉沉向众人逼压而来, 其间声色低沉难辨,似有雷霆。   赵麟禄沉默片刻, 终是咬咬牙道:“钱粮之事关乎民生, 飞仙台贪墨更是动摇国本, 我巍巍武朝传承百年, 其间不乏官员过从甚密,上行下效沆瀣一气,才终至如此局面。罪民素闻丞相大人对萧大人有知遇之恩, 如今萧大人身死, 此事再由丞相大人着手查办是否不太妥当?”   赵麟禄话说的直白,就差把“吕萧二人同流合污”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此言一出,不光飞仙台上众朝臣面色大变, 就连素来神色淡漠的李玄臻都不由得一愣,对跪在台下的那一缕枯影生出几分刮目相看的感觉。   这人,是当真不怕死?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索性赵麟禄也豁出去了。他又在地上重重一叩首, 额头触地发出砰的一声,像是不知为谁敲响的丧钟。   “陛下, 乱世用重典, 沉疴下猛药。如今武朝律法形同虚设,官吏上下妖风横行, 若再不正本清源, 只恐国将不国, 家将不家!是以罪民恳请陛下以飞仙台为引前后清算,整肃内外,重整朝纲!”   赵麟禄一字一句振聋发聩,听得场上所有人都心惊肉跳,而高立飞仙台上的那抹明黄龙影则伫立原地,久久不语。   “尔令朕何?”   不知过了多久,飞仙台上终于再度响起那道威仪洪厚的声音,那声音于一片寂静中缓缓吐出四个字,而这四个字,却又仿佛令整个飞仙台陷入另一种难言的死境。   你在教皇帝做事?   听到这句话的不少大臣都霍然只觉双膝一软,而正面承受龙威的赵麟禄则将身子俯得更低。他一心上谏,从未想过要做什么僭越之事,更没想过要在众目睽睽中下陛下的脸面,可他如今一言一行,却又分明在说这个皇帝不合格!   赵麟禄额角沁出细密薄汗,喉中更是一阵干哑,他嗫嚅许久,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喊一声:“罪民不敢!”   可李玄臻却已不欲再同他多话。   跪在一旁的吕莲生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李玄臻不说话,他就适时地开口打破寂静,远远看着赵麟禄神色阴沉,顿了片刻道:“大胆暴民,诏狱密谋遁逃,后又潜伏重地,如今竟还敢对陛下指手画脚!如此大逆不道,姚荣远你还在旁边等什么?还不将其就地正法!”   吕莲生眼底闪过杀意,更是在须臾就给赵麟禄扣了顶不忠不敬的帽子,姚荣远当即带着禁军合围而上,不多时就将赵麟禄几人连带着云清澜徐景流一道围困其中。   看着被重重包围却依旧面不改色的云清澜,姚荣远就紧接着想起那被盗的户部账册。虽至今不知那夜的贼人到底是谁,可如今这账册既在云青风手上出现,那就定然同他脱不了关系。   再加上之前军中相斗被云清澜三拳两脚轻易制服,想他堂堂禁军统领兼任龙虎军主将,竟是三番四次地被一个败军之将玩弄于股掌,如今新仇旧恨,姚荣远心里直恨得牙痒,是以不等吕莲生再次下令,他就率先提刀冲着云清澜直袭而去。   刀风凶恶,云清澜当即面色一沉,无涯剑立时出鞘,云清澜径直提剑上前反手一挡,铿锵一声,二人短兵相接到一处,就这么在飞仙台下角起力来。   可姚荣远五大三粗,上次在军中云清澜也不过以技取胜,如今正面对上又哪里是他对手。   只见云清澜双手合握剑柄,竭尽全力下却依旧被姚荣远长刀压得缓缓后退,赵麟禄见云清澜势弱心中一急,又连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道:“世人常道金科玉律,醒世良方,我朝律法大中至正,素来是治国安邦的不二典籍,罪民方才是为言明朝中不少官员欺公罔法,情急之下一时失言,却绝无半点违逆之心,求陛下恕罪!”   赵麟禄的嗓音沙哑凄厉,可连唤数声下飞仙台上那道威严肃穆的人影却都始终再无动静。眼看着云清澜就要彻底败下阵来,赵麟禄心中愈急,正不知如何是好间飞仙台内忽又响起一道略有几分熟悉的声音。   “武朝律法?”那声音悠闲缓慢,乍听之下甚至还带着缕缕讥讽,其自飞仙台金莲底座下的叮咚水流中幽幽而来,叫人只觉有仙人要横空出世似的。   仙人身在世外,云飘雾绕中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武朝律法非他所拟,蒙不蒙尘,虚不虚设,且又同他有何关系?”   众人当即大惊,转着头四下找寻声源,可飞仙台下除了潺潺水流和叫人看不清摸不透的云雾,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装神弄鬼,还不给朕速速现身!”对此李玄臻倒并未如何吃惊,只见他微微皱眉,冷眼睨着飞仙台边缘的一处龙纹玉柱,看样子好似那仙人就藏在那柱中似的。   众人见状亦跟着李玄臻的视线一道看去,众目睽睽下只听得几声好似机括的噶哒脆响,紧接着盘龙绕雾的柱身微微颤动,那底座上的金莲花瓣就缓缓陷下去一片,劈开袅袅云雾和水流,露出其后黢黑的洞口来。   飞仙台下竟藏有机关!   在场众人见状无不大惊,随着机关缓缓打开,窸窸窣窣的声音亦自其中响起,不多时,便见一大群衣衫褴褛,形容枯瘦,手提刀斧棍棒做流民模样的百姓自洞口中涌了出来。   “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用的却还是当年建皇陵时的那老一套。”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为首之人语含轻蔑,他先是带着流民强行挤开禁军涌到云清澜赵麟禄一行身边,继而才缓缓转身,幽幽看向高台之上的李玄臻。   “是你!”   看清来人,李玄臻向来不见喜怒的面色就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短短二字中竟似有杀意弥漫。   而这边忽然被一大群来路不明的流民重重包围,云清澜当即亦是一惊,一边提防着姚荣远会不会突然有所动作,一边朝着为首之人的方向张望。   人流涌动,云清澜费尽气力地伸长脖子,却也只能从人群缝隙中依稀看到个模糊熟悉的背影。   看着那背影云清澜立时一愣,谁能想到来人竟是先前在衡芜山中将她和一众龙虎军将士困在天坑,后又把他们逼上落雁崖的季知方!   季家的人!   想起黍米之变季家十族无辜受难,再想起天坑中季知方对李玄臻毫不掩饰的刻骨恨意,看着那道昂然立于众人面前的瘦削背影,云清澜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而季知方却还自顾自地说着话。   他在众人面前站定,目光浑不在意地在李玄臻铁青面色上一扫而过,才又半转过身对尚还跪在地上的赵麟禄道:“赵兄,你又如何求得动他拿吕莲生?——萧墙是吕莲生的狗,可这吕莲生说到底,也不过是堂堂武朝皇帝的另一条狗。你说赈灾的钱粮都流到飞仙台,可说到底,这飞仙台却也是因他而起。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吕莲生帮他做了那么多腌臜事,悄悄拿他点银子,又算得了什么事?”   季知方笑笑,眸底却冷如远山寒冰,他抬起手臂,从袖中伸出一节在衡芜山中雨淋日炙,被摧残折磨得黢黑枯瘦的手指。   手指遥遥指向高台上的李玄臻,语中则尽是讥讽刻薄:“下吕莲生的大狱,你不如问问他可舍得?或者——他敢吗?”   季知方三言两语,轻易就把朝堂中那点见不得光的事挑了个干净,街边围观百姓中霎时响起重重议论,有的低声猜测季知方的来历,有的则在揣摩其话中李玄臻和吕莲生间的那点关系。   李玄臻闻言面色愈沉,额上更是青筋暴起。   可他既是天子,若是因此就跟季知方扯上嘴皮,岂不是更在天下人前失了颜面?可若是一言不发,难道就任由季知方在此搅弄风云?   云清澜心中亦是随之掀起惊涛骇浪。   先前山中陵墓危机重重,当时她便知季家善用机关,皇陵修建约莫也都出自季家手笔。如今季知方这般说,那想来飞仙台下的机关暗室也是一并用皇陵图纸所建,如此才被季知方轻易带人潜入。   季知方蛰伏数日,如今选在众目睽睽的祭天大典上出现,倒真是挑了个好时候。   而他的目的,也早就不言自明了。   “大胆反贼!”静默中飞仙台上突然响起一声厉喝,只见吕莲生上前几步,怒视着季知方斥骂道,“萧墙之流欺上瞒下,此都乃吕某治下不严,千刀万剐,合该吕某来受!季家是犯上作乱,十族株连的罪臣,何时轮得到你们来说三道四!”   千错万错,吕莲生却当真是条好狗。   正此时赵麟禄也随之开了口:“季兄救我等逃出诏狱,当年之事是小人作恶季家蒙冤,蒙季兄大恩,我等亦愿同季兄一道替季家讨个公道。可如今飞仙台之事陛下亦是被人蒙蔽,季老先生高风亮节,我等敬服季老先生,但季兄若要如此辱没圣上,那赵某便也只能跟季兄分道扬镳了!”   吕莲生一番激昂陈词,季知方显然是不屑一顾,而对赵麟禄的反应,季知方似乎也并不意外。   毕竟就连他那背井离乡埋骨荒山的老父,至死都还惦记着那个不仁不义的国君,这些二十年前的读书人受其影响,习忠君之道,学爱民之心,他们抱着圣贤书苦读多年,忠君报国的想法早就深入骨髓,自是也听不得人说李玄臻不好。   他只笑了笑又道:“赵兄久困诏狱,又如何可知外面这二十年间的朝中政治?之所以觉得高堂明君,其间依据也不过是那套一直被赵兄挂在嘴上,如今却早已被束之高阁的武朝律法。可这律法修撰于武昭元年,赵兄不如仔细想想,那时的武昭皇帝,可真有修传立典的本事?”   李玄臻如今刚过天命之年,却已在位三十七年之久,众人甫一想起,大多也觉得他是个历练老成的帝王霸主,可武昭元年的他,也只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   说到这里,百姓中有不少人议论出声,武朝律法卷帙浩繁,其间条律冗长,内容繁杂,哪能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毛头小子修撰得出来的?   可这么本金科玉律般,给武朝带来数十年清明政治的武朝律法,又是谁拟定的?   人群中有些年长的捻着胡子想起来:好像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哪个大长公主?   ——哎呀,就是那个垂帘听政十多年,后来又被追封为平圣公主的大长公主。   ——她不是二十年前就死了?   ——是死了,听说还是被季家的人杀死的,因为这事,季家十族都被流放到衡芜山去了。   ——衡芜山?听说那地方遍地都是毒蛇猛兽,进去的人从来没有能活着出来的。   ——他们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难道还想有命活?   ——诶等等,季家?可听丞相的意思,那里站着的不就是季家的人?   在百姓不绝于耳的议论声中,季知方终于缓缓转身抬眼看向站在台上沉默不语的李玄臻,眼里流动着深不见底的刻骨恨意:   “季某被流放荒山二十年,常听民间有个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故事奇诡有趣,倒是不知这巍巍武朝,十二代皇室,到底谁是狸猫——”   “谁是太子?”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结结实实上了一周班,哭,实在写不完,跪orz 第90章 黍米之变   武朝乱世立国, 自开国皇帝李道隆起世代传承三百余年,一直到孝德皇帝李廷寿暴疾骤崩,后群雄并起, 逐鹿中原。   时五子夺嫡,天下大乱, 不少人都觉得巍巍武朝气数将尽, 可没想到风雨飘摇之际竟又有一女子横空出世, 纤纤素手搅弄风云, 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此女率谋臣猛将,于乱世之中多方斡旋, 外驱蛮夷, 内平叛乱,将一众乱臣贼子斩于马下, 又呕心沥血扶幼帝登基。   后新帝继位,改国号为武昭, 意愿武朝盛世太平。   遥望昔年,武朝本已是穷途末路,江河日下,民生凋敝, 是此女一手拎着这个倾覆颓危的王朝跨进新年;其间八方风雨,沧海横流, 亦是此女带着季鸿儒等一干朝臣革故鼎新, 肃清律法,重振朝纲。   岁月如流, 围观在侧的人们终于渐次回想起来, 那个被遗忘于历史长河, 在风雨飘摇之际伸出手,把他们从水深火热的乱世中拉出来的人——   是长公主啊。   人群中渐渐响起平圣公主李玄珠的名字,在那声声迭起的感慨追忆中,李玄臻也神色恍惚,似也被拉回到那个天昏地暗,枕戈饮血的时代。   “武律是皇姐所著,皇姐扶危定倾,挥戈反日,更是一生勤政爱民如子。”李玄臻回过神来,语中似有悲色,“今皇姐故去,但这天下,朕也一直替皇姐好生守着。”   是啊,天下人谁不知道武昭皇帝和大长公主姐弟情深,当年为大长公主之死冲冠一怒剑指稷元,更是顷刻间血流千里。   后又追封平圣,光看这封号分量,说是与皇帝齐天也不为过。   众人看看一脸悲色的李玄臻,再看看满眼恨意的季知方,伐稷一战算不得秘密,当年黍米之变季家勾结稷元,又刺死大长公主,如今苦主都还没说什么,你这杀人凶手怎么还先露出了副要鸣不平的样子?   百姓不知黍米之变内情,季知方自也听不到围观之人的心声,他看着李玄臻神情中的悲色,嗤笑一声,似是嘲讽:“大长公主励精图治,武朝十年清政,三十年太平无不出自她手,可她故去后你坐享二十年余荫,如今却废钱如水,坐吃山空。”   季知方目光在吕莲生刘志一众人身上扫视一圈:“看看大长公主呕心沥血一手推筑的王朝,如今被你糟蹋成了什么样子。”   “放肆!”吕莲生当即暴呵,他怒气冲冲,蹬蹬蹬指着季知方上前几步,正欲再说些什么时却又突然被李玄臻抬手挡住了。   李玄臻面上悲意渐敛,他神色平淡,转眼间就又变回了那副漠然出尘的样子,淡淡看向季知方:“你算什么东西?朕与皇姐之事,还轮不到一个逆臣说长论短。”   “算什么东西?”季知方微微挑眉,似是觉得这问题有趣,“季某不才,得大长公主青眼相待,即便最后跟季某一道流落荒山,却也依旧愿入我季家陵墓。算起来,季某大约算是珠儿的夫婿。”   生同衾死同穴,听起来倒也真是一对璧人,可——大长公主何时下嫁到季家了?!   季知方一石激起千层浪,更是引得飞仙台上的李玄臻勃然色变,可他却还犹觉不够,睨着李玄臻沉得几乎能滴出水的面色继续道:“既是珠儿夫婿,那季某便再多说一句。”   他扯扯嘴角,勾起丝满是鄙夷的冷笑:“季某觉得,武昭皇帝方才这句皇姐,叫得——不配。”   季知方一字一顿,口中缓缓吐出的不配两个字悠悠回荡在飞仙台上空,此刻,不论是垂首立于李玄臻身侧的朝中大臣,还是飞仙台下的一众禁军流民及街边围观的百姓,全都呆立在了原地。   这其间有的是震惊于竟有人敢指着当今圣上的鼻子骂,有的则迷惑于平圣公主和季家之间仇人变亲眷的关系。   总之,是全都没有回过神来。   “季知方,你该死。”   鸦雀无声中,李玄臻终于动怒,他死死盯着高台下的季知方,过了片刻又抬眼看了看周围的朝臣民众,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才勉强平定气息沉怒道:“当年亲事朕并未应允,如今皇姐已去,她一生清白更容不得你在此污蔑!”   紧接着话锋一转:“当年果然是你,盗走了皇姐的尸首!”   李玄珠下葬皇陵,可尸首却不翼而飞,当时内乱刚平,又正逢伐稷,此事一时搁置无人敢提,如今再看,也只有熟悉皇陵构造的季知方能在其中如履平地。   “尸首?哪来的尸首?珠儿是自愿跟我走的。”可季知方却轻巧一笑,“倒是你,在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用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骗尽天下人,骗到最后竟把自己也一道骗了进去。连自己原本是谁,都忘了。”   季知方顿了顿,睨着李玄臻缓缓落下三个字:   “李,玄,庸。”   李玄庸出世那日,是个平平无奇的秋天,偏僻院子里倏尔传出几声啼哭,响在偌大太子府中连个波澜都没有。   通房丫头没有名分,苦苦求了身旁伺候的婆子几日才求得太子李廷寿抽空过来看了一眼。   刚出世的婴孩皱皱巴巴,瞥见一旁穿着四爪蟒袍的人影靠近就缩在襁褓中嗷嗷大哭,李廷寿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说,便叫李玄庸吧。   一辈子平平凡凡,做个普通人。   可没人能想到,这个平凡普通的通房子最后竟会成那九五至尊。   后来李玄庸登基,这名字虽算不得好听,但帝王名讳,自是也无人敢置喙,倒是李玄庸自己年岁渐长,觉得庸字在人前失势,才给自己改了名。   如今季知方旧事重提,一步一步直踩逆鳞,场上众人听得是心惊肉跳,不知这台下人到底是长了几个脑袋。   飞仙台上的李玄臻亦是两眼微眯,被季知方这么指着鼻子斥骂一通,怒火中烧下的他反而又重新冷静了下来:“季氏余孽犯上作乱,当年黍米之变朕念旧情留其性命,可如今看却是再容不得了——姚荣远,还不即刻将其绞杀!”   飞仙台下的姚荣远当即回神,带着禁军缓缓逼压上前,护在季知方身侧的流民当即动作,举起手中刀棍与禁军对峙。   一时间剑拔弩张。   刀枪相对,可季知方却还是一副泰然处之的模样,睨着李玄臻重归平静的神色又道:“常言一山不容二虎,李玄庸,方才你既也说大长公主一生勤政爱民如子,那季某倒是要问问,黍米之变你容不下的,到底是功高盖主的季家,还是惊才绝艳的长公主?”   季知方此番,先是借武律重提前事,让众人得以想起李玄珠其人;又紧接着说起李玄臻旧名,借此暗骂其出身低微,才能庸碌;如今又话锋一转又直指黍米之变另有内情,一句一句环环相扣石破天惊,听得在场众人心中都没有来得升起一阵胆寒:他说这个,是要干什么?   ——干什么?   季知方眼底漫起猩红。   太子府里的李玄庸出身低微任人欺凌,是大长公主一直把他带在身侧护他无忧,后来又一手把他扶上高位;他们季家百年铮铮忠骨,为了他和李家皇室更是尽孝尽忠,可到了最后,却无一不落得个背井离乡流落荒山的下场。   如今问他要干什么?   他要在这万人空巷时,扯下他虚伪的皮子,要在这众目睽睽下,指着他肮脏的鼻子,替惊才绝艳的亡妻,痛骂一声“不配”,替埋骨荒山的老父,高叫一声“不仁”!   季知方死死瞪着飞仙台上被万众瞩目的李玄臻,枯瘦的身躯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但他还是挺起身子,指着高台上的人影放声道:“李玄庸,今夜你开坛祭神,那当着天下人神的面,你敢说说,大长公主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飞仙台内外回荡着季知方石破天惊的质问,高台上的人面色阴沉,凝视着季知方久久一言不发。   “怎么,你不敢说?”季知方冷笑一声,“是不敢说,大长公主是被你亲手喂下的毒药,还是不敢说你把奄奄一息的大长公主扔在皇陵,打算活活困死她?”   此言一出八方皆惊,武昭皇帝和平圣公主间的深情厚谊天下传颂,如今竟却有人说平圣公主是被其一手扶持的亲弟所杀,可看武昭皇帝一言不发的样子,此事却又好像真如这季知方所说一般。   李玄臻不说话,季知方就继续道:“为了武朝万事太平,更为了能让你稳坐皇位,大长公主不惜手刃四个胞弟以解后顾之忧,结果万事大吉后,你却竟要把大长公主给一脚踢开。”   手刃血亲有违天道,大长公主为武昭皇帝犯下如此杀孽,武昭皇帝后来竟过河拆桥,若当真如此,这武昭皇帝倒是真的不忠不义。   “若非尔等挑拨,又怎会引得陛下与大长公主离心!”正此时,站在一旁的吕莲生再度开口,作为亲历当年黍米之变的旧臣,他指着台下的季知方怒道,“就是尔等蛊惑大长公主另立新政,这才引得朝政分崩离析,把陛下逼到那般不仁不义之地,如今竟还要反咬一口!”   “哪里来的狗颠倒是非。”季知方却连看都不屑看吕莲生一眼,“武昭盛世是谁所建,到底又是谁想另立新政,你一个半路出家只知奉承的说嘴郎中,狗仗人势二十年,就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你···放肆!”吕莲生被骂得一愣,你了半天,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吕莲生虽比季知方年长十几岁,可季家根基深厚,又曾在朝中压制吕莲生多年,是以对上季知方,吕莲生总在气势上矮一截。   “皇姐是到了该退位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飞仙台上才终又重新响起那道低沉的声音,李玄臻冷眼看着季知方,顿了片刻,“怎么,你们季家当真就一清二白问心无愧?”   “李玄庸,”季知方闻言冷嗤一声,“你终于不装了。”   李玄珠确实死在宴请秦雄的那夜,或者说,是在那夜被李玄臻喂了毒药然后送进皇陵。   当时李玄臻以为李玄珠定然活不到第二天,却没想到中毒后的李玄珠被季知方偷偷救了出来,后又跟着季家一道流落衡芜山,最终在衡芜山里毒发身亡。   至于原因,大概是因为李玄珠在宴上突然提起的那个婚约。   如今还在朝中任职的老臣或许依稀还能记起来,当时宴上觥筹交错,众人把酒言欢之际,满面春风的李玄珠突然起身,说自己即将与季家长子季知方定立婚约。   自天下大乱后幼帝登基政权不稳,武昭年初李玄珠垂帘听政,为武朝国事操劳多年,如今天下太平,可她自己却早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国而忘家,大长公主为武朝社稷殚精竭虑,令人敬服,是以婚约一出,不少朝臣都上前道贺,只有高坐金案的李玄臻面色阴沉。   李玄珠素有治世之才,其声名在当时不比武昭皇帝弱,若再与桃李满天下的宰相之子联姻,日后谁又会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李玄臻忍不了,自是只有赐死这一个法子。   可李玄珠对李玄臻算有大恩,毒杀亲姐,此事传将出去必会被天下人唾骂,是以李玄臻辗转一圈,终是将刺杀大长公主的罪名按到了季家头上。   如此看来,后面黍米玉玺的事,到底是吕莲生的诡计,还是李玄臻的授意,便要两说了。   “朕对皇姐,仁至义尽。”面对季知方的讥讽,李玄臻却神色如常,他缓缓开口道,“皇姐于朕,便如漠地生花,若有余地,朕便负天下人,也绝不会辜负皇姐。”   李玄臻顿了顿,眼里闪动着些叫人看不清的情绪:“若非无计可施,朕又怎会如此对她。”   不过这件事在李玄臻和吕莲生一众看来,便是另一个说法了。   身为皇室公主,婚事自都是天子钦定,继而拟诏颁旨宣告天下。   可李玄珠却在李玄臻还浑然不知之时,就贸然在众目睽睽下宣布自己与季知方的婚约,此事她绕过李玄臻先斩后奏,那又抱了什么心思?   难道不是想以长公主之势和季相之能倒逼朝廷,或者另立新政?   说来道去,今日的双方都是各执一词,其间事实究竟如何早已无从考据,不过令人吃惊的是,黍米之变,更深一层竟是皇室内斗。   掌权十年的大长公主和在位十年的武昭皇帝两虎相争,其间较量自然是你死我活,只可怜季家十族和武昭一十四年的读书人无辜受戮,如今后人再看,也只觉其间五味杂陈,唏嘘不已。   至于这天下到底该归谁,那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谁能想到武昭皇帝和平圣公主间一团和气的外表下竟还潜藏着如此暗流,可云清澜却忽地想起什么似地微微皱眉。   既然陛下与平圣公主早有龃龉,那后来又为何要将她和其他四个皇子的画像请进皇祠?   皇祠供奉天子,放眼望去除历代帝王外也只平圣公主和前朝四位皇子被罗列其间登堂入室,先前说陈列四位皇子是李玄臻为偿杀孽,可如今再看当年五子夺嫡,四个皇子却均是死在平圣公主手中,既如此陛下又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替她背负这手刃兄弟的骂名?   难道就只为了让天下人觉得他李玄臻知恩图报情深意重?   可眼下却也不是想这么多的时候。   李玄臻季知方两相对垒,黍米之变乃至当年五子夺嫡的事又被重提,其间功过是非,在场诸人心中想法各不相同,但故人已逝,如今李玄臻既还是那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季知方此行,就别想着能逃出生天。   “朕欲为皇姐留些颜面,尔等却偏要在此搅弄风云。”   流民重重护卫在侧,禁军一时难以靠近,李玄臻睨了眼那麻布素衣的人群,只道是随季知方一道逃出衡芜山的季家族人,顿了片刻淡淡道:“今日旧事重提,你带着群手无寸铁的乡野匹夫潜入此地,莫不是真觉得能与朕抗衡?还是想借这些散兵游勇,颠覆我武朝社稷?”   李玄臻语露讥讽,季知方亦是嗤笑一声:“李玄庸,过了二十年,你眼里却还是只有身下那把龙椅。”   他紧接着抬手指向身边的流民,声音陡然拔高几分:“今日就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如今随我一道前来的,到底是我季氏族人,还是那些被你那好丞相赶出城外的京都难民!他们在城外饥肠辘辘无处可去,听说今日武昭皇帝亲临飞仙台,才想跟着来这里讨碗饭吃!”   季知方睨着李玄臻:“那我就顺便让他们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此言一出,街边围观的不少百姓都扭过头伸长脖子朝季知方身侧的流民张望,果然在其间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爹,那不是隔壁王婶子家的二虎吗!”人群中有人突然大喊道,“年前王叔跟着龙虎军去打稷元,后来王叔没能回来,今年开过春王婶子和二虎就也跟着不见了,俺原本以为他们去别处投奔亲戚哩,咋跑那里去了!”   这人猛然一声高喊,身边不少人也都跟着议论起来。   “是啊是啊,俺刚才就看着那边上的老汉眼熟,好像是隔壁街上的钱伯。钱伯家就他一人,去年闹旱,家里那块地荒了,还在俺家吃了一个月的饭哩!”   “那个白头发的是前年死了儿子的赵婆子!”   “那个七八岁的是天天在街边晃悠的小三狗!”   围观百姓的声音越来越大,李玄臻的面色就在那一声声的议论中暗沉下来。   今日随行而来的都是老幼,待季知方话落,他们就随之一道看向飞仙台上的李玄臻,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人们一言不发,只有瞪大的双眼无声诉说着凄哀的境遇。其间惊恐、失望、悲哀、期待,各色情绪交织到一块,叫人不知到底是怨还是恨。   可如今的武昭皇帝,却看不见这么多了。   季知方此行,不光是要借武律重提李玄珠旧事,更是要用这些难民动摇武朝民心。李玄臻看的清楚,心中亦涌起层层杀意:“季家余孽蛊惑众人犯上作乱,姚荣远,朕命你即刻遣散人群,绞杀孽党,以免误伤百姓。”   “是!”姚荣远当即领命,先是抽调一批兵士前去街边驱散百姓,又命剩下的禁军再度逼压上前,森然刀光与流民手中的棍棒交织碰撞,登时只见血肉横飞,哀声一片。   这些都是先前京都的难民!   尽管手里拿着些用以防身的棍棒钩斧,可他们依旧瘦弱不堪,与身强力壮手持刀枪的禁军对上,根本就无力招架。   不多时街边百姓就都已被尽数驱散,姚荣远见状也不再收敛,他指挥着禁军大肆上前,其场面看上去根本就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云清澜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惊得呆立在了原地,看着大肆屠杀的禁军和无力反抗的难民,她心中渐涌起股无言的愤怒。   先前朝中一番参奏,李玄臻乍听之下龙颜大怒斥骂群臣,吕莲生刘志一行则连连诺应,后来她率兵前往太苍山迎慧敏皇后回宫,那时看着街上人流熙攘民生和睦,本以为是斥骂之后的赈灾效果拔群,却没想到城中的难民竟是被吕莲生刘志这些人给赶到了城外去。   “日后若让朕再听人说京都有难民出现,那你和你手下这群人的高位,也算是坐到头了。”   朝上李玄臻斥骂吕莲生的话再度在云清澜耳边响起,可直至此刻,云清澜才算彻底听明白了其间深意。   这群人欺上瞒下,不光在钱粮上动手脚,就连这些无家可归的难民,都要赶尽杀绝。   三月天气并不算暖和,这些日子缺衣少食,他们在城外都是怎么过的?   云清澜抬起头,目光在高立台上的天子朝臣和一片混乱的难民禁军身上缓缓划过,竟又在其间赫然看见休沐那日她在城南街头救济的那个八旬老者。   那老者的身子如今看着更佝偻了些,手里颤巍巍地握着根细弱的木棍,面对扑面而来的凶恶刀风,他象征性地举起木棍抵挡,可那双浑浊眼珠里却满是凄惶。   云清澜心下一沉,电光火石间也来不及多想,她一跃而出快步上前,无涯剑入手更是势如破竹,须臾只见一把长剑斜刺而出,架住那下落的刀锋反手一挑,眨眼间就将面前那禁军手中的长刀挑飞出去。   是云将军!   扑压上来的禁军立时一愣,看着横身挡在难民面前的云清澜,再看看无涯剑上的凛凛剑气,一时竟无人敢再度上前。   “云青风,你要造反吗!”   正此时,飞仙台上忽然响起一道沉怒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无意中在小红书上看到有宝宝在评论区推荐我的文,激动!起飞!横竖狂跳!我还能嘎嘎再写五百万! 第91章 螳臂当车   帝王威势扑面而来, 云清澜手持长剑昂首而立,只见她亭亭如松站在难民与禁军之间,如一道山高水险不可攀越的天堑, 又像一只被两相夹击逼至绝境的孤雁。   “陛下。”   身后难民眼中流露出绝处逢生的喜色,而面前的李玄臻面上却是一片阴沉, 云清澜抿抿唇, 终是上前一步拱手道:“此皆京都城内难民, 臣观其具是老幼, 是以臣以为,孽党之说,许是误会。”   看着台下虽面上俯首低眉, 可身子却牢牢挡在难民前面的云清澜, 李玄臻微微皱眉,顿了片刻才沉声道:“你觉得他们是难民, 可他们手持刀棍,跟着季知方一道来飞仙台逼迫朕的时候, 也觉得自己是难民吗?”   云清澜一噎,看着身边难民手里的棍棒,一时说不出话。   “没想到云杉这个騃童钝夫,还能养出你这样纯良正直的将军。”站在一侧的季知方半扭过头看了云清澜一眼, 似笑非笑道,“不过李玄庸什么事做不出来?他要对什么人赶尽杀绝, 难道还怕找不到理由?”   实在没有理由, 那就胡乱编造一个,埋骨荒山的季家就是先例。   “季兄, 你又何苦要带百姓一起受难!”正此时另一边的赵麟禄又突然开口, 只见他仍旧跪在地上, 侧脸看着季知方劝道,“季家蒙冤受难,赵某知季兄心中有恨,可此事沉冤多年,昭雪又如何能一蹴而就?今日随你前来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孤老,你叫他们如何抵挡装备精良的禁军,如今这般,岂不是把他们往绝路上推?你就,你就少说两句吧!”   赵麟禄说罢又重新转过身,先前上谏时就已磕出斑斑血迹的额头再度咚地一声磕在地上,冲着高台上的李玄臻道:“陛下,这些人都是走投无路的武朝子民!他们今日前来,也只是为了讨碗饭吃,只要有粮,只要有粮他们就不会闹了!”   赵麟禄声音悲切,苦苦哀求着飞仙台上那道明黄龙影:“他们只是,他们只是活不下去了啊!”   赵麟禄嗓音沙哑,面上亦是显而易见的浓烈痛苦。   今日之事因他而起,可他执着一生,为的是匡谬扶俗,正本清源,怀一颗赤子之心,为帝王建功业,为百姓谋福祉,即便最终身首异处,也能做个流传于世的忠臣谏臣,却不是要当个逼宫圣人,惑世诬民的乱臣贼子!   此刻赵麟禄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有粮?他哪来的粮?”却听季知方讥讽道,“赵兄也曾看过账册,有没有粮,赵兄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说到这里,云清澜心中亦是一沉。   户部的账册她都看过,如今钱粮都流向了飞仙台和吕党之流的私囊,国库空虚,只怕朝廷根本就拿不出能用来救济这些难民的粮食。   对这些走投无路的难民而言,有粮,他们是安分守己的百姓,没粮,他们就是揭竿而起的叛军。   提起钱粮,站在一旁的吕莲生当即面色一紧,他沉吟片刻快步上前,在李玄臻身侧拱手道:“陛下,这群人今日能在开坛大典时找上门,明日就能再提着棍棒围堵金武门,二十年前那群儒生大闹金武门险些扰得朝堂大乱,如今这群暴民,可是万万留不得!”   果然,说起当年金武门之事,李玄臻面色就眼见地又沉下一截。   吕莲生见状又扭头冲姚荣远喝道:“季知方犯上作乱,带着群乌合之众就敢来逼迫圣人,姚荣远,你还在等什么!”   台下姚荣远得令再度提刀上前一马当先,云清澜眸色一沉立时提剑迎击,抬手展臂间又是一招推云换日,就把扑面而来的姚荣远连人带刀推将出去。   “云青风,你当真是要造反不成!”吕莲生见状又是一声高喝,“季知方辱骂圣上,你身为武朝将军,竟还要护他性命!”   云清澜却没有理会台上叫骂的吕莲生,只见她大开大合间反手一剑,凛然剑光逼退合围上来的禁军,紧接着又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他们是武朝百姓,不能杀!”   而此时的李玄臻已经在吕莲生的一番话后彻底下定决心,看着台下云清澜冷冷道:“云青风,你心性纯良,朕只当你是受人蛊惑,此事朕不予追究,你速速退下,季知方和这些乱民余孽,朕今日非杀不可。”   “陛下!”云清澜再度高喝一声,却见李玄臻已经不愿理会她似地别过脸去,看着身侧面色惊恐凄哀的难民,云清澜一时犹豫不决。   一边是云家世代守护的李氏王朝,一边是走投无路的京都百姓,若她此时退了,飞仙台下的所有难民都难逃杀戮,可若不退,云家百年将门荣光,从此必将毁于她手。   她到底该怎么办?   ——朝廷想着俺哩。   一片嘈杂中倏尔响起郑老伯微醺的低语,随着这声似有若无的低喃,云清澜眼前就相继浮现出郑老伯皲裂的手掌和包家兄弟破败的小屋。   吕莲生横征暴敛,萧墙更是贪得无厌,刘志膀大腰圆,府宅中的灯笼能将夜晚都照得亮如白昼。可这些难民们费尽气力,最后却连活着都难上加难。他们的钱粮流入那些高官厚禄的人的口袋,他们走投无路,所以才壮着胆子前来问武朝皇帝讨口饭吃——他们错了吗?   云清澜心下沉沉,缓缓捏紧手中的无涯剑。   在郑老伯眼中,她是朝廷,是将军,可实际上,她只是个李代桃僵见不得光的将门小姐。她不是朝廷,她也不是将军,她持枪上阵,原只为祖父的一句命令,可如今她觉得,她手里这把剑,还能再守护些别的什么。   看着仍跪在地上纹丝不动的云清澜,李玄臻两眼微眯,过了片刻,一句蕴着沉沉杀意的话才缓缓从牙缝中一字一顿地挤出来:“云青风,你好大的胆。”   云清澜这次没有应声,她又紧了紧手中的无涯剑,然后才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云将军,你何必呢?”   飞仙台合围的禁军何止数万,就算云清澜能以一敌百,季知方这群人,也终究逃不过被围歼的结局。   今日前来,季知方本就抱了必死之心,他这一夜指天骂地,浑然像一只竖满尖刺的刺猬,可看着目露坚定的云清澜,季知方叹息一声,这个螳臂当车的云将军,倒真是计划中的意外。   正此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季知方的叹息声还未来得及落地,那支利箭就在众目睽睽下赫然穿过了他的胸膛。   箭势凶猛,其余威直冲得季知方后退数步,继而才缓缓半跪到地上。   异变陡升,云清澜立时一愣,她抬起头朝着利箭射来的方向定睛看去,只见不远处沙尘弥漫,竟是有大批军队朝着飞仙台直冲而来,其间战马嘶鸣,为首的正是身披银甲的云杉和手持长弓的赵骞关!   “老臣救驾来迟,望圣上赎罪!”策马而来,手持帅剑的云杉带着赵骞关快步而上,冲着李玄臻高声跪拜道。   再见祖父,云清澜心中说不出是什么心情。   “柱国将军倒从不让人失望。”   被利箭贯穿的季知方气若游丝,睨着远处的云杉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只见半跪在地上的季知方缓缓站起身,又摇摇晃晃地抬起手,紧接着一只干枯溃烂的手掌就慢慢握住了胸前利箭。   这只手曾经葱白如玉,也是一双写惯了诗词歌赋的状元的手,可如今它枯瘦黢黑,上面布满了在山中苟且偷生的二十年里留下的糙纹烂疮,它缓缓合拢,握着竖在胸前锃亮光洁的箭杆,然后狠狠一拔。   利箭霍然被从胸口拔出,霎时间血流如注,季知方的面色也骤然苍白下去。   尽管胸前剧痛难忍,可季知方却依旧颤抖着站直了身子。   “你们都看清楚了!”季知方高举着手中的染血长箭,目光在飞仙台下的难民和禁军身上一一扫过,“大长公主扶危定倾,季家满门世代忠良,可千秋功业又如何,到头来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季知方口角洇出血迹,瞪着高台上的李玄臻怒声道:   “武昭皇帝李玄庸,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昔年亡我季家满门,他日必会祸临尔身!”   “今日我之绝路,亦为尔之终局!”   “放肆!”   季知方一字一喝,嗓音凄厉如诅咒,其声声泣血,悲愤之声登时响彻飞仙台内外,李玄臻大喝一声,劈手抢过赵骞关手中弓箭,紧接着张弓搭弦,一箭射出!   又是一箭迎面而来,季知方无力躲闪,只能眼睁睁被那一箭射中,然后噗地一声,仰倒在地上。   今夜倒真是个良辰吉日,季知方躺在地上,涣散的瞳仁里倒映着满天繁星。   他这一生,前半生过的是如何光风霁月,后半生就过得多么猪狗不如,他饱读诗书,一朝中举,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大事,就被举族流放到了深山。山中毒盘雾绕,他在这里送别老父,埋葬亡妻,带着族人在猛禽蛰伏的荒山里苦捱多年,直至弃姓埋名,才终于寻了个机会将他们都送离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如今带着这幅苟延残喘的身子重回旧地,他一心就只想着复仇。   可他却又只是个中毒至深,寿数将尽废人。   他不能死在衡芜山噬人性命的毒雾里。   他要死在众目睽睽的目光下,要用季家十族和大长公主的血,在所有人心里,狠狠划出一个口子。   不论是难民,禁军,还是朝臣。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季知方扭过头,强睁着逐渐模糊的双眼瞪视着那高台上巍然不动的人影。躁动怀疑的种子已经在人们心中种下——   李玄庸,你的日子,到头了。 八`零` 电` 子` 书 w w w . t``x``t ` 8`0` . C`O`M   作者有话说:   开工日,明日例行请假一天~   (欢迎大家一起讨论剧情喔!) 第92章 锒铛入狱   眼见季知方气绝, 飞仙台上下都立时静了一瞬。   云清澜远远看着那对仍然怒睁着的灰暗的瞳仁,只觉方才那些凄厉的叫喊也依旧徘徊在她耳畔。   飞仙台上下鸦雀无声,最后是吕莲生最先回过神来, 冲着台下被云清澜推到一边的姚荣远喊道:“姚荣远你还在等什么,如今贼首都已伏诛, 你还不速速将其一众余党就地正法!”   姚荣远再度领命带着禁军冲杀上前, 可到了跟前, 却又被立在原地的云清澜给拦了下来。   眼下飞仙台内不光站着先前驻守在侧的禁军, 更是驰援来了数万龙虎军将士,云青风身为前龙虎军主将,更是云家独子, 众目睽睽下姚荣远拿不准陛下的态度和云杉的反应, 一时不敢再度上前。   “逆子,还不快给我让开!”飞仙台上云杉见状当即怒喝, “这么一群逼宫圣上、大逆不道的暴民,你如此这般, 是要跟着他们一起造反吗?!”   听闻飞仙台大乱,云杉立时就带着赵骞关和一众龙虎军将士飞驰而来,可到了近前,却发现他苦心培养多年, 意在让其继承发扬云家将门荣光的云清澜竟赫然也在那乱民贼首之列。   云杉登时怒火中烧,他们云家世代忠良, 为李家皇室和武朝江山浴血奋战, 那柱国将军府被万人敬仰的荣光下,掩埋的更是数不尽的云家人前赴后继的累累白骨。   ——可今日的云清澜却又在做什么?她竟敢与护卫陛下的禁军刀戈相对!如此大逆不道, 是想将百年云家辛苦得来的一切都就此葬送吗?!   云杉不愧是在尸山血海中杀伐出来的柱国将军, 其一声怒喝雄浑如钟, 震得场上不少人都耳膜生疼。   云清澜心中亦是纠结万分。   她此刻还顶着兄长的身份,在朝臣禁军的众目睽睽下,在龙虎军同袍兄弟的无声注视里,她是如此大逆不道,不忠不孝。可她抿抿唇,默了片刻终究是道:“祖父恕罪。”   “孽障!”云杉闻声大怒,继而反手抽出腰间帅剑,扭头冲李玄臻沉声道,“陛下息怒,老臣这就去清理门户!”   说罢云杉快步而下,穿过重重禁军径直走到云清澜面前,低声喝斥道:“逆子,还不速速跟我回去!”   云杉一心想带着云清澜远离这是非之地,可云清澜沉默片刻,却又低着头重复一遍:“孩儿不能,请祖父恕罪。”   “你!——”云杉一愣,待听清云清澜在说什么时怒而出手,紧接着一把泛着冷光的长剑就径直抵上云清澜咽喉。   看着面前怒发冲冠的云杉,云清澜亦是紧咬下唇,可她眼眸乌黑沉凝,身形却是一动未动。   剑气锋利,其上闪烁的冷光几乎要在下一瞬刺破云清澜脖颈。   云清澜眸色沉沉,其间隐隐现出死志。尽管已决心护身后难民一方安宁,可她既为云家后人,那哪怕最后死在这帅剑下,她也绝不可能和祖父动手。   台下祖孙对峙各不相让,正当众人不知事情将要如何发展时,云清澜和云杉间忽然横进一人。   “柱国将军息怒!”竟是原先跪在一侧的赵麟禄忽然挤了进来。   他满身血污,面上更是鲜血横流,踉跄着挡在云清澜身前,冲云杉道:“这些人都是京都城里的百姓!他们今日前来,也只是受了季兄误导,只待安抚赈济好生教化,之后自会相安无事。云将军此行护卫难民,亦是在护我朝民心,其非是大逆不道,实乃救国救民!”   “滚开!”云杉此刻却听不得这么多,他本就恼怒,见赵麟禄上前心中更是怒不可遏,直抬起一脚将赵麟禄踢飞出去,才紧接着怒声道,“尔等蛊惑我孙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待老夫收拾了这孽障,尔等诸人,一个都跑不了!”   云杉说罢,又转眼看向云清澜。没想到到了这一步云清澜竟还不肯退让,云杉迟疑片刻,众目睽睽中终究是心下一横。   只见他臂上蓄力,正欲就此结果了云清澜的性命,突然,一道散漫随意的声音再度在飞仙台上响起。   “今儿个可好生热闹。”   随着这声状似无意的轻语,秦朝楚修长飘逸的身影就自一众难民禁军背后显出形来。   他面上噙着一抹淡笑,似觉察不出如今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似的悠然上前,自一众难民禁军间缓缓而过,最终停步在云清澜和云杉面前。   “柱国将军这是想要断子绝孙?”秦朝楚睨了眼横在云清澜喉前的帅剑,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可身子却不动声色地半挡在云清澜面前。   云杉自也是觉察到了秦朝楚的这些小动作,他冷哼一声:“老夫清理门户,且又跟你这竖子有何关系?滚开!”   云杉厉声斥骂,秦朝楚看起来却依旧是气定神闲,他轻笑一声,修长食指缓缓推开面前帅剑:“柱国将军家的私事,自是跟在下没什么关系。”   秦朝楚上前一步,又抬眼笑看着飞仙台上的李玄臻:“今日在下也只是无意路过,见飞仙台如此热闹,才生出兴致驻足观望片刻。眼见陛下似乎遇到了点麻烦,才想着是否能帮上什么忙。”   秦朝楚顿了顿:“在下方才观其场上具是流民,粗粗想来许是因京都城人烟稠密难以供养才生出乱子。说起来我稷元虽地处苦寒北境,但胜在地广人稀,若不嫌弃,或能为诸位供一落脚之地,也可解陛下燃眉之急。”   秦朝楚不紧不慢,笑吟吟地看着李玄臻,说是要为李玄臻建言献策,可听起来却又像是对场上的难民和禁军说:武朝今已是不测之渊,但稷元却时刻为你们敞开大门。   他又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秦朝楚这般光明正大地撬墙角,李玄臻闻言当即面色一沉。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   君凌于庶,便如舟行于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今日虽说一声令下就让禁军与难民持戈相对,可说到底,这些禁军也是从百姓中招纳入伍的。他们和这些难民同出一处,唇亡齿寒,眼见今日难民之境况,难保不会联想到自身进而生出异心。   此事本是武朝内政,却没想到这稷元太子会突然掺合进来,如此横插一脚里外挑拨,若内斗变为外斗,一个不好就会引起大乱。   “怎么,”秦朝楚左右看了看,面上又生出一抹恍然,“陛下这是,要对这些难民下手了?”   被秦朝楚前后一番话架住,飞仙台上立时一片沉默。过了许久,李玄臻才面皮微动,阴沉地扯起一丝笑:“秦太子误会,下面这些都是我武朝百姓,朕又怎会对他们下手。”   此言一出,吕莲生姚荣远诸人当即一愣:“陛下!”   却见李玄臻不耐烦道:“如今季知方都已伏诛,你们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让开!”   姚荣远闻言面上登时青红交错,他眸色暗沉,在面前的云清澜和其后一众难民身上盯了片刻,终究还是带着禁军退到了别处。   眼见包围在侧的禁军散开,李玄臻就又上前几步,一直缓缓走到高台边缘,确定台下难民都能清楚看到自己的身形,才沉声道:“方才所诛之人,乃季氏余孽!此人大逆不道,一心想颠覆武朝江山,朕知尔等今日所为亦是被其蒙骗,是以今日之事,朕不予计较,尔等所求,朕亦已知悉。”   李玄臻目光缓缓在台下难民身上扫过:“赈灾一事,朝廷会一力彻查。”   李玄臻做了三十七年帝王,说起话来更是威仪八方,听了李玄臻的话,台下不少难民的表情也都立时有所松动。   今夜大闹,他们大多也跟季知方一样抱着必死之心,可如今陛下不光不追究他们大闹飞仙台,还承诺会给他们发粮食。   他们不过一群走投无路的老弱病残,赌上性命来到这里,实际为的也不就是那一口粮食?   可他们既是被季知方撺掇而来,眼下季知方一死群龙无首,尽管其中不少人听完李玄臻的话心中都萌出退意,可他们却还是面面相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陛下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正此时,站在难民间的赵麟禄再度开口,看着环绕在身侧面露犹疑的难民,“既然陛下都这样说了,那大家不妨就先回去等消息。”   难民们听了赵麟禄的话,又转而犹豫不决地看向李玄臻。李玄臻见状,便低低应了一声,摆摆手道:“走吧。”   不多时,手持棍棒的难民们终于四散着离开了飞仙台,眼见人流中秦朝楚还依旧纹丝不动的站着,李玄臻微微皱眉:“秦太子可还有事?”   “无事。”被人当面下了逐客令,秦朝楚倒也不觉尴尬,只微微一笑,“既然陛下燃眉之急已解,那在下便告辞了。”   说罢便悠然转身,往飞仙台外去了。   飞仙台下一时就只剩下云清澜赵麟禄一行人。   “陛下,”正此时,从始至终一直默然在侧的徐景流突然上前一步道,“此赵麟禄一行乃诏狱逃犯,臣先前闻其有事要奏,才随其一道至此,如今此间事了,臣便羁押他们回诏狱了。”   赵麟禄一行搅扰飞仙台,徐景流此时出言羁押,借着逃犯的名头将其带回诏狱,虽说令其再度身陷囹圄,却也同时保下了他们的性命。   “嗯。”李玄臻淡淡应了一声。   赵麟禄几人说到底也不过几个罪民,他们没有依仗,即便是今日到飞仙台陈奏,本也掀不出什么风浪。李玄臻对此不甚在意,倒是这云青风···   李玄臻目光缓缓落在台下云清澜身上:“云青风,你勾结逃犯,擅闯飞仙台搅乱祭典,此事你可知罪?”   若不是秦朝楚突然横插一脚,今日之事只怕云清澜和一众难民都难得生路,如今陛下肯放难民离开,实已是最好的结果。   在云杉满是警告的目光中,云清澜放下剑,俯身道:“微臣知罪,求陛下责罚。”   大闹祭典逼压圣上,此事若论起来意同谋逆,李玄臻又扭过头:“柱国将军对此可有异议?”   被李玄臻点到,云杉当即上前一步:“这逆子今日被人蛊惑险些犯下大错,理应受罚,此事臣无异议,任由陛下处置!”   有了云杉这句话,李玄臻这才终于满意几分,他点点头:“如此,那便带下去吧。”   李玄臻话落,一旁几个禁军就立时围了上来,他们靠到近前,先是小心翼翼地拿走地上的无涯剑,见云清澜没有反应,才终于松了口气似地捆住云清澜将其带了下去。   从始至终,云清澜都半低着头一言不发,任由他们摆弄。   至此,李玄臻也终于有些乏了,他摆摆手,阖上眼皮淡淡道:“都散了吧。”   众人应声而退。   是夜吉日良辰,飞仙台开坛祭神,在赵麟禄响彻云霄的高喝声中,各方势力粉墨登场,其间争闹纷乱不休,而最终,有人锒铛入狱,有人曝尸荒野,还有人,仍旧伫立在高台之上。   作者有话说:   昨天断更,因为被老板约谈,绩效垫底,到现在心里还是很难受,想跟大家说会话。   我是今年毕业的应届生,很多宝宝应该都对今年的就业环境有所耳闻,可以说,能找到工作,成功入职,我算是非常幸运的一部分人。入职后我对一切都很懵懂,很不熟练,不论是业务,还是技术,一切走的步履维艰。那段时间我一直都处在一个极度否定自己的状态,唯一幸运让我感到开心,感到自己被肯定的事就是,我在九月份的时候突然申签通过了。   从开始在晋江申签,到签约成功把这篇文送到大家面前,我用了144天,从《关山难越》开文写到今天,是第115天,从萌生写小说的念头,到终于把它付诸实施,我用了3年,我是个很拖沓的人,用了3年才做出这个决定,我也很不开窍,用了144天,被拒绝了三十多次才成功签约到晋江。   自从开始正式连载,我每一章都写的很认真,我写的很慢,会纠结里面的字眼,会反复看前面的内容,这导致我写一天的更新量,大概需要6个小时的时间。我了解的其他作者大概两到三小时就能写完3k的更新,我真的很慢。写到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对一直追读到今天的读者来说,应该也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因为我真的不是一个很高产的作者。我写的很慢,作为新人入职压力也很大,我已经半年没有出过门了,每天就是公司和家两点一线,白天遭受工作打击,晚上在电脑前字斟句酌。这半年里我没有参加过任何娱乐活动,没有买过任何东西,甚至除了上班,从来不出门,每一天都在公司的椅子和卧室的椅子上度过。这是一种苦行僧式的生活,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很痛苦。同龄人周末出门玩,周中夜生活也很丰富,而996的我,已经半年没看见过夕阳了。   但我也很快乐。   我爱这本小说。   我爱书里的每一个人,也爱愿意去倾听他们的故事的你们。这是一种隐秘巨大的快乐,我为这本小说付出了很多心血,也希望我尽力而为所向大家呈现的一切,能够让大家有愉快的阅读体验。   我也是真的十分热爱文字,我希望我能对得起我笔下的每一个人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在我心里,角色优先于读者。我始终认为,写文,首先要对得起角色,然后才能对得起读者,所以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写完这个故事,并且写的圆满,尽善尽美。   这注定需要极大的精力。   我昨天晚上捋了一下后面的大纲,这本文显然已经到下半程了,但最终会写多少字,我完全无法预判,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不论多少字,长或短,都是故事自然而然的事,也并不是我能任意决定的。   然后说回今天的事,今天被老板约谈,绩效垫底,包括产出、内部评估,我都是最后,谈话谈到这一步,即便是个笨蛋也闻到危险的气息了,我不得不把精力收回到工作的事情上。   我因此很担心我的文。   即便把精力重新规划,我仍然要尽最大的能力去写这本文,我不可能不斟酌,不思考,不打磨,但时间总是有限的。   我也不知道未来将会如何,可能我会被裁吧,因为不专注,不高产,工作不饱和。   但让我因此放弃热爱吗?   哈哈。   我想能埋头写小说的人,都一定是很固执的人吧。   本来今天是想跟大家说,我想把每周更六休一改成更五休二,但我知道,追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说实话,我也不希望我苦心营造的氛围,被断更这些事情打断,这不光影响读者的体验,也影响文的感知。   所以,我尽力而为。   一起加油吧。 第93章 铁狱深深   月落参横, 京都城内终于重归寂静,四面无风,蒙蒙夜雾中只有几行稀疏人影, 悄然穿行在入夜后的中元大街上。   慑于云清澜云家之子和前龙虎军主将的名头,押送她的禁军官兵无一不是小心谨慎。   他们既怕言行不周, 怠慢了这个不惧强权为民请命的贵人, 又怕一时不慎, 这万夫莫敌的云将军会骤然暴起对他们出手。   他们押着云清澜的手半松半紧, 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后,一路小心翼翼地从中元大街拐进城南街道,却冷不防在薄雾中看到一抹月白人影。   “什么人!”   领头禁军立时一个激灵, 他停下脚步, 攥紧手中长刀冲那人影高喝一声,眼底惊疑不定。   却见来人列松如翠, 身姿挺拔,飘然立于一片朦胧雾霭中, 放眼望去看不真切,只叫人觉得如仙出尘。   他原是侧身站着,头微微仰向高处,似在不经意遥望天边薄月, 听见动静,就缓缓转过身, 自一片雾霭中现出真容。   “太···太子殿下!”   看着赤手空拳, 周身却不知为何弥漫着淡淡杀意的秦朝楚,领头禁军咽了口唾沫, 悄无声息地后退几步, 露出其后的云清澜来。   “秦太子。”   看着缓缓在面前站定的秦朝楚, 云清澜先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轻轻唤了他一声。   这一唤,便如春风化雪,雾散千山,唤得秦朝楚周身杀意骤然消散几分,他低下头,看着云清澜清雅白皙的侧脸温和一笑,面上还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漫不经心的样子:“云将军?可是巧了。”   分明是早早等在这里。   “是巧。”可云清澜也不拆穿,只轻声接过他的话。   “既然这么巧,云将军不如同在下一道寻个酒楼喝几杯。”秦朝楚又笑道。   云清澜闻言抬起头,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眸在秦朝楚面上静静凝了片刻,继而缓缓后退一步,清清浅浅地应他道:“今日不巧,有事在身。”   “事?何事?”秦朝楚绕过半圈,只身入了禁军中间,在身侧一众禁军面上缓缓扫过,继而语声轻蔑,“这也算得事?”   二人一来一回,直当那禁军官兵为无物,直到秦朝楚散漫的目光重又落到禁军身上,才又锋芒毕露。   禁军立时噤若寒蝉。   “多谢秦太子好意。”   寂寂中云清澜再度开口,此刻她和秦朝楚背对背站着,秦朝楚看不见云清澜表情,只能听到那熟悉沉静的嗓音自背后缓缓传来:“蒙秦太子抬举,可惜青风今日,确然脱不开身。”   没必要为她再起争端。   秦朝楚对此却也并未如何惊讶,他只复又转过身,用宽大的背影遮住云清澜身形,在禁军看不见的地方于云清澜耳边低声道:“云小姐,你可知这一进去,再想出来可就难了。”   秦朝楚的嗓音低沉绵密,柔柔刮过云清澜耳廓,搔起些叫人看不真切的薄红。   “青风知道。”云清澜抬起头,眸中映出一抹月色和秦朝楚模糊浅淡的影子。“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今两国和谈,休战止戈来之不易,百姓更是难得休养生息,更不必要再为青风伤了和气。”   “青风还知道,秦太子是心怀天下的皇子,百姓有秦太子,青风放心。”   云清澜眸光柔和几分,她说的,是秦朝楚剑斩萧墙的事,也是今夜为了飞仙台难民,秦朝楚仗义执言的事。   可秦朝楚却没有接话。   他顿了顿,浅淡的眸色暗沉几分:“方才那句,可不是云将军会说的话。”   秦朝楚说的,是臣不得不死这句。   那分明是云杉的意思。   可云清澜既是云家人,如今更还顶着兄长身份,祖父的意思,不就也必须是她的意思?秦朝楚深夜在此等候,确为救她脱出囹圄,可她若真跟着秦朝楚走了,今日押送她的禁军怎么办?武朝稷元两国的百姓又怎么办?更何况飞仙台大乱,此事本就要有人承担,以她一人,代难民受过,云清澜以为,这算是个好结果。   话说到这一步,云清澜既不愿离开,秦朝楚自知也带不走她,他深深凝视着云清澜,良久,才沉沉落下一句:“云将军,保重。”   云清澜也和赵麟禄几人一样被关进了诏狱。   诏狱湿冷幽暗,入目尽是阴森可怖的刑具和排列紧密的囚笼,云清澜被带上镣铐,由狱卒引着送进其中一间,待沉重的牢门缓缓合上,四周就接连响起几道铁链拖地的声音。   “云将军,您怎么也进来了?”赵麟禄凑上前,两手扒住牢房上的铁栅栏,看着对面同样被束住手脚的云清澜哀叹一声,“都怪赵某,连累了云将军。”   “无妨。”云清澜神色平淡,转身在墙角草席上坐下,“此事是在下自愿而为,与赵兄并无关系。”   赵麟禄一愣,继而眼眶微红涌出泪意:“武朝能有云将军这样护国为民的好将军,实在是武朝之福!”   护国为民?云清澜眼眉低垂,她身为云家后人,却在飞仙台为了难民公然忤逆陛下和祖父,其间言行,哪里还有护国将军的样子?   云清澜不说话,赵麟禄便又再度出声:“云将军今夜挺身而出,是为护卫武朝百姓,今日之事,都因吕党之流贪污而起,如今陛下已下令彻查,赵某相信用不了多久就会水落石出。待将一众奸党尽数惩处,没了奸佞谗言,陛下必会再念起云将军今日护国为民之举,到那时,云将军定可脱困。”   赵麟禄言之凿凿,说得就好像已然真的看见了云清澜重见天日的时候。每每说起武朝江山和李家皇室,赵麟禄身上便总不自觉地涌出一股声嘶力竭的天真热情,这股热情,支撑着他在诏狱度过二十年漫长黑暗的岁月,又驱使着他以一具残躯四处奔走,其间风雨搓磨,可他却折而不倒,死而不僵。   可这种热情,却又生不逢时般地出现在了一个极具动荡,又极具黑暗的时代,叫人既觉敬佩,又觉伤感。   云清澜默了片刻,终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抿抿唇,干着嗓子将话题引到另一个地方:“今日一番,赵兄身上可有大碍?”   飞仙台上谏,赵麟禄不知跪在地上磕了多少个头,其间椎心泣血,他每一个头磕在地上,都要在飞仙台靡丽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一片斑驳血迹。后来又被身形如岳的祖父当胸一脚,云清澜如今想来,只怕他会受什么重伤。   可赵麟禄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多谢云将军挂怀,赵某并无大碍。”   三言两语,就揭过去了。   赵麟禄神采奕奕,见云清澜面露倦色便也不再同她多话,他退回去,又隔着栅栏同隔壁的崔丹辉低声私语,云清澜半阖着眼看了一会,倒觉得他竟真没什么事了。   天色渐亮,倏尔一道熹微晨光自头顶上方的天窗洒落,困意袭来,云清澜看着身下被晨光照得金黄的草席,心里一边算着此刻约莫到了上朝的时候,一边在不经意间沉沉睡了过去。   许是累极,云清澜做了很长的梦。   梦里她先是在衡芜山下的大帐中看见被横斩落马,奄奄一息的兄长,又在一片混乱中被李代桃僵地推出来统领三军;狂涛怒浪席卷的金江边,她看着周倦带兄长突出重围;后来困守衡芜山,她又怀抱不可辜负兄长的信念带着戚猛赵骞关几生几死,最后终究是等来援军,却也等来一纸降书。   山中岁月恍然如梦,一脚踏出衡芜山的那刻,她心中只觉如释重负,似乳燕归巢。   她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娘亲和兄长身边。   可班师回朝那日,她就那样和兄长的花轿擦肩而过。兄长停轿送她,送亲的队伍在萧瑟的中元大街上红得刺目。   可惜她那时归家心切,竟浑然未曾觉察到花轿中那道温柔的目光。   她原是兄长的影子,后来,这缕影子却代替主人走到了人前。   从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兄长了。   再睁眼耳边响起一阵沉闷短促的脚步声。   云清澜略有些困倦地抬起头,只觉比方才没睡时还要累。   是身着朝服的徐景流来到了狱中。   “云将军。”在云清澜面前站定,徐景流抱拳一礼,面上还是那副刚正不阿的神情,“云将军在狱中可还习惯?若有需要,只管对徐某说。”   徐景流一边说着一边对身边狱卒道:“云将军是军中主将,你等切莫怠慢于他!”   “挺好的。”云清澜起身回礼,应了一声,又看了眼徐景流尚未来得及换下的朝服,“朝中如何?”   徐景流匆匆而来,只怕局势不容乐观。   果然,徐景流闻言当即面色一沉:“飞仙台之事,吕相借着季知方大做文章,如今一口咬定云将军和季家有所勾结,而柱国将军对此又一言不发,如今朝中局势皆被吕相把控,此事只怕会对云将军不利。”   云清澜颔首,祖父置身事外,对此她倒也早有预料。   徐景流见状一愣:“云将军就没什么要跟柱国将军说的吗?”   辩解也罢,认错也罢,如今他既处境堪忧,那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这周都是八点半以后才下的班,以后工作变忙,每天更新时间可能就都会变晚了,追更的宝宝不要等,可以第二天起来再看。   昨天跟大家说了很多,也被鼓励和安慰了很多,能够得到大家的肯定和喜欢,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又能嘎嘎支棱很长时间了,从此我也更相信,作者和读者是相互成就的!   一起加油! 第94章 明哲保身   却见云清澜轻轻摇了摇头:“此事祖父自有考量, 多说无益。”   说与不说,又有何分别呢?   祖父忠贯日月,当年稷元之战为明忠心甚至不惜带着五子亲入险地, 真要论起来,是赔上了父亲叔伯们的性命才换来这将门荣光, 怎会是说不要就不要的?   云清澜眼睫低垂, 落下一片阴影。   昨夜若不是秦朝楚突然出现, 或许她早在飞仙台时就已死在祖父剑下, 如今因犯上之罪锒铛入狱,在祖父眼中,怕也只是咎由自取。   徐景流见状, 心中自也明白几分。   今日朝上, 李玄臻自是会理所当然地再度提起飞仙台之事,对此群臣本是众说纷纭, 可待位于列首的吕莲生一开口,他们却又重归寂静。   那吕莲生在朝上横插一脚, 开口就骂云清澜与季家勾结不忠不孝,却又对其苦口婆心替百姓向陛下求情之事只字不提。如此搬弄是非,可偌大的朝堂上下,却竟也没一人敢出来驳斥他一句——毕竟就连云清澜的亲祖父, 一人之下的柱国将军都对此一言不发,这些朝臣们见风使舵, 自然不会再替云清澜多说什么。   徐景流见状心下不平正欲开口, 却被身旁的大理寺卿冷不丁给拽了回去:你不过一个朝臣末列的四品小官,在陛下面前人微言轻, 如此大事, 又怎是你能说得上话的?   大理寺卿低声斥他莫要多管闲事, 可徐景流敬佩云清澜言行,眼见朝中局势对其不利,他心中忧虑又无可奈何,是以下朝后才匆匆赶来,想着云清澜或有自救良策。   可却不曾想···   看着云清澜对此早有预料的神情,徐景流不知该说什么,只也一道叹了口气。   正此时,忽听身后有人轻轻唤他:“徐大人。”   那声音小心翼翼,带着丝隐隐的期待激动。   徐景流转过身,就见赵麟禄几人正扒着牢门,枯瘦凹陷的脸颊贴在布满铁锈的栅栏上,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景流,眼神炽热。   “赵兄?”   见徐景流应他,赵麟禄眼光又是一亮,他抓着栅栏,身子又往前贴了贴,直至一张布满伤痕的脸都被栅栏压得变形,才继续道:“赵兄今日上朝,可知,贪腐之事查的怎么样了?”   赵麟禄顿了顿,不等徐景流应声又迫不及待地问:“陛下可已安抚那些难民?”   徐景流一愣。   飞仙台上赵麟禄一行带着账册上谏,其间扰乱祭典,告发奸臣,既可以说是犯上作乱,可以说是戴罪立功,如今这些人重归囹圄,好不容易见他一面,不是问他陛下是否对其有所褒奖惩处,也不问他自己何时才能脱出困顿,却竟是问他,贪腐之事查的怎么样了。   徐景流久不做声,赵麟禄就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徐大人?”   徐景流回过神来。   “赵兄昨日呈交的账册已与飞仙台监工手中账册条例悉数对上,陛下今日亦因此事大发雷霆,”徐景流顿了顿,“更是下令彻查飞仙台和赈灾之事,凡是牵扯其间的官员一律严惩。”   赵麟禄闻言,眸色愈亮,耀眼灼目的光辉从那对满是沧桑的瞳仁中映照出来,只觉要将这阴冷湿暗的牢房也一并照耀了一般。   “此事陛下亲令吕相彻查,务必事事躬行,并需将其间过程悉数整理成册回呈朝廷,再令大理寺从旁一力协助。”徐景流继续道。   “什么?陛下让吕莲生去查?”隔壁牢房的崔丹辉当即叫道,“他又能查出什么?”   赵麟禄亦是一滞。   如红日初升,乌云倾覆,赵麟禄眼底那抹光亮才稍稍亮起,就又于一片黑暗中沉沉湮灭了。   “陛下难道不知,吕莲生他···”赵麟禄嗓音重又干哑起来,飞仙台上他已说的那么明白,陛下心中又怎会不知?   吕莲生为相多年,从黍米之变就一直跟着陛下鞍前马后,二十年来明里暗里不知替其做了多少事。如今朝臣贪墨,吕莲生固然难辞其咎,可此事牵扯甚广,光是其下牵连的大小官员就不计其数,就算是要给天下百姓一个交代,这么多官员的乌纱帽,难道还不够?又何至于要把忠心耿耿跟随他二十年的肱骨要臣拿下去?   说来说去,无非是觉得没必要,不愿意罢了。   “赵兄。”徐景流停滞片刻,又扭头看了几眼其他牢房中的崔丹辉几人,目光扫过他们或失望或愤怒的神情也觉得心中苦涩,顿了顿又道,“徐某方才下朝离宫路遇吕相,却见吕相似已料到徐某定会来此,是以还叫徐某给赵兄带了几句话。”   看着失神呆滞的赵麟禄,徐景流犹豫片刻,终究是道:“吕相说,飞仙台贪墨之事,他自会给陛下和天下人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赵兄几人,如若愿意奏明陛下上谏之事是被季知方蛊惑,那聚众作乱,逼压圣上的事也可不再追究,待此间事了,吕相也愿奏请陛下赦免赵兄几人。”   此法虽说苟且偷生,可到底能保他们一条命。   “如今龙颜已然大怒,此事即便动不了吕相,可彻查下来也必会令吕党之流元气大伤。”见赵麟禄不说话,徐景流就又开口劝道,“贪官污吏非一人一户,正本清源亦非一日之功,如今赵兄所谋已初见成效,何不明哲保身,徐徐图之?”   明哲保身?   赵麟禄似是终于回过神来,他眼窝下陷,目光缓缓落在徐景流满是忧虑的面庞上,那沧桑的眼眸沉了沉,神情也一道暗沉下来:“徐大人,方才这句,赵某就当没听见。”   他直起腰,又后退几步转过身去,消瘦背影孤倨地立在阴冷狭窄的牢房中,如一节被风雪摧折的旧竹,缓缓透出垂死的悲凉。   “三尺微命,不过萤火,我兄又怎会为此苟且折节!”   隔壁牢房的崔丹辉忍不住道:“且夫生如何,死如何,蜉蝣之身,安不可怀鲲鹏之志?朝菌不望朔,蟪蛄不悯秋,学鸠不图南,斥鴳不腾远,可我等既为天下立心,残躯只图暂系一念,若所念绝,此生何如?尔又怎可如此折辱我兄!”   崔丹辉越说越气:“亏得赵兄还向我等赞誉赵大人刚正不阿,欣慰武朝后继有人!”   崔丹辉是个掉书袋,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徐景流一愣,随即又看向背对着他一言不发的赵麟禄。   徐景流伫立原地沉默良久,最终缓缓俯身,隔着囚笼对赵麟禄徐徐一拜。   “徐某受教。”   他十六中举,十七入仕,因看不惯吕党之流将朝中弄的乌烟瘴气,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所以才自请来到了大理寺。   在大理寺的这几年他破谜案,辨忠奸,自诩公正,自命清高,本也觉是个身正行直的清官正吏,可在赵麟禄一行人面前,却又相形见绌,自惭形秽。   他早知吕党贪污,朝政庸败,可他虽心中愤怒,却也只是这样无能的愤怒着,他一言不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然后置身事外作壁上观,两手一摊就等着世道太平。   可太平清明的世道,什么时候是靠等来的?   大长公主扶危定倾,是在虎狼环伺中替武朝杀出一条血路;柱国将军南征北战,亦是用累累白骨才为百姓换来二十年太平。   若没有人投身洪流,洪流又因何止息?   所以云清澜这样做,赵麟禄一行,也这样做。   可他,他为什么没有这么做?   架阁库的卷宗早就被他翻得倒背如流,他也早知黍米之变另有内情,可他安于大理寺一隅,对朝中吕党之流作恶视而不见,对百年季家蒙冤受难无动于衷,只敢在云清澜夜访架阁库时,将两方卷宗置于一处,寄希望于查到蛛丝马迹的云清澜为他们正名。   他自以为是明哲保身,可像他这样胆小怯懦的人,又凭什么出言劝诫一个为天下大家舍生忘死的人?   他自觉只是个四品小官人微言轻,所以才理所应当地置身事外,可小官又如何?赵麟禄几人身在囹圄,尚且还要为天下百姓图谋太平,他身为大理寺少卿,难道就这么任由奸臣作乱?   徐景流豁然开朗,躬弯下去的身子又低了几分:“如今圣旨已下,此番许难将吕相绳之以法,但吕相之下的贪官污吏,徐某必将竭力追查。”   吕莲生势大,朝中没有依附于他的官员大多都是自顾不暇,赵麟禄自也知晓徐景流难处,闻言他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片刻后轻叹一声:“辛苦赵大人了。”   “分内之事。”徐景流恭恭谨谨,复又低应了一声。   之后相对无话,徐景流便起身告辞了。他作别赵麟禄一行,又扭头冲云清澜拜了一拜,见云清澜确无什么话要带给柱国将军,随即也不再多说,转身朝诏狱外走去。   □□皂靴倏尔踩过地上草枝带起一声脆响,云清澜就没由来地心里一突。   “徐大人,”云清澜叫住徐景流,“今天什么日子了?”   徐景流一愣:“三月十七。”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95章 天下熙熙   徐景流一连几日都再无消息。   云清澜靠在墙角, 静静看着头顶的四角方窗明明灭灭。   陛下下令彻查,外面大约是风起云涌的,可这暗无天日的诏狱, 却永远死气沉沉,密不透风。   许是因为牢中湿冷幽暗, 云清澜竟一连多日梦见衡芜山连绵的大雪。   她被困住风雪交加的山林间, 身边是重伤着的奄奄一息的兄长。眼见着稷元大军围困过来, 她独木难支, 只好将兄长藏在雪间,然后孤身一人引开追兵。   一路将追兵引至山崖,她又远远看着周倦带兄长越过金江。   江水湍急, 洪流中倏尔闪现几道渺远模糊的身影。云清澜定睛看着, 可江河渐缓,那终年澎湃不息的金江竟突然结出冰凌。冰霜如镜, 远远看去像极了西南边境被祖父炸掉的冰河。   云清澜眯了眯眼,还未从这须臾的变幻中回过神来, 转眼间就又跌入季知方早早设下的十丈天坑。   天坑中风雪更甚,呼号着交织出白茫茫的一片。飞舞的雪刃锋利刺骨,扑打在她的面上,就寸寸割裂她的肌肤。   梦境荒诞诡异, 如泥如沼叫云清澜身心俱疲。她时常睁眼,看着铁窗外昏暗的夜色, 不知今夕何年。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了几日, 狱中又来一不速之客。   “云夫人,诏狱是刑部重地, 您就别为难小的了。”狱卒压着嗓音推拒, 可来人却没有说话, 紧接着,又是一阵玉石碰撞的叮当声。   不多时,牢门外忽地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母亲大人?”   云清澜走到牢门边,朝着外面试探着叫了一声。   “孩儿,我的孩儿!”牢门外紧接着响起一道如泣如诉的呼喊声,柳莺飞当即循着声音快步寻了过来,甫一看见被囚困铁狱的云清澜,眼泪就簌簌地落了下来。   柳莺飞抽噎着说不出一句话,跟在后面的兰铃就弯腰将提来的食盒放在地上,揭开盖子香气四溢,是柳莺飞为云清澜精心准备的饭菜。   “少爷身陷囹圄,夫人这几日忧虑难安茶饭不思,眼看着就瘦了一圈。”兰铃心疼道。   云清澜闻言,又见柳莺飞哭泣不止,便弯下腰从食盒中端起一碗汤,递到柳莺飞面前。   “母亲大人,可是做噩梦了?”云清澜温声问道。   “没有,没有。”话虽这么说着,可柳莺飞的眼眶却又红了几分。   祭典上为民请命,飞仙台锒铛入狱,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云清澜本也没觉得委屈,可不知为何看见柳莺飞这般模样时,心中竟也跟着一道生出酸涩。她抬起手,穿过斑驳铁笼,覆在柳莺飞冰凉的面颊上:“母亲大人,孩儿没事。”   “没事,怎会没事?”柳莺飞出身世家,周身气质是自小教养出的高贵典雅,即便是今日伤心至极,那几十年来的修养也叫她不会同人高声争论。   她语声切切地训了云清澜一句,又红着眼在这湿冷阴暗牢房四下打量一圈。   别人家的姑娘都是娇生惯养,在朱楼碧瓦里养尊处优,怎地到了她的女儿就要扮作男身,在那刀剑场上讨生活,在这四方狱里受苦楚。   柳莺飞欲言又止,一双眼是红了又红。   “母亲大人,怎地突然寻过来了?”柳莺飞是水一般的哀愁性子,若是云清澜再不把话岔开,她伤心起来,只怕是又要再哭一场。   柳莺飞这才想起正事:“前几日你被抓进诏狱,娘亲听不到你的消息,你祖父又从不同娘亲讲朝上的事,所以娘亲只好自己派人四处打听。听说那吕丞相在朝中势力很大,又寻了许多风儿以前的错处,看样子是不打算放过···”   柳莺飞顿了顿:“所以娘亲今日来就是想问问,风儿可有脱身的法子?”   “没有。”云清澜沉默片刻,终是如实应道。   “没有?”柳莺飞一愣,眼底顷刻蓄起泪光:“那你可知,可知你祖父他···”   “孩儿知道。”云清澜接上话,“母亲大人莫怪,此番是孩儿忤逆不孝,祖父撒手不管,也是应当。”   “这怎能是应当?”外面云杉不管不问,这里云清澜又确无后策,柳莺飞这才彻底慌了神。   她眼珠颤颤,水雾漫起又簌簌而下,无声地垂了几滴泪,才回过神来同云清澜道:“无事,无事,风儿莫怕,娘亲绝对不会让风儿有事的。”   分明是她被吓坏了。   娘亲平素不爱与人来往,父亲走后更是久居深院,那些高官夫人们的宴会是从未去过,如今能打探到这些想来已是费极了力气,如今她无依无仗,又拿什么救自己出去?   可云清澜停顿片刻,终究是笑应道:“好。”   柳莺飞这才安心几分。   狱卒给的时间并不多,柳莺飞就又拉着云清澜轻声细语地叮嘱了几句,隔着栅栏将带来的饭食递进牢房,正欲离开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小心翼翼的轻喊声。   “云夫人,云夫人?”是赵麟禄贴在对面牢房的栅栏上,“罪民赵麟禄,见过云夫人。”   柳莺飞眼角泪痕未消,闻声她绢帕掩面,侧过半张脸回头看他。   在外人面前,她从来都是娴雅端庄的。   见柳莺飞回头,赵麟禄就又撑着身子端正一礼,才接着道:“云夫人这几日打听消息,可知贪贿之事查得如何?”   赵麟禄嗓音沙哑唇角干裂,如今不过短短几天,看着却比刚入狱时老了一截。   “确曾听过一些消息。”柳莺飞虽说平日闭门不出,可这几日为了云清澜的事四处奔走,对朝中诸事倒也了解了几分。   她敛下眼眸想了想,随应他道:“吕丞相和大理寺彻查贪腐,这几日鸡飞狗跳,听说在户部和工部揪出了不少人。前几日兰铃出去打听,听说抓走的监工,员外郎等足有百人,他们大多被罚没家产关进了大理寺,大约过几日就要被发配到豫州去了。”   “便只是这些?”赵麟禄灰暗的眼底显出失望,员外郎是户部上不得台面的七品小官,监工大多更无正经官职,查办这些人对吕莲生及一众吕党而言,都不如挠个痒痒。   “约莫还有些人。”柳莺飞顿了顿,可她这几日都一心扑在云清澜的事情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柳莺飞思索片刻,随对身侧兰铃道,“同这位义士讲讲罢。”   这几日都是兰铃在街上奔走,消息大多也是她带给柳莺飞的,兰铃闻言上前一步,对赵麟禄道:   “户部的黄侍郎和工部的两位侍郎也在此发配之列,萧尚书已死无从追剿,只将其一众家眷流放,刘尚书则被罚没五年俸禄,贬黜沛州。”   兰铃顿了顿:“这几个大人的案子听说都是大理寺的徐少卿查办的,只不过查的过程并不顺利,听说后来面圣的时候还跟陛下起了争执,惹恼了陛下不说还被吕丞相抓住些错处。如今虽说也查办了这几位大人,可徐大人自己也因此受到牵连,如今被解职关在家中。”   徐景流不过四品大理寺少卿,顶着吕莲生的逼压以一己之力查办三品黄显觉和二品的刘志,又怎么可能不付出代价。   贪贿之事,吕莲生原就只想着叫一众七品官员顶替罪名,这些人官职虽小,但却胜在人多。其间声势浩大,查办官员数百,牵连之人数千,如此一番兴师动众,不怕给陛下和百姓交不了差。   可却没想到,半路会突然杀出个徐景流。   这徐景流平日看起来一言不发走中庸之道,却没想到查起案来竟是这般铁面无私,朝间退后是谁的面子都不给。   刘志黄显觉都是跟在吕莲生身边多年的心腹,吕莲生也不愿轻易动他们,尽管事先已做了诸多准备,可却仍架不住徐景流锱铢必较。   再加上他在朝上一反常态地咄咄逼人,又寻了些蛛丝马迹闹到圣上面前,来回折腾几圈,最后竟真把刘志几人给办了下来。   虽说贪官入狱大快人心,可吕莲生却也终究是容不下徐景流了。   可徐景流入仕不过五年,又如何斗得过老奸巨猾的吕莲生?对付徐景流,吕莲生只需要随便使点什么伎俩,没费什么力气就让这少经世故的大理寺少卿上了套。   如今落得个解职在家,仕途尽毁,只要吕莲生还一日高坐那宰相之位,徐景流就永无出头之机。   不过听说解职那日,徐景流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他面色平淡地将朝服官帽交还给前来收取的官员,再转身踏回府门时神采奕奕,一双黑眸甚至隐隐溢出流光。   从没听说过被人革了职还能高兴成这个样子的,旁人见状问起来,这寡言少语的大理寺少卿倒也心情舒畅地应了两个字:   “痛快。”   “那,吕莲生呢?”赵麟禄默了片刻又问。   刘志虽说是吕莲生的左膀右臂,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吕莲生还在,没了刘志,照样有王志张志替他鞍前马后。   “吕丞相?”兰铃只是替柳莺飞打听消息,她平日跟着柳莺飞久居深院,自也不知朝中的党派之分和其间的弯弯绕绕,只见她闻言一愣:   “吕丞相就还是吕丞相啊。” 第96章 荆棘之鸟   柳莺飞走后诏狱重归寂静, 赵麟禄单薄的身子靠在墙角,久久一言不发。   他眸色灰暗,神情落寞, 斑驳血痕交织的面上,是千帆过尽后万念俱灰的苍老和颓然, 如同寒夜里几尽熄灭的残烛。   云清澜于心不忍, 隔着牢房冲赵麟禄轻声道:“此番虽未能奈何得了吕相, 却也断了他的左膀右臂, 也算是颇有成效。”   “这又算得什么成效。”隔壁牢房的崔丹辉面上也满是失望,“如今这吕莲生还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只要他的位子稳坐不倒, 下面吕党那些人过几年还不是春风吹又生。”   崔丹辉忿忿道:“不知这吕莲生到底是给陛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竟令陛下如此信任于他!”   提起李玄臻,赵麟禄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他神色微动,略显涣散的目光在虚空中凝视片刻, 紧接着“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赵兄!”   “赵兄!”   “赵兄!”   诏狱里的其他几人当即惊呼,云清澜亦是神情凝重,她上前几步,看着面色骤然苍白下去的赵麟禄, 心中也渐渐明白几分。   二十年牢狱之灾,赵麟禄这副身子早就是沉疴难治, 出狱后他又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 先是在太苍山惊拦凤驾,后又在飞仙台以命上谏, 其间风餐露宿几经打骂, 更是被力能扛鼎的祖父当胸一脚, 无数摧残折磨早就让他油尽灯枯,能堪堪撑到今日,是全凭一口想要清君侧诛奸贼的气吊着。   可千难万苦,如今眼看就要尘埃落定,吕莲生却还是在那高位上稳稳地坐着。   他们这群人声嘶力竭,为给百姓求一个清明公道磕得头破血流,可一番波折后再看吕莲生,那光鲜靡丽的袍角竟是连粒灰都没有。   想到这些云清澜心中酸涩,一个王朝,若是连那些满怀赤诚之人的心焰都磨得尽,又还能延续到几时?   陛下在高位上坐了三十七年,这些东西难道当真,不明白吗?   “无事。”赵麟禄抬起手,轻轻拂去唇角血迹,看着地上那因被他来回踱步而弄得一团乱的枯草微微出神。   他们生来便是武朝的子民。   他们饱读诗书,在太平盛世里承圣宠,沐皇恩地长到十五六岁,意气风发地进京赶考,本以为终其一生都会为武朝天下的大事奔走,却不想出师未捷,还未来得及将一腔抱负付诸于行就已深陷囚笼。   那时他们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圣贤书里教他们忠君治国之道,却没教过他们如何在浮云蔽日时力挽狂澜。   既未告诉他们在大厦将倾时该不该独善其身,也未教他们在身陷囹圄时如何脱困,更未教他们在帝王不仁后如何自处。   所以他们便如那荆棘之鸟,在进退无所的绝境中前赴后继,血迹斑斑。   夫言君子守节,正身明道,直己行义,亦复何惧?   可他们百折不挠地走到今日,却事无所成,命若悬丝。时情时境,他不知道,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赵兄,何必如此自苦?”   看着赵麟禄兀自陷入沉思的神色,云清澜就知道,他还在想自己能为这个朝廷世道做些什么。   云清澜心中愈酸,这群人自二十年前入狱后,就没有一日不在自苦。   他们被打入诏狱,在吕莲生的威逼利诱下二十年里不见天日,出狱后就马不停蹄地带着满身伤痕求上太苍山;后又在飞仙台风餐露宿劳形苦心,可得来的工钱却分文不留,扭头就又化作米粮四散着给百姓分发出去。   如此一番还是不够,他们觉得自己或许还能再做些什么。   于是他们在飞仙台四处打探,赌上性命去追查账册。且说那飞仙台工程浩大,其间账册又何止数本?可赵麟禄将其全部誊写归拢到一处,竟只用了不到四日。   他们几乎是在以一种自虐的方式活着。   先前云清澜去郑老伯家中探望,郑老伯拉过她,想叫她出言劝劝赵麟禄。   说赵麟禄那副身子千疮百孔,若不尽早医治,只怕时日无多。可他却一心扑在誊写账册的事上,竟是连看大夫的时间不愿空出来。   可她又如何劝得动?   “民生未定,吾等又岂能安榻?”却听赵麟禄沙哑着嗓音低声应道。   怀一人之力,吾济一人,怀天下之力,吾济天下。今吾命力微,仍可以风骨开道,虽身如芥子,但既饱读诗书,自当不负圣贤。此身一纸残躯,若能为生民立命,九死不悔。   赵麟禄从地上拾起一块碎石,怪石锋利,他就拿着那碎石在腕上陡然一划,干瘪的手臂顷刻就涌出血来。   “赵兄!”   “赵兄!”   “赵兄!”   又是接连几声高呼。   殷红的血滴落在脚下的枯枝衰草间,赵麟禄抬起头,视线在云清澜及崔丹辉几人身上一一扫过:“赵某此生,唯有一愿盛世太平,发此愿,立此心,为之奔走半生,却仍至黔驴技穷之地,今无能无力,无可奈何,无计可施。”   赵麟禄一连三无,字字悲凉:“可却还是忘不了二十年前的武朝。”   那时政清人和,乾坤朗朗,天理昭昭,法理条条。   他不信,这些都是假的。   赵麟禄伸出手指,在鲜血淋漓的左臂上蘸饱血墨,紧接着站起身,于一片湿冷黢黑长满霉斑的诏狱石壁上落下字来。   一笔一顿,字字铿锵。   “寿数玄机自有天定,吾命绝今日神仙难救,但巍巍武朝,莽莽苍生,芥子之心终难相忘。今留血书遗话,不求旋干转坤,但求穷人之力,搏天之机。”   看着赵麟禄缓缓在石壁上留下的字迹,无言悲怆顿席卷而来,狱中一片静默,只余热泪碧血掷地的滴答声。   “说的对,这么多年自诩为人臣子,我们却还不曾给陛下上过一道奏疏!”   崔丹辉最先反应过来,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石,紧接着在手臂上狠狠一划:“今日我们就一起,给陛下上折子!”   崔丹辉说罢,一旁的解鹏、曹毕珍二人也一道动了。   这几日他们无一不是唇角干裂面如金纸,恹恹地靠在墙上,可如今血流如注奋笔疾书,竟却又好像生出无穷的力量来。   云清澜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想起杨柳沟沉眠的季鸿儒,想起太苍山自戕的史策,又想起先前徐景流问赵麟禄的那一句:   何不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   看着四方铁狱里声声泣血,字字刻骨的斑斑血书,云清澜突然极尽悲辛地笑了一声。   他们二十年前被关进诏狱,二十年里面壁自诘,难道还不够想清楚?   ——自然是想的不能再清楚了。   明哲保身,可明哲之人又如何保身?他们明知乌云倾覆,明知大厦将倾,明知往后都是民生涂炭,哭嚎遍野,哀声不绝,叫他们如何闭眼,如何置身事外?   他们以血肉开道,身躯熔铸铁炉,炼化人间不公,焚烧尘世罪孽,为此活着,为此终生,并为此而死。   云清澜看着诏狱黢黑湿冷的牢墙上的斑驳血迹,他们以鲜血燃起心火,谁看到它,谁就被融化,云清澜一人站在牢中,却又有无数英灵与她比肩而立。   他们沉默,不平,愤怒;   他们凝视,炼化,感召。   他们从不惧怕,至死不渝地活着。   云清澜的身体微微颤抖,他们不是她,但她或许,终将成为他。   赵麟禄洋洋洒洒,从日上三竿一直写到日薄西山,其臂迅速,其力雷霆,斑斑血字如符咒刻满牢墙,待落下最后一笔,他才喟然叹出一口气,身躯停滞,紧接着轰然倒塌。   “赵兄!”   云清澜大惊上前,却见赵麟禄面色平淡双目合拢,已然气绝。   崔丹辉几人见此面露悲怆,但他们却又都一言不发,他们笔耕不辍,就这么将自己满腔为国为民的赤诚忧思,尽数倾洒在黢黑牢墙上。   崔丹辉和解鹏是在后半夜死的,他们原是同乡,一路翻山越岭地从偏远小县跋涉出来,如今背靠着背地坐着,就又忆起当年寒窗苦读的情形。   那时的他们满是憧憬,怡然欢喜地等着厚积薄发,一飞冲天的时候,可后来世事无常,他们更是几经搓磨变化,可或许直到今日落下这血字时,他们也依旧在悲哀中怀着希望。   曹毕珍的牢房在云清澜的隔壁,他是这几人中年纪最小,最不善言辞的。   眼见几个兄长故去,他眼眶通红,却又干哑着流不出一滴泪,气若游丝地强撑到第二日,晨光倏尔漫进天窗,他远远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于一片寂寂中也一道随几位哥哥去了。   狱卒还未醒来,偌大的诏狱此刻寂寥无声。   云清澜端坐其中,既觉出冷,又觉得沸腾。   这方铁狱里不知困死过多少读书人。   李玄臻对其囚而不杀,怀的是有朝一日这些人还能再为他效命的心思。长夜漫漫,他们只要在吕莲生面前轻轻一点头,就能立刻脱离苦海加官晋爵。   可没想到这群古板守节的读书人,竟情愿就这么在这无望牢狱里蹉跎二十年。   这些人大多都熬不过那暗无天日的绝望的二十年。   少有如赵麟禄崔丹辉这般能侥幸活到今日,可即便是到了今日,二十年后他们也依旧要带着病体残躯为天下奔走,血泪阑干,至死方休。   他们像一群相偕南飞的大雁,亡者故去,生者勉力前行。   今气力尽绝,便皆如坠亡之鸟,簌簌而下,永堕无间。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例行请假一天~ 第97章 囹圄之外   “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偏远僻静的云家祠堂, 陡然暴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怒喝。   自从诏狱回来后,柳莺飞已在云家祠堂跪了整整两日了。这两日她茶饭不进,整个人都形销骨立, 眼见地又瘦了一圈。   跟在一旁的兰铃看得是心急如焚:就凭柳莺飞那病骨支离的身子,若真就这么一直不声不响地跪下去, 只怕过不了几日就要香消玉殒。   兰铃无法, 只好壮着胆子找上云杉, 可每每跪拜进去, 就又都被其疾言厉色地斥骂出来。   柱国将军不愿理会其间诸事,掌家夫人也不是她们轻易劝得了的,左右兰铃也没有别的法子, 只好仔细安排了人在祠堂看护着柳莺飞, 自己则心一横押上命去长跪在了云杉的宅院外。   千求万唤,如今终于求来云杉来祠堂看自己这大儿媳妇一眼。   云杉横眉怒目, 两眼怒瞪着病怏怏跪在祠堂的柳莺飞,紧跟着又骂一句:“你到底在闹什么!”   “儿媳没有闹, 儿媳只想求公爹给风儿一条生路。”接连两日柴米未进,柳莺飞说起话来有气无力,好像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倒了似的。   云杉冷冷哼出一口气:“一条生路?她当时带着人大闹飞仙台,逼压圣上的时候, 怎么就没想着给自己留条生路?既然已经做下了这犯上作乱的事,那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也只是咎由自取!”   “风儿去飞仙台, 也只是为了朝中百姓。”柳莺飞气若游丝地辩解道, “若因灾情延误致使民怨沸腾,再引得天下大乱, 岂不又是生灵涂炭。”   “为了百姓?百姓的事, 自有陛下来管!什么时候轮到她去横插一脚?”云杉怒道, “擅入飞仙台扰乱祭典,又与季家余孽有所勾连,若陛下真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动摇国根,此事又要如何收场?!”   “您顾念着武朝皇室,那云家呢?孩子们呢?”柳莺飞眼底噙着泪,“您当真就不为他们想一想吗?”   “为皇室就是为云家!没有陛下青睐,云家这百年将门又从哪里来?”云杉长袖一摆转过身去,看着陈列在上的祖宗牌位道,“天恩祖德,泽被后世,我云家世代守护武朝皇室,千秋功业都是祖祖辈辈拿命挣来的,如今她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是老夫再上前替她求情,你却叫陛下怎么想?难道还说,是我云家要造反吗?!”   “可您明知道,风儿并没有做错什么。”   为保云家将门荣耀,云杉是铁了心要把云清澜摘出去,可这些朝堂之事柳莺飞不懂,她现在也不想跟云杉争论这些,一心只想把自己的孩子救出来。   柳莺飞屏退左右,又叫兰铃将祠堂的门掩上,才哀声道:“云家如今,也不过就剩下公爹和儿媳两人,儿媳今日斗胆问公爹一句,公爹如此这般,到底是为了云家,还是为了自己的高帽?”   绵软窝囊了半辈子的柳莺飞直起身,素手一抬指向二人面前林立的牌位,上面供养的,是云家世代的列祖列宗,和随云杉一道远赴边疆,尸骨无存的云家五子。   “如今云郎就在这看着,儿媳想问问您,您到底在守护什么?”   “你说什么?”云杉霍地一下转过身,锐利眼眸径直刺向柳莺飞。   柱国将军那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威势登时向着柳莺飞逼压而来,排山倒海中柳莺飞的身子微微摇晃,如狂风席卷的江面上的一叶扁舟,可她却还是竭力地抬起头,对上云杉恼怒的目光。   她当了不到一年的新妇,却当了二十年寡妇。云家百年将门的声名在外,可她却要日日受那空房之苦。   云一郎战死边疆时,她那腹中的孩儿还不到三月。   阵亡的消息传到府上,她受不住打击积郁成疾,拼着性命生下兄妹二人后,就整日歪倒在病榻上。云杉顾念她的身子,府中大小诸事都交给了管家的王伯,她也感念云杉宽怀,若有余力时就也认真做出个当家主母的样子。   这么多年来他们面上看也算是风平浪静,没有婆媳之别,没有妯娌之争,更没有那些叫人烦恼的琐碎杂事,柳莺飞在众人眼中,就一直是个高高在上又乐得清闲的当家主母。虽夫君早亡,可有柱国将军府的名头在,任谁来了都得高看她几分。   她活在众人羡艳的目光中,只有长夜知晓她心中的苦楚。   她不敢同人提起云郎,就连云郎生前留下的字画宝剑都悉数收了起来,早年云青风兄妹年幼,也会时常问起阿爹,可那时她心中酸涩,面上更不知如何回应,就恹恹地靠在榻上不说话。   这么多年,她总一副病歪歪沉郁郁的样子,有时竟还时常要叫两个孩儿哄着。   说起她那两个孩儿,柳莺飞也是百感交集。虽生在食禄优渥的高门世家,却又都活的如野草一般。无人看顾,无人疼爱,一个被公爹寄予厚望,而另一个,二十年来连自己是谁都不敢清楚。   她这一生羸弱怯懦,没为这两个孩子做过什么事,如今再闹祠堂,也只是想给自己的女儿求一条活路。   “儿媳对不住公爹,二十年来不曾为府上做过什么事,可这两个孩儿,这么多年可有一处对不住公爹的?”   柳莺飞悲从中来,看着云杉道:“公爹要发扬云家荣光,风儿三岁习剑,五岁提枪,公爹恐风儿一人独木难支,澜儿这二十年便是连一支珠钗都不曾戴过。”   “如今风儿远去达腊生死未卜,澜儿又因这些朝堂之事身陷险境,公爹对此置之不顾,说是要护云家荣光——可公爹且放眼看看,如今这云家,还有人吗?”   在柳莺飞涕泪俱下的哀声质问中,云杉终于是沉默下来。   祠堂中二人一跪一立,相对无言,就这么过了片刻,云杉才终于有所动作。   他不再理会柳莺飞,而是缓缓直起身,抬脚往外走去。   推开祠堂大门,刺眼灼目的日光将云杉如岳的背影拉得模糊纤长,从柳莺飞的角度看去,那背影少了几分壮硕,却多出几缕人到暮年的苍凉。   待到云杉走出院子,柳莺飞才终于好似被抽干了力气般,软倒在地上簌簌哭了起来。   日上三竿,云杉一言不发地迈出了云府大门。   三月春光于刺骨寒梢中泛出稀薄暖意,云杉穿过熙熙攘攘的中元大街,又越过朱甍碧瓦的金武门,将迎来送往的一切拜会声都抛之脑后,一直走到清心殿前才重又停下脚步。   “柱国将军。”候在殿外的常福安当即迎了上来。   “老臣云杉,求见陛下。”云杉低低应了一声,又冲着殿门躬身拜道。   却听常福安尖着嗓子应道:“陛下正在清修,恐不便打扰,柱国将军请回吧。”   这常福安连通传都没有,就开口回了云杉,想来是李玄臻对云杉求见之事早有预料,这才早早备下说辞。   云杉闻言神色未变,只复又冲着闭得严丝合缝的清心殿大门说了句:“老臣云杉,求见陛下。”   紧接着掀起下袍,就这么在清心殿前跪了下来。   “柱国将军,您这是何必呢?”   云杉年过古稀,又为武朝江山征战多年,在朝中地位尊崇,李玄臻也早在几年前就免了云杉在朝上的跪拜大礼。   见云杉跪在地上不应声,常福安低叹一声,也不再多说,缓缓退了回去。   日头下云杉沉默的身形巍巍然如一座高山,同雕阑玉砌的清心殿无声对峙,不知过了多久,云杉背后才突又响起一道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柱国将军。”在云杉身侧站定,吕莲生就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这三月里的风还带着冷梢,柱国将军怎就一人跪在这里?当心莫要着风才是。”   吕莲生笑意吟吟,云杉则微阖着眼,任由吕莲生说什么也不曾理会一句。   “吕丞相,陛下在里面等着呢。”候在殿外的常福安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快请进去吧。”   “陛下召见不可怠慢,”吕莲生闻言又笑着冲云杉拱拱手拜会一声,“柱国将军,失陪。”   清心殿内还是一如既往的香雾缭绕,李玄臻端坐在殿中的莲座蒲团上,甫一看去,袅袅若仙。   “陛下。”吕莲生叩首问安。   “账册之事,处理的如何了?”云飘雾缈中李玄臻幽幽开口,其间既未叫吕莲生免礼,那他便只能俯首帖耳地就那么跪着。   “都办妥了。”吕莲生身子又伏贴下去几分,“黄显觉及其一众官员已于昨日流放出京,贬黜沛州的刘志也于今日巳时出城了。”   “安哉?”   大殿内缓缓回响着李玄臻低沉缓慢的问询声。   李玄臻问的玄妙,乍一听叫人摸不着头脑,吕莲生俯趴在地,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随即身子又低几分:“微臣知罪。”   “哼。”过了良久,那香雾深处的莲座蒲团上才终于传来李玄臻低缓的冷哼。   “朕知你们平日乖张,所行之事但凡不是离经叛道,朕大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看来,你们竟当真不打算给朕留一点。”   李玄臻顿了顿:“平日你们私拿回扣,你们拿三成,朕和百姓拿七成,如此你们还觉不够,非要你们拿七成,朕和百姓拿三成才满意?如今京都城里饿殍遍野,若是激起民怨引得朝局动荡,你吕莲生有几个脑袋?”   作者有话说:   这章和之后的两章,男女主的戏份很少,几乎是没有的程度,宝贝们选择性订阅哈 第98章 金玉之下   “此事是微臣驭下无方。”吕莲生跪在地上, 几乎是到了五体投地的程度,“下面这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欺上瞒下, 惹出今日这乱子微臣难辞其咎,求陛下责罚。”   “若不是得了你的应允, 他们哪能有这样的胆子?”李玄臻不吃他这一套, 可声音却逐渐缓和下来, “此事且叫你长个记性, 日后再有此事,朕定不饶你。”   李玄臻无疑是极其偏爱吕莲生的。账册贪贿这么大的事,他竟关起门来骂上一顿就这么揭过去了, 可此事在京都城闹的沸沸扬扬, 他李玄臻当真就不生气?   ——自然也是生气的,但他气的不是吕莲生这些人贪了多少银子, 而是他们贪了这么多银子,可他却不知道。 ⑧`○` 電` 耔` 書 ω ω w . Τ``X``Τ ` 捌`零` . C`O`M   都说圣意难测, 可吕莲生却是李玄臻肚子里成了精的蛔虫,飞仙台上李玄臻前脚变了脸色,后脚他就觉出其间关节,头在地上一阵猛磕, 先把自己摘出来,再摆出副要掘地三尺请命彻查的架势, 为的就是让李玄臻看见他的忠心。   为的就是告诉李玄臻, 不论下面的人如何做,他吕莲生, 永远都是李玄臻的人。   到后面季知方台下大骂李玄臻, 飞仙台内外无一不是鸦雀无声, 只有吕莲生见缝插针地想着法儿地出言维护,即便被季知方连带着骂了个狗血淋头,看上去也没有后退半步。   说到底,他就是清楚谁才是他的主子。   帝王善疑,飞仙台上令李玄臻恼怒忌讳的不是到底有三本还是四本账册,而是台上台下这些人对他到底有几分忠心。所以事后吕莲生发了狠,一连拔起百余名官员,再加上如今刘志被贬,萧墙身死,吕莲生在朝中十几年的布局几乎是毁于一旦,其间无疑有徐景流拔树寻根刨根问底的功劳,但吕莲生自己,实则也怀了自断一臂叫李玄臻放心的心思。   眼下吕莲生党羽少了大半,这君臣二人就更如一根绳上的蚂蚱,前后折腾一番,关系不远反近。   吕莲生连连诺应,李玄臻就又重新阖上眼:“赈灾的事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吕莲生额角又浮出冷汗:“去年逢旱,民间实早有饥荒,可刘志此人好大喜功,竟对此间诸事按而不表。臣前几日彻查飞仙台之事时命人重新核算账册,这才发现如今国库空虚,早已是钱粮无多。”   刘志已不在朝中,赈灾的事又瞒不住,眼下境况,吕莲生自然是将罪责悉数推脱到被贬出京的刘志身上了事。   吕莲生不动声色地觑了眼李玄臻叫人捉摸不透的神情,又接着道:“且赈灾之事非一州一县,今僧多粥少干系重大,其间取舍臣亦不敢妄下决议,是以还请陛下定夺。”   对此李玄臻倒并未如何惊讶,毕竟那些账册他大多看过,国库那点事,也都早有预见:“京都不可乱,库中钱粮不够,便派兵去汴州押调一批,若还不够,先救济城中百姓便是。”   “那城外那些···”听陛下的意思,是不打算管了。   只听李玄臻淡淡道:“朕已叫人寻到了他们在城外的去处,此事叫姚荣远带着禁军去做,如今他在龙虎军根基不稳,贸然领兵难以服众,带着禁军速去速回。”   “遵命,此外陛下···”吕莲生俯身应下,欲言又止。   “还有何事?”李玄臻再度开口,嗓音沾上些许不耐。   见状吕莲生只得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沛南那边闹得厉害,昨日沛州太守蔡译文传来急信,接连几个县都被达腊攻破了,恳请陛下派兵镇压。”   沛州常年雨水丰沛,是天然的粮仓,可饥荒一起,他们毗邻达腊,只能是肥羊变羔羊。   达腊人骁勇善战,却不长于农耕,大旱以来牛羊少食,病死无数,尽管两国已定盟约,可他们既没了粮食,到这个时候自也不会再信守承诺。   更何况他们不起大规模战事,只变着法地骚扰抢夺临近边境的几个郡县,叫沛南一带的百姓苦不堪言。   “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由着他们去就是。”却听李玄臻不甚在意道,“如今国库吃紧,兵力不够,蔡译文那边不用太过操心,有些事叫他们该放就放,机灵一点。”   沛南天高皇帝远,如今他们在京都城里都自顾不暇,哪里还管得了那边的事。   “是。”吕莲生又应一声,心领神会道,“陛下可是要派龙虎军去汴州?”   既不愿出兵沛南,陛下约莫是想先去汴州调粮过来缓解京内灾情,禁军被派去了城外,此事自然只有龙虎军去做。   可如今云清澜锒铛入狱,姚荣远带兵出城,唯一上的了台面的赵骞关又只掌一营,龙虎军群龙无首,若要调动,怕只有云杉亲自出面才是。   “这件事···”李玄臻沉吟片刻,“柱国将军还在外面?”   吕莲生低头应道:“在外面跪着呢。”   “跪着吧。”李玄臻话锋一转,生出几分薄情的冷淡,“此事你去安排便是。”   香雾袅袅中又没了下文。   吕莲生低应了一声,心里约莫明白八分。   有些事,陛下做不得,得他来做。   从清心殿内退出来,日头已经西斜了。   可云杉还是在那纹丝不动地跪着。   “柱国将军还在等陛下?”吕莲生径直迎上来,笑吟吟道,“陛下在这殿中清修,常常入定就是一夜,柱国将军这般等,只怕是要等到明日早朝去了。”   云杉面色阴沉,冷冷看吕莲生一眼,继而缓缓移开目光。   “柱国将军今日来此,可是为了狱中云将军的事?”见云杉不说话,吕莲生就又淡笑着开口,“柱国将军应当知道,陛下不会见您。”   “这都是老夫与陛下的事。”云杉这才冷哼一声,不为所动道,“老夫跟了陛下三十多年,我云家百年更是为武朝开疆拓土,其间经历非凡,又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么个奴颜媚骨的东西指手画脚!”   云清澜久困诏狱不得出,其间除了因带着赵麟禄一行到飞仙台上谏扰乱祭典,更是有吕莲生在朝上借着季知方之事一直死咬不放的缘故。云杉如今心下恼恨,说起话来自然也不会客气。   “您当然是这朝中的肱骨大将,若非如此,又如何会惹得陛下这般龙颜大怒?”被云杉指着鼻子骂,吕莲生竟也并未生气,甚至还两眼微眯,倏尔笑道,“季相二十年前就曾提醒过您的事,您怎到今日都没想清楚。”   吕莲生上前两步,在跪在地上的云杉面前站定,睨着他巍峨宽阔的身形继续道:“莫非飞仙台之事,您当真觉得陛下恼的是云将军?”   当然不是。   自始至终,叫李玄臻忌惮不安的,从来都是那个享誉天下声名遐迩,振臂一呼就能令龙虎军群雄响应的云家。   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后亦如是。   云杉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么多年他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教养云青风,就一心只管自己龙虎军内的那一亩三分地。   这些年他埋头练兵,就连吕莲生要拔姚荣远做禁军统领都未置一词,朝中的事更是一退再退,致使吕莲生一手遮天,文武官员间地位悬殊,都已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他吕莲生还要怎样?   “云家忠心护国,陛下自有公断。”人在屋檐下,云杉终究是放缓了语气,“云家如今只剩青风一人,老夫今日前来也不过想为云家留个香火,日后将其带回去自也会把她牢牢看束在府中,从此再不踏出府门一步。”   “至于老夫,”云杉顿了顿,干涩的嗓音透出悲凉,“年事已高,诸多事也早无力理会。”   云杉既这般说,那今后便真是他吕莲生的天下了。   “柱国将军,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却见吕莲生背着手转过身去,看着天边渐沉的日头不甚在意道,“云将军年轻气盛不懂事,有些道理,怎么您也不懂了?”   残阳如血,在宫墙处投下斑驳阴影。   吕莲生站得随意,平静淡漠的面孔浸染在夕阳西下的落日余晖中,而云杉跪在地上,巍峨的身形佝偻几分,就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沉在宫墙无边的阴影下。   远天霞光万丈,竟却没有一束落在他身上。   “身居高位的人,难道左右不沾,就能长命百岁?”吕莲生低笑一声,似是嗤讽,又似是觉他们愚蠢。   “季鸿儒当年,不也是守正不阿高风亮节?那时朝中上下谁见他不称赞一句秉公任直,可最终落得个什么下场,您难道不知道?”   只要云杉一日还是柱国将军,龙虎军就永远是云家的龙虎军。   世人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可大树底下,却也不长草。   如今吕莲生这颗大树,骄纵了十几年长出些无伤大雅的孽根祸杈,修剪一番就又能在武朝茁壮数年,可云家这颗大树,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地长在世人心中。   帝王从来都最忌讳功高盖主,这么多年李玄臻一直有意扶持新将,可出色如戚猛赵骞关之流的将领,却无一不是出自云杉之手。   尽管云杉教导他们的从来都是忠君为国,可千言万语,到了帝王那里,却终究抵不过一句轻飘飘的不信。   说来讽刺,眼见季家败落,云家居安思危,谨言慎行地过了二十年,可到了最后,今日的境况又和当年的季家何其相似。   “您既然在这个位置上,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挡着别人的道。”   吕莲生笑笑,话至此处图穷匕见:“您的日子到头了,就走吧。”   红日终究是被地平线一点点吞没进去。   云杉抬起头,看着清心殿始终严丝合缝的大门,随着光线消失,任是其上如何描龙画凤,都终究缓缓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哎,压着更新时间点写完了,gg,感觉看屏幕时间太久眼睛有点看不清= = 。   话说明天晚上公司要团建,狗作者大概可能也许是要请假一天了,追更的宝不要等啦,如果周六写完的早就周六当天发,不过零点 第99章 柱国将军   是夜, 中元大街上寂寥无声。   偶有几个稀疏人影从旁走过,他们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可当看见街边那道金甲银盔的身影时就又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云杉面色肃然地走在街上, 他步伐沉稳,手中紧紧握着年前李玄臻新赐给他的帅剑。   这把剑曾断在了衡芜山戚猛和赵骞关的那场内斗里, 后来兵败回朝, 李玄臻拿了云清澜的主将之位, 又令姚荣远暂代其职, 这把重铸后的帅剑,本是要给姚荣远的。   可李玄臻在朝上话锋一转,却将帅剑转手赐给了他:“愿柱国将军能持此剑, 再护武朝百年。”   当时云杉满心欢喜地接过帅剑, 觉得陛下终究还是要靠他们云家。   可如今再想,其下潜藏的森然深意他竟是直到今日才终于明白几分。   月淡星疏, 浓重阴云将京都城中的大街小巷都掩入幽暗,也将这个戎马一生为国征战四十余年的耄耋老将吞噬其中。云杉一路无话, 满头霜发映在刃上,倏尔闪过凛凛银光。   老实说,他是看不上那些酸腐文人的。   这些人在字眼里抠仕途,如何比得上他们在刀枪下谋江山来的实在?难道真有一天敌军来了, 这些人站出来,高喊几句漂亮话, 就能让国家存续?   这些人终究只是太平盛世里的鸟雀繁花, 他们只能短暂地高歌一曲,装饰门庭, 可他们越不过万顷汪洋, 更开不到冬天。   只有诸如他们云家这样一刀一刀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军将, 才能在无情岁月里经久不衰。   而那吕莲生,说到底也只是个口齿伶俐的花瓶,可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被个花瓶砸的头破血流。   云杉呼出一口气,于夜雾中抬头向不远处看了一眼。   去皇宫的路,可真远啊。   他静静地想。   其实他也看不上季鸿儒。   这人惯是有几分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本事的。   当年被孝德皇帝看中,也是因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事情虽小,可却被季鸿儒紧抓着不放,一路从乡野闹到朝堂,李廷寿觉他这是见微知着,可云杉就只单纯觉得这叫狗拿耗子。   他这样的人,若是被封个郡县太守,一辈子安于一隅兢兢业业,治下清明百姓和乐,或也能落个青史留名,可偏生孝德皇帝看得起他,留在身边最后竟做了一国宰辅。   那时边境作乱,朝局动荡,李廷寿又惯是个温和性子,温柔的帝王怜爱百姓,却压不住手下那批心怀鬼胎的高官。   乱世用重典,那时候的武朝,确实需要季鸿儒这样敢为天下先的人才。   可到了盛世,这种人就会像一根根不合群的倒刺,横立在那里,扎得皇帝烦心。   李廷寿崩逝那夜,也曾将云杉季鸿儒二人秘密传至宫中,他拉着这文武二臣的手,气若游丝地叮嘱他们,乱世当立,可阿珠一人却独木难支。望二位肱骨,日后都做武朝的枪。   谨遵陛下圣意。   云杉是这么循规蹈矩地应下了,可当时的季鸿儒是怎么说的来着?   当时的季鸿儒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跪在殿前三拜九叩,头磕在地上,震得殿内灯烛摇晃,螟蛾纷飞:蒙陛下圣恩不弃,臣此一生,必当以此为志,死于万人前,安于万人后,纵入刀山火海,亦如饮甘泉。   云杉听完就撇了撇嘴。   他们云家侍奉了太多个皇帝,这种托孤场面,也就只能勉强震撼一下季鸿儒这种没见过世面的穷书生。   当时的云杉这么想。   季家两代而亡,季鸿儒祖上最多也就只出了个刀笔小吏,其胸襟眼界和底蕴,又如何比得上他们百年传承的云家?   他们云家,可是开国的功臣。   他们从太祖爷爷起就跟着李道隆开疆扩土,武朝三百年,云家三百年,他们一荣俱荣地走到今日,云家将门之所以能百年屹立不倒,那都是云家人用命换来的。   季鸿儒在朝上喋喋不休,云杉有时也会觉得厌烦,且计较那么多做什么?他们这些在朝上锱铢必较的人,是当真没见过血流成河的场景,是当真没经历过,高堂太-祖,手足兄弟被人屠戮的时候。   可他经历过。   经历过这些之后,朝上那些被颠来倒去争论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真就不那么重要了。   文官靠笔挣功名,他们纸上谈兵论政治,方寸之间讲宏图,一切都来的太容易,可没有人知道,威风凛凛的云家将军和龙虎军,为了武朝今日这一切,曾死过多少人。   多到就连云家祠堂和将士名录,都早已摆不上,写不下了。   他的祖父,死在西南叛乱的流矢中;他的父亲,死在寸草不生都沙漠里;而他的儿子们,则全都死在了冰冷的北境。   至于那些被他亲手教导,带到战场上的将士们,他们前赴后继地倒下,那些仓促中没来得及收敛的尸骨,就日日盘桓在云杉夜半的梦里。   他负衡据鼎地走到今日,里面桩桩件件,代价都太大了,大到不能回头,不能毁灭,不能失去,云家不能倒,龙虎军不能散,武朝不能塌。   这就是云杉活着的意义。   所以云杉时常觉得这些人,没意思。   日子,得过且过便罢了。   真动了刀枪,缺胳膊断腿,一群酸腐秀才,保不准又要哭爹喊娘。   云家这么多年鞍前马后,他们不太在乎世道如何,人间的纷扰争抢本就从不止息,他们云家将军世代要守的,从来就只有万众瞩目的李家皇室,和其下云家和龙虎军们祖祖辈辈从尸山血海中搏杀出来的,千秋万代的荣光。   而季鸿儒却要报答李廷寿的知遇之恩。   他承其遗志,整肃朝风,五子夺嫡后名扬天下却又不知变通,最后落得个客死他乡,对此云杉虽心下唏嘘,可这么多年他觉得,至少自己算是个聪明人。   帝王从来多疑,云家也不是没遇到过功高盖主引来杀身之祸的时候,可他们既能身居高位这么多年,自也有一套在历朝中存活的法子。   云家效忠李氏皇权,谁坐上那九五至尊的高位,谁就是他们誓死追随的人。   李玄臻既登大宝,云家对其自然是赤胆忠心,即便后来黍米之变闹的满城风雨,其间诸事云杉也不是不曾怀疑,可怀疑又如何?难道还真去颠覆他们云家数十代人豁出性命挣来的武朝江山不成?   只要李玄臻一日掌国家玺印,那他云杉就一日是李玄臻的人。   云杉抱着这样的心思在武朝安安稳稳地过了四十年,本以为这辈子谨小慎微就这么过去了,可到了最后,却还是被人逼到了这一步。   赵麟禄一行在飞仙台上谏,此事本跟云清澜没多大关系,就算是后面季知方横插一脚,可二十年前的事,也不至于真就要了她的命。   其间真正叫李玄臻忌惮的,是云清澜身上,那个不可掌控的苗头。   帝王江山和百姓,其看似一体,却又概分主次,正如云杉多日前曾告诫云清澜的那一句,他们云家忠君为民,忠的是哪个君?为的是谁的民?   这或许不是云家关心的事,但却是李玄臻关心的事。   今日与李玄臻持戈相对的,是羽翼未丰,尚不足以为惧的云清澜,可若他日,这人成了云杉呢?   说到底,云清澜只是个幌子,上位者也根本不在乎对错,事情的症结还是出在能一呼百应的云杉身上。   如今朝内算得上是中流砥柱的将军大多出自云杉之手,若是他们不知何时生出反心,云杉一夜黄袍加身,那高高在上武昭皇帝顷刻就会万劫不复,这样的险,李玄臻冒不起。   不过今日李玄臻既能授意吕莲生说这样的话,那就还是给云家留足了面子。只要他们能老老实实地退居人后,就还能留有活路,日后带着龙虎军横刀立马再建功勋,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云杉走了一夜,一直走到长夜将尽,寂静肃穆的金武门才于一片晨雾中现出轮廓。   云杉在金武门前盘腿而坐,看着远天金光渐起,一路蜿蜒铺陈到他脚下。云杉沐浴其中一动不动,如老僧入定。   神魂渐远,模糊视线中缓缓浮出的,是曾带他持刀纵马的高堂太公,和云家五子啸傲湖山的身影。   云家,不能毁在他手里。   旭日初升,京都城尚还沉浸在昨日未完的旧梦里。城门渐开,巍峨高耸的金武门下正逆光坐着个雄壮魁梧的身影。   那人一动不动,在空无一物的金武门外看起来是如此突兀。   只见他身披硬甲,头戴银盔,拄剑而坐状如山岳,一眼望去叫人只觉其威势逼人,凛然不可侵犯,而其间横生趣意的,是其顶上红缨处竟又立了只叽叽喳喳的鸟雀。   鸟雀喧闹,或也只当自己是立在一株不算高大的枯树上,其纤巧双足蹦来跳去,待落到其人手拄的长剑时,就赫然在那冰冷剑锋上瞥见一道晶莹血线。   见人走近,鸟雀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就扑棱棱地飞远了。   城门守卫揉着眼睛靠近过来,可当看清眼前人,却又突然惊叫起来。   只见他丢掉手里长枪,一路踉跄高叫着朝宫门内跑去,他一边跑一边大喊,于是从来都寂静沉默的宫廷甬道便于今日陡然响起阵阵惊慌失措的高呼:   “柱国将军,柱国将军——”   “自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重见天日   柱国将军骤薨, 举国同哀,圣上亲赐柏木黑棺,京都上下立时白茫一片。   云家百年横刀立马征战天下, 云杉更是以一己之力护武朝边境四十年太平,其恩泽众广, 百姓闻讯无不哀声恸哭。   那日, 京都城街头巷尾处处都萦绕着绵延不绝的悲泣之声, 可任是城中的哭声再响, 也没有一丝传到那黢黑幽暗的诏狱中。   诏狱还是一如往常的寂静。   云清澜端坐其中,纤薄身形屹然不动。   这几日她愈见地瘦了些,发丝粗糙凌乱, 衣衫更是褶皱破烂, 可那嵌在白皙清雅面容中的一双黑眸,却烨烨地燃着火光。   她静静凝视着赵麟禄在牢墙上留下的血字。   赵麟禄崔丹辉几人的尸首早就在三日前就被狱卒处理干净了, 狱中没了他们的声息,可过往的一切却又在这几日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云清澜脑海。   她记起衡芜山下尸身横立的两国将士, 记起张平良酒后的剑,记起坠落的郑连桥和他的马,记起天坑上痴傻的季家族人,记起杨柳沟的犄角, 记起陵墓里的季相,记起被人潮淹没的戚猛, 记起身中数剑的唐干引。   还有郑老伯沧桑的笑脸, 华霜悲切的眼眸,包家兄弟破败的小屋, 满是图画的绿章道论。   没想到她代兄出征不到半年, 其间竟已经历了这么多。   这些人事纷纷扰扰, 在她脑中奔腾如浪潮,潮水滔滔,最终都化成了秦朝楚曾叩问她的那句话:   ——云小姐何以持枪,扬名疆场?   云清澜眨眨眼,听见自己体内血液奔流的声音。   正此时,诏狱的门响了。   吕莲生和常福安带着几个随从的太监狱卒走了进来。   “云将军这几日,过得可还不错?”牢门打开,吕莲生满面春风地站在云清澜面前,不知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   云清澜盘坐在地双目微阖,没有应声。   见云清澜不理会他,吕莲生就又接着笑笑:“本相纵有万般不是,可只要对了那一件,就能活。可云将军你,纵然事事争优,偏生那一件事情做错了,那就得死。”   “但陛下宽仁,终究还是愿意怜惜于你。”吕莲生顿了顿,又示意随行而来的太监将手中捧着的物什放在云清澜面前的枯草上,遂意味深长道:“可陛下也不是时时都有这样的好心情,云将军此番出去,可要莫要再做惹陛下恼怒的事。”   云清澜缓缓睁眼,面前放着的正是先前秦朝楚送给她,后又被禁军收走的无涯剑。   吕莲生站在牢门口,又环视着四下打量一圈。   “多日不见,诏狱怎变成了这幅阴森样子。”吕莲生瞥了眼黢黑牢墙上赵麟禄几人留下的血书,紧接着微微皱眉对身侧狱卒道,“墙上那都是些什么?鬼画符似的放在那里就不怕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回、回禀丞相,”那狱卒头子约莫是认得几个字的,被吕莲生责问,他就打着抖子上前一步,躬身应道,“这东西小人其实也觉得瘆人,可小人看那些字像是给圣上留的,小人不敢轻易处置,所以才···”   吕莲生听罢就不轻不重地睨了那狱卒头子一眼:“这天下间想给陛下上折子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陛下件件都要过目?如今灾情闹得这般重,陛下御书房里堆的折子多的都看不完,哪来的时间看这个?莫不成再劳烦你去请陛下一趟?”   狱卒头子额角当即浸出冷汗:“小人、小人不敢。”   “不敢,就擦了。”吕莲生目光缓缓从那狱卒头子身上收回来,再一转身,就见云清澜已握着剑站在了他身后。   “云将军且离本相这么近做什么?”吕莲生后退一步,同云清澜拉开些距离,“这诏狱虽说是关押囚犯的地方,可脏成这幅模样也实属不该,日后若被人传扬出去,还要说本相苛待犯人。”   脏?   云清澜乌黑眼眸盯视着吕莲生,静静地没有说话。   “云将军,”对峙般的寂静中吕莲生却忽地笑出了声,他看着云清澜,一贯和煦的虚伪面容终于在此刻发出一声挑衅似的低语,“你在生气吗?”   是,她在生气。   她气吕党之流罔顾人命,气武昭皇帝无动于衷,气毒盘雾绕的杨柳沟中是累累白骨,气豪奢靡丽的飞仙台下是饿殍满地。   她气赵麟禄一行人二十年不见天日,却还在矢志不渝地为这个腐朽的王朝谋出路,可无人为他们立碑,无人为他们立传,除了这些时日亲眼目睹的云清澜,甚至从没有人听见过他们在无望涯狱中发出的呐喊。   就连这堵血迹斑斑的牢墙,都被吕莲生轻描淡写的一句擦了,给抹除了。   云清澜沉默着,一如往昔,心中却犹有烈火烹油。   她沉默着,一腔怒火却从内心深处烧出来,烧到她的五脏六腑,烧到她的四肢百骸,直烧得她手中的剑,发出嗡嗡轰鸣。   “不过一群被季家迷惑的白面书生,云将军又有何可惜?——不过说起季家那些人,”吕莲生浑不在意地笑笑,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隐瞒,“二十年前让他们活着出了豫州,倒是本相的过失。”   虽说前来和亲的稷元太子他动不得,可季知方打着秦朝楚的名义偷偷摸摸潜入京都,此事当真以为他吕莲生不知道?   那时他之所以任由季知方派来的人劫走赵麟禄一行,为的就是让这些人出去后,能把后面藏着的季知方给引出来,顺便再把云家一道搅进去。   却没想到这群素来孬弱的穷酸饿醋此番竟变得如此谨慎,虽引得云清澜上钩,可季知方其人却一直迟迟不见踪影,更没想到这群乌合之众后来能纠结难民闹出这么大动静。   吕莲生说罢,也不再理会云清澜,身子一转就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云将军,今时不同往日,此番出狱,还望好自为之。”   “云将军,”吕莲生走后,候在一旁的常福安就紧跟着捧了身干净衣物迎了上来,“陛下召见,还请云将军速速打理衣着,随老奴一道前往清心殿见驾。”   常福安从宫中捧来的,是件素白的袍服。   往常在人前为显稳重,更为让自己多出几分将军气,云清澜大多穿的都是描绣竹纹的黑衣,少见地有这般朴素的颜色。   云清澜拿起左右看了看,这是件素净的不见一丝纹饰的细布袍子,乍一看去只有白衣秀士和守孝之人才会穿。   ——宫中竟还有这么寡淡的衣服?   不过云清澜也没有多说,只寻了处没人的地方换好外袍,就随着常福安一道进宫了。   清心殿内还是一如既往地香雾缭绕,仿佛任外面如何风起云涌,都跟着这殿中人没有任何关系似的。   “罪臣云青风,拜见陛下。”云清澜在那莲座蒲团前站定,随即俯身敬礼,叩拜一声。   李玄臻闻言掀开眼皮,淡淡睨了云清澜身上那素衣一眼:“云青风,你身为我朝中将军,所行不思护国为民,却与那季氏余孽沆瀣一气,朕念你年幼,飞仙台之事不予计较,可此番在狱中,诸事你可都想清楚了?”   “微臣想清楚了。”云清澜颇为顺从地低低应了一声。   她真的想清楚了。   “如此,也不枉柱国将军煞费苦心地为你求情。”   李玄臻重又阖上眼:“此番朕亦知你心中恼怒,萧墙之流欺上瞒下死有余辜,如今朕也已叫吕莲生拿了刘志黄显觉那群人,抄没家财以赈济百姓,此番牵连官员数以百计,如此处置,你可还满意?”   李玄臻明知故问,云清澜虽心下不忿,但如今却也真奈何不了吕莲生,她只得又低头应道:“陛下圣裁明德,决断公允,微臣并无不满。”   虽都是些场面话,但李玄臻倒也并不真在意云清澜到底如何想:“这些人家财虽抄,可于赈灾却只是杯水车薪,如今国库空虚,京都灾情又有愈烈之势。朕思来想去,如今只有汴州调粮这一个法子。”   李玄臻顿了顿:“故此番朕命你为粮草官,三日后带朕旨意和半数龙虎军往汴州的几个郡县借粮,此事十万火急,限你七日携粮而归,你可愿意?”   不得不说李玄臻执政三十七来虽无所建树,却是将识人断性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   如今云清澜虽心中愤怒,可眼下难民的事才是顶重要的事。想着飞仙台下那些食不果腹的难民,云清澜沉吟片刻,终是将一派沸腾思绪压至脑后,低声应道:“微臣领命。”   走在宽阔无人的宫廷甬道上,云清澜总觉李玄臻的话透着几分怪异:他既已言借粮之事十万火急,却又为何让她三日后才带兵出发?   云清澜不解其意,一边想着一边抬脚迈出金武门。甫一出门,就在金武门外的不远处看见个朝着她的方向不停张望的熟悉的身影。   “小··少爷!”看见云清澜后周倦高叫一声,随即抬脚向她跑了过来。可跑到近前看清云清澜的一身白服,却又忽而愣住了。   “何事如此惊慌?”云清澜问道。   “少爷,”周倦回过神来,紧接着眼中漫起哀色,“老爷和夫人他们···” 第101章 草长莺飞   云清澜快马加鞭回到府中时, 府中上下早已是哭声一片。   “祖父!”   厅堂正中放了口黑棺,云清澜见状立时瞳孔骤缩,她一跃下马, 飞奔着跑到那黑棺近前,看着棺中面容熟悉却双目紧闭气息全无的云杉, 云清澜十指颤抖, 紧紧攀着棺沿, 最终缓缓滑跪至地。   时至此刻, 她才终于明白了。   明白常福安为何在狱中为她备下一身素缟,明白李玄臻为何命她三日后再启程借粮,更明白其方才在殿上所说的那句柱国将军, 是怎么一个“煞费苦心”!   “孩儿, 孩儿不孝···”云清澜喃喃着流下两行清泪,祖父严苛, 这些年虽对她兄妹二人不假辞色,可既身为一家之主, 在当时云家五子尽亡、朝中虎狼环伺的绝境中祖父若不这般苛求,又如何能让他们安安稳稳地立足于世?   云清澜幼时不知祖父身陷朝局的苦闷,亦不晓其晚年丧子的悲凉,可如今身在朝堂, 她终究知道了世事大多身不由己,却没想到了最后, 竟还要祖父用这般惨烈凄凉的法子去换她一命。   “少爷···”云清澜跪在地上说不出话, 一旁兰铃就凄凄哀哀地凑了过来,她泪眼婆娑, 推开一众仆人挤到云清澜身边哀声道, “少爷, 快去看看夫人吧,夫人她,她···”   “她不行了!”   轰——   如天雷炸顶,云清澜心下瞬时一空,紧接着传来剜心的疼,她霍地站起身,慌乱间踢翻了脚下蓄着纸钱的火盆,拔腿往柳莺飞的院中跑去。   要说云清澜入狱这件事,可真是把柳莺飞逼急了。   她先是命兰铃四处奔走打听消息,后又在祠堂不吃不喝地跪了两天,其间忧郁交加,几乎日日以泪洗面。虽说有兰铃安排的人一直在旁看顾着,可那原本就沉疴痼疾的身子又如何经得住这般折腾?再加上与云杉一番激辩哭求大动肝火,更是让其雪上加霜。   云杉死讯传到府中时,柳莺飞才刚在兰铃苦口婆心的劝慰下喝进一小口白粥。   听前来报丧的太监说云杉自裁在了金武门,兰铃手里的瓷碗没拿稳,“啪”地一声就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可柳莺飞脸色苍白地靠在病塌上,素来哭哭啼啼的她这次竟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站起身,缓缓绕过榻前横立的屏风,先是从檀木匣子中取了些首饰银钱答谢了前来通报的太监,又命兰铃为她细细梳洗,然后换上诰命夫人的冠服,恭恭敬敬地去金武门把云杉的尸首迎了回来。   迎回府后,柳莺飞又着手开始操办云杉的丧事。   从门外丧幡的布料裁剪到厅内灵堂的物什摆置,她件件妥帖事事周全,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家仆忙东走西,倒真有几分当家主母的样子。   柳莺飞不声不响,陀螺似地在云杉灵前转了几天,直到亲眼看着云杉的尸身入了棺,这才身子一软,从心口呕出一滩血来。   前来诊脉的大夫叹了口气,说云夫人这是陈年旧疾又添心病,心病既无心药,那还是得自己看得开,若是自己将自己困囿其中,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心病?   柳莺飞靠在榻上,静静听屏风外的大夫同兰铃私话。   她这又算得上什么心病?柳莺飞悲怆凄凉地笑了一声。   她这不是病,是孽——是逼杀公爹的大孽啊。   谁能想到她一个儿媳,竟把自己的公爹活活逼死了?放眼整个武朝,可还有比这更有悖人伦的事?   新妇丧夫,像她这种刚进门就把夫君克死的命本该一辈子都在京都大户中抬不起头,是公爹作了她的依仗,护佑她孤儿寡母半生顺遂,更让她柳莺飞二十年来戴着诰命夫人的高帽享尽清福。可她又做了些什么?   她整日憋闷在屋里自怨自哀,怨天负她,怨命误她,怨云郎骗她,后又在祠堂撒泼似地大闹一通,到最后竟把公爹逼到去金武门前自裁。如今她没有颜面下去见云郎,却也更无颜面再苟活于世。   眼下她这幅身子早已是病入膏肓,柳莺飞一心求死,可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那女扮男装,身陷诏狱的孩子。   听说陛下还要再关澜儿几日,柳莺飞倚在榻上,一口气喝了十几碗黑苦的药汁。那些药汁顺着喉管流入肺腑,将她整个人都浸泡出一股垂死的酸苦味,她叫兰铃打开常年紧闭的门窗,散去了这难闻的气味,然后痴痴地看着院外,就这么吊了半口气等着。   “娘亲!”   云清澜一路从前院飞奔着跑过来,看着倚在榻上气若游丝的柳莺飞,她心口大恸,沙哑着哭喊一声,扑跪在柳莺飞床前。   娘亲看着比前几日更显消瘦了,她脸颊凹陷,唇角开裂,苍白的面上不见一丝血色,只见她低垂着眼角病恹恹地靠着,叫人靠在近前,都几乎觉不出半分生气。   云清澜抖着手,想上前拉住她,却又怕捏疼了柳莺飞细弱的腕子,她犹豫片刻,终究是伸出手掌,缓缓覆在柳莺飞枯瘦的手背上。   “风儿。”   柳莺飞听见动静吃力地掀开眼皮,她灰暗的眸子亮起几分,先是在云清澜身上来来回回地看了几眼,然后才抽出手,轻轻拂去其眼角的泪光,“娘亲说过,娘亲绝对不会让风儿有事的。”   柳莺飞歇了口气,又在云清澜布满泪痕的脸上摸了摸,疼惜道:“怎又见的瘦了。”   “孩儿,孩儿没事。”云清澜哑着嗓子,心口好似被刀剑搅成一团,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前来院中的路上,兰铃已粗粗同云清澜讲了柳莺飞跪闹祠堂的事。   娘亲一生缠绵病榻,胆怯忧郁,便是对府中最粗手粗脚的下人,都不曾大着嗓子说过一句重话。云清澜不敢想,这样的娘亲是如何壮着胆子去忤逆质问祖父,又是如何在朝野百姓的众目睽睽下从金武门带回祖父的尸首——此事便是让这世间最为刚强的男子遇上,想来也要深受打击折磨,更又何况是她?   世人常道,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可奇诡的是那柔弱的女子又如何能一夜变得刚强?   未出阁前,柳莺飞也不过是个被人呵护在掌心,软绵绵、娇滴滴的小姑娘。   那时的她,会因一次严苛的训诫落泪,亦会因一句意外的称赞欣喜,可后来一夜做了母亲,就好像便是莺鸟也应衔山过海,便是蒲草也当罗网织天。   世人总觉得,既做了母亲,那就该当是无所不能的。   可莺鸟渺弱,未生鹏翅如何背负群山?蒲草绵软,未铺华盖如何抗御雷霆?她们本就只是一汪柔软的细泉,却偏要颤巍巍地站出来,颤巍巍地挡在儿女身前,将自己生生拧成股滔天巨浪,任外面的电火霹雳打在身上,任其间的声声巨响叫她们如遭雷劈。   ——她们也怕啊,   可既做了母亲,一颗心就该像被业火炼过,铁水淬过,杀而不灭,碎而不僵。   “风儿在狱中,可是吓着了?”见云清澜抖着嘴唇不说话,柳莺飞就又撑起半边身子往前探了探。   她枯瘦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悬在床沿,摸摸云清澜的脸,又贴贴云清澜的额尖,“风儿不怕,回家了。”   “娘亲···”柳莺飞轻飘飘的一句,云清澜当即就簌簌地落下泪来,她抬手接过柳莺飞探来的手掌,扶着她重又靠回榻上,“娘亲歇着,孩儿没事。”   “没事?”柳莺飞看着云清澜,似是真的有些狐疑,“那风儿哭什么?”   云清澜就着袖口胡乱地抹掉眼泪,又借着动作转过身去,红着眼问兰铃道:“药呢,娘亲的药呢?”   “少爷,大夫说夫人她···”可兰铃语中哽咽,半晌说不出下半句。   “定是那药不管用!”可素来沉稳的云清澜这次却也没了耐心再等兰铃的下半句,她转回身冲柳莺飞道,“娘亲莫怕,孩儿这就去宫中,求陛下派御医给娘亲治病!”   云清澜说罢就要转身离开,可还未站起身,冰凉的指尖就又被柳莺飞拉住了。   柳莺飞气若游丝,瞳孔也逐渐开始涣散,她僵直地滞在床沿,全身只剩两片干裂的唇瓣,梦呓似地开开合合:   “···风儿身上的伤那般深,不知如今可长好了?这一路长途跋涉,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听说北境的风雪大得很,在山里呆了那么久,澜儿肯定是冻坏了。”   “···可娘亲却去不得达腊那般远的地方,若当时能再多带些物什,不知道会不会好过些?”   “···但那诏狱也是极冷的,娘亲去了一次就冻得心慌,他们又怎能将澜儿日日关在那里?”   这当了娘的心,大约都是这么被东拉西扯着,眼看儿女去到哪边,自己的心就跟到哪边。   柳莺飞说到后面,意识已渐显模糊了,兰铃带着下人们退出门去,屋门叩上,倏尔传来“吧嗒”一声轻响,柳莺飞就在这响动中回过几分神智来。   她在云清澜脸上定定凝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风儿,娘想再见见澜儿。”   “好,好。”云清澜被柳莺飞的一番梦语怔住,此刻她忙不迭地应下,豆大的眼泪再度簌簌而落。晶莹泪光遮挡住她看向柳莺飞的视线,她迅速抬手抹去,可那决堤似的泪水却又在顷刻间重新涌了出来。   “娘亲等着孩儿!”云清澜飞也似地跑回自己的西院中。   云清澜出阁时,柳莺飞曾为她制备过一身女裙。   女裙华美瑰丽,镶珠挂玉,是叫人一眼看去便挪不开目光的样式。   从来都一袭黑衣的云清澜欢欢喜喜的接过,可还没来得及穿在身上就被云杉劈手夺了过去。云杉斥骂她不守规矩,连带着将给云清澜制备女裙的柳莺飞也一并骂了一顿。   从此,那女裙就搁在云清澜闺房的高架上,年年月月,落满尘埃。   云清澜换上女裙,又笨手笨脚地挽了个发髻,一路发疯似地跑回来,直跑得珠钗滑落,步摇叮当。   “怎这么大了还这般莽撞。”   柳莺飞淡笑着摸摸云清澜的脸,又将几缕散乱的发丝勾到她耳后,那只干枯的手掌细细抚过云清澜的眉眼,最终落在其乌黑的发顶上,一下一下地来回抚摸着。   而那苍白的面颊上,两只连日来凄哀干涩的眼眸也终于在此刻涌出泪来:“我的孩儿,是娘亲护不住你们···”   为人父母,不管做成什么样,都总觉得是亏欠儿女的。真也好,假也罢,就总是觉得不够。   这几日柳莺飞没了力气动弹不得,就常倚在榻上想,她这个母亲,惯是不称职的。   她是被娇惯着养大的千金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没受过什么罪,生下的一双儿女,更是没让她费过什么力气。反倒是她,期期艾艾地在病床上歪了二十年,还要他们常去揣摩她的心思。   天命负她,柳莺飞本以为,她这辈子就是要做个不称职的母亲的。   可两个孩儿却偏又生得这般可爱。   她病怏怏地宿在房中时,她那两个孩儿就并排趴在床边乖巧地瞪眼看着,若是等她从梦中醒来,就会软软地叫她一声娘亲。   他们糯糯的,软软地围着她,叫柳莺飞那颗独守空房日渐冰冷的心,竟也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活泛来。   可她还是恹恹地提不起兴致。   许是骄纵吧,一双儿女俱是龙凤,她或也因此生出几分无理的傲慢来。   但后来风儿重伤,澜儿入狱,柳莺飞觉得,她的一双儿女,再怎么也不该被人逼成这个样子。   于是她哭泣,顶撞,攒了一夜的逆骨跪在祠堂,逼得云杉提剑自刎宫墙,也逼得自己无颜再活于世。   可澜儿啊,澜儿,柳莺飞眼里噙满泪,她这几日囿在逼死云杉的负疚中,却在又将要离去的此刻兀自生出浓浓不舍来。   日后风雨漂泊,娘亲和兄长不在,她的澜儿可该怎么办?   可柳莺飞胸口太痛,除了喃喃一句澜儿,便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   “娘亲!”   感受到那落在发顶的手臂缓缓滑落,柳莺飞终究是香消玉殒,她软倒在云清澜肩上,这次是任由云清澜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都不会再起来应她一声了。   云清澜滞在原地,她瞪着眼,痛苦和绝望像令人窒息的海潮。   没有娘亲,澜儿以后可怎么办?   没有娘亲,澜儿以后就是一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哎,想妈妈了。   周二例行请假 第102章 粉墨登场   是日, 云府大丧。   自伐稷之战云家五子战死沙场后,云家已二十年未曾有过如此重大的丧事了。   堂中横立着两幅厚重棺木,其棺盖合拢, 上铆长钉,显然已至出殡之日, 严丝合缝的棺前架着铜盆丧幡, 丧幡摇动, 倏尔露出其下那个身披孝布的瘦削身影。   云清澜跪在云杉和柳莺飞的棺前, 守灵三日,默然无声。   “少爷,前来吊唁的宾客快要到了。”王伯看着云清澜几无血色的苍白侧脸暗自叹息一声。   陛下命小姐明日往汴州借粮, 如今圣命难违, 京都灾情更是一刻都耽误不得。   虽说事急从简,可夫人的灵柩在堂中却都还未来得及停满七日——夫人走的匆忙, 如今就连丧事都办的潦草,此于小姐来说, 何尝不是又一次的杀人诛心。   王伯心下忧虑,说到底,云清澜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个年仅二十的小姑娘。   至亲接连离世,昔日将门转眼间就只剩她一人, 眼下外危内困,这千斤的担子压下来, 不知她还顶不顶得住。   “走吧。”   却见云清澜低应一声, 在王伯的叹息声中缓缓站起,她先是抬手细细抚平久跪时于衣摆处压出的褶皱, 继而才面色平淡地抬脚往外走去。   祖父峥嵘一生, 为武朝立下汗马功勋, 想来是会有很多人前来吊唁的。   云清澜心想,祖父费劲心血,为的就是百年云家将门不倒,光辉永固,如今远走,她须得为祖父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遥立府门,这偌大的京都城是愈见萧瑟了。   三月末的天气本该是暖意融融,可往常繁华热闹的中元大街如今却是空无一人,街边各处行人罕至,货郎无踪,叫人不由横生出几分秋风肃杀的荒凉之感。   ——自从飞仙台上谏后,就连那些被粉饰出来的太平都须臾无踪了。   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似的,城中百姓渐也觉出自己或将陷入无米下炊的窘境:年前逢旱,京都如今又一连三月无雨,岁末少瑞雪,新时缺甘霖,再加上上谏后接连被抄家的那些官员——此番朝廷动作如此之大,这不是明摆着大灾将至,国库空虚?   百姓回过神来,也顾不得再去看上万人流放出京的热闹,反是全都一窝蜂地涌回家中,细数瓮中存余的米粮。   盛世终究不过繁华一梦,梦醒时分,粮铺早就被那些有远见的人家抢买一空;其中反应慢些,可早年却挨过饥的人家,也早早将家门附近的草根树皮全都刨回屋中;至于那些后知后觉地品出不对的人,见余粮无多,也只能慌里慌张地有样学样,跟着旁人在各处粮铺和山野郊地间四处奔走。   他们再顾不得看旁的热闹了,即便是今日护佑他们多年的柱国将军出殡,也无人能得出空子站在街边看上一眼。   云清澜在门前站了一会,无意识地环抱住了双臂。   须臾间却又想起如此这般体态不端,就又垂下手,静静看着那宽阔空旷,了无人迹的街头。   过了片刻,中元大街的尽头终于缓缓现出些红袖黑甲的雄壮身影。   是赵骞关引着几个龙虎军的大小军将走了过来。   他们头缠白巾,臂系素缌,看样子是来给云杉送殡的,赵骞关走在最头,远远就看见了云清澜立在府门的身影。他当即快走几步上到近前,紧接着抱拳沉沉拜会一声。   “云将军。”赵骞关阴沉着脸,面上俨然是一幅冲天的火气,“柱国将军薨逝,我等本前几日就要前来,可姚荣远那狗仗人势的小人,拿着陛下先前任命他暂代主将的调令作威作福,竟一连刁难我等数日!若不是我几人在朝中还有军衔,说得上几分话,只怕今天都还脱不了身!”   赵骞关怒气冲冲地顿了片刻:“可下面的那些将士,却都被姚荣远以练兵为名扣押在了军中。”   “分明是他们怕姚荣远日后给他们穿小鞋才不敢来!”赵骞关身后当即有个面熟的小将士忿忿地高叫一声,   “休要将军灵前妄言!我龙虎军中怎会有那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是想让将军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小将士话音刚落,赵骞关就紧跟着抬高嗓音怒斥了他一声,语气是罕见的嗔怒艴然,那小将士当即哑了火,他抬起头,先是觑了眼赵骞关的脸色,又远远地朝云杉灵堂方向望了一眼,然后才愤愤地住了声。   赵骞关是世家子弟,幼时因着些机缘被云杉带入军中,其性格谦和,温润有礼,鲜少见其与谁有过争执——即便是年前从北境回来后姚荣远接掌龙虎军,明里暗里没少给他们使绊子,可赵骞关却依旧是一副温和模样,还时常劝身边人放宽心。   这样的人,光是立在一众粗野的龙虎军将士中就突兀如一股清流。   云杉待他亦是如师如父,见他身高腿长,就将其安置在了新筹建的骑兵营中,更是亲自教他驭马弯弓,学的也尽是些潇洒飘逸的招式。   可如今云杉被人逼得自刎宫门,他和一众军将想要前来吊唁一番都要被百般阻拦,遇上这样的事,任是再好脾气的将军,也终究是要生出火气。   “无妨。”云清澜轻轻接过了话,她错开身子,一边抬手将赵骞关一行人迎至灵堂,一边淡声道,“意在心不在行,将士们既有前来祭拜的心思,祖父泉下有知,亦会欣慰。”   如今祖父没了,云家树倒猢狲散,再加上祖父打压了姚荣远这么多年,其一朝得势,赵骞关他们在姚荣远手里怕是也不好过。   赵骞关几人进到灵堂,抬眼就看见那停在正中的两口棺木,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眼眶一红,当即齐刷刷地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将军!”赵骞关在地上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哽咽道,“末将来迟了!”   赵骞关几人行了礼,又上前给云杉和柳莺飞烧了点纸钱,后被王伯引着退至正堂,就又扭着脖子四下看了一圈:“今日就只来了我们几人?”   云家用来会客的正堂宽敞气派,可如今却挂满白帐,无人问津。   云清澜点点头。   “这群惯会见风使舵的东西!”赵骞关当即怒骂出声。   这朝臣的眼睛,都是往上长的。   多年来云杉和吕莲生分庭抗礼,这些人夹在其中左右不敢招惹,就做贼似地去瞄李玄臻的脸色。他们今日捧捧吕莲生的臭脚,明日拍拍云杉的马屁,想那日云清澜朝上参奏,李玄臻前脚众目睽睽中狠狠下了吕莲生的面子,后脚这些人就话锋一转,全都围在云清澜和云杉身边阿谀奉承。可如今眼见云家败落,他们一夜间就连影都没有了。   云清澜倒是对此不甚在意。   朝中那些人她本就与之不甚熟悉,来与不来,也非她能左右,她权且事事周到体面地送别祖父娘亲最后一程就是。   云清澜将赵骞关几人安置在正堂中,就又去府门前站了一会,听见身后传来动静,一扭头就又见赵骞关带着那几个军将从正堂中走了出来。   “云将军。”见云清澜扭头看他,赵骞关脸上就随之露出窘迫,“柱国将军今日大丧,按理说我等本该侍奉在旁陪送左右,可如今军中事杂,我等实在是···脱不开身。”   不让赵骞关这些人出来见云杉,除了有姚荣远从中作梗之外,大多是还有着李玄臻的意思。   云杉虽死,可云清澜却还在军中,李玄臻怕他们聚到一处闹事,所以才给姚荣远寻了些由头将他们留在营中练兵,也正因如此,姚荣远才敢那么有恃无恐地刁难他们。如今他们虽不顾阻拦依旧出来送了云杉一段,可既是上面的命令,他们自也不能做的太明目张胆。   赵骞关言下隐有拜别之意,此情此景,本以为云清澜会大骂他们一顿忘恩负义,可没想到云清澜眼珠漆黑沉默,闻言竟也只是极其平淡地点了点头:“既如此,青风送赵将军。”   云清澜不吵不闹,赵骞关见状心中更是愧疚不安。   若是戚猛还在,见此情形大约高低是要上来给赵骞关两脚的:云家护了我们几十年,你赵骞关就这么轻易做了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但他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可既带着这几个将士一道出来,就不能不顾他们的。   赵骞关眼中波涛汹涌,他顿了顿,又忽地转过身,遥遥冲着云杉的棺木高喊道:“将军!赵骞关无能,但赵骞关永远都是您的将军!”   “您没做完的事,赵骞关会替您接着做下去!”   喊完这两句,赵骞关又扭头冲着云清澜拜会一声,紧接着便不再停留,径直带着其余几个将军疾步离开了。   送别赵骞关,云清澜就独自一人又在府门前站了一会。   四下无人,她的目光就直愣又虚浮地落在面前空旷寂静的中元大街上,一直呆立到日薄西山,灵堂中依稀传来将要出殡的消息,云清澜抬起头,远处这才又缓缓浮出顶花纹靡丽的官轿。   那官轿不紧不慢,款款而来,悠悠停在云府门前,待官轿挺稳,紧接着就落下一双镶金挂玉的黑靴来。   云清澜眸色一凝,那寂静如幽潭的瞳孔终于涌起波涛,只见她上前一步跨出门外,紧接着手臂高抬,就不由分说地将来人拦了下来。   “本相前来吊唁柱国将军,云将军这是不让?”吕莲生看了看横挡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又淡笑着看了云清澜一眼。   云清澜语气沉沉:“蛊诱陛下逼死祖父,丞相又有何颜面前来吊唁?”   “蛊诱?云将军,看来您还是不知道柱国将军到底是怎么死的。”   吕莲生浑不在意地笑笑:“您真以为陛下就是老眼昏花任由摆布?说到底,我们都不过是陛下的一条狗。”   “只不过云杉那条狗,老了,不中用了。”吕莲生睨着云清澜,面上笑意收敛几分,“就连教出来的狗,都不认得主人。”   “那就只有——”   “杀了。”   见云清澜闻言面色更沉,吕莲生就重又笑开:“所以逼死柱国将军的,是云将军自己啊。”   吕莲生此番前来,本就是要再敲打威慑云清澜一番,可他却不想,如今的云清澜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怕?   云清澜眼底迸出火星,她上前一步,周身倏尔现出杀意,可还未来及的动作,袖口就又被人拉住了。   “少爷,老爷和夫人出殡的时辰到了。”   王伯挡在云清澜和吕莲生中间,先是冲云清澜使了个眼色,紧接着又扭头对吕莲生拱手道:“丞相大人,柱国将军出殡的时辰已到,这时辰耽误不得,还望丞相大人海涵。”   “哪里来的老狗,也敢跟我们丞相大人说话!”吕莲生身后当即有人斥骂一句,紧接着抬脚便要踢。   “罢了。”吕莲生却抬手挡住了身后那人,“既云将军不愿,那本相就不进去打扰柱国将军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淡淡抬头看了停在堂中的黑棺一眼:“那就遥祝柱国将军,一路走好。”   作者有话说:   写的不好,明天会修   现在是凌晨一点二十,今天加班加到十点半,哎,年底好忙,除夕也要加班,明天我尽量更,但如果还加班到这么晚到话···大家就把我钉在耻辱柱上吧 第103章 既见众生   酉时过半, 日落西山,昏暗阴沉的中元大街上缓缓行过两副棺木。   长街处处不见闲人,一眼望去黑棺两侧只有稀疏相送的云家仆人。   云清澜走在队头, 怀抱着两块狭长灵牌,其上刻字殷红如血, 直映得那攥紧灵牌的指节苍白冰凉。   谁能想到, 柱国将军威风一世, 多少年来每每凯旋, 那都是万人空巷的盛景,可最后走时竟会落得如此凄凉。   云清澜低垂着眼眸默然无话,一路将云杉和柳莺飞送进祖茔。眼看着那层层黄土将娘亲和祖父深埋地下, 她木然地眨眨眼, 一丝极其模糊的悲哀就从心底缓缓爬了上来。   “少爷,回去吧。”   王伯担忧地看过来, 出声的瞬间,云清澜心底那股渺然微弱的酸涩就霍然无踪, 她抬起头,在一片寂寂的昏昏夜幕中,眸色沉静地应了一声。   待回到府中,天已经完全暗沉下来。   云清澜先回柳莺飞房中收拾了些娘亲的遗物, 待到走出房门,却见院中已不知何时站满了人。   看着这些静静等她吩咐的云家仆人, 云清澜愣了愣, 迟滞的头脑缓缓转动,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竟成这一家之主了。   “王伯。”云清澜轻喊一声, 候在一旁的王伯当即上到近前。   云清澜沉默片刻, 最终缓缓道:“辛苦王伯将府上银子尽数清点一番, 然后发给他们,叫他们都各自回家中去吧。”   “少爷是想,遣散他们?”王伯迟疑片刻,看着云清澜平静的面色重又恍然过来。   虽说小姐在府中呆了二十年,可老爷管的严,她同这些家仆根本就不甚熟悉,如今遣散了也好,遣散他们,小姐在府中约莫还能自在些。   “都走吧,走吧。”王伯转过身,冲他们摆摆手,“各自去账上领三个月工钱,出去别说我云府亏待你们。”   “府中那些瓷器物件若有中意,也可一并拿去。”云清澜顿了顿,“王伯若有中意之物,也可一并前去挑选。”   “我?”王伯愣了愣,不可置信道,“少爷您是想将老奴一并也···”   “王伯打理云家多年,青风自是不胜感激。”却听云清澜静静道,“只是明日出京借粮,日后大多也是宿在军中,既府中无人,王伯倒不如早回家中颐养天年。”   送别了王伯,又劝离兰铃,云家家仆尽散,云清澜缓缓阖上府门,偌大的云府就登时安静下来。   四下没有掌灯,厚重的大门更是将人间月色都隔在街外,云清澜单薄瘦削的身子滞在黑暗中,不知默然无声地伫立了多久,才终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动。   她眨眨眼,夜幕时分那被王伯一声叫退的悲哀再度从四方侵蚀过来,云清澜摸着黑走到院中的一处石桌前坐下,白皙柔软的手掌贴上冰冷石面,就无意识地屈伸几下。   真冷啊。   这几日纠缠在府中琐碎的杂事中,一直到此刻万籁俱寂,云清澜那连日来干涩的眼眶才再度泛起幽酸的湿意。   她的视线落在空处,又因无处着力而缓缓沉入夜色,其间混杂的思绪晦暗喑哑,像是无月之夜退潮的波涛,又像是在静静凝望九泉下的故人。   她想起飞扬黄土落下的那一刻,娘亲言笑晏晏的面容,就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从此天人两隔,再见无期。   云清澜坐在这方天地,却又觉天地都远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今独坐幽冥,她才终于觉出其中无尽的怆然孤寂来。   祖父自刎,娘亲身故,兄长远走,在这喧嚣鼎沸的武朝,云清澜从此,竟却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   府院漆黑冰冷,云清澜亦独坐院中一动不动,夜色早将她吞噬,可就在几乎要凝固成一座石雕时,她却又突然于寂寂中听到声些微的动静来。   似是从门扉处传来的。   云清澜眨眨眼,漆黑的眼珠又重新转动。   许是听错了。   她复又敛下眼眸,这京都城中哪里还有她的故人。   可门外窸窣不绝,细听之下竟真是有人在门前动作。   云清澜默了片刻,僵硬的身躯缓缓站起,她拖着疲惫的脚步开门去看,却意外地在门前看见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云将军!”阿尧两手扶着竹梯,见云清澜开门出来,就露出口白牙笑嘻嘻地叫了她一声。   “云将军。”片刻后头顶也跟着传来一声轻喊,恍惚中云清澜抬头去看,就见腰背佝偻的郑老伯扶着竹梯缓缓退了下来。   可云清澜视线却定定地滞在了半空。   此刻,天昏地暗,可那原本漆黑一片的云府大门上,却正不知何时被摇摇晃晃地挂上了只小小的,昏黄的灯笼。   纸糊的灯笼粗糙潦草,上面还隐隐露出些干瘪的杆子,挂在云家高耸宽阔的朱门上,叫人看着格格不入。   “云将军,您可算是出来哩。”郑老伯将竹梯立在一边,折回身来站在云清澜面前时就又略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自从您被陛下关起来后,俺就一直打听不到您的消息,一直到今天听到您送柱国将军出殡的消息,俺才知道您从狱中出来了。”   郑老伯顿了顿,见云清澜盯着府门上的灯笼发呆,就又叹了口气道:“现在城里也不好过,俺老汉这几天跟着他们到处买粮食,直到刚才听到您出来的消息才急忙腾出手赶了过来,见您门前连个灯都没有,俺想着天这么黑,云将军或者他们来了看不清路咋办?就自作主张地挂了一盏···但俺来的急,也没顾上多做准备,这灯笼是华霜自己糊的,看着烂了些,云将军您别见怪。”   郑老伯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可云清澜却只听清了其中的两个字。   他···们?   哪个他们?   云清澜迟疑困惑地眨了下眼,可还没来得及细问出声,就见站在一旁的阿尧眼睛霍然一亮,指着中元大街的远处高声叫道:“来了,他们来了!”   云清澜闻言就顺着阿尧指的方向抬眼去看,只见那漆黑得一望无际的中元大街拐角处,不知何时也亮起了一盏灯笼。   那灯笼被人提在手中,随着其前进的步伐缓缓摇晃,他拐出街角,先是站在一片昏暗的中元大街上左右张望片刻,待看见云府门前挂着的灯笼和其下站着的云清澜,就精神一振,然后扭头朝着身后抬手招呼了一下。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灯笼就从那漆黑的中元大街拐角处游了出来。   这些灯笼的火光有明有暗,其大小形状亦不一而足,它们被人提在手里,摇曳在空中,就如点点萤火从各方汇聚。它们本微不足道,可当其悄无声息地朝着云清澜所在的方向缓缓流淌过来时,却又于须臾照亮京都漆黑的夜空。   这里面有云清澜年前看望过的龙虎军将士的家眷,也有街市上遇到的商贩和城中百姓,还有飞仙台上谏时云清澜以身护下的难民。大灾当前,他们大多都囿于生计奔波不息,可听闻那个为民请命的云小将军出狱了,他们就又全都不约而同地放下手头要命的事赶过来看上一眼。   那个曾被云清澜在城南救济,后又在飞仙台拦于禁军刀下的八旬老伯被人扶着走在最前,浑浊模糊的视线落在云清澜身上,老伯眯眯眼,那满是褶皱的面庞就在一片辉映的光华中绽出和煦、感激的微笑:   “云将军,可是替老汉受罪哩!”   这是足以叫云清澜铭记一生的场景。   浓云覆月,是夜无星,被黑暗笼罩的广袤无垠的大地上,倏尔亮起一道明丽的华带。明灯千里汇成游龙,他们蜿蜒着流淌到云清澜身边,手中灯笼散出微不足道的暖意,可他们聚沙成塔,云清澜就这么被包裹进一片融融汪洋中。   云清澜木木地看着身边涌动不息的光华,耳边传来郑老伯朴素温和的声音:“云将军,大家都想来看看您哩。”   而无人在意的远处,被无尽夜幕笼罩的云府屋顶上,正悄无声息地站着两个漆黑的身影。   “殿下,您不过去吗?”笛灵语中满是不解。   先是去给郑老伯报信,后又费尽心思地引开城中戒备森严的禁军,殿下大老远地赶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在这远远地看着?   可秦朝楚刀刻般的脸却依旧静静地沉在夜下,昏暗中隐隐只见他眉目温和,视线柔柔地落在那被流光包裹的瘦削身影上,良久,才轻声道:“不了。”   “群星不为我而闪耀。”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云小姐怜爱世人,半年间为京都乃至武朝的百姓四处奔走,为此她招惹权贵,冒犯皇威,武昭皇帝寡德鲜能,容不下这等为民请命的良臣,如今承龙之怒,受天之威,该是他们给她力量的时候。   至于他——冬夜漫长,他也曾被云清澜在冰天雪地中添过一把柴。   那把柴照亮了他漆黑的寒帐,也消融了他冻僵的灵魂,它燃起他的心火,点亮他的希望,也为他带来了一个,遥不可及的爱人。   她把他从漆黑困顿,无人在意的角落拉出来,让他无聊的人生生出意义。可他如今虽事有所谋,却依旧只是一方渺弱的萤火,不过是借着她的余热才生出几分温。   他还照亮不了她。   若他此刻前去,就只能成为她迷茫孤苦时浅短的浮木,他是可借此乘虚而入,或还能一把将她的芳心掳至掌中,可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寒夜孤冷漫长,扪心自问,他能给她的力量,足以支撑她走到春天吗?   不,不能。   只有这满城为她而来的灯火,才能在日后崎岖的路上化成她心中奔涌不息的山泉。   云小姐,愿你相信。   当你回望众生时,众生也会回望你。   作者有话说: 第104章 扬帆再起   重又流光溢彩的中元大街上, 众人正围着云清澜嘘寒问暖。   热络的问候声在无尽的夜色里此起彼伏,鹅黄烛光亦柔柔照亮他们满是疲惫和关切的面庞。   他们大多是穷苦人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寒酸的人干巴巴地捧来一颗真心,尚有余力的就从怀中摸出几张新烙的饼, 憨笑着递到那个目瞪口呆的小将军面前。   云清澜呆呆地站在原地, 漆黑的瞳仁里映出明灭火光, 她诺诺地应不出话, 竟不知何时已被塞了满怀的东西。   “进、进来吧。”不知过了多久,云清澜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个在北境以一己之力带着龙虎军退守衡芜山,后又在飞仙台被千夫所指半步不退的少年将军此刻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单薄的脊背靠在身后坚实的门框上, 看着面前汹涌的人潮说:“进来坐吧。”   这下轮到她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云清澜嘴唇翕动两下:“我, 我去烧点水。”   接待客人的话,是要烧水沏茶的吧。   “不麻烦云将军哩。”却见郑老伯扛起竹梯, 闻言就乐呵呵地笑了一声,“俺们就是来看看您,夜深哩,俺们就不打扰云将军休息哩!”   郑老伯腾出一只手摸摸阿尧的脑袋, 阿尧会意,就又从怀中摸出一个被华霜细心包好的纸包:“听说明天云将军要出城替俺们借粮, 这路上颠簸辛苦, 也不知啥时才能回来,俺们各自凑了点东西, 怕明天一早赶不上, 这才想着今夜过来。”   郑老伯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就想在门口看看, 放下东西就走,没想到把云将军吵醒哩。”   百姓倏忽而来,又蜂拥而去,夜幕阴沉依旧,可再度拢上云府大门时,云清澜却又截然是另一种心境了。   她转过身,原本漆黑一片的云府竟亮如白昼。   百姓总是朴实,若得了旁人的帮助,他们或多或少,总也想着能尽自己微薄的力量再报答一番。看着漆黑一片的云府庭院,因空手而来而满是负疚的难民们似乎也终于找到自己可以回报云清澜的地方,他们半是激动半是祈求地将手中的灯笼挂满庭院,待人潮退去,喧嚣止息,此刻的云府,却又比往常人声鼎沸时更亮。   那些因无人看顾而清冷孤寂的角落,此刻无不被挂满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灯笼,它们明灭闪烁,跳跃不熄,就如万家灯火,宿在云清澜眼中。   云清澜自光辉中走过,一路默然无声地到了南院,她躺在床上,就静静地在这片融融烛光中阖上了眼。   这一刻,无数熟悉的人影从她面前一一闪过,而那从飞仙台起就始终紧绷着的僵硬冰冷的心,仿佛也跟着松了一松。   是夜无声,秦朝楚轻车熟路地进了云清澜卧房。   不知今夜的云小姐,又是怀抱一种怎样的心情入眠的呢?   想起连日来云清澜入梦后紧抿的唇线,纠缠的眉头,秦朝楚原地伫了片刻,才又缓缓靠上前去。   直到看见其眼角浸出的泪光,他才终于松出口气。   哭出来了。   秦朝楚站在床边,本就只想就这么静静地看云清澜一会,可目光落在那眼角凝结出的晶莹的泪珠上时,他终究是忍不住,缓缓伸出了手。   冰凉的泪水消融在他指尖,可那睡梦中的人儿却又在此刻忽然发出声梦呓似的低喃。   “娘亲。”   听见这声细若蚊呢的呼唤,秦朝楚的身子就跟着猝不及防地顿了顿,可鬼使神差地,云清澜竟不知为何在此刻忽地睁开眼来。   泪雾中浮出一道修长模糊的身影,可云清澜看不真切,脑中亦是混沌一片。   但她还是竭力地睁开眼,如迷途的乳燕,在满眶泪水中带着悲酸和渴望又凄凄地叫了一声:   “娘亲。”   秦朝楚的目光就在这凄哀的呼唤声中层层柔和下来,他看着云清澜惶恐无措的脸,声音就低沉如羽毛般,简短地,轻轻地,应了一声。   “嗯。”   如开闸的天河,云清澜就这么在这浅短的低应中涌出决堤的泪水,她扑抱进秦朝楚怀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发出小声的啜泣:“娘亲,娘亲···”   云清澜呜咽着说不出别的话,肩头簌簌颤抖,好像重又变回了班师回朝那夜受了委屈的小兽。   “没事的。”秦朝楚抬起手,修长坚实的臂膀缓缓将小兽圈入怀中,“云小姐,没事的。”   秦朝楚微微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竟也跟着柔柔蒙上层水光:“我会一直陪着你。”   看着云清澜这几日如行尸走肉般呆在云府,没有人知道秦朝楚多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将她护起来。大业也好,宏图也罢,若真伤了她的心,得来又有何用?   他自该一剑劈了那虚伪的皇帝,自该一枪灭了这庸败的武朝,且管那些苍生、百姓做什么?   可若真如此,他们就只能成为两匹互相舔舐伤口的孤狼,永远奔波在连天的战火下,永远潜伏在阴冷的黑暗中,怀着对世间的怨与恨,带着怒火过完一生。   她会因此而快乐吗?   他知道绝望的世界是什么样,也知道心火熄灭的滋味,他本就是陷在黑暗中的,可无望的刀剑,不该刺伤他的爱人。   所幸,那些被她温柔眷顾过的世人,如今也愿意温柔地回应她。   这是难得的一个好觉。   再睁眼时天光大亮,就连那多日来混沌的头脑亦是难得清明。云清澜睁开眼,怔怔地看着屋顶的房梁——她昨夜,好像梦到娘亲了。   娘亲的怀抱,很温暖。   *   李玄臻命云清澜今日带兵启程往汴州借粮,日上三竿,待云清澜收拾好行装赶到营中时,将士们已早早列队等候在侧。   “云将军。”   远远看着云清澜在营门出冒出头,一营副将张平良当即眸色一亮,放下手中兵册快步迎了上来:“一四营的将士们已收拾妥当,随时准备出发!”   年末北境之战大败,五六营的将士几乎被全灭,再加上天生桥突围戚猛战死三营无首,龙虎军内处处是残营旧部,士气低迷,云杉见状,索性牵头将其重新整顿编排了一番。   原六营副将张平良,临危受命投笔从戎,虽说在战场上有所建功,但毕竟是半路出家经验不足,尚且难当主将重任,是以云杉令其带着六营将士并入一营,二营合并后他仍做副将,一则是为让六营仍能有军将相护不至受一营欺负,二则也是想让张平良跟着一营主将好生历练,日后即便是另立新旗,也不至于做个无勇无谋的无能之师。   二营主将赵骞关,其主将虽在,但下面的将士却伤亡近半,回想北境之战,他们先是在衡芜山破围时牺牲近半重骑将士,后又在落雁崖损兵折将,当时赵骞关带着残部回朝时,那光杆司令的模样也不比张平良好到哪去。是以云杉命周倦带着云家的飞骑营并入二营,同时招募新兵,周倦则代原重骑副将郑连桥之职,行操练之责。   至于没了戚猛的三营,虽兵力最足,却也最难管教。戚猛粗莽霸道,带出来的兵也都随了他的性子,一言不合掀桌比斗都是常事,发起狠来,就连跟戚猛关系最好的赵骞关的面子,那都是不给的。云杉知其军将本性,不管他安排哪个军将前来主事,只怕都是难合众意。是以他思索一番,索性将在五营当副将的牛长生连人带营地安了进去,甚至一进去,就让他直接做了三营主将。   众人面面相觑,可云杉却袍袖一摆扬长而去——关上门斗吧,能被戚猛送到五营去当将军,牛长生要真没点本事,也枉费戚猛高看他那一眼。   果然,三营吵吵嚷嚷地闹了一个月,其间鸡飞狗跳,乱事横生,最后,一群莽汉恭恭敬敬地簇着鼻青脸肿的牛长生找到云杉,呈交了份三营兵册。   于是,原本因北境大败而垂头丧气的龙虎军,就这么被云杉四两拨千斤地安抚下来,其间组建旧营,招纳新兵,大家忙着适应新环境,再加上三营时不时地出来闹上一通,龙虎军内虽说是手忙脚乱,但却也依旧焕发出勃勃生机。   至此,龙虎军六营彻底整改为四营,虽规模缩减,但气势犹存。柱国将军识人断性,不光在战场屡建奇功,更是对军中一切了如指掌。其一番排兵布阵,不光赢得朝中上下交口称赞,就连吕莲生见了,都是一句心服口服。   后来云杉自刎,姚荣远势大,虽圣命难违,但军中难免生出不服,是以李玄臻就又拔了赵骞关兼任龙虎军军将,职在姚荣远之下,辅掌全军。   如今李玄臻命云清澜带半数龙虎军往汴州借粮,但为防军中生变,他又点名留下了赵骞关,最后仅命一四营同云清澜一道同往汴州——一四营原跟着云杉出征达腊,与云清澜不甚熟悉,李玄臻如此安排,或也存了不想让云清澜与二三营接触的心思也未可知。   但云清澜对此却无权置喙,她抬眼看了看整装待发的一四营将士,视线缓缓从他们陌生的面庞上扫过,沉默片刻后翻身上马,对众人朗声道:“出发。”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城门相送   中元大街上依旧是人迹罕至, 云清澜带着龙虎军浩浩荡荡地走过长街,街边两侧不时路过几个行人,他们脚步匆匆, 面色灰暗,垂头丧气的模样仿佛肩上被压了千斤的担子。   云清澜暗自叹了口气。此番前往汴州, 她须得尽早将粮食带回来。   不远处浮出京都城门巍峨的影子, 云清澜漫无目的抬头去看, 却忽然在城门下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云将军。”见云清澜带兵走近, 秦朝楚就紧跟着抬脚迎了上来,那颀长的身子横挡在玉狮子前拱手一拜,微微笑道, “听说云将军今日启程往汴州借粮, 在下特意前来相送一二。”   “五皇子。”云清澜当即下马回礼,多日不见, 竟不知为何生出几分拘谨。   云清澜抬眼去看,却见秦朝楚逆光而立, 刺目的光线勾勒出他挺直的肩背轮廓,又倏尔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这让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夜泪梦中那道模糊的影子。   觉察出自己片刻的分神,云清澜微微抿唇,复又开口道:“青风惶恐。承蒙五皇子挂念, 今和谈事忙,五皇子此番特意前来, 定是要耽误正事了。”   一句稀松平常的客套话。   “不忙。”   可秦朝楚身上却并未看出这种多日未见的生疏,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浅淡平和,凝着云清澜的目光隐有水色, 温柔且认真地回应着她的客气:“飞仙台一别, 在下一直担心云将军在朝中受难, 可无奈臂短力弱,却连朝中消息都打探不出,如今能亲眼目送云将军带兵出城,也终于算是放下了心。”   说起飞仙台,云清澜眸光就黯淡几分——当时被禁军带去诏狱,秦朝楚确也曾来想救她性命,可她那时却因有所顾虑不愿随他而去,以至于后来祖父自刎,娘亲身死,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地步。   云清澜敛下眉,不过那日秦朝楚既是跟他们一道去的飞仙台,又为何在最后才迟迟现身?若是当时能早些出现,季知方或许也不至于死在祖父和李玄臻箭下。   “那季知方的尸首后来···”云清澜话说了一半,又忽然住了声。   一个死在众目睽睽下的乱臣贼子,二十年里在朝中上下早就没了旧识——就算是有,陛下要杀的人,谁又敢去替他收尸?其尸骨想来早就被人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虽说季知方曾在衡芜山屡屡设计于她,后来更是将龙虎军逼的四散分离,可每每想起杨柳沟中的季娇,想起那些在黍米之变中无辜受戮的季家后人,云清澜对他,就始终生不出真实的恼恨。   眼看着家族覆灭自己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定然是十分痛苦的。   却听秦朝楚闻声笑道:“相识一场,在下与季大人也算是有缘,是以季大人的尸骨已被在下派人收敛,如今安葬在城西季府宅院的不远处,也算是落叶归根。”   既然秦朝楚自己也说其与季知方有缘,那又为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云清澜听罢更是不解,如今季知方带着族人转投稷元并不算什么秘事,难道秦朝楚在飞仙台一言不发,就能撇清稷元与其之间的关系不成?   “季大人从来都只是武朝人,至于那些季家族人,稷元亦与季大人有约在先,他们如今只是暂居北境,日后若是想离开,稷元并不会阻拦。”看出云清澜心间疑虑,秦朝楚就又微微笑道,“况且死在飞仙台,本也就是季大人自己的意思。”   先前秦朝楚确也曾说过,季知方并不愿受稷元的官位,当时云清澜对此不置可否,可如今再看,这二人好像竟真只如秦朝楚说的一般。   只是季知方和秦朝楚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云清澜默然不语,垂眸间忽在秦朝楚腕上瞥见一截浸着血色的绷带。   “五皇子受伤了?”云清澜眉心微蹙。   见云清澜视线落到自己腕上,秦朝楚就微微拢下袖口,继而唇角微勾,温声笑道:“无妨,不过是昨夜一不留神,受了点小伤。”   秦朝楚将手背到身后,顿了顿又道:“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京都城内灾情日益严峻,云将军此番远去汴州,却不知何日才能返朝?”   “陛下有命,令我等七日携粮而归。”云清澜应道。   汴州路远,即便是她带着龙虎军日夜兼程,来回路上大约也要六天,是以能留给云清澜在各个郡县借粮的时间并不多。   所幸李玄臻前几日已事先派快马往汴州送信,待云清澜带兵赶到,灾粮大约也已筹备好了,故而云清澜此番,多行押运之责。   “七日。”秦朝楚点了点头,温声笑道,“七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雷雨发于一瞬,丘岳崩于一息,云将军可要早些回来才是。”   秦朝楚话中有话,可云清澜却一时听不太分明:“五皇子此话何意?”   “云将军身负借粮重任,可看如今这城中情形,却不知百姓还能不能撑得住七天?”   秦朝楚抬起眼,目光遥遥落在街边路过的百姓身上,其声线低缓,带着丝叫人捉摸不透的隐晦,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遍:“是以云将军,可务必要早些回来。”   事况紧急,云清澜微微颔首,随即也不再多说,只翻身上马抱拳道:“五皇子,青风告辞。”   ···   “云将军看来和那秦太子关系不错。”   云清澜带着龙虎军一路疾行,不多时就已将京都城门远远抛在身后,正此时身侧忽然快马加鞭地跟上来一人,冲云清澜似笑非笑道。   此人身跨烈马,腰挂双刀,生的虽不如赵骞关俊逸洒脱,可其肤色白皙,身形高挑,乍一看去倒也是个翩翩公子模样。一双桃花眼潋滟多情,波光流转间就在云清澜身上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   正是此番随行而来的四营主将霍丞川。   “先前北境之战退守衡芜,当时秦太子随军在侧,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云清澜目不斜视地淡应一声。   “虽说在北境有所接触,可如今云将军既身在朝中,行事就须得注意自己的身份,众目睽睽下跟敌国太子聊的热火朝天,若叫有心之人看见,难免又要横生事端。”   云清澜话音刚落,身侧就又紧接着响起另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此人约莫四十六七,骑在马上身量宽阔,腰背挺拔,行径时单手覆着腰间长剑,看着不苟言笑。   “单将军说的这是什么话?如今既是两国和谈,那就是友邦,又何来敌国之说?”   云清澜还未来得及应声,身侧的霍丞川就紧跟着单雄飞的话音开了口:“况且方才大家也都看见了,是秦太子自己凑过来攀谈,又不是云将军要跟他多话,单将军可不要冤枉好人才是。”   “巧言令色。”霍丞川一连数句,可单雄飞却懒得跟霍丞川争口舌,他甚至连看都没看霍丞川一眼,只又道,“本将不过好心提醒,云将军听也罢,不听也罢,好自为之。”   冲云清澜撂下这一句,单雄飞就一甩马鞭,快走几步到前面去了。   看着单雄飞快马离去的背影,云清澜摇摇头,这一四营的将军,还真都不是好相与的。她顿了片刻,又问霍丞川道:“如今和谈之事,可还顺利?”   这些日子她身陷囹圄远离朝堂,对朝中之事都不太熟悉了。   “和谈?云老将军去后,这秦太子怕是连议事厅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了。”却听霍丞川又似笑非笑地嗤了一声,“不过倒是听说和夜间巡逻的禁军打过不少照面。”   霍丞川顿了顿:“盟约条件一直谈不拢,再加上如今出了季家这档子事,陛下现在也未必真还愿意再跟稷元和谈,只不过一时腾不出手收拾他罢。”   这霍丞川话中有话,不过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轻佻,惯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他还真只要衡芜三十二群山?”云清澜颇有些头疼捏捏额角,衡芜三十二群山是武朝命脉,秦朝楚要铁了心要这个,两国怕是还要再战。   “不是说要天人也行?”似是想到什么好玩的事,霍丞川就又颇为促狭地笑了一声,“吕相找不见天人,也不敢真把衡芜给出去,和谈的事迟迟定不下来,拍了一辈子马屁都没事的吕相听说那几日连嘴角都急出了大泡。如今再加上云将军在飞仙台闹的这一出,吕相那舌灿盛花的嘴现在怕是只会吐泡泡了。”   霍丞川骑在马上一边说,一边就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些事都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就乐得自在地作壁上观。吕莲生不算什么好人,能给他添堵,那稷元太子说不准还能算是功德一件。   估计全武朝也就秦朝楚和霍丞川这两人真把天人当回事。   云清澜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心知从这四营主将口中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多说。   云清澜一言不发地埋头赶路,心中却暗自盘算,要说起今日随她出城的这一四营的二位将军,那还真都不是省油的灯。   一营主将单雄飞,是从最下级的兵士一点点历练出来的,其在军三十年,资历丰厚自恃老成,惯是有个好为人师的毛病,也一直把自己当成下一任龙虎军主将。   可云杉在时偏爱云青风,如今李玄臻又把龙虎军主将之位给了姚荣远,后更是把代掌全军的副将之职给了赵骞关,单雄飞心里不爽快,说起话来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四营主将霍丞川,其经历则与单雄飞恰恰相反。此人天赋异禀,听说是野路子出来的,其亦正亦邪笑里藏刀,说起话来更是真假莫辨。如此年纪就能身居高位,想来定是有什么过人的本事。   单雄飞有野心,霍丞川少真心,南北之战时云杉将这二人带在身边,也是怕云青风压制不了这二人,可如今李玄臻有意疏远云清澜与军将们的关系,偏偏指派了这二人和云清澜一道南下汴州。   只不过云清澜自己倒并不如何担心。   单雄飞虽好为人师,但个性却也算得磊落,其看着阴沉,但也多是对军中之事不服不忿。她若做的好,自然能得单雄飞认可,若是做的不好,领军之责,给了单雄飞也是应当。   至于霍丞川——云清澜眸光不动声色地在一旁男子身上扫过,这一路他只要不行出格之事,她自也与他相安无事。   而在云清澜率兵出城的这夜,京都的禁军和宿在城外的难民也都不约而同地有了动作。   “殿下,都准备好了。”   笛灵自身后快步而来,神情严肃地冲秦朝楚拱手应道。   “嗯。”   秦朝楚面色清冷淡漠,只见他闻言低应一声,继而缓缓转过半身,遥遥看向沉在无尽夜色中的东南方向。   云小姐,你可要早些回来。   作者有话说:   男主又要下线几章了,我可真不是人啊···· = = ··· 第106章 汴州太守   这边云清澜快马疾行, 终于在第三日太阳快落山时带着龙虎军赶到了汴州。   汴州太守孙岑茂带着一众大小官员兴师动众地出城迎接,一路敲锣打鼓地把龙虎军迎进城门,戏台子搭了两人高, 本以为要好一顿巴结,却没想到云清澜竟是连孙岑茂早早备下的酒宴都没打算吃。   只见她风尘仆仆地踏进宴厅, 在桌上随手捞起碗喝了口水, 就起身打算前去清点米粮。   “劳烦孙大人带路。”   清水过喉, 云清澜那沙哑着的火烧似的喉咙这才终于舒缓几分, 她就着袖口沾去唇角水渍,又扭头看了眼戏台子上瞠目结舌的花旦武生,才扭头对孙岑茂道:“孙大人今日盛情在下心领, 只是此番京都灾情严重不容耽搁, 在下须得连夜清点粮车,明日一早便要带将士们返程了。”   “这···”说到点粮, 那一路上满脸堆笑的孙岑茂面色就逐渐僵硬下来,他支吾半天, 目光在云清澜及其身后的单雄飞、霍丞川二人面上转了一圈,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京都遭难,将军不远千里前来借粮, 按理说我等自当鼎力相助,可不瞒您说, 如今这汴州···也早就没有粮了。”   “汴州没粮?”云清澜一愣, 又见孙岑茂眸光躲闪,继而眉头微皱, 声音也逐渐低沉下来, “调粮是陛下的意思, 孙大人前几日难道没有接到陛下的圣谕?”   汴州北接京城,南连沛州,是离京城最近也是最大的粮仓,从沛州北上的粮食大多都是要送到这里,又怎会没粮?   云清澜只当孙岑茂是不愿借粮,可这么多年汴州靠着毗邻京都的位置捞了多少好处?如今京都难民食不果腹,他却在这里看戏听曲,说起调粮竟还要推三阻四。想到这里,云清澜心中不由生出火气。   “接到了,接到了。”见云清澜隐有薄怒,孙岑茂就忙不迭地连应出声,他垂下眉眼,心中暗自叫苦,额角也跟着浸出薄汗。   只见他不甚高大的身子躬弯下去几分,又抬袖在额边擦了擦,话在嘴头转了几圈,才战战兢兢道:“可将军一路进城,难道就没发现城中怪异?”   怪异?云清澜眉头微蹙,这一路她满心想着京都难民,还真没注意汴州城内的情形。   可经孙岑茂这么一说,云清澜也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汴州连接南北,往来商贸频繁最是富饶,虽说云清澜带兵入城时已至日暮,但如今四月天气渐暖,按理说沿街商铺摊贩本该络绎不绝,可这一路行来,却并未见太多行人。   见云清澜若有所思,孙岑茂就苦着脸继续道:“去年大旱,武朝境内无一处幸免,汴州虽说是存粮丰厚,可这几个月来接连不断地赈济周边郡县灾民,早在月前粮库就已悉数被掏空了。”   “如今处处饥荒,是有钱难买米贵。”孙岑茂一边说着,一边又从身旁人手中接过本账册递到云清澜面前:“此为汴州粮册,将军若不信下官所言,一一核对便是。”   云清澜闻言当即接过粮册翻看,可一边看,面色就一边阴沉下来。   这粮册条目清晰,出账入账笔笔分明齐整,细细看来竟叫人挑不出错处。   可汴州没粮,京都的百姓怎么办?   “汴州无粮,为何不早日回禀朝廷?陛下早在几日前就已快马传信于你,为何要等我等进了城才说?”   正此时,站在一旁的单雄飞突然出了声,他语含不悦,一双虎目在院中戏台子上扫视一圈,才又接着道:“更何况大灾之下如此铺张,若是被人传扬出去,我龙虎军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诟病!”   单雄飞声洪如钟,说起话来更是威势凛然,孙岑茂被其气场震慑,一时滞住说不出话,就听另一侧的霍丞川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单将军这么着急做什么?”   霍丞川上前几步,从云清澜手中接过粮册随手翻了几页,粗扫一眼后又将其颇为随意地丢到一边,才悠然继续道:“孙大人这么大张旗鼓的迎我们入城,又掏空家底给大家置办酒宴,这左看右看,人家都是实心实意地欢迎我们来,单将军不说感谢,怎还先责怪上了?”   霍丞川绕到桌前,又随手拈起粒花生米放进嘴中:“都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这上好的饭不吃,搭好的戏不看,咱们自己不上道,叫孙大人那出戏还怎么往下唱?”   霍丞川说罢,就慢悠悠地抬眼看向孙岑茂。被人说中心中想,孙岑茂脸上就青一阵白一阵地嗫嚅着说不出话。沉默中只听霍丞川继续道:“至于为什么不提前说——”   “那自然是因为一说,我们就不来了。”   霍丞川俊俏中带着几分邪肆的脸上挂着笑,却又凉的人心里发怵,他笑吟吟地看向孙岑茂,纤薄的唇瓣也随之一开一合:“孙大人,你说是不是?”   来时路上闷声不响,入城之时又锣鼓喧天闹的人尽皆知,如今汴州百姓都知道龙虎军进了城,可直到一脚踏入这宴厅,孙岑茂才姗姗来迟地说了句汴州没粮。   如此一番,孙岑茂自然是抱了别的心思。   他本想着宴请一番桌上开口,可没想到云清澜竟连这个示好的机会都不给他。如今早早准备好的人情没送上不说,霍丞川那一番话更是直接把他心里那点小九九在众人面前戳了个门儿清。   孙岑茂见状自知也再瞒不下去,那豆大的汗珠挂满脑顶,他就又对着云清澜霍丞川几人躬身一拜,才求饶似地接上了霍丞川的话:“几位将军息怒,这汴州城中虽然没粮,可、可外面的青城山上有啊。”   汴州城外有座青城山。   其山披绿木,下环碧波,每逢春日芳菲盈野,鸟啼莺唱,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汴州城依山而建,汴州百姓就时常在此踏青赏景,寻柳问春,好不悠闲。   可三年前,这里却不知从何处流窜来了一窝土匪。   土匪占山为王,彩旗密密麻麻地圈住山头,汴州百姓被吓得不敢靠近,孙岑茂就急忙张罗着守城军前去剿匪。   可两相对峙,那土匪头子却赤手空拳,遥遥站在对面山头问了孙岑茂几句话。   我偷盗了吗?   我抢劫了吗?   我杀人了吗?   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要剿我?还说我是匪?   可你占山为王,那还不叫匪?但孙岑茂到底没问出后面这句话。   都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群土匪自搬进山后就一直老老实实,虽看着吓人,却也没真伤害过汴州百姓什么,他又为何偏要把金盆洗手的人再逼上绝路?孙岑茂顿感师出无名,就又这么糊里糊涂地收了兵。   于是青城山土匪和汴州百姓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年,可上个月的时候,他们却不知怎地突然潜入汴州把粮仓偷了个空。   说起粮仓被盗这个事,孙岑茂到底是心虚。   他是个老书生,前半生仕途不顺,苦读十八年才得以高中,后来新官上任,扬眉吐气自然要撸起袖子做一番事业。于是他在汴州兢兢业业地干了几年,等做出点成绩爬上汴州太守的高位时回过神来一看,自己竟三十有五了。   别人到了他这个年纪,那都是上有高堂,下有儿孙,可返回头看他,除了上面一个七旬老母,就这赤条条的一个人。   这几年孙岑茂也常感府中冷清,想找个体己人暖暖胸口却又抹不开面去找媒婆,正心里别扭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叫常春的姑娘。   常姑娘小他十几岁,孙岑茂心中芥蒂,更不愿耽误人家,可常姑娘每日嘘寒问暖端茶送饭,试问一个孤零零过了三十五年的男人,谁能招架得住这个?   孙岑茂掏了颗真心回礼,跟常姑娘三媒六聘地提了亲,可成亲前夜,常姑娘拿起他挂在腰间的令牌看了看,就笑嘻嘻地给了他一手刀。   等孙岑茂醒来,喜房人去楼空,而汴州粮仓,也被土匪们耗子搬家似地搬了个干净。   孙岑茂这才反应过来。   此事他虽说干的糊涂,可却也算是有半份父母官的自觉,土匪前脚劫粮上了山,孙岑茂后脚就又带兵攻了上去。可这青城山地势易守难攻,孙岑茂手下就这么几个守城军,真要打起来,都不够土匪塞牙缝。   可孙岑茂又不敢就这么回禀朝廷说武朝粮仓被人偷了,还是因为他见色起意,所以事情就一直这么压着。   这一个月来灾情愈重,孙岑茂是想着法地四处筹粮赈济灾民,收到李玄臻调粮口谕的那天,孙岑茂心头淤出口血,差点就打算吊死在城门。   后来还是旁边人给他出主意,让他大张旗鼓地迎云家将军和龙虎军进城。   龙虎军声名在外,区区一群土匪难不住他们,更何况如今汴州百姓都知道粮仓被劫,有百姓在旁看着,云家将军不会对此坐视不管。   于是云清澜前脚从京都出发,后脚孙岑茂就伸着脖子在城门等了三天,好酒好菜,搭台唱戏,也都是想着云清澜能带兵上去平了那土匪窝,到时候云清澜带粮回京,汴州城百姓有了粮食,他头顶上那乌纱帽,也算是保住了。   “眼下城中百姓都等着您上山剿匪呢。”孙岑茂把肚子里那点计划一五一十地倒了个空,说到最后他点头哈腰,就差在地上给云清澜磕一个。   “一石三鸟,孙大人倒是好计策。”霍丞川阴阳怪气地出了声,“娇妻在怀,还很会享受。”   “霍将军就别嘲笑下官了。”出了这等丢人的事,孙岑茂脸上挂不住,身子转向云清澜那边,求饶似地岔开了话题,“下官色令智昏罪该万死,可将军,汴州城的百姓都是无辜的!”   作者有话说:   老实人孙岑茂 第107章 青城山下   李玄臻命云清澜七日内携粮而归, 如今京都和汴州百姓又都被饥荒所困,看来此番青城山剿匪是势在必行。   云清澜沉吟片刻,目光在孙岑茂焦急的神情上流转一圈, 继而缓缓开口道:“孙大人对青城山匪患了解多少?其间山中地势如何?还请孙大人不吝赐教。”   有云清澜这句话,孙岑茂这才如蒙大赦, 他连连应声, 紧接着又从旁拿起两卷图纸交到云清澜手中:“青城山地势复杂, 这群土匪藏身的地方更是易守难攻, 其间山道狭窄,不太适合大规模进军。”   孙岑茂在其中一卷图纸上的几处点过:“他们如今在山中加强了守卫,这些时日下官也曾派人进山多次打探, 现已大概探得其在山间盯守的各个位置。”   看这准备齐全的模样, 是一早就计划好要送云清澜进山。   云清澜看得分明,面上倒也没有多说, 目光跟着孙岑茂所指几处一一看去,心间就又不由得沉了几分。   孙岑茂所指都是青城山中的地势险要之处, 其山体陡峭难以攀越,居高而望几乎能将整个山中情势尽收眼底,若发现异动在此阻击,亦可事半功倍。   占了这几处地方, 青城山就相当于已被这群山匪收入囊中,眼下他们龟缩其中闭门不出, 在地势遮掩下就如铁桶一般。   本以为是群乌合之众, 可这群山匪经验丰富,扎寨选址都颇为老练, 想来是在别处混不下去才来了这青城山, 如此看来, 确有几分棘手。   “云将军,你还真打算带兵上山?”正此时站在一旁的霍丞川再度开口,言语之间颇为嫌弃,“给这色胆包天的老东西擦屁股?”   老东西?孙岑茂一噎。他虽已过而立,可论起来也算得上是当打之年,怎么到霍丞川嘴里就成了色胆包天的老东西?   这霍将军头脑聪明见微知着,可说起话来却又刻薄难听,孙岑茂回想自己这一路来低声下气俯首帖耳,愣是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招惹了这霍将军不痛快。   还真是个惹不起的。   孙岑茂心里发怵,脚下就紧跟着偷摸往云清澜那边靠了靠。   却见云清澜摇了摇头:“带兵上山动静太大,青城山易守难攻,若是被他们觉出动静龟缩不出,只怕没有一两个月的时间难以平定。”   可如今时间紧迫,按照李玄臻的旨意,抛去云清澜回程路上的时间,能让她用来剿匪的时限也只有今夜。   “看来云将军是有别的法子。”霍丞川听明白了云清澜的意思。   “暂时还不确定,须得去山中看了才知道。”云清澜又摇了摇头,复问孙岑茂道,“青城山中水道如何?”   水道?孙岑茂是文官出身,不懂行军打仗的这些东西,他闻言凑上前去,跟着在图纸上看了几圈,才犹疑不定道:“山中几处过水,但经过这些山匪老窝的,大概只有这一处。”   孙岑茂抬手指向山北的一处高地:“这里有一处山泉,泉水甘甜,清澈爽口,三年来这些山匪都从这里打水喝。”   云清澜随着孙岑茂的话一道看过去,按图纸所述,那里地势极高,陡坡峭壁上是几处迂回,若是能绕到山后,不知好不好上。   她沉吟片刻后收拢思绪,又将图纸放入怀中,紧接着直起身在单雄飞和霍丞川二人面上扫视一圈,继而缓缓开口道:“事急从权,今夜我先去山中打探,若能事成,明日午时前自会带粮下山,若届时未出,二位将军也不必等候,另寻他策即可。”   单雄飞和霍丞川都非她所能掌控,与其强令跟随路上再生事端,倒不如她自己去来的干脆。   “云将军一人去?”却见霍丞川闻言一愣,见云清澜神色不似作假,就又摇摇头接着道,“云老将军尸骨未寒,云将军现在只身犯险,传出去只叫人笑话我等忘恩负义。霍丞川虽说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手下多少带了几个兵,这点颜面还是要争一争的。”   他上前几步:“夜探青城山之事在下还是同云将军一道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这霍丞川性格诡谲,言行多变,从其对孙岑茂一番毫不留情的讥讽上就看出此人绝非善类,如今一道前往,倒不知抱了何等心思。   “也好。”不过他既自愿相助,云清澜也是乐见其成。剿匪借粮一事关乎朝廷和百姓,想来霍丞川也不会在此事上设计陷害。   云清澜闻言微微颔首,也不做推诿,只复又对站在一旁的单雄飞道,“那就劳烦单将军留守军中,若我和霍将军明日午时未归,就全仰仗单将军主持大局了。”   云清澜躬身作揖,客气恭谨,是给足了单雄飞面子。   单雄飞见状一愣,似是对云清澜这般动作极其意外。   他目光在云清澜身上来回扫视一圈,继而才沉声回礼道:“云将军放心。”   事不宜迟,众人商定好后云清澜就又回到军中取了些随行用的东西,然后就和霍丞川一道出了城。   时已入夜,青城山下一片寂静,云霍二人一路策马疾行绕到山后,又在山中行进半程,待行至山腰,遥遥可见远处山头彩旗招摇,怕惊动了山匪,他们索性弃马放缰,徒步上山。   山林清幽,不时传来衣摆扫动草枝的窸窣声,云清澜从怀中摸出图纸,借着头顶稀疏的月光辨别方向,霍丞川跟在一旁百无聊赖,就于一片寂静中幽幽开了口:“云将军就不觉得,这次饥荒来的太过蹊跷了?”   武朝盛世三百年,其间不是没有遭过灾。   诸如暴旱汛涝,地动蝗灾,这些东西真要说起来,都算得上是历朝历代都会经历的平常事。武朝这些年底蕴深厚,拨粮赈灾,开仓筹款,日积月累,对其自也有一套自己应对的法子。去年逢旱,此事朝中并非不知,年前朝上云清澜还曾听刘志向李玄臻禀述灾情,可后来不知怎的一转眼,就发展成了如今这般境况。   云清澜顿了片刻:“此次大旱据说是武朝近二三十年来最为严重的一次,可先前在朝中却少见人提起,想来是消息传不上来,积弊成疾,才引起大灾。”   刘志瞒报灾情,吕莲生又纵容下属克扣钱粮中饱私囊,如此一番前贪后扣,百姓被夹在中间有苦难言,造成今日这副局面,很难说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   “这倒也是,他们这群人好大喜功,夸福避祸,如今兜不住了,才又要我们去擦屁股。”霍丞川冷嗤一声,是实实在在地看不上吕莲生这帮人。   云清澜没有说话。   如今诸事已然,再说这些又有何用?火从来都是自下往上烧,饥荒闹起来,真饿肚子的还不是那些日日在地里刨食的人?太平年代,他们拿粮食换银子、换布匹,换立足于世的一丝尊严,可到了大灾之时,他们辛辛苦苦换来的那点银子尊严,却是连一口饱饭都买不到。   这些事说到底,受苦的还是百姓。   云清澜不说话,霍丞川就在旁喋喋不休地继续道:“可难道以前就没有贪官污吏?以前拨粮赈灾的时候就没有吕莲生之流从中作梗?那群文官好夸海口、大包大揽的毛病,又不是从吕莲生这辈才开始的。”   “霍将军想说什么?”   云清澜听的云里雾里,只觉得霍丞川是话里有话。   可霍丞川却在她这句话后突然住了声。   他扭过头,静静地凝了云清澜一会,又带着副叫人捉摸不透的表情在云清澜脸上细细分辨一阵,然后才缓缓收住话头:“没什么。”   霍丞川扭过头,淡淡看向天边悬挂的弯月,语气也突然变得冷淡下来:“云将军不是急着上山?快些走吧,再不赶路,天就要亮了。”   说罢就不再理会云清澜,自顾自地往山上走去了。   这人还真是奇诡善变。   云清澜被霍丞川甩在身后,看着其霍然离去的背影,就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绕过山中罗列紧密的哨点,云清澜霍丞川二人终于在后半夜摸上了山顶。清冽的泉水从山间蜿蜒而下,一路叮咚着流向山中匪寨,云清澜看着脚下潺潺流淌的山泉和不远处陷在夜幕中地势错综复杂的山寨,神色沉静,若有所思。   “云将军什么计划?”只听霍丞川出声问道。   “擒贼先擒王。”云清澜低低应了一声。   看这山势,青城山的确是易守难攻。一路上来云清澜暗自观察山中哨点和途中人迹,发现这山中哨点排布紧凑,三三两两间守望相助,若有一处被破,其他各处可当即向外传递信息,他们首尾相连,就这样细密地织出一张巨大的网,将山匪所在的整个青城山山头覆盖其中,而除了这些哨点外的其他地方,则了无人迹。   看来这群山匪也知道自己这次捅了大篓子。   若按孙岑茂所说,这群山匪抢了全汴州的粮食回到山寨,有了这批粮食,他们就算是要在寨中龟缩三五年都不在话下。   可如此一来,里面的人自给自足闭门不出,外面的人叫破喉咙进山无路,青城山就真被他们围成了一个铁桶。   云清澜远远看着那山寨中的彩旗飘扬,除非···让他们自己出来。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火烧连营   云清澜蹲下身, 掬起捧泉水倒入口中。   泉水清冽,甘甜可口,眼下山匪存粮富足不需为此在山中出入往来, 只有这水源,是他们与外界唯一的联系。   “云将军是想下毒?”   看见云清澜的动作, 霍丞川就冷不丁嗤笑一声:“看这山中布防严密, 就知道那匪首绝非常人。这孙岑茂是猪头猪脑被猪油蒙了心, 可却不代表那些山匪不会事先防备。”   不知为何, 每每提起孙岑茂,霍丞川说话都会给人一种咬牙切齿的感觉。   但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这青城山中的匪首机敏非常,既然能设计抢了汴州粮仓后闭门不出, 那大概也早在寨中储存了足以叫山中人存续月余的水源。   云清澜站起身, 夜幕笼罩下的青城山一片寂静,月色无言, 侧耳细听下只有不时吹过的叫人昏昏欲睡的风声。   她抬起头,静静看了远处依稀露出形貌的山寨几眼, 然后反手解下背在身后的狭长行囊,从中抽出一只紧裹白绷、浸满桐油的火箭来。   如今刚进四月,草木萌而未发,再加上天气干燥, 山间更是柳絮纷飞。若是在这时起了火,大约是难以立时扑灭的。   云清澜点燃火箭, 幽沉的夜里就倏尔亮起一簇灼目的火团。火舌吞吐, 跃动不熄,映着云清澜沉静白皙的面容明明灭灭。   在这团耀眼的光辉中, 云清澜挽弓搭箭, 借着稀疏月色遥遥瞄准寨中彩旗, 然后霍然松手,就于暗夜中划出一道明丽火线,呼啸着往山寨方向飞去。   云清澜箭术过人,火箭不偏不倚地落在那挂着彩旗的桅杆上,紧接着她又数箭连发,裹着红焰的长箭就如火雨密密麻麻地落在匪寨的各处屋顶。   一番动作,云清澜刻意拉长了射箭的间隔,再加上不时刮起的山风遮掩,这些火箭入寨悄无声息,待其将从军中带来的火箭尽数射出,这些山匪们竟还依旧沉浸在香甜的夜梦里。   那火势渺弱,初发不觉,远远看去只如稀松跳跃的火星。   星星之火在夜风中缓缓蔓延,它们从各处逐渐相接,又连成一片,最终在山中映出大片刺目的火光。   这些山匪坚壁清野,如今青城山像个铁桶平静无波,只有搅出点风云,他们才能趁乱混进去。   那寨中匪首或真有先见之明,为防下毒,提前在寨中存续了大量水粮,但远水难解近渴,这样的火势,等不及他们从远处再取水来。   这场大火必会把他们存在寨中的水消耗一空,到了第二天,他们自然要再从山泉处取水回来喝。   云清澜静静看着寨中的火越烧越旺,又过了几息,寨中人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异样。   只听得寨中倏尔响起几声惊叫,紧接着就吵吵嚷嚷地喧闹起来。寨子里登时乱成一团,高叫喧哗声此起彼伏,可远在山顶的云清澜那处,却依旧是一片寂静。   看着云清澜平静的面色,霍丞川就知其早在上山前就约莫已计划好一切,他眼中不由露出惊讶,视线在云清澜身上来回地打量一圈,才似笑非笑道:“云将军半年不见,倒是变得稳重许多。”   霍丞川的一番话看似是称赞,可语气深幽,却又夹带着些叫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他在怀疑她。   云清澜几乎是立时就反应了过来。   想起先前上山路上的一番对谈,霍丞川似乎从那时起就对她的态度转变了许多,当时二人论起灾荒缘由,在霍丞川眼里,兄长似乎不该把缺粮的事由都归结到朝中那些贪官污吏身上。   不过云清澜却面色依旧,闻言只淡声应道:“跟霍将军在一起,自然要稳重。”   似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她轻笑一声:“多事之秋,若再不稳重,如三年前那般把你我困在绝处,不知那时,可还有人能前来相救?”   云清澜扭过头,看着夜色下霍丞川模糊不清的脸顿了顿:“此番倒是忘了问,霍将军后来和佳人相处的如何了?”   这不是霍丞川和“云青风”第一次一同领兵。   三年前云青风初初掌军,为了让他尽快熟悉军中情形,云杉给他选了处在淮南作乱的流寇练手,还让他自行点一营同去。   那时的云青风意气风发,见霍丞川与其年龄相仿,就点了他和自己一道出征,可两个愣头青到了淮南,还未来得及大展拳脚,霍丞川就先在温柔乡里被迷了眼。   待回过神来时身陷囹圄,最后还是云杉暗中派来的赵骞关救下他们一命。   后来在赵骞关的帮助下,云青风重又整军,和淮南流寇有模有样地打了几个来回,最终大胜而归,风风光光地押着那流寇头领回了京。   而这厢云青风衣锦还乡,那边霍丞川也求仁得仁地抱得美人归。   攻寨那夜,霍丞川事先找到云青风,坦言自己春心难禁,要跟云青风约法三章:攻寨之时他自愿冲在最前,但那个诱他骗他,摘他心的姑娘,他得自己带回去。   后来一夜破寨,佳人扑进霍丞川怀里泪眼迷蒙,亦诚述先前坑害他们都是被那流寇所逼。   见那姑娘弱柳扶风又无缚鸡之力,云青风放下心来,也就帮着霍丞川瞒下此事。   淮南剿匪一事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可三年来倒也未曾听霍丞川办过酒宴。   不过细细想来却也并不令人意外——那姑娘出身流寇,能在剿匪时保下她一命已是难得,若是大操大办引人注意,难保不会再生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此事既是个把柄又做的隐秘,只有云青风和霍丞川两人知道,是以不论霍丞川先前如何怀疑云清澜的身份,此言一出,都由不得他不信。   霍丞川听罢云清澜的话,脸上浮起丝莫名的情绪,那情绪来的突然,却又于片刻悄然无踪,随即勾起嘴角轻巧道:“过得不错。”   “那就恭祝霍将军和佳人长长久久。”云清澜微微颔首,又淡淡客气一声,继而转回头去。   为兄长做影之事祖父筹谋了二十年,为免日后云清澜李代桃僵时被人看出端倪,多年来云青风在朝中和军中经历的大事小情,回府后兄长都会事无巨细地细细讲给她。   糊弄过霍丞川后,云清澜心下松出一口气,只是心里却又隐隐生出些不太真切的担忧——   霍丞川方前所言饥荒之事,其中她不知道的,到底是什么?   寨中吵吵嚷嚷,一直忙活到天边显出鱼肚白,眼见地火势渐消,远处的山寨才终于重又安静下来。   云清澜俯下身,又从怀中摸出个瓷瓶,瓷瓶倾斜,整瓶的白色粉末就被倒进脚下叮咚的泉水中。   “云将军下的什么毒?”霍丞川凑上前去看。   “不是什么毒,只是些会叫人腹泻不停、腹痛难耐的药粉。”云清澜淡应一声。   这群山匪在青城山中安分守己地呆了三年,其间与汴州百姓相安无事,直到月前饥荒初显端倪,才突然动作劫走了全汴州的粮食。   可这些粮食他们一年半载根本吃不完,囤积在山中没有他用,只会招来朝廷的怒火。俗话说匪不与官斗,大灾之下他们如此行事,无异于是找死。   是以云清澜总觉得,劫粮一事来的蹊跷。   并且如今寨中亦不知是什么情形,若是直接将人毒死,粮食却又被山匪们藏在别处,她这么把人都灭了口,又去哪找粮食?   更何况她此番前来本就只为讨粮,没必要非置这些山匪于死地。   药粉化入山泉倏尔无踪,云清澜站起身,约莫半个时辰后,鸡鸣报晓,寨中升起袅袅炊烟。   云清澜见状神色微动——差不多了。   ···   “快快!”日上三竿,青城山寨楼门大开,里面一窝蜂地涌出些吵吵嚷嚷的山匪。   “救火救了一夜,刚睡个饱觉,怎么饭都不让人吃一口就叫人出来干活,老大怎么想的?”山匪中有个壮汉揉着眼睛抱怨道。   “你还吃?”身旁人闻声踹他一脚,“你不看他们都拉成什么样了,要不是昨晚救火把寨子里的水用光了,大家今早也不至于中毒!”   “中毒?有人在水里下毒?!”壮汉闻言被吓个半醒,“咱寨子死人了?!”   “不是什么毒,估计就是今天的泉水不太干净。”那人不耐烦地应他一声,“别在这墨迹,咱们寨子里的药不够,刘郎中叫我们出来找药,大家都动作快些,老大还在寨子里等着呢!”   那人从怀中摸出根药草在众人眼前晃了一圈:“就找这个样的,刘郎中说这药草在山里遍地都是,找就行了!”   山匪们凑上前去记了记那草药形状,紧接着四散分开,云清澜和霍丞川二人藏在不远处的山石后,闻言对视一眼,然后悄悄跟了上去。   夜间失火,今晨寨中人又接连闹肚子,封闭多日的山寨不得不开门寻药,常有道攒了满肚子火气,此刻正在帐中大发脾气。   “滚滚滚!”   听见帐帘被人掀动,常有道就背对着来人大吼一声:“药都找全了吗?找全了就给刘芨送过去,别过来烦老子!”   来人闻言脚步一顿,片刻后才再度响起,且听着离他越来越近。   常有道正愁心中的火气没地发,眼见来人不听他命令,他心中愈恼,一边转身一边叫骂道:“我说你们这群小兔崽子是不是——”   锵——   话音未落,一道闪着寒光的剑芒就挟着冷风迎面而来,长剑倏尔架在常有道颈侧,紧接着耳边便传来一道带着愠怒的声音:“粮食在哪?”   “云青风?”常有道抬起头,看清来人后眸色一惊。   可云清澜却不理会他,只复又逼问道:“粮食在哪?!”   云清澜面色冰寒,可常有道却看着她突然笑了一声,他望着云清澜因百姓无粮而满是急切的黑亮瞳孔,忽然笃定道:“你不是云青风。” 第109章 淮南流寇   云清澜立时大惊, 可还未来得及说话,帐外就紧接着响起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常有道,你又出什么幺蛾子?”   常铃儿掀起帐帘大步而入, 看见帐中三人时就不由得愣了愣。   只见那常铃儿高束着马尾,走起路来是步步生风, 那一身火红劲装英姿飒爽, 腰间则挂着两把冷浸浸的银月弯刀。   云清澜见状面色一紧, 架在常有道脖子上的无涯剑就又不由得收紧几分。   而那原本静静站在云清澜身侧的霍丞川, 在看清来人时,面色也紧跟着陡然阴沉下来。   “臭丫头,老子大名是让你这么叫的吗!”   倒是被云清澜长剑架着的常有道面色如常, 他浓眉倒竖, 闻言就颇为不满地白了常铃儿一眼,末了还不忘瓮声瓮气地骂上一句。   可常铃儿却没有理会他。   她的目光在面前这两个悄无声息潜入山寨之人的身上来回转了一圈, 最终落在自她一进帐,一双眼就死死盯着她的霍丞川身上:“霍丞川, 老娘不跟你,你能不能别这么穷追不舍的?”   常铃儿满脸嫌弃,看着霍丞川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庡?   “你不跟我还想跟谁?那个油头满面的猪太守?”   霍丞川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似得, 不知想起什么,面色就又眼见的阴沉几分——   “常春姑娘。”   听见常春这两个字, 常铃儿心里也差不多明白过来。   “骂人家是猪太守, 那你自己能好多少?”她又笑一声,竟还觉不够似地又加一句, “不过倒也不稀奇, 这天下间被老娘迷的团团转的男人多了去了。”   霍丞川素来伶牙俐齿, 可到了常铃儿这里却顷刻间落了下风,那黑沉的眼眸中聚起风暴,他沉默良久,才沉沉吐出四个字:“跟我回去。”   “少在这废话。”常铃儿颇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三年前老娘为了救这个老不死的伏低做小跟你进了京,后来呆在你府上的那几个月束手束脚,可没少受窝囊气。今天正好,咱们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也让姑奶奶看看你的本事。”   “府中那些人我都遣散了。”   霍丞川看着她,又道:“赢了你,就跟我回去。”   常铃儿闻言嗤笑一声,又摘下腰间两把弯刀挂在指尖轻巧地转了转:“弟弟,这牛可不兴吹啊。”   霍丞川也跟着一道解下腰间双刀。   双刀出鞘,在帐中倏尔折射出几道冷光。   “呦,换双刀了。”常铃儿睨了那双刀一眼,“单刀变双刀,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招式叠加。习武之人需凝神静气,欲速则不达,区区三年,你练得出来?”   常铃儿又笑他:“可别是逞强。”   可霍丞川这次却不再说话,似是铁了心要带她回去,霍丞川两膝微弯双肩下沉,两手横握双刀,略微蓄势,就朝着常铃儿的方向疾冲而去。   常铃儿见状也不再多说,立时提刀迎击。   帐中情势大变,云清澜更是没想到那三年前被霍丞川带回府中的佳人竟是常铃儿,且就眼下霍丞川求而不得的情形看,先前山顶上的那句“过得不错”,大约只是在打肿脸充胖子。   正此时,常有道的声音再度从剑下缓缓传来:“小娃娃,剑松一点,老子的脖子要被你割破了。”   云清澜回过神来,看着被剑架着却满脸悠闲事不关己的常有道厉声又问:“粮食在哪?”   可对上云清澜的目光,常有道却不答反问道:“云青风去哪了?”   不知哪里出了纰漏,这常有道竟似是笃定了她不是兄长。云清澜心中又是一惊,她抬起头,不动声色地往霍丞川方向看了一眼,见霍丞川正与常铃儿打得火热无暇顾及这边,才稍微放下心:“休要胡言,你怎知我不是云青风!”   “哦?”常有道闻言笑了一声,“既然你是,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三年前我们说的那件事,你后来查的怎么样了?”   三年前?   为防云清澜顶替身份之后不熟悉云青风的生活情形和周边人事,这么多年云青风不论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回来后都会事无巨细地讲述于她,其间就连霍丞川和常铃儿这样的秘事,兄长都没有隐瞒,可按常有道所说,三年前竟发生了一件事,是不能让她知道的?   三年前,山匪,常铃儿,流放···   细碎的线索在云清澜脑中接连不断地闪现,云清澜沉思片刻,忽然眸色一凝,终于反应过来:这常有道就是三年前兄长带兵剿灭,押解回京后又被流放的那群淮南流寇!   见云清澜面色微沉,常有道就知其已想通个中关节,他仰起脖子,遥遥冲着正打得不可开交的常铃儿和霍丞川方向招呼一声:“铃儿,出去打,你们乒乒乓乓的声音太大,吵得你老子耳朵疼。”   “你个老不死的,就支使老娘!”   常铃儿啐骂一声,紧接着反手挽起朵刀花逼退霍丞川,然后掀起帐帘一跃而出,一边还不忘冲霍丞川回头招呼道:“臭小子,出来!”   而这边霍丞川早就上了头,脑中只剩下常铃儿刚进帐时轻蔑的笑声和冷漠的推拒,两眼更是紧盯着那纤细火红的身影一眨不眨。如此这般,看上去哪里还像那个奇诡多谋、统御一方的四营主将,分明就是个情根深种却又对心上人无可奈何的愣头小子。   被常铃儿招呼一声,霍丞川当即就赤红着眼一路跟了出去。   帐中立时就安静下来。   看着云清澜惊疑不定的面色,常有道倒也不太在乎其架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他身子微仰,幽幽往后靠了靠,才缓缓道:“你就是云青风的那个妹妹吧。”   这三年他虽在青城山闭门不出,但朝廷里的那点事,多少也听说了七八分。   “云青风替你去了达腊?看来他在北境伤的不轻。”常有道啧了一声,继而摇摇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云杉这老东西,还是这么能狠得下心。”   仅一个照面就能看出这么多事,云清澜一时心乱如麻,更不知这常有道到底是敌是友。   看着常有道风轻云淡的面色,云清澜沉默片刻后无涯剑又向前逼压几分:“少废话,粮食在哪!”   云清澜色厉内荏,却中气不足。常有道闻言再度淡淡一笑:“粮食?你问的,是上个月被送往京都的粮食,还是二十年前,被送往稷元前线的粮食?”   二十年前?伐稷之战?   云清澜一愣,先前夜访架阁库,对伐稷之战,她也已大概知道几分。   “时云五子率龙虎军直入稷元国境,虽战前所向披靡,却难抵战后兵线冗长,流寇作乱。粮草迟迟未到,龙虎军深入敌境鏖战多日后继乏力,最终致使云家五子以身殉国战死边疆,无一人幸免。”   所以二十年前,也是常有道劫走了被送往稷元前线的粮食,才使得父亲叔伯们战死边疆!   记起架阁库卷宗所述,云清澜心头登时涌起怒火,一想到杀父仇人就在眼前,她手下立时用力,眨眼间就在常有道脖颈上压出一条血线:“我杀了你!”   “杀我?”常有道抬眼看她,殷红血滴自颈侧滑落,可面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若是要杀我,三年前的云青风为何不杀我?”   兄长?兄长也知道这件事?   云清澜身子一滞。   “伐稷之战的卷宗,云将军三年前不就来看过一次吗?”   架阁库前徐景流的话再度在云清澜脑中响起。   兄长对常有道擒而不杀,只在将其押解回京后去架阁库翻阅卷宗,如此动作,就已经说明伐稷之战中粮草被劫之事另有蹊跷,常有道背后则更有高人,可能如此左右军国大事,更是让父亲叔伯和数万龙虎军将士为此殒命,这背后之人心狠手辣喋血无情,又会是谁?   伐稷之战与黍米之变同属一年,想起黍米之变的前因后果,不详之感瞬时爬上云清澜心头,而脑中那个呼之欲出的猜测则更是让她勃然色变。   “云青风当真就什么都没告诉你?”看着云清澜须臾间几度变换的神情,常有道又笑一声,“这一推二五六,他倒是走的干净,怎么把个糊涂蛋留在了朝堂。”   常有道话说的轻巧散漫,却又让云清澜记起兄长代嫁那日在匣中留下的书信:   “今日南北之局面非一日而成,朝堂诡谲,小云儿回朝后诸事切记谨言慎行,其间若觉事不可为,大可抽身而退,切莫因愚忠愚孝损毁自身。”   愚忠愚孝,损毁自身。   原来兄长早有暗示,可当时的她却沉浸在兄长远去达腊的悲伤中,竟丝毫不曾看出那藏在信里的弦外之音。   “也罢,看样子云青风这三年也没查出什么。”   趁着云清澜愣神的间隙,常有道伸出两指缓缓推开架在他颈侧的无涯剑,又随手抓起桌案旁的白巾在脖子上擦了擦:   “小丫头,你要找的汴州粮食,老子这没有,但二十年前没送到龙虎军手里的那批粮食,老子倒是可以给你说道说道。” 第110章 黍米之变   三十七年前, 大长公主李玄珠乱世而出,带领季鸿儒云杉一众能臣扶危定倾,挥戈反日, 后创立新年,更是励精图治, 明罚敕法, 到了武昭一十五年, 早已是天下太平。   那时的武朝兵强马壮, 周边一众小国无不对其是俯首称臣。八方来朝,正是歌舞升平的盛世,却突然传出了平圣公主被刺的消息。   霎时李玄臻龙颜大怒发兵稷元, 不少人都觉得那秦雄是自寻死路。   后来云杉带着龙虎军浩浩荡荡出了京, 一路上战旗飘扬威风凛凛,百姓见之心生仰慕, 沿途就不断有新兵加入。   龙虎军一路北行一路扩军,等到了稷元边境, 其兵力竟已扩充一倍,再加上秦雄勾结季鸿儒、宴杀李玄珠都乃小人之谋,今事情败露天下人不耻,稷元可谓是墙倒众人推。   而以常有道为首的这群流寇, 也在那想要加入龙虎军的散兵之列。   他们本是在乱世里聚到一处的流民,颠沛流离中为保性命迫不得已落草为寇, 可如今天下太平, 眼看着家家户户都安居乐业,可他们却还是只能顶着强盗土匪的身份龟缩山林。   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毕竟谁愿意一辈子都当个见不得光的土匪?   常有道暗自琢磨, 他们既有一身蛮力, 与其等着日后朝廷腾出手来剿匪, 倒不如现在就顺国保义,从此精忠报国建功立业,也能让子孙后辈们堂堂正正地立足于世。   寨中众人一番合计决定招安,常有道满心期待,连夜叫人绣了面武字大旗插在寨门,更是日日在龙虎军必经之路的山头张望,可还没等来率云家五子出征的云杉,就先等来了携圣谕而来的吕莲生。   那时吕莲生已官至宰相,纡尊降贵来到此处,常有道见状是受宠若惊,更是兴高采烈地迎吕莲生进了寨。他三叩九拜,恭恭敬敬地带着全寨弟兄领了旨,接过朝廷招安的折子,可打开一看,这招安后的第一件事,竟是让他去抢那送往龙虎军前线的粮食。   这事难就难在这里。   土匪难得从良,可到了朝廷那里,第一件让你干的居然还是土匪的事。这事干了,众目睽睽之下,你这辈子都是土匪,可这事不干,皇帝要杀将军,让你知道了这么大个秘密那还能活?   所以这件事说到底也就两条路,要么干,要么死。   常有道骑虎难下,谁叫是他自找的要效忠这狗皇帝。   后来按照吕莲生给他们推算的时间,常有道带着弟兄们潜伏在林野两侧,等押运粮草的车刚从山道里冒出头就一窝蜂地冲下去抢了个精光。   最终云五子战死边疆,朝中招军纳将,可常有道却又拒绝了入朝为官。经过这事他也算是看清了李玄臻和李家朝廷的本性——去他妈的精忠报国,老子在江湖,烧杀抢掠都比你敞亮。   常言总道帝王无情,黍米之变李玄臻一石二鸟,不光流放了季家满门,还让云家在为其披肝沥胆征战千里后尸骨无存,经此一役,将门亡种,权臣藤落,直到云杉心如死灰地回了京,才绝处逢生似地得知柳莺飞竟已有身孕。   后来常有道带着兄弟们在淮南一带四处流窜,杀人放火也罢,劫富济贫也罢,终究还是臭名昭著。   三年前听闻是云青风带兵前来剿匪,寨破那夜常有道暗叹一声,只说这叫苍天轮回,报应不爽。   十七年前他受李玄臻逼迫,害死云家满门忠良,这么多年来这事就一直横在常有道心里没下去过。   所以被云青风带回京城时常有道的心情还算是平静。   “三年前云青风押老子回京,要是李玄臻就这么把老子杀了,那老子也算认他是个奸雄——可小丫头,你猜怎么着?老子就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老子外面还有人,狗皇帝就吓得把斩首改成流放了。”   常有道脸上满是鄙夷:“既然敢做这样的事,就别怕后面会被人捅出来,敢做不敢当,遮遮掩掩到最后,就剩他娘的一副小人嘴脸。”   说起李玄臻,常有道不由得骂骂咧咧,而云清澜目光怔愣,已然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   李玄臻到底是什么时候对父亲叔伯们起杀心的?   是龙虎军一路北行扩军的时候?还是黍米之变前夕季鸿儒频频找上祖父的时候?抑或是从对季家生出芥蒂的那一刻?   衡芜山天坑中季知方说他们欠云家,夜访葛宅时葛老太爷也说当年连累了云家,所以他们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看出了伐稷之战中父亲叔伯们阵亡的真相?   那这些事,祖父他知道吗?   “季家的事,别人提不得,我们云家,更提不得。”   云杉苍老悲凉的声音重又在云清澜脑中响起,她闭上眼,面前就紧跟着浮出兄长在信中留下的告诫。   愚忠愚孝,损毁自身。   ——可她如今,还能抽身而退吗?   “小丫头?小丫头?”常有道抬起手,在云清澜眼前晃了晃。   见云清澜回神,常有道就又叹了口气:“虽说这件事都是那狗皇帝的意思,但说到底,也跟老子也脱不了干系。”   “老子不算什么光明磊落的好汉,但这等龌龊事,这辈子也就做过这一次。”常有道指指自己的脑袋,“三年前老子跟云青风说定,这脑袋只不过是暂时寄放在这里,等他什么时候查清楚、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就再来取。现在云青风不在,你既是他妹妹,那老子跟他的约定,跟你兑现也一样的。”   常有道闭上眼,做出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要杀要剐,来吧。”   查清楚,想清楚?   云清澜看着常有道明晃晃地在自己剑下露出的那截脖子,那她想清楚了吗?她应该怎么办?   故人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云清澜脑中接连不断的响起,云清澜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又问:“那汴州的粮食又在何处?”   “早在月前就送去京都了。”常有道掀开眼皮,又颇有些讶异地看了云清澜一眼,似是在惊讶她在如此大仇下竟还能想起那些京都难民。   可云清澜听罢却眉头微皱:“但京都城内并不曾见谁运进来过粮食,若非如此,城中也不会有如此多的难民。”   常有道闻言就又笑了:“小丫头,我是匪,土匪送出去的粮食,难道还会走官路?”   见云清澜无意杀他,常有道就重又靠回到椅背上:“是季家的那位。”   季知方?   云清澜微微抿唇,先前她曾旁敲侧击地向秦朝楚打听季知方的动向,确也曾听其说过季知方去了汴州,却没想到竟是来运粮的。   虽说这季知方被困衡芜山与世隔绝二十年,可毕竟是武昭一十四年的金科状元,又是一代名士季鸿儒的得意子孙,要说其对武朝各处州县的了解,想来比之朝堂上的各个大臣也不遑多让。   如此,那一切便也说得通了。   年前逢旱,以京都为首的武朝各处早有饥荒,而那时刘志吕莲生一众人却正还忙着瞒天过海,他们顾不上管城中内外难民的死活,便叫季知方从中钻了空子。   之前飞仙台上谏,云清澜一直奇怪为何季知方能如此轻易就带着大批难民随他一道逼压李玄臻,原来汴州的粮食,早就在那时被他带走发了去。   他用这些粮食在京都收买人心,不仅将京都难民收为己用,更是借此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对此云清澜不知心中该作何感想。   季知方固然目的不纯,可若不是他月前就已携粮进京,那些被吕莲生和刘志赶出城外的难民,怕是早就饿死了。   那秦朝楚在这件事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衡芜山中秦朝楚曾许诺给季家人一条生路,后来季知方就带着难民大闹飞仙台,虽说当时看起来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后果,可飞仙台上谏后京都内外却也紧跟着流言四起,动荡不安——他们难道是想借此挑动武朝内乱,然后稷元正好趁虚而入?   云清澜摇摇头,不过须臾就又推翻了这个猜测:两国和谈,秦朝楚出使武朝,其人马行迹早在入境时就已在武昭皇帝耳目的严密监控中,这一路秦朝楚走官道,住驿馆,身边带的什么人,李玄臻是一清二楚。   他没有带兵马,如今唐干引身死,身边更是没有可用之将,即便是武朝因此内乱,可乱自京都起,内有龙虎军和禁军盘驻,外有其他州县环护,他身陷其中没有一兵一卒,又拿什么和武朝抗衡?   云清澜思绪缓缓流动,却又忽然间眸色一凝——可那些难民不就是兵!   “云将军可要早些回来。”   这句秦朝楚在城门前一连说了两遍的话复又在云清澜耳边响起,而云清澜也在这时终于觉出其间深意——   他早就知道汴州没粮!   城门相送,秦朝楚不动声色地看着云清澜带兵离开,其实就是在等龙虎军兵力骤减的时机,虽说此番他孤身而入没有带兵马入境,可他既手握汴州米粮,那届时京都内外所有没有口粮的人,岂不都将为他所用!   一想到京都此刻或许已经大乱,云清澜立时心乱如麻,她收剑回鞘,也再顾不上眼前这间接害死父亲叔伯们的凶手,抬脚就往帐外走去。   “怎么,到这个份上,你还要回去救那个狗皇帝?”常有道的声音幽幽在云清澜背后响起。   狗皇帝不仁不义,残害忠良,逼得忠君者身首异处,也逼得想从良的人进退无门,他既容不下气吞山河的英雄好汉,那稷元抛出的橄榄枝,常有道自然不会拒绝。   作为汴州粮食的交换,季知方借秦朝楚的身份给常有道允了一条出路,这些天常有道闭门锁寨,就是在静等武朝覆灭的时机。可看着云清澜在得知真相后依旧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的背影,常有道心中不知为何就忽然怄出一股恶气,不由出言讥讽道:“云家还真是惯出好狗。”   可云清澜脚步不停,任由常有道在背后讥讽嗤骂,只在掀起帐帘时轻轻说了一句:   “但百姓是无辜的。”   帝王不仁,李玄臻残贤害善任人唯亲,其所作所为早不配为一国之君,更合该被人千刀万剐,云清澜久居深闺,从来都自认只是个在关键时候被用来以命换命的代罪符,她人微言轻,没有在朝前受过什么大恩,更没有像祖父那般誓要为李氏江山肝脑涂地的决心,是以李玄臻的生死云清澜从来都不甚在意,可大灾之下再逢大战,武朝百姓可还能有活路?   武朝诚然或已气数将尽,可秦朝楚所选择的覆灭武朝的时机——   却万不该是这个时候!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粮草行官   外面的霍丞川和常铃儿直打了一个时辰都没有决出胜负。   “铃儿, 行了,放他们下山。”   常有道紧跟着云清澜的脚步走出大帐,然后远远看着被寨中众人围观的常霍二人招呼一声。   常铃儿闻声就又是一个挑手, 银月弯刀交叠在一处挡住霍丞川落下的双刀,紧接着身子后仰腰间用力, 脚尖就在双刀交合处自下而上地直直一踢。   踢开双刀后常铃儿动作不停一跃而出, 稳稳落在不远处的一方高台上, 才随手将弯刀收回腰间,   “练的不错。”常铃儿看着台下的霍丞川,“但刀风有些浮躁,双刀势大力沉, 心稳则刀稳, 日后带兵打仗,可莫要被人寻了短处。”   可霍丞川却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因为方才的一番相斗,他发现自己竟是真的奈何不了常铃儿。   见霍丞川是显而易见地没听进去, 常铃儿眉毛一挑,就又笑道:“罢了,老娘却又在这废什么话,月前让孙岑茂给粮仓加派重兵, 还不是说了也白说——男人,惯就是这副德行, 可怜老娘只想找个稳重一点的夫君就这么难···”   “知道了。”   霍丞川闻言面色更沉, 不等常铃儿说完就阴森森地应了一声。   见目的达到,常铃儿就轻巧一笑收住了话头。   云清澜和霍丞川就这么双双脸色沉凝地下了山。   临走时常铃儿拍拍霍丞川肩膀:“你是兵, 我是匪, 玩玩就得了。”   常铃儿安慰他, 说的话却能直叫人火冒三丈:“朝廷里的人,哪来的好东西。”   “我若是不在朝廷,你是不是就愿意?”霍丞川抬起头,阴郁的眸子盯着她,带着点不为人察觉的希冀。   “不在朝廷?怎么,你要来山寨?”常铃儿皱了皱眉,紧接着脸上又浮起丝颇为敷衍的兴趣,“也可以,那你就是我小弟。”   “既然当了小弟,就别想着以下犯上。”   霍丞川这下彻底寒了脸,他扭过身,一言不发地往山下走去。   “霍丞川。”可常铃儿却又在霍丞川背后突然出了声。   霍丞川脚步不停,常铃儿的声音就不疾不徐地顺着山风飘进他耳中:“这天下要乱了,你不该呆在山上。”   霍丞川身子立时一顿,须臾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颇有些急切地回过头,身后却早已没了人影。   “走吧。”   见云清澜兀自沉默着站在原地等他,霍丞川就又收回落在远山尽头的视线,再度转身,那积聚在眼中的阴郁也似乎终于在此刻消散几分。   折腾了一夜,待云清澜和霍丞川二人从青城山上下来时已过了午时。   二人远远在汴州城外的官道上现出身形,甫一抬头就在城门前看见大片黑压压的人影。   “将军!”站在最头的孙岑茂两眼一亮,当即带着其他几个郡县太令快步迎了过来。   在云清澜面前站定,孙岑茂先是在其沉凝的面上扫视一圈,紧接着又探头看了看云清澜身后空荡荡的官道,继而才犹疑道:“将军,这···粮食呢?”   却见云清澜微微摇头,如实将山中情况告知了孙岑茂:“粮食已在月前被送往京都了。”   “送往京都?”孙岑茂一愣,语中透出一丝茫然,“那——汴州百姓可怎么办?”   云清澜闻言抬起头,这才发现那不远处乌泱泱聚在城门下的,除了单雄飞带来的一众龙虎军,还有跟随孙岑茂一道等在城外的汴州百姓。   常有道和常铃儿里应外合,眨眼间就带人把汴州粮仓搬了个空,这其间不光搬走了此番云清澜奉命前来借调的粮食,也囫囵吞枣似地一并搬走了全汴州百姓的口粮。   如今武朝州郡各处都是饥荒频发自顾不暇,孙岑茂苦守一月,就指望着云清澜此番能再从青城山带回粮食,可却没想到,那些被从汴州粮仓偷出来的粮食,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送进京都了。   孙岑茂脸上露出绝望,这下,京都的百姓是有了救,可汴州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看着孙岑茂失魂落魄的神情,云清澜也极快地反应出其间关窍来,她微微抿唇,沉吟片刻后对身侧的霍丞川吩咐道:“劳烦霍将军清点军中口粮,将士们的口粮留出一半,其余的都给汴州城的百姓发放出去,再令全军收拾形状,我等快马加鞭,连夜返回京都。”   此番龙虎军随军带来的口粮并不多,杯水车薪,发出去也就勉强够汴州百姓多吃上一两顿。   云清澜沉默片刻,又转身道:“孙大人,龙虎军下午启程,还请孙大人明日速速清点一批车马进京,在下回京之后立即筹粮,若事有成效,或可解汴州燃眉之急。”   如今粮食都在秦朝楚手中,京中更不知是什么情形,此番贸然允诺风险极大,很有可能叫孙岑茂和全汴州的百姓空欢喜一场,可大灾当前,汴州百姓更是因京都之事才身陷如此困境,若秦朝楚拒不交还粮食,那她也只有跟秦朝楚再战一回。   孙岑茂回过神来,听明白云清澜的意思就立时冲着其拜谢一声。   不多时,军中的半数粮食就被霍丞川清点上来交到了孙岑茂手中。   为感龙虎军大恩,更为让云清澜看见他们的诚心尽力筹粮,孙岑茂索性就在龙虎军驻扎的营门前搭棚放粮,前来领粮的汴州百姓排成长龙,一路就这么从营门前排到了城门外。   日薄西山,军中一切都已收拾妥当,云清澜下令出发,龙虎军就浩浩荡荡地自营地有序而出。   日暮下的龙虎军兵强马壮,夕阳西下,灼目的光辉就在将士们的身畔镀上金边,其威势煊赫,路过营门前领粮的百姓,竟不防将一过路老翁惊倒在地。   “老伯,当心。”云清澜当即下马,弯身扶起倒地的老翁,那老翁颤巍巍地抬起头,待看清云清澜和其背后迎风招展的龙虎战旗时,却突如其来地大叫了一声。   “是龙虎军!是龙虎军!”   老翁神色一震,更是倏尔现出恐惧,紧接着那破烂衣袖在空中一摆,就略有些癫狂地甩开云清澜的手,然后踉跄着后退几步重又倒在了地上。   “报应,是报应!”那老翁仰倒在地,半哭半笑地高叫道,“都是报应,是土地仙留下的报应!”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枯瘦的手指,指着周围一圈百姓诅咒叫骂道:“活该你们没有粮,活该你们都被饿死!”   “你们统统都该饿死!”   “你们就该死!”   异变陡生,老翁更是形容凄厉,众人一时只觉摸不着头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人群中就忽又挣扎着挤出来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小丫头。   “祖父!”   那小丫头提着一小袋刚领到的米粮,见老翁仰倒在地,就惊叫一声扑了上来。   “是···屈家那丫头?”小丫头俯趴在地,慌乱间露出半张略带稚气的面庞,百姓中当即就有人认出她的身份。   小丫头闻言微转过身,看见面前身披甲胄的云清澜时就略有些胆怯地应了一声:“大将军,我祖父他···”   屈老伯辱骂诅咒汴州百姓,更是冲撞了好心帮他的将军,小丫头自知理亏满脸惊惧,嗫嚅着说不出话,百姓中的知情人当即就替她补充道:“大将军息怒!这屈老头,脑子有点问题。”   “他从前是个粮商,二十年前在我们汴州也算是小有名气。”那人上前一步挤出人群,语中颇带着些嘲笑和讥讽,“可家财万贯又如何?不会经营买卖的人,就是给座金山都能生生造空。他一个外地人想在我们汴州做大,可砸了那么多钱下去却事与愿违,没多久就败光了家业,从那之后就变得不太正常。”   说起往事,这知情人看向屈老伯的神情就生出几分奇异和莫名,他看了看屈老伯,又接着指指脑袋,“不知哪根筋一搭错,就开始发疯。”   卖粮人无粮可食,仔细想来确令人唏嘘,可——   “为什么是土地仙留下的报应?”云清澜上前一步,低声问道。   可看方才屈老伯的反应,却又分明是受了龙虎军旗的刺激。   云清澜想起先前上山路上霍丞川问她的话,难道说龙虎军,跟此次饥荒有什么关系?   “那就是祖父自己编的故事。”小丫头神情躲闪,显然是不愿多说。   “故事也无妨。”云清澜心中对此耿耿于怀,嘴上亦穷追不舍,“是什么故事?”   孙岑茂见云清澜神情凝重,又看那小丫头支支吾吾好像真藏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就抬手一挥,颇为识时务地驱散了前来领粮的百姓。   见百姓四散离去,小丫头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祖父自家道中落后就时常不分场合地肆意谩骂汴州百姓,这些年在汴州名声极差,就刚才闹的这一通,若不是有眼前的大将军在此镇着,那人就不单单只是几句讥笑讽刺这么简单了。   她满怀感激地看向云清澜沉静明亮的黑眸,犹豫片刻道:“祖父一直说,他二十年前其实是,京都粮草押运官。”   读书人常有投笔从戎,这里面张平良算一个,屈行智也算一个。   张平良临危受命接过六营重担,虽说过程步履维艰,但如今也算是一方小有名气的将领,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可屈行智却没有他这样的好运气。   屈行智怀一腔热血投军,却因身骨文弱而被当年的云杉拒之门外,尽管不能上阵杀敌,但他也有别的法子一展胸怀。   他在朝中几经迁调,最终被任命为粮草押运官,终年奔走于龙虎军前线和后方粮仓之间,虽日日奔波,却也乐此不疲,甚至还为此特意改了名。   伐稷之战时,屈行智照常押粮北上,看着一路走来各处山头迎风飘荡的武字大旗和龙虎军旗,屈行智心情舒畅,也觉与有荣焉。   可没想到却在途中遇到了常有道。   作者有话说:   不光来晚了,今天写的效率还很低,磕一个   祝大家新年快乐!   (再说一遍)(超大声) 第112章 豢鸡饲彘   常有道按李玄臻的意思劫走了屈行智押运的银粮, 在这其间为保性命,是连一根草都没敢给屈行智留下,但常有道心中有愧, 更不愿再为此多做杀孽,是以屈行智一行人的性命, 倒也未受损伤。   可屈行智被抢后身无分文, 迷迷糊糊地自山中醒来后寸步难行, 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只能一路要着饭回了京。   路上不时传来前线龙虎军因后继乏力而陷入水深火热的消息,屈行智心如刀割,几次都想就这么以死谢罪, 可身为粮草官, 他既携圣命而出,其间过程结果不论好坏, 就都需对朝廷有个交代。   流浪数日,怀抱死志的屈行智终于在战事几已结束时一步步返回京都近郊, 却又在此遇到了早早等候在外的吕莲生。   蓬头垢面的屈行智心中悲苦,见状当即向吕莲生磕头请罪,说边疆战事都是因为自己弄丢了军粮才走到如此损兵折将的地步。   屈行智涕泪俱下,直言自己是罪不可恕按律当诛, 可吕莲生听罢后却只是轻飘飘的大手一挥,那半路丢失的粮食竟又辗转回到了屈行智手中。   这批粮食不知葬送了多少前线龙虎军将士的性命, 常有道在将其抢来后也觉得烫手, 他左右思量一番,最终还是选择粒米未动地带着弟兄们连夜把粮食送回京都。   可李玄臻却是万万没想到常有道后面竟又会把粮食原封不动地送回来, 于是常有道前脚放下粮食拍屁股走人, 后脚李玄臻就看着这些粮食发了愁:   战事吃紧又逢扩军, 此次运往北境的军粮数目直比往常多了几倍,这么大批本应出现在前线战场上的粮食,如今却出现在了远在京都的武昭皇帝手中,此事若被人传出去,却叫天下人怎么想?   再加上这些粮食本就是声势浩大地从各地粮仓中调运出来的,既已出了库,那就万不可能再被送回去。于是吕莲生便让屈行智扮做粮商往最近的汴州处理了这批粮食。   屈行智不知其中曲折,吕莲生也只冠冕堂皇地说是帮着他追回了这批粮食——按吕莲生的意思,如今战事已过,这些军粮已不必再运往前线,此事捅到陛下面前,也不过就是多抄屈行智一家人的性命。   就这么一推二五六,劫粮之事彻底成了屈行智一人失职,而他吕莲生却好像反倒是在顶着风险替他遮掩似的。   再说这屈行智虽怀死志,可却也不愿家中妻儿因此无辜受戮,他左右思量一番,终究是听从了吕莲生的安排。   于是他又带着粮食马不停蹄地到了汴州。   屈行智扮作粮商,在汴州一带向百姓售卖米粮,可这米粮数目太大,按照其余粮商兜售的情况看,他大概要卖到猴年马月才卖得完。   再加上这屈行智急于抽身回京述职,一心只想着早早脱手这批粮食,是以他思量一番,决定用低于其他粮商的价格将这批粮食尽早卖出。   屈行智想的快,动作也快,他用随军的银钱起了个粮行,低价粮食甫一面世,百姓就全都蜂拥而至,他们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除了汴州,其余几个州郡的百姓也都慕名而来,没用几个月就把屈行智带来的库粮抢了个精光。   这些掏空各地储蓄,本应运往前线或在要命的时候用来赈灾的库粮,就这么被屈行智挥霍一空。   此事若只是如此,那便也罢了,毕竟库粮只做应急救灾用,若时无灾荒,过上三年五载也还能再存蓄起来,可这次,却直接引起了武朝境内的粮价崩盘。   屈行智身为粮草押运官,知些行军之道,晓些农作之法,却并无经商之谋。   他把那些远低于行情价格的粮食抛售到市面上,当即就把汴州甚至全武朝的粮商都逼得没了活路。   屈行智财大气粗,此番行事在那些粮商们看来就是想用钱砸死他们。   他们不知屈行智这么多粮食从何而来,但为求活路,他们也只能跟着屈行智一道降价,期间屡屡登门拜访,也愿意让位给屈行智一家做大给自己换个薄利,可好话说尽,却只如鸡同鸭讲,屈行智始终不晓其意,见别的粮商降价,就跟着把自己的价格压得更低。   一边是以此谋生的大小粮商,一边是只想着叫存余尽出的押粮官,这些粮商对上无知无畏的屈行智,又怎么可能拼得过?   后来粮价越压越低,百姓起先还全都一拥而上的抢买,可到了后面手中粮食富足,外面的粮食就变得更不值钱。如此恶性循环,粮食冗余贱卖,那些农户地里新收的粮食,就更是卖不出去。   这些粮食无处可去,积压在百姓手中,就又有了些新的处理法子。   他们喂鸡鸭以米粟,给猪羊以细糠,各家各户炊烟灶火日日不息,是锅少空处,饭无凉时,人人顿顿三餐五碗,实在吃不了,就大手一挥,倒了也无妨,反正粮食多的吃不完。   他们不知节制地挥霍,最夸张的时候,甚至有人将家中米面铺满田野,美名曰造海观潮,其一眼望去,白茫一片有如骤雪飞沫,叫人看了竟真如凛冬将至、大浪滔天。   如此一来武朝军粮尽出,各家各户也是存粮一空,可百姓对此却是毫不知情的。   他们拿着米面豢鸡饲彘,觉得武朝本就该有这么多粮食;又在家中引吭高歌,说这就是武朝盛世。   当时的文人还专门为此写了首诗:   鸡彘同人食,黍粟海如沙;   推米翻江涌,筛粉罩天穹。   村野无饿骨,山林少饥馁;   武朝三百载,家家有丰年。   屈行智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市面上的粮食供大于求,百姓不知其中因由只觉得是五谷丰登,可屈行智却是清楚的很:那些被汴州百姓们倾倒浪费的,都是日后要用来救他们性命的粮食!   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劝百姓节约米粮,可天底下有这么多粮食,吃都吃不完,节约又有何用?百姓不理会他,他就又去劝那些粮商储存粮食恢复粮价,可竞价之争早就从屈行智一人身上烧到了全武朝,已非屈行智一人可堪干涉,更何况原先的对家过来让你别做生意,这便是个傻子也不会听。   这场由龙虎军军粮引起的粮价崩盘,其余波就这么一直持续了数十年。   屈行智懊悔不已。   粮仓亏空,武朝盛世实不过一场虚幻,其间众人皆醉,那不知何时会来的大旱就像是悬而未落的冷剑,独叫屈行智一人胆战心惊。   他夜夜梦魇,那些被百姓四处倾倒的米面,在他的梦里就全都变成了龙虎军在边关境外流不尽的血。   他无颜回京,后来就一直留在汴州。后十年间几次逢旱,虽是小旱,可屈行智却每每都会表现出大祸临头的惊恐。   他叫骂哀嚎,指着汴州百姓说他们是大祸临头,可小旱只发于一处,其他州郡大多没事,更何况旱灾哪有不死人的?朝廷稳如泰山,最后拆东墙补西墙,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可屈行智却越来越疯。   一想到当年远在北境的龙虎军因缺粮少食而纷纷战死,可这里的百姓却在几乎同一年如此大肆倾倒浪费,他就恨毒了这些饱而忘饥的乡野小民,可他也更恨他自己。   若他没有弄丢粮食,伐稷之战中龙虎军就不会胜得那般惨烈;若他没有一意孤行地压价抛粮,武朝百姓的命运就不会因此悬在刀尖上。   “祖父一直说,是他害了龙虎军,害了云将军满门,也害了武朝百姓,他当年就该直接下地狱。”   说到最后,屈家小丫头依旧懵懂地睁着一双眼。   和汴州绝大多数百姓一样,她不懂政商里面的弯弯绕绕,那些屈行智到疯都没弄明白的事,她也更搞不清楚。更何况祖父自她记事起就疯疯癫癫,说出来的话也颠三倒四,他们屈家家徒四壁,还能真是朝廷里的押粮官?她也只是听话地把祖父讲的故事讲给眼前的大将军听。   可云清澜却陷入了久久回不过神的震撼中。她心中五味杂陈,也终于知道为什么武朝历史上常有大旱,今年这次怎这般难捱。   对于国家政治来说,屯粮是应对荒年的基本常识,可这次粮价崩盘导致朝中多年积淀被挥霍一空,其亏损巨大,足以令武朝二十年都无法缓过劲来。   再加上此番大旱牵涉武朝多个州郡,灾年一起,朝中大抵就是要拨粮赈灾,虽说吕莲生之流贪贿巨大令国库亏空,没办法轻易采买调动各地粮食,但真到了要命的时候,随便找个理由抓几个富商大贾抄家祭天也算是个以小换大的办法。   事实上在这里面最为致命的是,有豢鸡饲彘的荒唐事在前,武朝境内,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粮食。   这是来自二十年前的报复。   没想到这么多年,武朝竟就一直走在钢丝上。   朝中粮库久亏不盈,这本就是不日之隐患,可几次小旱蒙混过关,却让吕莲生之流生出侥幸。   他们自觉时旱一过万事大吉,可既是隐患,虽当下隐而不发,却也迟早有图穷匕见的一天。   就如此刻,它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绝境之剑   云清澜滞在原地, 二十年前的大灾内情令她心乱如麻。   吕莲生短视,李玄臻不仁,如此说来, 武朝早就是积重难返。他们不顾百姓死活,那她为了百姓去维护这样一个朝代, 即便最后能让人们免死于战乱, 可又能否让他们不受饥荒之苦?   “你就算是救了那个狗皇帝, 可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能为你口中的百姓平定饥荒?”   云清澜下山前, 常有道曾不死心地又问过她一句。   那时的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国无民,何有君, 水能载舟, 亦能覆舟,陛下当政三十七年, 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现在,云清澜却是一点信心都没有。   “云将军, 你应当知道,打仗就是要死人的。”霍丞川站在一旁,看着怔愣出神的云清澜幽幽开了口。   先前青城山上的那一句,霍丞川自然也听见了, 那时他没说话,是以为云清澜所言不过一句官话, 可现在再看, 这不知真假的云将军,倒还真是天真的很。   云清澜抬起头, 先是在神情平淡的霍丞川和一脸迷茫的单雄飞面上看了一眼, 紧接着目光又掠过其身后伫立着的大片龙虎军将士, 最后视线拉长,远远落在被孙岑茂驱散百姓后空旷无人的汴州街道上。   如今的汴州萧瑟寂静,若是起了战火,只怕连这荒凉的平和都会不复存在了吧。   云清澜心中举棋不定。   “云将军?”单雄飞狐疑的声音传来,霍丞川方才这句话叫人听来摸不着头脑,单雄飞不明所以,只觉二人在山上瞒了他什么事,思及此面上也随之生出几分不悦,“可要出发了?”   云清澜回过神来,她垂下头,眼睫忽闪,蝶翅般地上下眨了眨。   继而,幽深眼眸掩住其间纷乱思绪,再抬起头时,她看着远天处渐隐于群山的金色落日,于一片熹微光辉中轻轻落下一句:“出发。”   空手而归的龙虎军昼夜兼程,在第三日夜里就飞也似地返回到京都近郊。   云清澜快马加鞭地带着将士们从太苍山的山道里转出身,可离京都越近,她心中就越是不安。   有屈行智之事在前,离汴时云清澜又细问了孙岑茂汴州米粮的具体数目,其间与所料相差巨大,就算能顺利讨回米粮,可届时米粮不够,陛下若如二十年前一般不愿意管这些难民,她该怎么办?   云清澜转念又想,可若秦朝楚在京都已经带着难民和武朝开了战,那她又该怎么办?   在群声鼎沸的飞仙台下,在黢黑幽暗的无望狱中,在祖父娘亲的灵前,在青城山上的帐里,云清澜所思所见,所闻所念,早已对李玄臻和这个朝廷再无顾念,而如今在云清澜心中生生不息的,也不过是扶灵送棺那夜,令整个云府都亮如白昼的万家灯火。   若秦朝楚真起战事,届时武朝百姓两边受戮,人们自相残杀,稷元坐收渔利——难道,真要和他刀剑相向不成?   想起秦朝楚,云清澜心中更乱。   他们生于两地,长在一乡,京都城内的云府和质子府不过一街之遥,可他们却二十年都未曾谋过面,那喧嚣熙攘的中元大街将他们分隔南北,最终竟是在十方绝境中相识于战场。   他们本是水火难容的敌手,可秦朝楚知她护她,包容她怜爱她,他看懂她枯坐云府二十年难言的寂寞,亦知晓她隐于兄长背后身不由己的苦涩,在群山绝地的风雪间,在群狼环伺的朝堂里,他一直都在温柔地注视着她。   她长于阴暗,存于人后,虽学了一身饮弓射日,揽山断河的本事,却又始终只是沉默无言的幽魂,她不声不响地借着兄长的目光窥视世人,不知记下了多少人或光明或阴暗的喜怒哀乐,可却从未有人看见过她自己。   人其实很难找到自己。   如果人的意志有形状,那她早在十五年前的大雪中,就将自己仅剩的残念关进一座小房子里,那里无人问津,黢黑一片,她在里面呆了太久,久到,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   可他却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存在,甚至比她还先一步地找到“她”,然后守在原地,静静等她。   等她正视,等她勇敢,等她自己愿意,去推开那扇门。   他静静地等她,也寸步不离地等她,每当有人想破门而入或投之以冰霜炬火,他就会拦在那人身前,柔和且坚定地说,这是她,没有人能决定她,也没有人能毁灭她。   那夜她跪在祖父面前,在难以攀越的高山和命运下佝偻起脊梁,是他拖着伤重难行的身子携月色而来,拔了箭去托住她的膝盖。他弃了自己的性命,只为不让她受制于人,用盈满月光和她的倒影的眼眸,宁静无声地告诉她,不许跪。   是他说,她很珍贵。   她是木讷些。   这些事她不愿细想,不愿回应——也不敢回应。家国之别,立场之分,让她总觉得二人间关隘重重,她是缩头的龟,是逃避的鼠,是受惊的羊。   可关山难越,他让她长出反骨。   他们相识不长,可这几个月来云清澜竟也渐生出期冀,尽管心中不愿承认,但夜深人静时,她也曾暗自想过二人日后会否真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走到一处。   马踏飞泥,云清澜就这么策马狂奔在无尽夜色中,隆隆的马蹄声中她思绪纷飞,脑中不断闪现这些时日与秦朝楚一起经历的桩桩件件,那温柔的眼眸勾起她心间激荡,沉和的话语交织在风中于她耳畔回响。   可这一切,却在看到不远处交战的刀枪和纷飞的火箭时——   倏尔结束了。   夜幕笼罩的京都城外一片打杀,兵戈相搏之声铿锵入耳,就将那些盘旋在云清澜耳边的话语撕得粉碎。   遍地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和金甲银服的禁军尸首,他们本是一朝军民,这些禁军或许月前还在护那些难民安乐,可一朝阋墙,他们却又在故地搏斗厮杀,最后血水交融在一处,就好像重又握手言和了一般。   他竟真的开战了。   如入冰窟似的,四月的夜云清澜心中竟生出层层的冷来,站在万里无星的漆黑天幕下,云清澜就仿佛又回到衡芜山脚初见秦朝楚时大雪纷飞的寒帐中。   那一路而来因秦朝楚而激荡跳动的心,就在那一声声苦痛的叫喊,一处处亡命的搏杀中,一点点地凝固冷却下来。   云清澜扬起马鞭,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在玉狮子身上竭力一抽,烈驹吃痛,霎时雪蹄如飞,一骑绝尘地将霍丞川和一众龙虎军将远远甩在身后。   京都郊外一片狼藉,遍地都是还没来得及收敛的双方尸首,单看这阵势,云清澜心里就约莫清楚这场仗只怕是在她离京那日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   放眼望去,每一个铁甲钢盔、倒地不起的禁军身侧,都簇着四五个瘦弱佝偻的难民尸首,如渺弱的蚂蚁啃噬巨兽,云清澜只消一眼,就大约知道这些难民们是在用一种如何惨烈的方式战斗。   ——毕竟只是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难民,姚荣远再不成气候,那也是正统出身的将军,秦朝楚所带的难民参差不齐,其中甚至常见老幼,又如何与他们相斗?   只依仗着人多罢。   这几日秦朝楚怕是用季知方从汴州带来的米粮收拢了不少难民,这些难民如滔滔不绝的海潮巨浪,前赴后继的扑拥过去,被禁军砍杀一茬,就又紧接着补上另一茬。   这是玉石俱焚的打法。   云清澜攥紧马鞭,葱白纤细的指节亦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怎可如此辱没作贱武朝百姓的性命!   越往近就越见的人影交错,火影映着刀光憧憧一片,可云清澜却依旧在遍地嘈杂中一眼看见了秦朝楚。   他还是那袭没什么纹饰的素衫。   可这曾经纤尘不染的月白素衫上,如今却沾满了禁军和难民斑驳的血。   场中难民陷入劣势,秦朝楚亦因孤军深入而被姚荣远带着数名禁军团团围困,他身上横亘着几处刀伤,其间鲜血横流,俊逸面庞现出苍白,显然已至绝境。   可秦朝楚面上却依旧淡漠,合围之中他眸色浅淡,目光遥遥越过人影交错的禁军望向远方,好像是在看什么人。   其神情丝毫不见身陷囹圄的紧张,更好像身处绝地的人并不是他似的。   而姚荣远脸上则满是得意和嘲讽,他倪着秦朝楚,似在笑他带着群难民就敢痴心妄想蚍蜉撼树。   对峙中姚荣远不知对秦朝楚说了什么,只见他微微抬手示意,围困在秦朝楚身侧的禁军就立时举枪向其合刺而出!   秦朝楚霎时命悬一线,可他却不做躲闪,反是在这间不容发之际趁姚荣远得意忘形时将手中长剑向其脱手掷出!   云清澜见状立时心中一紧,在玉狮子狂奔至近前时足尖微点飞身而上,紧接着长剑出鞘银光忽闪,于大开大合间重重一划——   霎时间只听一片铿锵之声骤起,那横扫千军的一击竟直接将合围而来的长枪都尽数挑飞,而那柄被秦朝楚出其不意掷出的剑,则亦于一瞬钉进姚荣远胸膛。   神兵天降,秦朝楚亦闻声回头,只见那英姿飒爽的小将军高立马上,长剑斜指向周边的一众禁军,背后红袍于夜风中狂舞,如一团妖冶奔腾的火焰。   其俏脸上凝着寒霜,正眸色沉凝地看着他:   “让难民收手!”   合围中姚荣远被秦朝楚一剑穿胸,禁军登时气势骤减,再加上云清澜突然横插一脚,禁军怔在原地反应不及,竟一时纷纷忘了动作。   看着面色沉凝的云清澜,秦朝楚淡漠的瞳仁就重又生出色彩,而笛灵也在此刻向秦朝楚的方向护卫过来,秦朝楚扭头看向笛灵,笛灵会意,就举起长剑高喝一声:   “都住手!”   战火终得止息,秦朝楚就重又转回身来,一别几日,绝处逢生叫他心中涌起激动,他迫不及待地转过身,想要再好好看看这朝思暮想,又救他于绝境的爱人。   锵——   可刚一转过身,一把泠泠长剑就倏尔落在了秦朝楚颈侧。其剑势凌厉,眨眼就在其颈上落下一道血线。   云清澜面色冰寒,神情亦是复杂。   她没想到,她所生出的反骨,为心中意志驱使而刺出的第一剑,竟是指向他。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 ,小请一个假,这几天家里事太多了,明天把这章再好好修一修(跪 第114章 无月之夜   “龙虎军接管此地, 你们带姚将军先走!”云清澜扭头冲身后禁军厉声道。   尽管云清澜和姚荣远在朝中并不对付,可既同朝为官,两国交战下不论窝里斗得如何厉害, 他们都自是要共御外敌。   如今被秦朝楚的长剑穿胸而过,姚荣远只怕是要命绝今日, 他若身死, 禁军一时群龙无首必将大乱, 眼下单雄飞和霍丞川的一四营已至身后, 龙虎军的实力远超禁军,即便禁军带着姚荣远退回城门,云清澜也不怕秦朝楚和难民在她眼皮子底下再生事端。   虽柱国将军已死, 可云家将军却依旧声名在外, 仿佛重又找到主心骨似的,禁军中几个面熟的将领当即冲着云清澜高应一声, 转而护着垂死的姚荣远退进了城门。   眼看着禁军退回城中,城门砰地一声闭上, 夜幕中的京都郊外一片寂寂,云清澜这才重又转回身,看着被她架在剑下的秦朝楚。   “或许事情和云将军想的并不一样。”   秦朝楚缓缓开口,一身月白素衫被血染的猩红, 身上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狰狞可怖,可他却浑然不觉, 只神情专注地看着面前目光清冷的人儿, 眸中盈盈若月。   “是同我想的不一样。”此情此景,和他们当时刚从杨柳沟中脱出身来时的境况何其相似, 云清澜凝着他, 心中渐也生出几分对自己的嘲讽, 声音亦透着层层的冷。   有些事,她确实需得好好跟秦朝楚算一算。   相顾无言,此刻云秦二人亦不过只隔一剑,可长剑凛冽刺骨,既能隔山断海一斩阴阳,那横亘在二人之间的,就依旧还是关山。   夜风忽起,吹动二人的衣角袍带,那因万里奔袭而沾满泥灰的黑袍和因城门厮杀而映染鲜血的素衫迎风而动,被夜风戏弄着交缠在一处,又倏尔分开。   “京都大旱,五皇子其实早知汴州无粮,我且问五皇子,是还不是?”   是夜无月,云清澜的脸就隐在一片漆黑夜幕中沉沉开了口。   “是。”   汴州无粮,可汴州之行,云小姐并不算是空手而归。秦朝楚没有犹豫,轻声应下了云清澜的猜测。   云清澜眸色微沉:“城门相送,五皇子数次暗示青风早日回京,其实那时就已做好了夜后开战的准备,是还不是?”   “···是。”   秦朝楚应得简洁,当时虽准备妥当,可京城内外兵力相差悬殊,秦朝楚心有顾虑却不敢擅言,屡屡开口,是怕等不到云小姐回来。   云清澜又深吸一口气,话再出口时就带上薄霜:“那这些难民,其实也早在月前就已被五皇子收入麾下。”   “···是还不是?”   命运弄人,如今这又是何其相似的对峙,话说出口,听来却又是何其相似的质询,她和秦朝楚相识于衡芜山外,相交于杨柳沟中,相知于京都城里,她痴心妄想携手一生,可如今兜转一圈,却依旧是要她用凛冽的寒剑指向旧爱,等着秦朝楚用刀削般紧抿的双唇,吐出那显而易见的,宿命般的回答。   可风吹簌簌,秦朝楚这次,却久久没有应声。   难道他就不知关山难越?   ——他只求她愿意走向他,移山填海,他满心也只想着把这崎岖的一切都踏作坦途,又怎会再让她离他远去?   “不,不是。”   他曾经错过一次,同样的错,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不是?   云清澜沉缓的思绪猛地停顿,心中倏尔涌上滔天怒火。   “那又是怎样!”云清澜陡然厉呵一声,手中长剑亦随之颤抖,她逼压上前,剑刃就更近几分,她看着刺破秦朝楚颈侧的利刃眼眶微红,心间亦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   在杨柳沟外质问秦朝楚的云清澜曾满眼愤怒,可如今再逢旧事,那清澈的双眸却交杂着因他而起悲伤和痛苦。   看着云清澜隐有泪雾的眼眶,被长剑所逼,被刀枪所戮都始终温润含笑的秦朝楚却一时滞在了原地。   他渴求的爱人,是在因他伤心落泪吗?   云清澜素来沉默少言,不论多少事都埋在心里,云杉有言在先,她就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影子,无悲无喜,不怨不怒,世间诸事或也曾在她心中搅起波澜,可不论如何,面上却终究都是一副浅淡神色。   秦朝楚虽知她心中所困,却也不愿强逼她打破樊笼,也心甘情愿就这么等着。   他以朝拜之心追逐他的爱人,就如世人从不真实地期盼神佛降临。   可如今竟在此刻看见回音。   秦朝楚看着那朦胧泪眼,心中却想,便不如叫他死在此刻罢。   血珠自颈侧滑落,又顺着冰寒的无涯剑刃蜿蜒而下,落在二人脚下的泥土中,就给干旱的武朝大地浸润出一方不为人知的湿漉漉的春天。   “小···云将军,殿下他并非是···”   秦朝楚不说话,站在一旁的笛灵就急切地开了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云清澜倏尔打断了。   “叛家之婢,所言之何?”   云清澜不愿理会笛灵,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只依旧盯着秦朝楚淡淡道。   笛灵登时愣在原地,未说完的话被堵回胸口,心也跟着一道酸涩起来。   她自武昭二十一年入云府为婢,虽是婢子,可小姐却从来都不曾把她当下人使唤。府中寂寞,她们便吃住都在一处,日日相伴着长大,在笛灵眼中,这个小她几岁的小姐就如自己嫡亲的妹妹一般。   那日衡芜叛走,回京的这些时日,笛灵其实一直暗中跟在秦朝楚身边,多少次遥遥相望,她就离小姐那么近,可笛灵却始终不敢上前。   这么多年,小姐心里有多苦,笛灵不是看不见,她没有朋友,纵使千军万马拥在身侧,也依旧只是孤身一人,而后来,就连那唯一一个自小陪着她一起长大的丫头,竟也是别有用心。   如今以家婢相称,那衡芜山中的事,小姐终究是恼了她。   笛灵住了声,可秦朝楚却还是站在原地不说话,他柔柔地凝视着云清澜,竟是在这要命的时候不知想到什么出了神。   云清澜心间苦涩悲哀,看着一言不发的秦朝楚,她抖着手等待良久,可漫长的无言沉默中,那因秦朝楚一句“不是”而生出的希冀之火渐熄,她垂下眼睑,终究是于无边夜幕中心下一横——   “将军,将军!不是伍将军的原因!”   电光火石间,难民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云清澜抬头去看,正是先前在城南街市上被她救济的八旬老伯。   老伯被人搀扶着从远郊处匆匆而来,他喘着粗气,看见云清澜,眼中就倏尔涌起悲酸,他抬手掀起衣袖,露出一节被粗布包着的血淋淋的断臂,哀声道:“是陛下,是陛下容不下我们了!”   飞仙台上谏云清澜虽以一人代难民受过,可这件事终究是惹恼了李玄臻。   清心殿中李玄臻嘱咐吕莲生命姚荣远带禁军收拾了藏在城西郊外的难民,可却又怕云清澜知道后如在飞仙台上一般对此横加阻拦,是以李玄臻又借调粮之事将云清澜调离了京都。   不过一群饭都吃不饱的老弱病残,按说姚荣远带着禁军,本该费不了多少功夫就能将其全部剿杀,却没想到,本应置身事外的秦朝楚竟会突然出手相护。   秦朝楚算到李玄臻必会在云清澜离京之夜向难民发难,是以早早带着难民分散着躲藏在城西各处。你追我逃间几番周旋,可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依旧避免不了兵戎相见。   也幸好,有秦朝楚坐阵其中,他们这群东拉西扯临时凑在一起的无名之师,也勉强用血肉之躯摇摇欲坠地抵挡住了姚荣远一次又一次凶恶的进攻。   在这其间,京都城内饥荒更甚,听闻城外的难民手中有粮,夜间便总有沦为难民的百姓偷渡到对面。   覆水难收,这本该是场单方面的屠杀,可有了秦朝楚的介入,才又演变成了如今这同难民起义一般的两相争斗。   而这其间,姚荣远知秦朝楚身份,可难民却是不知道的。   秦朝楚对难民说他是伍将军,那不论姚荣远如何说,在难民心里,他就是伍将军——会护他们性命的伍将军。   “伍将军说,云将军很快就会回来救我们。”八旬老伯颤巍巍地上前一步,浑浊的眼里流出两行被故国抛弃后又绝处逢生的悲酸欣喜的苦泪。   “伍将军在陪我们等着云将军哩!”   仅一群难民,即便是数量再多,没有正统的训练和武器装备,又如何能真的颠覆巍峨屹立三百年的武朝?   云清澜方才被激怒冲昏头脑,如今冷静下来,才又觉出其间诸事的蹊跷。   若真要借此颠覆武朝,那稷元的士兵,此刻早该在边关境外合力围击,而不是任由秦朝楚如方才她所看见的一般孤身一人陷入死地。   而秦朝楚一口咬死自己伍将军的身份,那就是没有将这其间的纷争放到两国之间的争斗上。此事不论李玄臻如何想,在这些难民的心中,这一刻,他们依旧还是武朝的子民。   至于以后——   云清澜知道,秦朝楚在等她的答案。   原来一直在等她离开的,不是他。   云清澜僵硬地站在原地。   这一刻,关山破碎,沧海分流,通天大道从云清澜脚下铺陈而出,尽头处站着她想要为之守护的莽莽众生,而与他们并肩而立的,竟是她曾以为遥不可及的爱人?   无涯剑掉落在地,秦朝楚就噙着笑上前一步,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   “云小姐,你有的选。”   作者有话说:   杨柳沟那段在33章,记不起前情提要的宝贝可以再返回去看一眼 第115章 黍米之变   姚荣远久攻难民不下, 如今禁军退回京都,秦朝楚又将汴州米粮拱手相让,这一切转变太快, 更是大大超出了云清澜的预料。   她挟怒而来,更险些与秦朝楚阴阳两隔, 可如今峰回路转, 却没想到秦朝楚竟就一直站在她身侧。   云清澜心中百感交集, 看着重伤的秦朝楚和满脸凄哀的难民, 就索性带着一四营暂且先在城外驻扎下来。   秦朝楚身中几处刀伤,又带着群老弱病残苦撑多日,如今终于等得云清澜归京, 他气力尽衰, 也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软, 缓缓倒了下去。   云清澜带人将秦朝楚送进营帐,撕开血衣, 秦朝楚身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就再无遮掩,其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到处都是鲜血横流,就连那日夜探户部肩头所中的箭伤, 都在几番拉扯后汩汩地流着血。   云清澜心下绞痛,更是不敢去看, 她留笛灵在此给秦朝楚上药, 自己则扭头出了营帐。   不多时秦朝楚缓缓睁眼,幽深眼眸在营帐中四下打量一圈, 未见心中所想, 就又淡淡敛下眼皮。   “若按季大人的法子, 武朝如今大概早已被殿下收入囊中。”见秦朝楚醒来,跪在一旁给其上药的笛灵就红着眼开了口,“您废了这么大力气,更是差点把命都搭上,可如今看,却远不如季大人那法子万分之一的成效。”   去年逢旱,月前饥荒,武昭皇帝寡德鲜能,少仁薄义,其实早在飞仙台上谏前,季知方携汴州米粮归京之时,就早已料到了后面的一切。   原本刘志一行人将难民赶出城外,这些难民走投无路,过不了几日就会爆发动乱,可季知方却自汴州携米粮而来暗中赈灾,这既给了难民存活之机,也将发动□□的时机彻底掌握在秦朝楚手中。   飞仙台上谏,季知方带着群老弱难民逼压李玄臻,最终虽被一箭毙命,可他身为“逆臣”,自然死不足惜,更难以在京都城中掀起波澜,故而季知方真正的目的,是身死之后难民动乱,诱使李玄臻在众目睽睽下屠杀他所带到飞仙台的难民。   可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云清澜。   云清澜以命相护这些难民,秦朝楚自然要进去横插一脚,后来云清澜以一人之力扛住李玄臻的雷霆怒火,最终京都看似是风平浪静,可既无米粮赈灾,城外那些难民,就依旧是武朝之隐患。   李玄臻从来都是个自私冷酷的帝王,前有飞仙台之乱,后无安民定心之法,他不可能容得下他们。   季知方就等着李玄臻剿灭难民的那天。   弱肉强食,这些被先一步赶出城外的难民,其实也多是老弱妇孺,在原先的计划中,他们本也是弃子。   季知方其实早在飞仙台上谏前就对城外的难民做了划分,少数的青壮难民和汴州带来的米粮一道藏在别处,而城西郊外那些被李玄臻找到的大部分难民,则都是用来覆灭武朝的祭品。   他们被季知方用少量的粮食吊着命,根本没什么力气再做别的,姚荣远带禁军过来屠杀,他们只能引颈受戮。   秦朝楚本应放任李玄臻屠杀这些难民。   难民被屠,城中百姓不可能听不见动静,而没有米粮,城中的百姓也终究会沦为城外的难民,他们眼看着李玄臻剿杀城外难民,今日之惨状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祸临己身,再加上囤在城外的汴州米粮,他们心中愈冷,城外的队伍自然会愈大,星星之火,自会在这无情西风中燃起燎原之势。   这是和李玄臻一样冷酷的谋略。   这其间注定会死很多人,或许整个京都乃至武朝都会因内乱死伤过半,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这些武朝百姓,本就算不得是稷元的新民。   云清澜曾数度问过秦朝楚,他和季知方交换的条件是什么?   秦朝楚十年回稷,季知方更是在衡芜山二十年间闭目塞听,说到底,他也不过是权臣藤落后的一条丧家之犬,而能在月余时间就将秦朝楚推上太子之位,季知方给秦雄许下的条件,就是不费一兵一卒颠覆武朝皇室。   可如今,这些早就该被剿灭的难民,却被秦朝楚出手护下了。   城中百姓心中没有如期燃起怒火,那稷元想要颠覆武朝的路,就会难上加难。   笛灵知晓季知方的计划,只要他们握紧这批汴州米粮,难民被屠,李玄臻面临的必将是无解死局,是以秦朝楚后面的所作所为,才更令她不解。   “殿下,不过一群武朝贱民,您何至于……””   笛灵语中不忿,可秦朝楚却淡淡一笑,眼中波光流转,透出几许柔情和缠绵:“可令云小姐心动的,却恰恰是那个为护苍生,剑斩萧墙的我。”   他又何尝不知道呢?   他知她护她,云清澜固然会因此对他心生感激,而在那无数次小心翼翼的撩拨试探里,她也或许有过情不自禁的意乱情迷,可真正令云清澜为之驻足回望的,却是他怒斩萧墙的那一剑。   那本漫不经心的一剑。   原本,他也只想用鲜血洗刷,简单粗暴地浇筑出一个新王朝,可如今被云小姐温柔的目光回望着,他也愿意给这些人一点耐心,也愿意为她,给世间一场太平。   “可如此一来,为难的就又是小姐了。”笛灵忍不住责怪秦朝楚,“让小姐夹在朝廷和百姓间两相为难,您真的舍得?”   为难?秦朝楚微微出神。   自古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王朝更迭亦有定数,武朝大厦将倾,覆灭的方式当然也有很多种。其间区别端看是哪个简单些,哪个困难些,哪个平和些,哪个残暴些。   更何况,她并不是无枝可依的鸟。   她慈悲天下,心有乾坤,她注定是鹏。   鲲鹏展翅,其翔于天,其图于南,其志不转。   她或许会痛苦,但她不会迷茫。   ——只要有路走。   秦朝楚不说话,笛灵就又自顾自地对其道:“殿下,我想去看看小姐。”   ···   云清澜此刻正独自一人站在帐外。   有龙虎军接管此地,月余来流离失所东躲西藏的难民才终于算是有了依仗,将士们带着他们搭棚起灶,黢黑一片的城郊各处这才光明正大地升起炊烟灶火。   “小姐。”   笛灵悄声来到云清澜背后,看着云清澜单薄的背影低低唤了一声。   听清笛灵的声音,云清澜身子一滞,却只依旧看着远处正帮难民安营扎寨的龙虎军,静静地没有说话。   笛灵上前几步,目光也顺着云清澜的视线一道落在不远处的难民身上:“小姐知道,二十年前的伐稷之战,稷元死了多少人吗?”   不等云清澜说话,笛灵就接着道:“仅乌瞿一城,十六万三千二百人。”   乌瞿城是云五子战死的地方。   而在乌瞿城之前,武朝已连破稷元一十六城。   黍米之变后云杉为表忠心亲带龙虎军出征,云家精锐尽出势如破竹,乌瞿城是环护在稷元国都外的要塞,若乌瞿城破,稷元大概就要被从这片大陆上彻底抹杀。   是以乌瞿城一战,关乎稷元生死。   对此乌瞿城主苦思数日,最后集调全部兵力转守为攻,远看着乌瞿城中黄尘滚滚,喊杀震天,驻扎在城外的云五子当即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后更是被蜂拥而出的千军万马之势震住,见其人多势众不知是否还有后手,云五子只得兵分几路暂避锋芒。   稷元几处设伏,将云五子追逼一圈又至乌瞿城中,最后城门合拢,前排的稷元兵士倒下,后面的竟全都是乌瞿城的百姓。   乌瞿城百姓手持刀枪利器,用自己的血肉困死了云家五子,而乌瞿城,也从此成了一座死城。   而这其间若不是乌瞿城一战后云五子战死云府大丧,武昭一十六年秋,绝不会是伐稷之战的终点。   “稷元只是个边陲小国,陛下送子求和二十年,可卧薪尝胆到今日,乌瞿城也只有两万三千零六十一人。”   笛灵话落,就又噙着泪看向云清澜,她本是乌瞿城主的千金,可就因为遥远的武昭皇帝的一句话,她家破人亡,流落千里,在仇敌的府中为奴为婢:“黍米之变,云季两家死于功高盖主,可一心求和的稷元和百姓,又做错了什么?”   稷元?   云清澜霍然一怔。   黍米之变中李玄臻亡季灭云,武昭一十六年后武朝内外大权集中鼎盛一时,当时的李玄臻被多少人誉为千古一帝,可殊不知其间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阴险算计。   在这场冷酷无情的帝王谋略里,云清澜曾多次为那些冤死的性命愤怒不平。   为杨柳沟客死他乡的季家族人,为诏狱以死明志的谏臣良士,为边境战死的父亲叔伯和数万龙虎军将士。   可没有一次,她曾想到过稷元百姓。   他们沉默,无言,今人再望,二十年前的那场连天战火中涌现了多少震古烁今的人物:云家将门千古,吕莲生平步青云,李玄臻更是万乘之尊——可稷元百姓?他们的哭喊没有一声留在这大江东去的滚滚洪流中。   但一如眼前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一般,他们又有何不同?   南北之战,稷元死伤不比武朝少几分,难道入了黄泉,还要再分个敌我?   秦朝楚的声音再度在云清澜耳边响起,他当时的语气平淡无波,可现在听来,却满是对这个朝代的失望和厌倦。   二十年前稷元也想跟武朝百年交好,可秦雄满怀诚意而来,带回去的,竟是毁天灭地的隆隆战鼓。   黍米之变?   云清澜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   稷为黍也。   先前云清澜以为,黍米之变就是暗指稷元国君秦雄勾结内臣宴杀大长公主,最终自食恶果导致伐稷之战的事,可后来却又从葛老太爷处得知,那叫季鸿儒锒铛入狱,云家后辈尽折,龙虎军血流千里的起因,竟然真的只是一粒黍米。   回京半年,京都城中疑云四起。这其间真真假假,云清澜亦被这粒黍米搞得晕头转向,而囿于武朝内政追本溯源的过程中,她竟又浑然忘记了伐稷之战的另一方——稷元百姓。   至于那个将当年之事命名为黍米之变的史官,提笔落下这四个字时,心中想的到底是嵌在玉玺中的米粒,还是无辜被卷入风波的稷元,抑或是在伐稷之战中命如黍米的两朝军将百姓——   这就不得而知了。   “老实说,我是带着恨来云家的。”笛灵性子跳脱,却从来不是无忧无虑的笛灵。   说到最后,笛灵是这么对云清澜说的:“可小姐和夫人却对我那般好。我看着小姐和少爷每天被老爷逼得生不如死,那时我才发现,几乎全灭稷元的云家军,和传闻中也许并不一样。”   “衡芜山的事,是笛灵对不起您和少爷。”笛灵看着云清澜,眼中交杂着痛苦和坚定,“但乌瞿城十六万百姓的仇,笛灵非报不可。”   作者有话说:   故国旧恨 第116章 泾渭之水   翌日, 云清澜带着千里归京的龙虎军将士、秦朝楚交还的汴州米粮,和一众被赶出城外的京都难民,乌泱泱地等在城门外。   “龙虎军前锋将军云青风, 携粮而归,还请陛下开门放行。”云清澜一人一马站于队首, 看着紧闭的城门高声道。   可一连数声, 京都城门却始终毫无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 恢弘巍峨的城墙上才悠悠现出一道描金挂玉的奢靡身影。   “原来是云将军回来了。”吕莲生缓缓低眉,看着脚下的云清澜就忽而笑了一声,又扭头冲身旁人责怪道, “云将军千里归京, 尔等不说出城迎接,怎还把云将军和龙虎军将士们拒之门外?如此冒犯我朝肱骨, 可知该当何罪?”   “丞相大人恕罪!”身边人当即躬弯下身,抖着嗓子道, “云将军昨夜归京,属下本也打算出城迎接,可这如今城外情势混乱,属下实不敢擅开城门, 更何况,更何况···”   那人一边说着, 一边又朝城门下云清澜等人身上觑了一眼, 就打着哆嗦不说话了。   吕莲生闻声看去,目光落在龙虎军身侧拥着的乌压压的难民身上时, 就好整以暇地又笑了一声:“怎还混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云清澜闻言眸色微沉, 但还是压低了语气应吕莲生道:“这些都是城外的难民, 末将回京路上遇见他们,便一道带回城中。”   “难民?这难民都在城中,什么时候跑到城外去了?”吕莲生顿了顿,又恍然道:“云将军说的是那群逆贼吧。”   “这群逆贼自云将军走后就在城外屡屡作乱,如今更是害死了禁军统领姚将军,云将军可莫要被他们诓骗了才是。”   吕莲生一口一个逆贼,直说的一旁的难民眼中纷纷燃起怒火,云清澜心中亦生出恼怒,两眼紧紧盯着高台上的吕莲生复又重复道:“他们不是逆贼,是前些时日被丞相大人和刘大人赶出城外的难民。”   “不是逆贼?”被云清澜目光逼视,吕莲生却神色不变,只淡淡道,“飞仙台之乱这群人跟着季家逆臣逼压圣上,不是逆贼又是什么?”   “正好,云将军如今既说到这里,那在下今日其实还一道带来了陛下的圣谕。”不等云清澜说话,吕莲生就又兀自从怀中拿出一份明黄色的卷轴,“还请云将军接旨。”   圣旨一出,云清澜立时下马,城门外的军将们也跟着一道动作,当即乌泱泱地跪倒一片。   “时逢大旱,闻前锋将军不远千里携粮归京,朕心甚慰,然今暴民涌动,内乱四起。昨夜,诸贼杀朕禁军都尉,国失重器,军少猛将,内乱不平,后患无穷。今朕特赦前锋将军云青风为龙虎军主将,剿杀逆贼,外平内乱,内安灾民。”   城门巍峨,将城中与城外的百姓相隔两端,他们本是一家,如今却又被一堵城墙分隔两地,如被天斧劈开的泾渭之水,一边是孤苦无依的百姓,一边竟变成了以下犯上的暴民。   “恭喜云将军官复原职。”吕莲生念完圣旨,目光又在城外那些面露惊恐的难民面上缓缓扫过,“城中难民还在等着将军,还请云将军速速清剿这群逆贼,定国安邦。”   吕莲生睨着云清澜,龙虎军是云杉毕生心血,如今重掌龙虎军的机会近在眼前,他笃定了云清澜一定会接旨。   这是冷酷的王朝,也是高傲的王朝。   云清澜抿唇沉默良久。   不出所料的,陛下终究是要对城外这些难民赶尽杀绝。   诚如秦朝楚所言,武朝大厦将倾,可她彻夜未眠,是仍旧对其怀有希冀。   大灾之年,她希望李玄臻能对百姓有万分之一的怜惜,可李玄臻久居高位,却早就忘记民为君本,一损俱损。二十年前他为一己之私灭忠除善,更为此耗尽武朝国业,如今沉疴痼疾,他无力承担,也不愿承担,只想着,杀之以绝患。   希冀之火在云清澜心中缓缓熄灭,而无尽的黑暗中,却又重新浮现出许多嘈杂的影子。   有素未谋面的季鸿儒,有为民请命的赵麟禄,有为云家荣光死而后已的祖父,有被生活搓磨却仍旧砥砺前行的郑老伯,还有黍米之变,层层叠叠的阴谋和真相。   紧接着,在周遭难民惊恐无助的目光里,在内外两厢无声对峙的寂静中,那跪在地上的银甲红袍的小将军缓缓站起,她腰肩窄细,身量单薄,却横身立在万民面前,于清晨的日光中,轻轻落下一句话:   “末将···恕难从命。”   话音落下,无涯剑亦随之倏尔出鞘,于灼灼白日中折射出一道刺眼光泽。   长剑出鞘,从此再无转圜。   “哦?云将军这是要反了?”吕莲生见状面色微沉,继而又眉头轻挑,淡淡笑了一声,“还是龙虎军要反了?”   此言一出,城外不少龙虎军将士都面露不虞。   不同于赵骞关戚猛所带的二三营,南北之战中一四营的将士跟着云杉远赴达腊,未有过同生共死绝处逢生的经历,他们本就与云清澜没有太多交情。更何况龙虎军百年声名在外,多少人就是因为龙虎军忠君侍主的名头才加入军中,如今竟要跟着她变成逆贼?此事即便云清澜愿意,这些将士们,也大多是不愿的。   吕莲生将那些将士神情尽收眼底。   云清澜眉头微拧,心知吕莲生此言意在挑拨,只缓缓又道:“龙虎军护佑武朝百姓,城外这些难民亦在其中,青风非是要反,只是恪守本分。”   “这些人早就是无国无君之暴民,但云将军既执意相护,那本相自然无话可说。”吕莲生一边说着,一边微微抬手,京都城门缓缓打开,兵甲铿锵之声骤起,竟是赵骞关带领二三营的将士和禁军兵士列队而出。   吕莲生又紧接着从怀中摸出一卷圣旨:“前锋将军云青风带兵谋逆,陛下实对此早有预料,但念其军将多被蛊惑,故而谋逆之事,仅系云青风一人,龙虎军其余兵将不受牵连。现命赵骞关为龙虎军主将,拨乱反正,诛杀逆贼云青风。”   吕莲生其实并不惧怕云清澜和其带领的一四营龙虎军。   云清澜违逆圣命,即便一四营全都叛变,也就勉强跟城内的二三营抗衡,再加上京都禁军,难道还会奈何不了她不成?更何况云清澜就算想带着一四营一起造反,他们也得愿意听她的才是。   所以今日之局面,不算出乎吕莲生预料。   两军相对,军旗飘摇。   一边是红袖黑甲的龙虎军,而另一边,竟还是红袖黑甲的龙虎军。   “云将军,您这是何苦。”吕莲生话落,赵骞关就看着对面的云清澜缓缓开了口,“难道真要让龙虎军自相残杀不成?”   昔日同袍今成敌手,此刻,云清澜的心情也是极其复杂的:“陛下不仁,对城外难民赶尽杀绝,我等既为军将,自是要护他们一方安宁,若是连这都做不到,又谈何保家卫国?”   “难道同室操戈,跟着伍将军一起造反就算是保家卫国?”赵骞关自然是知道这些时日一直在城外护卫这些难民的秦朝楚的真实身份,但众目睽睽下他亦没有点破,只看着云清澜道,“龙虎军不能反。”   想着半年来经历的桩桩件件,云清澜却轻轻叹了口气:“武朝,或许真到了气数将尽的时候。”   “云将军,您怎么这么糊涂!”今任三营主将的牛长生一脉相承了戚猛的暴脾气,见云清澜一意孤行,当即骂骂咧咧地开了口,“您是被他们骗了还不自知!前些日子陛下派姚将军出城发粮赈灾,可这群人倒好,运粮的队伍刚一出门,他们就带着刀枪棍棒把粮食抢了个干净,是丁点不想给城中百姓留!”   ??他抬手指着跟在云清澜身后不远的难民:“听说昨夜您还带着弟兄们帮他们安营扎寨——您这让军中的弟兄怎么想?您知道城中的百姓是怎么骂您的吗?!”   发粮赈灾?   京都城内自己都自顾不暇,若非如此,又怎会让她连夜出城借粮,又哪还有多余的粮食能拿来赈灾?云清澜心里清楚,这只是李玄臻给驻守城中的龙虎军将士的一套说辞,只怕不光是牛长生,城中的将士和百姓大概都这么想。   只是如今城中无粮,汴州米粮又确实在城外难民手中,再加上姚荣远身死,此事即便云清澜再怎么解释,他们大概也不会信。   云清澜抿抿唇,手中无涯剑微抬起半分,剑尖斜指向地面,态度不言自明。   见云清澜不说话,又做出这等提防姿势,牛长生也渐生了脾气,他卸下腰间板斧,怒喝一声:“好!那就让牛长生来领教一下将军的厉害!”   牛长生话音刚落,就径直旋起两把板斧向着云清澜直冲而来,云清澜见状面色微凝,当即横剑在前迎击上去。   二人乒乒乓乓好一阵缠斗,牛长生学的尽是戚猛的路数,两把板斧势大力沉,夹着飓风呼啸而来,好几次直冲云清澜面门,却又被其灵巧地闪躲过去。   而对付牛长生,云清澜其实只需拿出应对姚荣远的法子,简单一招推云换日,就四两拨千斤地轻松卸去了牛长生双臂上的力。   可牛长生是跟着云清澜一道从衡芜山中杀出来的将士,云清澜不愿伤了他,卸去力后紧接着剑尖一挑,就将其手中两把板斧挑飞出去。   “云青风!枉俺还把你当个忠君爱国的英雄好汉!”   牛长生不敌云清澜,又见其是铁了心要护这群难民,他粗野惯了又气血上涌,想不明白好好的云将军去了趟汴州回来怎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就索性高声叫骂道:“可你看看你在干什么!你想带着龙虎军的将士们造反!你想让弟兄们这辈子都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反贼!”   牛长生此言一出,两侧将士就纷纷变了脸色。   云清澜大庭广众违抗圣命,今日之言行,更无疑是在葬送云家和龙虎军忠君侍主的百年名声。   今日之后,世人再提起龙虎军和云家,那到底是忠奸褒贬,就都未可知了。   霎时议论之声四起,其中大多是对云青风及百年云家的怀疑猜忌。   谁能想到楚璧隋珍,光风霁月的云青风,横刀立马,百年护国的云家,竟当真是反了!   “她根本就不是云青风!”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自家少爷,周遭又是这般此起彼伏的猜疑议论,始终静静跟在一侧的周倦就再也忍不住了。   见云清澜打定了主意要跟陛下做对,周倦当即怒声道:“小姐,难道你真要葬送了云家百年将门的名声不成吗?!”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章怎么写都不满意,好痛苦…… 第117章 割袍断义   周倦无父无母, 是跟了云青风二十年的近侍。   眼看着自家少爷在北境九死一生,回来后竟又以男子之身代妹远嫁,其间要受多少屈辱折磨自是不必说, 如此披肝沥胆,今日竟还要被不明真相的军将们骂做反贼, 周倦心中忍无可忍, 又见云清澜冥顽不灵, 当即就在众目睽睽下揭穿了云清澜的身份。   眼前的云将军竟是个女的?   这一声怒喝后, 城门四野立时鸦雀无声。   “原来是长宁郡主。”最后是赵骞关率先回过神来,“长宁郡主远嫁达腊,虽不知为何会突现此地, 但想来未入朝堂不晓其间关系, 今日之事怕是被什么人蛊诱了。”   赵骞关轻飘飘的一句,眨眼就把云清澜跟龙虎军及云家之间的关系撇了个干净。   被人突然戳穿身份, 云清澜先是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时赵骞关话音已落, 有周倦和赵骞关这两个与云家最为亲近的将领一前一后地佐证,云清澜若是再想伪装成兄长,就非得拿出足以令人信服的证据。   云清澜沉吟片刻,索性也不再伪装:“赵将军, 是否被人蛊诱,清澜心里很清楚, 只是不知当年黍米之变和祖父自刎宫门的内因, 赵将军心里清楚不清楚。”   她抬手指向身边的难民:“这些都是京都城中无家可归的百姓,龙虎军为他们征战多年, 每每凯旋, 他们也曾走街串巷地奔走相告, 也曾出城迎接向军将们抛花敬酒,难道赵将军,当真认不出他们?”   清冷女声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在城门下响起,伫立两侧的龙虎军将立时大惊,可赵骞关面上却神色未变,竟是极快地接受了云清澜女扮男装的事实:“这些人到底是不是城中百姓,末将心里清楚;跟了柱国将军十几年,柱国将军怎么想,末将心里自然也清楚。只是长宁郡主虽在府中二十年,却未曾在柱国将军膝下受教,有些事,长宁郡主怕是不太清楚。”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云清澜略带薄霜的面庞,转而看向头顶猎猎招展的龙虎军旗:“龙虎军不能反。”   龙虎军和云家护国百年,这面军旗下盖着的不是他赵骞关或云清澜一人,而是数百年来千千万万为之牺牲的龙虎军将士,不论武朝覆灭与否,往后千秋万代供世人评鉴的史书上,龙虎军,绝不能成为叛国之军。   云清澜心中倏尔一滞。   赵麟禄血谏诏狱,祖父自刎宫墙,他们九死不悔地用自己的血一遍遍叩问武朝大门,云清澜又怎会不知,他们在坚持什么。   可不等云清澜说话,赵骞关就又接着道:“但既是长宁郡主,那就算不得我军中人士,自然也不受军规约束。”   赵骞关一边说着,又一边取下背后长枪,枪尖一震斜指地面,然后遥遥看向对面的云清澜:“只不过郡主,可要想清楚了。”   枪尖凛冽,赵骞关亦是杀意沉沉。可云清澜却是知道,赵骞关正于凛凛寒光中为她开出一条路,亦于沉沉杀意里向她发出最后的问询。   问她是否真的要踏上这条布满荆棘的路,是否真的要与武朝皇室背道而驰,更问她是否真的要为这些难民与龙虎军为敌。   云清澜心中现出犹豫。   她还记得退守衡芜山那夜二三营的将士们是怎样合力地把她扔上高空,记得落雁崖飞渡时她是如何在心中许下承诺,更记得天生桥绝境中她是如何立誓与诸君同生共死。   可——   云清澜想起昨夜簇在她身边的那些目光凄哀,瘦骨嶙峋的难民,若是连她都放弃了这些难民,他们无家可归无枝可依,又该怎么办?   看着忽而转变态度的赵骞关,云清澜就这么静静地凝了他一会。   赵骞关不同于戚猛之粗野,他丰神俊逸,在军中亦是谦和有礼,寡言厚义。   自从她在衡芜山中临危受命初掌兵权,赵骞关就一直陪伴在侧,其间退守衡芜山、落雁崖飞渡、决战天生桥,半年来几番死里逃生,二人虽说私交不深,却都是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过命的交情。   赵骞关温和可靠,回京后云家在朝中几番受挫,也连带着龙虎军在姚荣远那里屡屡受气,但军中只要有赵骞关,云清澜和云杉就从来不会担心他们出什么大乱子。   他们曾并肩作战,互为依傍,可人各有志,如今却也真是要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往事如烟,云清澜渐渐回过神来。她看着赵骞关,眼底重现清明,亦渐有火光在其中凝聚。   紧接着她翻身上马,无涯剑倏尔在空中震出凛凛颤音,她看向对面,又挺直胸背与赵骞关齐高,剑尖就遥遥指向赵骞关和其背后那些曾与她并肩作战过的龙虎军将士。   风吹簌簌,远远看去,云清澜那单薄细瘦的一人一马就如同武朝龟裂干旱的大地上的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可长剑出鞘,她就这么抬起纤弱的皓腕,指向千军万马,于万籁寂寂中落下一句话:   “虽千万人吾往矣。”   “好。”   赵骞关看着面色坚定的云清澜,继而沉沉地应了一声。   紧接着那雄浑的声音再度在城郊上空响起:“长宁郡主云清澜,一意孤行,叛国辱家,赵骞关师承柱国将军云杉,既出此叛逆,那自当代其清理门户。今其带一四营逼压城门,赵骞关临危受命任军中主将,现将此二营军将逐出龙虎军,并在此立志,将此间一众叛逆尽数诛杀。”   赵骞关话落,就又转手从身边人背后抽出一箭,利箭射出带起一阵尖锐的破空声,而云清澜背后那面迎风招展的龙虎军旗,亦随之应声而断。   城门郊外寂静无声,虚空中只有赵骞关雄浑沉厚的声音隆隆回响。   “云清澜!俺怎不知你竟是这等包藏祸心的小人!”   看着掉落在地的龙虎军旗,牛长生两眼瞪若铜铃,其间是掩藏不住的滔天怒火,他斥骂云清澜一句,又转而对赵骞关道:“赵将军!她既不是真的云将军,那一四营的弟兄就肯定是被她蒙蔽了!弟兄一起上阵杀敌这么多年,又怎么可能会造反!”   牛长生高喝一声,却没有人理会他,云赵二人相对而望俱是眸色沉沉,其中千言万语,涌动着叫人看不清的情绪,可手中却又是刀枪相对,剑拔弩张。   竟真是女身?   站在城墙上的吕莲生微微挑眉,这倒是意外之喜。   寂静中赵骞关缓缓抬手,此刻全军肃穆,看着高擎在赵骞关手里的银枪,只待其一声令下,便是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赵将军急什么。”千钧一发之际,又是吕莲生幽幽开口,他看着遥立城下的云清澜,竟似是心情颇为不错,“长宁郡主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剑走偏锋着实令人可惜,但一人之过,又何至于让全军将士为其担责。”   吕莲生抬眼看向云清澜身后的龙虎军:“柱国将军忠君为主,云家满门忠烈,龙虎军更是护卫武朝百年,可赵将军方才那番话,听来岂不是让一四营的将士寒心?”   赵骞关方才所言,无疑是要将跟在云清澜身边的一四营将士都归为叛军,若任由其就此开战,一四营必都将成为云清澜抗武之助力。   此事不论赵骞关是何居心,他吕莲生都必不会如其所愿。   吕莲生顿了顿:“眼下长宁郡主既不是真的云将军,那将士们自可不必再听命于她,如此一来叛军之说当然也是言过其实。既如此,不妨今夜侧开城门,有心归京的将士自可由此归军,归军之后,前程往事,既往不咎。”   吕莲生说罢,又扭头看向赵骞关:“吕某知赵将军军法严明,可如今正逢多事之秋,既有纷乱,就更是要惜兵爱将,不可杀多,更不可杀错。”   吕莲生笑意吟吟:“赵将军以为如何?”   吕莲生这是要在对军之前先散去云清澜的兵力。   赵骞关闻言眸色愈沉,眼中明灭起伏,过了良久才终于长出一口气,缓缓道:“且听丞相言。”   “既如此,那今日便收兵了。”吕莲生见状微微一笑,随即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眼看着吕莲生的背影隐于城墙,赵骞关这才收回目光,抬手对身后将士下令道:“收兵!”   随阵而出的二三营将士和禁军应声而退,看着逐渐后退的人群,云清澜亦掉转马头,缓缓退于阵中。   正此时,赵骞关沉凝的声音再度在云清澜背后响起。   “长宁郡主——”   “昔年衡芜山大雪,赵骞关也曾与长宁郡主并肩作战,眼见郡主几次奋不顾身救龙虎军于危难,更是以一己之力带全军逃出生天,长宁郡主有勇有谋,赵骞关佩服。”赵骞关看着云清澜的背影道,“奈何道不同不相为谋,赵骞关今日作别,来日再见即为敌手,两军对垒,赵骞关自当全力以赴,长宁郡主亦不必手下留情。”   云清澜明白他的意思。   她停身勒马转回身来,幽深如潭的黑眸定定看着赵骞关和正缓缓隐于城门的旧日同袍。   “天地在望,云清澜今日叛出武朝,自从今起,无君无父,无国无家,无亲无友。”   凛凛女声响彻四野,云清澜亦随之抬手掀起一截衣袍,手起剑落间倏尔斩下一截黑锻:“更与李家皇室和龙虎诸军,恩断义绝。”   随着话音落下,那截衣袍被云清澜用力抛向空中,于一片肃穆的寂静中——   缓缓而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例行请假一天~   (其实是要去坐火车回北京QWQ我不想上班!) 第118章 裂冠毁冕   回到营中, 云清澜终于缓缓回过神来。   语如覆水,既出无回,那铿锵的话语落下, 她从此便真同云家和龙虎军再无关系了。   四下无人,寂寂中云清澜顿觉胸口大恸。   方才诸事于电光火石间发生的太快, 她全然不曾料到自己竟就会在这样众目睽睽中卸下多日伪装。   想起剑指龙虎军的那一刻, 当时二三营将士们眼中那些不曾被她注意到的, 因被人背叛抛弃而生出的震惊愤怒和不可置信, 此刻就历历在目地浮现在云清澜面前。   谁能想到,那个曾带他们从衡芜山中逃出生天的云小将军,如今竟又会向他们举起剑?   云清澜心中这才迟迟泛起密密麻麻的悲哀和苦涩。   “云将军···长宁郡主。”正此时, 一道雄厚的声音在云清澜面前响起, 是身披甲胄的单雄飞。   单雄飞手牵烈马,腰挂长剑, 看样子是安顿下营中将士后就匆匆赶来了。   看着这幅模样的单雄飞,云清澜心中就也大概猜到他是为何而来。   果然, 见云清澜抬头看他,单雄飞也不等云清澜应声,就自顾自地开口问道:“长宁郡主当真要叛出武朝?”   云清澜沉默片刻,按下心头纷乱的思绪缓缓道:“陛下心中已无百姓, 如今民不聊生,哀鸿遍野, 王朝无以为继, 自是所行不远。”   却见单雄飞闻言眉头微蹙:“郡主既在云府呆了二十年,即便不曾在柱国将军膝下受教, 难道耳濡目染, 就不知道这百姓生计, 朝中政事都是陛下和那些文官的事?我们既做将军,打得天下守得江山才是本分,可郡主如今越俎代庖,带着这群暴民和朝廷做对,和那祸乱朝纲的季家有什么区别?”   时至今日,季鸿儒在世人口中,仍旧是犯上作乱的佞臣。   可旧事已矣,如今既无佐证,又无旧人,只凭二十年后云清澜的一张嘴,又能为他洗清什么冤屈?   云清澜抿抿唇,将已至嘴边的千言万语咽下,只道:“天下也好,江山也罢,龙虎军戍边守国,为的是其间千百万的武朝百姓,可如今陛下连这些百姓的性命都能不顾,又叫我等如何拥护于他?”   “这么说,长宁郡主是铁了心要造反了?”见云清澜心意已决,单雄飞虎目微眯,亦是陡然沉下语气。   “陛下不仁,清澜需得替百姓谋条出路。”   云清澜敛下眉眼,她想起沿街乞食的八旬老翁,想起冰河水中华霜通红开裂的双手,想起年过七旬却为能在飞仙台当杂工而手舞足蹈的郑老伯,想起包家兄弟破败草屋中的那本《绿章道论》。   ——朝廷想着俺哩。   云清澜想起祭土地那日,酩酊大醉的郑老伯于宾主尽欢时说出的话。   他们是如此充满期盼和热切的努力的活着。   他们于苦难中露出和煦的笑脸,并从不吝将自己绵薄的力量给予他人,更用温柔和宽厚包容朝廷对他们的冷漠和过失。逆来顺受的人吃惯了苦,只要还有留有余地,他们就是能饮尽苦水,迈过千山的老牛——是朝廷把他们逼上绝路。   可云将军,你不就是朝廷?   想到这里,云清澜眼睫忽闪,她不是云将军,也不是朝廷,但她投身漩涡,她觉得,她应当替他们谋条出路。   “出路?长宁郡主说的倒是好听!”单雄飞冷哼一声,“郡主给他们谋出路,怎么就不给龙虎军的军将们谋出路?将士们护国百年,如今的武朝江山哪一处不是将士们的心血?你让他们在战场上拼上性命浴血厮杀得来这一切,然后再跟着你揭竿而起?”   单雄飞看着云清澜:“且不说昨日之功付诸东流,就说明日城门会战,两军相对,郡主又打算怎么做?一剑一剑地从龙虎军将士们身上杀过去?”   想起明日可能会发生的场景,云清澜登时滞住,心中就又不由得绞痛起来。   “郡主应当是在北境顶替云将军的吧。”   见云清澜不说话,单雄飞就又接着道:“稷元狡诈,北境之战凶险非常,其间经历老夫亦有所耳闻,听说几番更是险些全军覆没。那如此说来,郡主也曾和这些龙虎军的将士们同生共死,难道就要为了这群没什么用处的难民,让将士们自相残杀,白白搭上性命?”   单雄飞年过五十,又在军中任职三十余年,他自认老成持重,说起话来就更是不自觉地带起一股长辈教训晚辈的做派。   云清澜闻声看向远处。   依旧是乌云密布的无月之夜,将士们替难民搭起的帐篷就紧挨着龙虎军营,那里人声鼎沸嘈杂非常,云清澜就静静看着那不远处燃起的绵延不绝的篝火。光焰跳跃映在她眼中连成一片,就倏尔变成扶灵送棺那夜将云府照的亮如白昼的火烛。   单雄飞说的并没有错。   为将者,爱兵如子,胜乃可全。   他们这些军将,大多都是凭借着手下兵士的浴血奋战才能走到今日。他们身上沾满了将士们在战场上奋勇厮杀时流的血,却不曾碰过百姓陷在孤苦泥泞的绝境中流的泪。   可就因为未曾触碰,所以就不用珍惜吗?   那龙虎军的剑,又为何而挥舞呢?   难道就只为那面描龙画虎的龙虎军旗吗?   “单将军,可我不能。”云清澜看着远处嘈杂的人影,倏尔开口道。   单雄飞一愣。   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的一番劝说后,云清澜竟依旧如此冥顽不灵,他眼中蓄起怒火,忽而抬眸,又看见自不远处缓缓走来的秦朝楚,就怒声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如今朝中内斗再逢饥荒,大乱之下难保不会被人觊觎乘虚而入。长宁郡主如此执迷不悟,难道是想把武朝拱手让给稷元?”   可云清澜听罢却忽而觉出几分好笑。   这哪里是拱手相让,这些时日若不是秦朝楚手下留情,依照季知方的计划,武朝此刻大约早已被稷元和难民内外夹击了。   二十年前黍米之变,二十年中亲佞远贤,二十年后屠民害命,武朝能走到今日这般境况,其间每一步,都是武昭皇帝自己选的,而如今,是秦朝楚给了她机会,让她能安安稳稳地把这些百姓带进新朝。   “王朝更迭古已有之,新老交替也从来都是后浪推前浪,若稷元当真能为百姓谋一方安定,那改朝换代,又有何不可?”云清澜如是道。   “一派胡言,难道你忘了二十年前云家五子是怎么死的吗?”单雄飞万没想到云清澜竟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他从军三十年,更亲历过二十年前伐稷之战的旧事,眼见云家五子葬身乌瞿城,单雄飞就更不能接受云清澜竟要与秦朝楚携手灭武的事:“柱国将军精贯白日,云家五子忠肝义胆,侯远将军更是以身殉国,云家满门忠烈,怎会生出你这样里通外国,犯上作乱的奸女!”   单雄飞指着云清澜大骂道:“裂冠毁冕,你如此大逆不道,就不怕连累云家和龙虎军跟着你一起遗臭万年吗!”   “父亲叔伯固然是千古名将,可乌瞿城百姓又何其无辜?”云清澜看着单雄飞,“乌瞿城十六万百姓,没有一个活着出来。”   “他们那是咎由自取!”单雄飞怒喝一声,“若不是秦雄勾结季鸿儒残杀大长公主,他们又怎会受到株连!武朝和稷元的军将百姓向来是各为其主,秦雄做了这样的事却又敌不过龙虎军,那他们因此被屠城,就是天经地义!”   可十六万人的性命,难道就一句轻飘飘的应该就能说得过去?   话至此处云清澜终于忍不住道:“都说黍米之变是稷元的阴谋败露未成——”   “可若大长公主之死,与稷元和季家毫无关系呢?”   “若那枚印出季氏诏书的季氏玺印,从来就不存在呢?”   “若当年乌瞿城外龙虎军断粮,非是单单一群山匪所为呢?”   “你说什么?”单雄飞先是一顿,继而眉头拧起,“你怎么就听信了那等谗言?”   单雄飞自然也听说了季知方在飞仙台上的那一番话,他顿了片刻,看着云清澜道:“看来不管老夫今日怎么说,长宁郡主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   “既如此,那老夫也不与你多费口舌。长宁郡主身高位重,既上赶着要做那将门之耻,老夫自是也干涉不得,但不论如何,老夫和一营的将士,都绝不会做出这等背主求荣之事!”   单雄飞这是指着云清澜的鼻子骂她是背主求荣的小人了,单雄飞说完这句,就又径直袍袖一甩,背转过身去。   “按说单将军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怎么活得还这么不明白?”二人正争执间,一道清越的声音忽而自云清澜背后响起。   秦朝楚温笑着在云清澜身侧站定,可看向单雄飞时说出的话,细听下来其嗓音却浸着层层的冷:“听说单将军一直想当龙虎军主将,可先有云青风,后有赵骞关,如今单将军这美梦,看来是做不下去了。”   “可自己当不上主将,又冲云小姐发什么脾气?”不等单雄飞应声,秦朝楚就又接着道,“云小姐既不领军衔,又不食民禄,这护佑武朝百姓,本就是军将之责,如今云小姐以一人之力代你们受过,竟还要被是非不分地骂作小人?”   秦朝楚冷不丁笑了笑:“单将军既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当不上主将,怕也是因为柱国将军慧眼识人的缘故。”   被秦朝楚一番讽刺,单雄飞面上登时青红交错,当即怒道:“主不主将又有何分别?!即便一辈子只做个无名无姓的蝇头小将,老夫也绝不去做那等叛国叛家,遗臭万年之徒!”   单雄飞怒瞪了秦朝楚一眼,又转而对云清澜道:“老夫告辞!”   说罢,就回去整顿一营将士,往京都城中去了。   单雄飞走后,云清澜还未来得及跟秦朝楚说话,转眼就又看见了站在单雄飞身后不远处的霍丞川:“霍将军,也是来辞行的吗?”   云清澜语气平淡,嗓音在与单雄飞一番激辩后透出些微的哑。若霍丞川也要走,那城外就只剩云清澜这一个光杆司令了。   却见霍丞川闻言轻巧一笑:“单将军脑子不开窍,可霍丞川却不是什么傻子。如今粮食都在云将军手里,便是回了城中又如何?”   霍丞川三言两语,就点出了云清澜如今最大的依仗:“我是可以留在这里,但云将军,不,长宁郡主,我也不会让我的将士们白白送命。”   单雄飞归军,如今云清澜手中就只剩霍丞川这一营兵力,且不说龙虎军营各有所长,就说敌众我寡,以四营一营之力与赵骞关所带的全部龙虎军和禁军抗衡,那就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霍丞川顿了顿:“所以郡主,明天这仗要怎么打,还望郡主能在明日会战前给霍丞川一个交代,若事不可为,那霍丞川,也只有一句抱歉了。”   “郡主,告辞。”   霍丞川来的快去得也快,冲云清澜说完这几句话,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开始忙了,最近可能也来不及回复大家的评论了,先磕为敬orz 第119章 抽刀断水   在绝对的兵力差距面前, 任何把戏都无济于事。看着霍丞川离去的背影,云清澜就暗自叹了口气。   衡芜山下与稷元对垒,她还能借着唐干引对军中不甚熟悉而与其多方迂回寻找机会, 可如今与知根知底的赵骞关对上,京都城外一马平川, 她又能耍什么把戏?   云清澜沉默不语, 而此刻, 更让她心如刀割的, 是单雄飞临走前说的那几句话。   将门之耻?卖主求荣?   她于众目睽睽下叛出武朝,此番不论结果如何,她云清澜, 都确凿无疑的是一个背主叛国的人了。   那日后的史书上又会怎么写她和云家?   是说云家满门忠烈, 世代忠良,最终毁于一云家逆女之手, 还是说云家本就大奸似忠,拥兵自重, 和季家一样的鼠辈偷天?   单雄飞方才的话虽说的难听,可云清澜今日之言行在军中其他将士眼中,大抵也都并无二致吧。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云清澜此刻,约莫明白当年季鸿儒万分之一的心境了。   云清澜兀自沉默着, 秦朝楚就于寂寂中偏头看了她一眼。   “云小姐何以持枪?”   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 还是那个被秦朝楚问过无数次的问题,可这次秦朝楚却只问了前半句。   拨云见日似的, 云清澜低迷沉闷的思绪就在这没头没尾的一声轻问中缓缓滞了滞。   她以为她在诏狱中就想清楚了, 可如今再看, 云清澜却又霍然有了新的答案。   扬不扬名,重要吗?   云清澜眼前浮出田埂路头那被华霜提在手中迎风飘摇的纸灯。   她拔剑护民,登高而立,是为了做个被万人供养的战神吗?   不,不是。   她不是祖父,不是兄长,云家祖训严令将门之责乃保家卫国,可她却没有非守不可的荣誉,亦没有不可抛弃的名节。   她的剑,只为她心中的百姓而舞。   不为任何虚无缥缈的意义。   所幸赵骞关已于城门前将她和云家及龙虎军间的关系撇了个干净,那这亡国背主的骂名,由她一个人背,足矣。   云清澜回过神来,眸底重又生出光,她扭头看向秦朝楚,可还未来得及说话,二人间就忽又横进一道清脆的叫喊声。   “小姐!”   笛灵不知去做了什么,自城门处匆匆跑来时那鼻尖袍角上都沾着灰,原本齐整的发髻因一路小跑被颠得乱了些,还烧焦似地打着卷儿。   她气喘吁吁地在云清澜面前站定,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云清澜一眼,见云清澜面色如常,心中才稍微舒出一口气,继而喋喋不休道:“周倦那个死人脑袋,光长个子,不长脑子,今日在城门前给小姐这样的难堪,待日后笛灵拿了他,非得是要好好教训一顿!”   周倦是云青风的近侍,笛灵则自小就跟在云清澜身侧,二人各为其主,如今周倦为了云青风的名节让云清澜成为众矢之的,笛灵听说了,自然也是咽不下这口气。   “无妨,兄长赤诚保国,光风霁月,也不该因我背负这骂名。”云清澜淡淡应了一声。   有乌瞿城之事在前,云清澜如今面对笛灵时就无论如何也再生不出脾气,更何况这世间因果是非,本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到了这一步,其实也早没什么必要再去争论个中细节,如今笛灵既还愿意想着她,那云清澜也就任由笛灵跟在身边嘘寒问暖,如此,她身边也还有个人气。   “只是如今单将军携营归京,此消彼长,明日之战怕是棘手。”云清澜叹了口气。   霍丞川说的没错,如今汴州这批粮食确实是她最大的依仗,有这批粮食在,至少能保四营将士和难民无后顾之忧,可若无足够的兵力与赵骞关抗衡,那云清澜和这批粮食在李玄臻和吕莲生眼里,也无异于待宰的肥羊。   “这有什么好急,”却听笛灵不甚在意道,“那单雄飞不知死活,走便走了,咱们的大队人马,且都还在后面呢。”   “笛灵。”却听秦朝楚冷不防叫了笛灵一声。   笛灵霎时住了声,紧接着也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心急口快说漏了嘴,她转动着眼珠看了面有不虞的秦朝楚一眼,随即吐吐舌头,就又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大队人马?云清澜闻言眉头微蹙,再想笛灵方才跑来的方向,和那一身带着烧焦味道的土灰,她心中生出不妙,又转而看向秦朝楚:“五皇子?”   “没做什么。”听见云清澜唤他,秦朝楚就复又勾起嘴角,“不过是叫笛灵去城中放了几把火。”   放火?这个时候在京都城中放火,云清澜就是不用想也知道秦朝楚都烧了些什么。   她当即不赞同道:“五皇子将城中的余粮烧光,又叫城中的百姓怎么办?”   她是要护城外难民一方安宁,却也不是要把城中的百姓都逼上绝路。   似是料到了云清澜会有此反应,秦朝楚面色不变,只又道:“城中无粮,百姓自会往有粮处去,更何况即便城中有粮,这些粮食能不能吃到百姓的肚子里,也是要两说的。”   汴州粮食迟迟不进城,京都城内的境况立时就捉襟见肘起来,再加上连日来城外叛乱,动荡之下城中存余的粮食自然是要优先供给给城中的龙虎军。   眼看着被秦朝楚带领的难民久攻不下,如今又有云清澜加入,白天不知是谁,就转手给李玄臻递了个全民皆兵的折子。   于是李玄臻以征调之名,将城中各家各户的粮食都收拢到一处,后又派重兵把守,规定城中每人每户每日只能分得一顿的口粮。   若是粮食不够吃,百姓也可自选加入禁军或龙虎军,待队伍壮大,一举歼灭城外叛军,汴州粮食到手,京都城自然有得救。   李玄臻想的容易,只是这计策,被逼到绝路的秦朝楚和城外难民用得,可被养在皇城脚下的百姓却用不得。   这些百姓原本安安稳稳地呆在城中,城外哭天抢地地争粮食,但他们还有那么一口吃的,火就烧不到他们头上,他们自是安安分分地当他们的良民。   可如今皇帝一扭头,竟让他们上场打仗?那这跟城外那些难民又有什么分别?!   再加上这些城外的难民本就是城中百姓的亲友旧识,先前怕引火烧身,可如今他们自身都难保,如此境况下,那些原本被压制在心中的不平和怒火,自然也要全都一股脑的爆发。   是以粮食征用,李玄臻此举无异于抽刀断水,严苛的管理和分配制度下不仅难以安定民心,只会让城中愈发混乱。   而秦朝楚那火上浇油的一把火,则烧掉了城中百姓最后的顾忌。   李玄臻本还可以靠每日那一顿粮食吊着民心,可如今眼看着粮仓被烧,再加上今夜吕莲生为放城外有心归属的龙虎军进城夜开城门,城门大开下一片混乱,难保不会有走投无路的百姓夜奔到云清澜这边来。   民为君本,届时龙虎军守着一座空城,那李玄臻的皇位,也就快要名不副实了。   听闻城中的境况,云清澜不由得一阵默然。   李玄臻此举,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出色成熟的帝王。   甚至她开始不由得怀疑,武昭这太平盛世的三十七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百姓之所以拥护王朝,是因为这个王朝能给他们带来安稳,可如今连皇帝自己都要逼迫自己的子民,那又叫百姓如何再虔诚地供奉他?   按秦朝楚所言,京都城中并没有太多的粮食,若非如此,李玄臻想来也不会出此下策。   云清澜抿抿唇,只是秦朝楚没有说的是,他借着战乱之因将这些城中百姓引到城外,难道就没有抱着让这些城中百姓领粮充军对抗龙虎军的意思?   先前城外混战,难民以肉身和禁军相搏,其形容惨烈,固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如今她既带着龙虎军接管此地,那就万不该再让百姓因此受戮。   不过如今也尚还未有稷元军队攻打武朝的消息传来,尽管兵力骤减,但有霍丞川的四营驻守此地,这里还不是他秦朝楚说了算。   云清澜默了片刻,又问秦朝楚道:“五皇子,如今武朝已渐失民心,大势亦非人力可为,但清澜还是想问一句,此番大旱饥荒非只发于一处,武朝境内百姓难民数以千万,对此五皇子或稷元可有良策?”   即便有秦朝楚在这里挡着,可武朝饥荒再逢内乱,千载难逢的机会秦雄不可能就此放过,稷元的铁蹄终究是要踏足武朝。   可覆灭武朝是一回事,百姓们的生计却是另一回事,眼下云清澜虽手握汴州米粮,但杯水车薪,难以顾全武朝大局,但若稷元入武后也难以应对此等局面,届时武朝百姓无国无家,饔飧不继,那才是真的被逼上绝路。   一句“清澜”,听的秦朝楚顿时眉眼弯弯,他眼底泛起柔柔水色,也不甚在意云清澜语中对其的防备,只温声道:“稷元早在年前就已穷全国之力筹粮,年关过后一路由北向南施粮赈灾,算算日子,此刻大约已经过了豫州了吧。”   谁有粮,谁是娘。   武朝百姓在大灾之下被逼到绝路,如今稷元雪中送炭,百姓必将心怀感激,在加上豫州本就偏远,即便有什么消息,只怕也很难及时传回朝中。   蚕食武朝边境,煽动京都内乱,稷元此番果然是筹谋已久。   云清澜敛下眉,若有所思,怪不得朝中一直没听到动静。   云秦二人又闲话几句,多日未见,秦朝楚满心想与云清澜多呆一会,可满腹的柔情说出口,云清澜却是心事重重,久久不见动静。   “抱歉,”云清澜回过神,面露歉意,“五皇子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一些闲话。”秦朝楚眉眼又弯了弯,“云小姐这些时日太累了。”   云清澜闻言怔了怔,秦朝楚就又接着道:“明日约莫还有一场硬仗,届时人多事杂,又要耗费不少精力。眼下还有几个时辰,云小姐还是多休息。”   说起明日城门会战,秦朝楚神色平淡,看样子是笃定了城中百姓今夜一定会来。   云清澜又想起霍丞川方才的话,霍丞川不愿让四营将士白白送命,难道她就应当让百姓们上去送死?   云清澜没有接秦朝楚的话,只低应了一声,便与其作别了。   四月的城郊夜里是一片清爽凉意,云清澜独坐帐中,果然,到了后半夜,龙虎军驻扎的营地外就渐次响起此起彼伏的嘈杂声。   “云将军!云将军!”   营帐外乌泱泱地拥着一大片仓皇从城中连夜逃出来的百姓,他们伸长了脖子朝云清澜所在的大帐处张望,时不时地高叫一声。   云清澜闻声而出,拥在城外的百姓们看见她,又想起眼前这“云将军”并非真的云将军,就倏尔又重新安静下来。   “云将军。”寂静人群中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是郑老伯一手拉着华霜一手拉着阿尧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云清澜,就两眼一亮,高叫一声。   云清澜应声走到近前,对上郑老伯满含激动的目光,转而又想起自己已在人前露了身份,嘴唇翕动两下,才低声道:“我不是云将军。”   却听郑老伯道:“咋?在我老汉家吃饭的不是你?”   云清澜一愣:“是我。”   “哎,那就对喽。”郑老伯笑笑,“你这娃娃眼神好,眼睛不会骗人,你就是云将军哩。”   云青风将军也好,云清澜将军也罢,老百姓认的,就是能保护他们的云将军。   云清澜心间生出几丝暖意,有郑老伯这热络的几句话,其余一众跑出城外的百姓就也跟着放松下来。   一怀抱幼儿的老妪上前几步,她身形枯瘦,嗓音沙哑,看着云清澜凄哀道:“云将军,我这孙儿已经两天没吃上饭了,军队里不要我这老婆子,老婆子实在是没有办法!听说云将军这里还有粮食,就想舔着脸来求云将军给我们发点粮食——求云将军给我们发点粮食!”   老妪一边说着,就一边抱着孙儿在云清澜面前跪了下来:“老婆子我,我还能做饭!只要云将军不嫌弃,老婆子能给您和大家伙儿做饭!”   云清澜上前几步,还没来得及扶起老妪,就又听另一个看着精神些的壮汉紧接着道:“云将军,陛下说您要造反,还说您是祸国殃民的叛逆,您真的要造反吗?”   壮汉说完,人群中当即就有人气愤道:“造反就造反!从去年到今年,武朝已经旱了一年多了,咱们吃不上喝不着,他倒是把飞仙台盖的亮堂!陛下他早就不管我们的死活了!”   “可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去打仗!”又有胆小的接上了话,他看向云清澜,“云将军,我们、我们愿意跟着您!但您、您也会让我们去打仗吗?”   百姓七嘴八舌,看向云清澜的目光有恐惧,有期待,有怀疑。   云清澜默然看着眼前乌泱泱的百姓。   他们本在天子脚下安居乐业,可如今灰头土脸,狼狈落魄,一个个携老带幼,全都成了无家可归的难民。   云清澜沉默不语,过了片刻才抬手招来一旁站着的一名四营将士:“带他们去安置一下。”   ···   第二日,寂静一夜的京都城门缓缓打开,赵骞关带着全副武装的龙虎军将士自其中列队而出,他们阵容齐整,神情肃穆,可放眼望去,空荡荡的城门外,竟只有云清澜一人。   一人一马,持剑而立。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城门会战   “长宁郡主, 您这是什么意思?”看着孤身一人的云清澜,赵骞关眉头微蹙。   一夜之间,那原本驻扎在城郊不远处的龙虎军和难民竟好像突然间都凭空消失了似的, 远远看去空荡一片,干旱龟裂、尘土飞扬的大地上, 就只剩下云清澜这一个小小的人影。   “城门会战, ”云清澜缓缓抽出无涯剑, “在下云清澜, 前来领教。”   想起夜返京都时城郊外那惨烈的情形,云清澜终究是不愿让百姓再受屠戮。   如今武昭皇帝已失民心,稷元携粮而来恩威并施, 踏破武朝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城门会战这场仗打不打,好像都没什么要紧。   云清澜看了看随赵骞关一道出城的将士, 依旧是二三营中的那些熟悉面孔,就又问道:“怎不见单将军?”   禁军非龙虎军部下, 赵骞关不用他们是情理之中,可单雄飞携营归京,一营兵力雄厚,按理说城门会战应当倾巢而出速战速决, 可看眼下这形势,隐隐的, 云清澜心间总觉几分不妙。   却听赵骞关不答反问道:“长宁郡主命霍丞川带着难民连夜携粮远遁, 如今又孤身一人拦在这里为他们争取时间,可长宁郡主怎不想想, 以你一人之力, 又能把龙虎军拖到几时?”   被赵骞关戳破心中想, 云清澜却也不慌不恼,只淡淡道:“赵将军一心为国,却可知二十年前黍米之变因何而起?父亲叔伯因谁而亡?如今这饥荒大旱又因谁而至?”   “这二十年间的真相如何,赵将军当真清楚吗?”   “郡主,你还不明白吗?”可赵骞关看着云清澜,神色不变,“旧事已矣,但龙虎军不能反。”   所以那些不为人知的真相,并不重要。   不等云清澜说话,就听赵骞关又道:“郡主,今日赵骞关事急,恐不能再听郡主细说,待稍后擒郡主回京腾出空闲,定来洗耳恭听。”   赵骞关看得明白,此番城门会战,他不光是要带兵平定难民动乱,更重要的是要将滞留在城外的汴州粮食追回来,如今云清澜孤身在此,她多拖一刻,霍丞川带着那些难民和粮食就会多跑远几分。   “郡主,得罪了。”赵骞关说罢拱手抱拳,紧接着银枪前指,就命二三营的将士向着云清澜扑压而来。   军令如山,眼下不论二三营的将士再如何不愿,都不得不向云清澜发起进攻了。   “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周倦高喝一声,昨日他于众目睽睽下戳穿了云清澜身份,虽借此保住云青风的名节,可云清澜女扮男装潜伏军营多日,此事一经传出,云清澜在朝廷内外就又成了大奸大恶的欺君叛国之徒。   周倦本就内疚,眼看着云清澜孤身一人来抵千军万马就更觉不忍,他拍马冲在最前,心中想着若是能由他擒住小姐,小姐兴许还能少受几分罪。   云清澜眼看着乌泱泱的二营骑兵将士向着她快马冲将而来,她身形不动,只待他们行程过半,才忽然脚尖一勾,从脚下土地中勾出一截铁索来。   牵一发而动全身,随着云清澜的动作,马踏飞尘的一片嘈杂中就不断有铁链哗啦声响起,紧接着,这些前冲的二营将士脚下,就忽然横空而起数道绊马索。   绊马索一起,二营骑兵瞬间大乱,正此时云清澜也翻身上马,趁着二营大乱的间隙提剑向着牛长生所带的三营疾驰而去。   牛长生的三营本落在周倦所带的二营后,眼下二营前冲之势停滞,三营反倒冲在了最前,眼看着云清澜快马而来,牛长生大喝一声,招呼着身边最近的几个魁梧兵士就一道迎了上去。   “无耻小人!就让俺再来跟你过上几招!”   牛长生性子素来粗野耿直,凡事大多也不过脑子,如今云清澜先是带兵叛出武朝,后又被人揭穿身份,此事在牛长生眼中,那就是板上钉钉的居心叵测,蛇蝎小人。   云清澜策马而来势力迅猛,无涯剑被其横握手中,剑未出鞘,云清澜就只借着这前冲之势向着身侧横扫而过,当即将围逼上来的三营将士击得后退几步。   这些都是她拼死从衡芜山中救出来的将士,云清澜心中不忍,亦不愿伤了这些曾同她一道并肩作战的人,是以云清澜出手时总留有余地,可到了牛长生这边,他却径直旋起两把板斧,照着那迎面而来的烈马前蹄怒砍而去。   嘶——   前蹄被斩,随着一声凄厉的马鸣,云清澜当即亦被甩落马下。   云清澜颇为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待稳住身形站起身来时,身边早已合围上来了数十名三营将士。   “吃我一斧!”   看着滚落在地的云清澜,牛长生大喝一声,冲着云清澜劈头便砍。   斧风猎猎,云清澜当即眸色一凝,她举起无涯剑挡住劈头而下的斧锋,紧接着剑鞘微斜,兵戈相接间火光四起,就将牛长生那千钧之力卸到了别的方向,而自己则扭身朝另一个方向躲闪而出。   一击落空,牛长生正是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时,云清澜刚想借着这空隙卸了牛长生的板斧,可不防身侧又有一将士举着阔刀向云清澜背后袭来,觉察到身后异样,云清澜只得暂且放过牛长生,转身提剑去接。   乒乒乓乓,紧密如擂鼓的交战声在云清澜所在的地方响起,这三营收的,都是些力能扛鼎的将士,往常总听说他们在战场上能以一敌三,到如今真的对上,云清澜才知道他们有多棘手。   他们没什么技巧,就凭着一身蛮力强击,每每蓄力而来都震得云清澜腕上发麻,云清澜不愿下死手,就只不停找机会用手中的无涯剑鞘去点这些人身上各处的大穴,大穴被点他们行动受阻,自也无法再战。   可如此一来心中有了顾虑,应战时就更是束手束脚。   人潮渐将云清澜层层包裹,在府中足不出户地练了二十年,云清澜的剑技早就是炉火纯青,其身法灵活,三营这些粗莽的大汉压根擒不住她,可奈何人多势众,不停歇地与其车轮战下来,云清澜也终于体力不支。   “郡主如今这又是何必,三营粗莽,小心伤了郡主,郡主还是束手就擒!”眼见此间缠斗不休,赵骞关重整二营后就快马而来,看着苦苦支撑的云清澜道。   “赵将军,武朝已是穷途末路,陛下昏庸不理政事,吕党这些年更是一手遮天,如今积弊成疾,即便是有了汴州这批粮食,也根本解决不了此次灾荒!”   云清澜手下动作不停,灼灼白日下只见得剑影翻飞:“这半年来民不聊生,就连军中将士的抚恤都屡屡被克扣拖延,先前赵将军也曾在花满楼中质问过萧墙刘志一行,不是看不见其间龌龊,又为何偏要如此维护!”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护国之将,自是要与朝廷共存亡。眼下我朝尚有余力,也还不到那山穷水尽的时候,且退一步说,不论时势如何,我等既活一刻,便守一刻,至于身后之事,便与末将无关了。”   看见看不见又如何,既在此间 ,那便是身不由己。   尚有余力,那拼斗起来,死的不仍旧是无辜的将士和百姓?难道就非得要闹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云清澜听罢不再说话,只手下愈加凌厉。   只要将难民和粮食远送出城,京都人去楼空,又无粮为继,届时稷元来了自然是不攻自破,也少得伤亡。   如今云清澜以一人之力拖住出城追粮的龙虎全军,眼看着霍丞川带着粮食和难民越跑越远,赵骞关心下愈急,逼不得已也只得提枪而上。   只见赵骞关一杆银枪势如破竹,寻了个云清澜被周边几人围攻的机会挟着雷霆之势向其逼压而来,其间枪风凌厉,意在逼迫云清澜就此收手,可云清澜见状却心下一横顿生死志,也不管身侧袭来的刀锋,竟就这么针尖对麦芒地向着赵骞关迎击而去。   “郡主!”   没想到云清澜竟如此坚决,赵骞关当即大喝一声,可枪势已成,此刻即便赵骞关再想收手,那也是来不及了。   正此时人群外忽然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声,电光火石间一柄长剑凌空飞来,其方向巧妙,没入人群中眨眼就替云清澜挡住了周身数道席卷而来的寒光,只余一道无暇顾及的刀风,堪堪划过云清澜左臂。   登时鲜血狂涌。   云清澜臂上吃痛却势力不减,也在这铿锵间隙接住赵骞关迎面而来的枪尖,其间势猛,震得二人皆不由得后退一步。   一击而退,城外缠斗之势就随之一滞,正此时一白色身影亦在此刻闪入人群,云清澜抬头去看,竟是挟风而来的秦朝楚。   “五皇子怎来了?”云清澜见状眉头微皱,“今日之事与五皇子无关,清澜眼下已入绝境,五皇子不该来。”   “云小姐在这里,在下又能去哪呢?”却见秦朝楚唇角微勾,于一片刀光剑影中浑不在意地冲她展颜一笑。   云清澜闻言一滞,她抿抿唇,就又不动声色地上前半步。   刀剑无眼,她与龙虎军间尚还有在衡芜山中的同袍情谊,可秦朝楚与龙虎军对上,却是实打实的仇敌相见,分外眼红。   秦朝楚见状眸色愈温,也不在意云清澜此举到底是为了保护他还是龙虎军——毕竟就按眼下的情形看,他势单力孤,云小姐应当还是要看顾着他多一些。   周倦及其所带的二营亦在此刻匆匆赶来,见秦朝楚负手立于人中,周倦当即一声怒喝:“果然是你这个稷元太子搞的鬼!”   北境之战云青风重伤,要说起来,周倦可是恨极了稷元和秦朝楚。   赵骞关见状亦是眸色沉沉。   秦朝楚众目睽睽下突然出现,虽成功救云清澜于危难,却也在将士们心中彻底坐实了云清澜与稷元勾结灭武之事。若说先前一番争斗龙虎军对云清澜还留有余地,那如今,可是再无转圜了。   “秦太子蛊惑郡主,如今更是居心叵测千里驰援,可现在看,将身家性命都交代在这里,却只怕是押错宝了。”赵骞关上前一步,枪尖银光闪烁,杀机毕现。   “押错宝?”秦朝楚又是一笑,“赵将军,你见过月亮吗?”   “什么?”赵骞关闻言一愣。   却听秦朝楚自顾自道:“月亮从不需要属于谁,但永远有人需要凝望它。”   而他,只是这其中最大胆最疯狂的注目者。   这世界本对他没有意义。   后来,是她照耀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121章 游鱼潜跃   秦朝楚眼含脉脉, 赵骞关闻言目光就在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间流转一圈,觉察出其间端倪后他神情愈见凝重,可大多数将士却压根都没听明白秦朝楚在说什么。   旧敌当前, 去年北境之战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龙虎军兄弟阋墙竟又与这稷元太子有所牵扯, 有秦朝楚在侧, 这连日来武朝内发生的动乱就好像也都变得事出有因, 甚至就连云清澜无故叛出武朝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血债涛涛, 将士们瞪视着秦朝楚的眼中无不升起滚滚怒火,寂静中隐藏着对峙的暗潮,双方交锋更是一触即发。   牛长生两眼瞪若铜铃, 想起戚猛战死天生桥被人潮淹没的那幕眼底更是猩红一片, 他胸口剧烈起伏,过了片刻又霍然举起板斧, 终于按捺不住似地大喝一声:“颟顸质子,还戚将军命来!”   牛长生说罢就又径直一声怒吼, 紧接着旋起两把板斧向着秦朝楚劈将而来。   锵——   板斧挟着恶风在秦朝楚头顶上空呼啸而下,可却在将要落到其面门上时,被一柄突如其来的乌黑长剑拦住了。   “云清澜!”双斧被云清澜横剑架住,牛长生动弹不得, 见状当即骂道,“戚将军在衡芜山以命救你, 你、你今日当真是黑了心肝!”   牛长生一声斥骂, 直震得周遭人耳膜生疼,可云清澜却没有应声, 她手中用力, 无涯剑立时在掌上凌空转起, 那锋利的剑气直逼得牛长生后退几步,紧接着云清澜又旋身拔出秦朝楚破围而入时钉进地面长剑反手一抛,那长剑就不偏不倚地落到秦朝楚手中。   做完这一切云清澜又提剑倒退半步,单薄的肩头贴上秦朝楚略显宽大的后背,与其相背而立。   “好!”牛长生瞪着背靠背做防御之势的云秦二人,又呼哧呼哧地喘出几口粗气,   “俺这板斧,今天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似是终于下了狠心,虽早知与云清澜对敌不过,可牛长生这次再度冲来时却依旧没有丝毫犹豫,其势力愈猛,杀意更甚,颇有几分要以命换命为戚猛报仇的意思。   有牛长生带头,三营其余这些粗莽的汉子就也一道动了。   他们如同狂暴的巨兽,裹着滔天怒火悍不畏死地向着云秦二人砍杀过来,其间凶悍狂暴势比山海,密密麻麻地落在云秦二人身侧,一时只见银光若电,刀风如雨。   事情已渐脱出赵骞关的掌控。   秦朝楚于猝不及防中突然出现,赵骞关方才急中生智的一番话本想就这么将云清澜叛国的因由都推脱到秦朝楚身上,可合围之下云清澜自己出手相护,那即便赵骞关这边说出了花,将士们也不会再信。   如果说先前与云清澜对上,龙虎军将士心中大多都还怀着不忍和无奈,那到了此刻,眼看着其护在秦朝楚身侧半步不退,他们心中就大约只剩下彻彻底底的愤怒了。   云秦二人都曾在府中苦练多年,如今他们既有技巧,又有默契,背对而立下更是少了视野盲区。他们互相抵挡互为依仗,如一对在狂浪中紧密相贴的游鱼,翻飞涌动的衣袍是层叠不息的巨涛,密集狂乱的刀风是摧山折林的暴雨。   刀芒斧锋如霹雳雷鸣般不间断地砍杀下来,可他们却形如一人,游刃有余地将袭来的攻击尽数抵挡回去。   眼看着三营不少将士的眼底都因激烈不休的缠斗泛起猩红,赵骞关心中明白,此战拖的越久,郡主和将士们之间的隔阂就会越深。如今之计,只有杀了那质子,才好将郡主擒回营中。   如此,赵骞关打定注意便也不再犹豫,银枪一震就向着云秦二人拍马而去。   赵骞关习枪多年,又在战场上数经磨练,身为营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将领,他的功夫技巧和对敌经验自然不是三营那群只会拼力气和勇猛的莽夫可比的。   他周旋在专心对敌的云秦二人身侧,专门寻着二人顾暇不及的空档发起攻击。   银枪迅猛,势如雷霆,可每每自秦朝楚要害处袭来,却都被护在身侧云清澜率先一步地抬剑挡下了。   云清澜拦得及时且迅速,甚至有好几次为了替秦朝楚挡住刁钻银枪,她自顾不暇,身上就于须臾间落下一道血痕。   可尽管如此,三营将士有了赵骞关的加入,云秦二人这密不透风的防御,终究是被渐渐破坏了。   此番云清澜虽也引起龙虎军怒火,可将士们的攻击依旧大多都冲着秦朝楚,是以秦朝楚身上的伤远比云清澜身上的更为严重,他身上处处刀伤,那惯常穿着的素衫早也已是破烂不堪,其间刀□□错狰狞血流如涌,遍布都是这些时日在城门前留下的新旧伤痕。   刀风凶恶,云清澜渐渐气力不支,她心下沉沉,看着因秦朝楚而渐杀红眼龙虎军将士,暗道只怕今日她和秦朝楚,都要命丧此地。   “五皇子今日何苦要来,清澜叛国背家,该当万死,可五皇子如今却已博得大好前程。如今武朝大势已去,五皇子日后若是得登大宝,武朝和稷元的百姓还要仰仗五皇子。”刀风中云清澜冲着秦朝楚暗叹一声。   “云小姐,你还是没明白。”秦朝楚那素来温和的嗓音也在这重重叠叠的攻击中渐显凌乱,可他眸色平淡,对今日之绝境竟是丝毫怨愤也没有。   只见秦朝楚手下动作不停,一把不知从何处随手捡来的长剑早也被人砍得满是豁口,兵戈铿锵,他就在这杂乱不休打杀声中对云清澜又说了一遍:   “云小姐在这里,在下哪都不会去。”   云清澜抿抿唇没有应声,她紧了紧手中的无涯剑后就再度强打起精神,可天不遂人愿,尽管有心对敌,可长时间的鏖战依旧让她露出破绽,正此时一杀红眼的将士抓住机会,他怒喝一声,举起手中长刀就径直向着云清澜砍杀过来。   这正是秦朝楚被人缠住,云清澜被其他刀剑牵制的时候,是以无人再能抽出手来拦下这一刀。   秦朝楚目眦欲裂,周身登时暴出冰冷杀意,时至此刻他再顾不得身侧席卷而来的刀剑,他任凭其落在身上,扭头就向着云清澜身前护去。   可为时已晚。   正此时,又是一箭自远处破空而来,那冷箭来的突然,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竟是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径直穿透这名袭向云清澜的将士的胸膛。   那将士雄壮的身躯登时一滞,他反应不及,就这么低头看着那破胸而出的凛凛箭光,然后缓缓倒地。   “方大虎!”牛长生当即大喝一声。   三营将士身死,龙虎军中当即一滞。   见此情形,云清澜和赵骞关心里亦不由得一沉。   城门之战双方对垒,其间不管打杀的如何激烈,只要不出伤亡,他们就有的是办法替彼此开脱重归旧好,可如今死了人,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云将军!”   紧接着,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云清澜定睛去看,竟是先前被云杉归入单雄飞营中,此刻带兵而来的张平良。   张平良命一批弓箭手远远对准赵骞关所带的龙虎军,而他自己则带着一小队兵士向着云清澜的方向疾驰而来。   到了近前,张平良的目光先是落在倒地的方大虎身上,他眼中闪过不忍和愧疚,紧接着翻身下马,单膝跪在云清澜面前:“张平良救驾来迟,请云将军恕罪!”   “张平良,你——!”牛长生又是一声高喝,拎着两把板斧就要冲上来为方大虎报仇,可还未上前几步,就被赵骞关抬手拦住了。   张平良安置在远处的弓箭手此刻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动静,若牛长生贸然对张平良出手,只怕二三营的将士,顷刻间就会被那些弓箭手射成筛子。   “张将军,你这是何意?”赵骞关缓缓开口,语气沉沉。   “赵将军,末将,末将对不住将军了!” 跪在地上的张平良沉默片刻,然后缓缓站起,他抬手举起手中长剑,将剑一起,远处的弓箭手当即蓄势待发。   “还请赵将军放云将军离开。”   城门会战,赵骞关其实早料到云清澜会让难民先一步带着粮食暗渡陈仓,是以早就在开战前,赵骞关就已派携营归京的单雄飞暗自出城追击,而这边虽有云清澜孤身拖延,可连夜出发的霍丞川的四营带着数以万计的难民和粮食却依旧是行径缓慢,因此没用多久就被单雄飞带人追上了。   是以当城门处云清澜与二三营将士缠斗一处时,远郊处的两营也是交锋激烈,而霍丞川既要应付兵力不弱于他的单雄飞,又要保护难民和粮食,分身乏术下自然是渐落下风。   眼见霍丞川的四营被打得节节败退,羸弱无助的难民更是哀嚎一片,单雄飞带着一营正觉胜券在握,谁知就在此时,那被云杉并入一营的张平良竟带着原先的六营将士突然反水了。   张平良突然反水,骤乱之下单雄飞只能将霍丞川和难民一众重又逼堵回京郊,双方在京郊再度对峙,这时此消彼长,霍丞川也堪堪能带兵与单雄飞僵持,于是张平良则借机带着六营将士千里驰援云清澜。   张平良高举将剑,更是上前一步横身挡在云清澜面前。   攻守异形,此刻被乱箭所指,赵骞关眸光沉沉,看着这个在军中名不见经传的六营副将沉默良久,终究是沉沉吐出一句:“收兵。”   作者有话说:   赶上了。 第122章 救赎之翼   在张平良的护卫下, 满身是伤的云秦二人渐退出二三营的重重合围。   “云清澜!”   正此时,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厉呵,正是牛长生抱着方大虎的尸首, 两眼赤红地冲着云清澜的背影叫嚷道,“俺牛长生跟你势不两立!”   牛长生的声音裹挟着被人背叛和同袍战死后极致的愤怒和痛恨, 隆隆传入云清澜耳中。   想起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方大虎, 云清澜心中钝痛, 那单薄的背影顿了顿, 却终究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回到驻地,霍丞川已经带着四营将士和难民重新安顿下来。   先前与霍丞川一番对峙,单雄飞久攻不下, 只将霍丞川及难民逼回了近郊, 这些人拖家带口,左右看一时半会都也逃脱不掉, 单雄飞见状索性收兵,打算回京都同赵骞关商讨后再做决议。   而这边一番激战, 四营将士和难民无不是身心俱疲,如今遁逃无望,也只得再重新安营扎寨,搭灶起锅。   云秦二人退回驻地, 虽说浑身是伤,但所幸也都并不致命, 是以回营后云清澜先是命张平良下去核查营中各处的情况, 紧接着才又召来随行医官为自己和秦朝楚包扎。   张平良领命而去,厚重的帐帘落下, 就听秦朝楚开口问道:“云小姐就不怕是奸细?”   秦朝楚问的是张平良。   谁能想到, 城门死战, 京郊缠斗,云清澜这方节节败退眼看就要全军覆没,而绝境中的转机,竟源于一个在军中籍籍无名的六营副将。   可云清澜沉默片刻,却兀自摇了摇头。   其实张平良今日之举并不奇怪。   先前衡芜山下破围,张平良独自一人在一片山呼海啸的欢腾中怅然宿醉,从他于一腔愤懑中吟诵出的那几句诗,云清澜就大抵知道,张平良是个心有众生的慈悲人。   后来班师回朝,张平良更是和云清澜一样为军中将士的抚恤几多奔走,尽管人微言轻屡屡碰壁,但这却也并不妨碍他成为一个爱兵爱民的好将军。   再后来龙虎军重整编制,祖父虽将六营并入一营,却也仍旧保留了张平良在六营中的军衔,后又让其跟在单雄飞身边多学多练,想来也是看出了张平良身上的良将之姿。   而昨夜单雄飞携营归京,张平良于混沌中跟着其一道返回京都,可到了今日围击难民时,或许他依旧对朝中政事并不了解,对二十年前的黍米之变更闻所未闻,但与难民举刀相对,他心中那与生俱来的善念与悲悯,仍旧会驱使着他以籍籍无名之身逆流而上,毅然站到难民这一边。   只是如今虽有了张平良的六营加入,但与城中兵强马壮的赵骞关相比,却依旧是兵力悬殊,更何况还有禁军在侧虎视眈眈。   想到这些,云清澜心头就重又笼上阴霾。如今退路都已被封死,他们虽在京郊,却又更像是入了围城——难道,她当真救不出这些难民了吗?   “云将军!”   “云将军!”   正此时,帐外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叫喊声。   日暮已过,昏暗的夜色中缓缓出一张张满是担心忧虑的泥泞的脸。   见云清澜缓步而出,拥在帐前的难民们就颇为兴奋地欢呼一声:“太好了,云将军没事!”   难民们今日大多都听说了云清澜孤身一人去挡千军万马来为他们争取时间的事。   尽管最后依旧无法逃脱,可能看见这个舍生忘死为民请命的小将军安然无恙,这些人脸上就也紧接着露出劫后余生般的喜悦来。   “你这娃!你这娃!”郑老伯颤巍巍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他拉着云清澜的胳膊,满是紧张的上下打量一圈,看见其上包裹着的层层纱布,眼中就更是心疼,“咋就伤成了这个样子?”   郑老伯抓着云清澜胳膊的手紧了紧,他擦擦眼角,就又紧接着冲云清澜道:“俺知道,你这是为了给俺们挣活路,可这么危险的事,咋能让你这娃一个人去?明天,明天你把俺老汉也喊上,俺老汉跟你一块去!”   云清澜闻言当即一愣,郑老伯年过七旬,又不曾有功夫傍身,让他跟自己一道去与赵骞关对敌,那必定是有去无回。   可云清澜还未来得及说话,拥在她身侧的一众难民就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出了声。   “我也去!明天我也跟云将军一块去!”前几日前来投奔云清澜的那个眼熟的壮汉怒声道,“云将军是为了救我们,我们不能就这么看着云将军去送死!”   这壮汉话音刚落,就紧接着又有人接上话:“就是!反正那李玄臻本来就是要杀我们,要我说,索性大家一起反了!”   “那我也去!”   “我也去!”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竟就这么吵吵嚷嚷地做了决定,云清澜被这声声叠起的浪潮包裹其中插不上话,待回过神来,竟有好些难民已经按耐不住四散着回去找武器去了。   云清澜眨眨眼,又扭头看向仍旧盯着自己伤口的满眼泪光的郑老伯,嘴唇翕动两下,才道:“郑老伯,城门再战凶险万分,如今的大家既无武器装备,又不曾受过训练,眼下群情激愤,还请郑老伯回去多做安抚,明日我会想办法带兵拖住龙虎军,届时请郑老伯带着大家和粮食伺机离开。”   云清澜本想让郑老伯回去劝劝大家,可话还未说完,就见郑老伯摇摇头道:“云将军,这么多天一直是你和伍将军带着大家在救俺们,你为了俺们出生入死,这些俺们都看着,打仗的事俺老汉不懂,但是城里的兵比外面多那么多,明天你们这些人去,那还能有命活?俺们这些人虽然不会啥功夫,但俺们人多,都说人心齐,泰山移,更何况到了这个时候,俺们也该自己给自己争条活路,不能老藏在你们后面。”   似是想到白天被单雄飞围堵的绝望,郑老伯嗓音里就跟着染上悲哀:“不然,也没有别的办法哩。”   云清澜紧咬下唇,她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   看着这些决意要与自己同共生死的难民,云清澜就忽然想起笛灵口中的乌瞿城。当时被逼至绝境,乌瞿城的百姓大概也是如此的悲伤和愤怒吧。   剩下的难民们就又这么不由分说地在云清澜面前凑在一起商量了一番。   最终决定,除了难民里的老弱妇孺,其余只要还有点子力气的,明日就都跟着云清澜一道去城门会战。   众人商定好明日之事,却又忽然不约而同地陷入一种短暂的沉默,在这沉默中,一股无言的凄凉悲壮渐渐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最后,不知是谁率先咳嗽一声,大家回过神,这才又赶紧动作起来。   这其中有的人打算再潜回到白天的战场上去捡几把兵器,有的人则要赶着这最后的机会再回去看看高堂妻儿。   月色皎皎,云清澜兀自立在帐前,默然不语。   她看着银光铺满大地,眼前的难民们就在这朦朦薄雾似的月色中四散离去,看着那些因被人逼迫走投无路而满怀愤怒和死志的背影,再想想明日的惨状,云清澜只觉心口绞痛。   是她无能。   “他们应当为云小姐做些什么。”却听静静站在一旁的秦朝楚温声安慰她道。   人在做,人在看。   他们或许胆小,或许怯懦,可这些天云清澜是如何为他们搏命奔走,他们不是看不见。   为了他们,云清澜失怙失亲,背一身骂名,既舍身来救,那么今日身陷困顿,他们自也应当为她做些什么,就如扶灵送棺那夜云府亮起的火烛。   更何况,这本就是自救。   “今日之事···多谢五皇子。”云清澜回过神来,看着秦朝楚满是血污的素衫低应一声。   可秦朝楚却眉眼微弯:“云小姐何必道谢,在下这自也是应当的。”   想起城门前秦朝楚说的话,云清澜神情就又是一滞,她面颊生出几分滚烫,嘴唇翕动两下:“可我,我什么都没做过。”   云清澜抬起眼,定定地看着秦朝楚颈侧那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殷红刺目的伤痕——   并且,她很愧疚。   从衡芜山下初见起,秦朝楚就对她太好了。   从没有人对她这么好过。   这半年来,她不是没有怀疑过秦朝楚的居心,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却又有什么好被别人觊觎的地方?   在自己的事情上,云清澜惯是不自信的,就如同在那道她所投向世间的目光里,也总与生俱来般地怀着股不为人知的卑怯。   她生在云府长在云府,虽看着衣食无忧,也是个堂堂正正的千金小姐,却总也一直见不得光,尽管身边也有零星的几个人陪伴,可娘亲忧郁哀怨,兄长日日忙碌,笛灵聒噪却总是废话连篇,祖父对她动辄斥骂,勒令她的一切,并于漫长的时间中摧毁她的意志。   她每日除了练习模仿兄长的一招一式一言一行,温习默背他生活里的大事小情细枝末节,其余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待在僻静的角落里,很多时候,都会生出世界虚幻的错觉来。   她没有自己的生活,也从来没有人问过她,她自己想要什么。   ——其实做一个影子,本就不该想要什么。   ——其实他也没有问。   可很奇怪的,他却知道——   他知道她的恐惧,知道她的桎梏,也知道她的迷茫,他就好像是上天突然赐来的,如神祇一般出现在任何她需要他的地方。   他护她救她,宽慰她引导她,他几次拼上性命救她于危难,可细细想来,她却没有为他做过什么——除了架在他脖子上的那两剑。   云清澜抿抿唇。   却听秦朝楚看着远天边的一弯明月温声笑道:“月亮需要做什么呢?”   它只用散发光芒就好了。   他又该怎么告诉她呢。   他遇见她,在最绝望、扭曲、阴暗的时候。   让一个人成熟最快的方式是什么?   ——看尽世间的恶。   那饿死一个人需要多久?   ——三十八天或许不够。   秦雄卧薪尝胆二十年,自然也不会将筹码都放在一个远走他乡的五岁质子身上。   二十年来他内精政事,外交邦国,南北之战筹谋多年发于一瞬,衡芜山下稷元围困龙虎军,武朝败局天定,又有太子秦朝年监军在侧,有意无意的忽视下,秦朝楚这个十五年前埋进武朝的暗棋,大抵就是一个弃子了。   而大败后的龙虎军内一片混乱,一个没了用处的稷元质子,自然也是早早被人抛之脑后。   他就这么被双方不约而同地遗忘在了北境大雪纷飞的寒帐里。   那这三十八天,他都吃什么?   吃混着泥浆的雪水,吃满是腥臭的草料,吃北境带着冰凌的冷风。   他有理由无差别地厌恶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厌恶理所应当的弃,厌恶毫无缘由的恶,厌恶生生不息的冷。   那夜云青风身受重伤,他又怎会不知前来大帐中的只是个李代桃僵的傀儡小姐。   他强撑着最后的气力站起身,就是想看看这个跟他一样生活在绝望和灰暗里的人,又会带着副怎样难堪的表情临危受命,去迫不得已地迎接这必死之局。   他看到了。   她的瞳仁漆黑、颤抖、恐惧;她身躯僵硬,冰冷,单薄。   她故作深沉的嗓音中藏着胆怯和紧张,细腻的掌心下是深深浅浅的甲痕。   一个怀着为数不多的孤勇的,战战兢兢的,弱小的人。   和其他人别无二致。   当时的秦朝楚面上温声笑着,心底却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没有斥骂他?为什么没有侮辱他?明明剑已出鞘,又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第一次,秦朝楚感到困惑。   为什么要在他的帐中添柴?   为什么要在第三十八天给他送饭?   为什么要叫他五皇子?   ——就连笛灵都随着世人一道叫他“无能质子”,可她却偏偏要出言纠正,说他本来就是五皇子。   是啊,在她眼里,他不是颟顸质子,不是无能匹夫,不是任人侮辱践踏的笑话,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五皇子。   天知道他有多爱这个名字。   在这个名字里,他重新成为了人。   后来,他看着她为将士拼命,为百姓奔走,就愈发觉得她可爱。   她竟真的平等的怜爱着每一个人,会因衡芜山下死去的将士眼含泪水,也会因寒风雪中走投无路的老翁与他争论,她爱世人,所以他庆幸,他也是世人——   她爱他。   是她照耀着他。   而这世间所有的温度,也都是因她而来。   北境风雪中的弃子转机是因她而来,本着爱屋及乌而对他有所关切的郑老伯是因她而来,难民口中那一声声热络感激的“伍将军”,也是因她而来。   他心中本只满含着冰冷的杀戮,稷元也好武朝也罢,亡国立政之路,他不在乎会死多少人,可她在乎——那他也在乎。   那夜云清澜命将士送到他帐中的那顿饭,秦朝楚记得,他吃得很矜持。   尽管黑暗和寒冷让他饥肠辘辘,尽管大雪纷飞的寒帐中并无人看顾,可他依旧细嚼慢咽,拿出毕生所学的所有礼数,端坐在一盆昏暗得几近熄灭篝火边,彬彬有礼地吃完了它。   就如同后面的每一次见面,不论内心如何溃烂疯狂和冰冷,他都竭尽全力地在云小姐面前,做出一副温润有礼的样子。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情感对云小姐来说是关山难越,那对于他来说,就是重返人间。   所以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呢?   她是人间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她眨眼,天地就闪烁。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城门再战   翌日, 京都城门外早早站满了乌泱泱的看不见尽头的人。其阵仗之大,以至于赵骞关甫一带兵出城时都没有回过神来。   “将军,他们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跟在赵骞关身侧的周倦不由得出声问道, “莫不是稷元派来的援军?”   从周倦一行人的角度看过去,自远郊而来的军队声势浩大, 其中云清澜提剑站在队首, 身边跟着阵型紧密的霍丞川及四营将士, 后面依稀是张平良六营的弓箭手, 而再往后那乌压压的一片,却因为距离太远和层层遮挡而看不太清了。   “不管他来多少人,俺老牛这板斧, 今日都照砍不误!”牛长生怒气冲冲道。   昨日方大虎的死已经彻底激起了三营和城中其他龙虎军将士的怒火, 此番出城迎战,他们无一不是砺戈秣马, 战意滔天,就等着一声令下冲进对面为自家兄弟报仇。   而云清澜这边也是气势汹汹。   霍丞川的四营被昨日一番激战打出了火气, 张平良的六营则满是对其逼压难民之行的不平,至于那些走投无路的难民,拼上性命来到这里,心中自也是满腔的委屈和愤怒。   两军相对, 明明月前还亲如一家,如今竟却又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虚空中燃起灼然烈焰, 离得近了, 似乎都能闻到大地被炙烤烧焦的味道。云清澜和赵骞关相对而望,可这一次,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寂静中二人缓缓举起帅剑, 那带着凛然寒光的长剑落下, 转眼就在武朝寂静平和了三百年的京都城外带来一场旷日厮杀。   有骑兵傍身,隆隆马蹄声中赵骞关所带的龙虎军顷刻间就行进过半,眼看着就要冲到云清澜面前,正此时,云清澜身后那黑压压的人影就突然动作,紧接着万箭齐发。   原来是位于队伍中部的张平良所带的弓箭手率先出手迎战了。   密集的箭雨朝着疾冲而来的二营将士们兜头而来,可这些冲在最前的大多是重骑兵,眼见的乱箭天降,他们就不慌不忙地提盾抵挡,流矢叮叮当当地在铁盾上发出雨打芭蕉似的响声,这些骑兵就继续向着云清澜方向迅速靠近。   云清澜见状便也不再犹豫。   长剑出鞘,她当即拍马上前,以一敌二地提剑与赵骞关和周倦战至一处,而身后的四营将士则高举起重重盾牌,以图挡住这汹涌而来的铁骑冲击。   尽管早有准备,四营将士更是阵型紧密地排成人墙,可疾驰中的骑兵又怎是那么好抵挡的,只见那汹涌而来的骑兵冲破四营将士合围起的重重铁盾,竟是一鼓作气地冲击到第四层,才终于力竭与其缠斗到一块。   牛长生率领的三营和单雄飞带领的一营紧随其后。   三营势大力沉,冲进阵营中就是一阵砍杀,尽管霍丞川早有准备,更是提前让四营将士们三三抱团合力对抗三营,可如今真的对上,却依旧抵挡的十分吃力。   昔日同袍今成敌手,依旧是那些熟悉的面孔,可今日的场景却如此陌生。   他们举刀挥向曾在生死绝境中足以交托性命的伙伴,此刻龙虎军的双方将士心中无不交织着愤怒和痛苦,可手下的刀剑却又都因心中那背道而驰的信仰和立场而不约而同地闪着凛凛冷光。   “牛长生!”   看着不断被砍伤的四营将士,坐阵军中腰挂双刀的霍丞川神情阴鸷,眸光略过冲入人群的牛长生,霍丞川眸色一厉抽出双刀正欲上前,可身侧却又冷不丁响起一道沉稳缓慢的声音:“霍将军,你的对手,是老夫。”   而牛长生这边则径直找上了张平良。   “张平良!”牛长生高举板斧,两眼直瞪着位于六营阵前的张平良怒喝道,“今天俺就要给方大虎报仇!”   牛长生怒气冲冲,张平良见状也自知逃脱不得,他看着双目赤红的牛长生深吸一口气,紧接着就握紧手中长剑向其俯冲而去。   可秀才出身的张平良又怎会是一身蛮力的牛长生的对手,牛长生斧风凶悍,那重逾百斤的板斧被牛长生轮圆了胳膊落下来,几下就将张平良双臂震得失去知觉。   在那接连不断的进攻中张平良节节败退,狼狈躲闪间一个不及,锋利的板斧就在其肩上落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张平良这边落入下风,其余将士们也都不好过。   云清澜被赵骞关周倦合力拖住,霍丞川又一时与单雄飞难决高下,将军们腾不出手,自也顾不得下面的兵士。这些兵士们斗得激烈,可四营六营的兵力加起来,却也只堪堪抵得上赵骞关所带龙虎军的半数。   在绝对的兵力和兵种差距下,四六二营接连被破,张平良重伤倒地无力再战,牛长生就喘出一口气朝着人群更深处发起冲击,而就在此时,那原本被挡在六营身后的乌压压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嘶叫声。   “啊啊——!”   “杀啊——!”   “冲啊——!”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嘶叫声。   这声音听起来杂乱刺耳、甚至都不是同一时间发出的,其间夹杂着或悲壮或惊恐或疯狂的复杂情绪,而音量则大小粗细高低混杂,言语内容更是混乱的毫不规整。   随着这阵阵古怪的嘶叫声,那黑压压的人群就开始向着厮杀中的龙虎军方向靠近过来。   可他们既不像常规军队那般训练有素地步步推进,也不像精锐之师那样前后包抄着相互配合,反而像一群突然自黑暗中搏命冲出的飞蛾,带着惊恐和慌乱毫无章法地、扑棱棱地向着赵骞关牛长生一众人扑飞过来。   而在这些杂乱无章的嘶叫声响起后,四六营的将士们似乎也都一同恼怒起来。   像被人陡然扯掉遮羞布似的,这些将士们的愤怒大多来自于无能为力的羞恼,尽管已鏖战多时,尽管他们大多都已受重伤,可他们还是竭力地挥动起手中刀剑,向着自己那些曾同袍的兄弟砍去。   “来得正好!就让牛爷爷见识见识你们这些稷元兵的厉害!”   牛长生头脑简单,先前周倦一句猜测,他就已经认定这后面跟着的都是些稷元军,眼见着四六营的将士在那些“稷元军”的加入下重又被激发战意,就好像有了这些“外邦人”的帮助他们就真能把他们龙虎军打得落花流水似的,牛长生登时气血上涌,当即就挥着两把板斧旋风般地冲进人群,可等真切地看清眼前的场景时,却又突然愣住了。   谁能想到,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黑压压的人群,竟全然都是些衣衫褴褛的难民。   这些难民大多都是形销骨立,大灾之下他们即便有粮食也舍不得吃,连日的食不果腹的饥饿让他们跑两步就气喘吁吁,手上更是没有几分力气,他们手中举着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木棍和石块,放眼望去,是连一把像样的兵器都找不出来。   此刻不光是牛长生,所有随着牛长生一道冲进来的将士看见这幕,也全都愣住了。   这些曾在京都城中生活和乐、性格温驯的百姓,此刻就如同被逼至绝境而发狂的野兽,他们歇斯底里地冲上来,一路边跑边叫,那嘶哑的叫声既像是愤怒又像是哭号,落在牛长生和一众将士心间,就好像一把生满铁锈的钝刀在割他们血肉。   这还是那些被龙虎军守护百年的百姓吗?   此刻,不少将士心中都不约而同地升起了同一个问题。   这些难民们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杀在最头的牛长生冲将过来,那还没人胳膊粗的木棍落在虎背熊腰的牛长生身上,就浑然跟挠痒痒似的。   被人攻击,牛长生就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板斧,凶猛沉重的板斧和牛长生那肌肉虬结的手臂在空中划过,就当即有三五个难民被打倒在地。   紧接着又有更多的难民围拥上来。   此刻的牛长生浑然就像一个擎天立地的巨人,他身上爬满了黑黢黢的羸弱的蚂蚁,尽管蚂蚁人多势众,可巨人之力却又何其生猛?   ——他只要稍稍地跺跺脚、挥挥手,就会有无数的蚂蚁被他轻易踩在脚下。   对于一身蛮力的牛长生来说,这决然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屠杀。   可——   “妈的!老子不打了!”   在接连砍掉不知多少难民手中的木棍后,被汹涌不绝的难民包围着的牛长生却突然大叫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板斧。   咚——   板斧落地的沉闷声在京都郊外干裂的大地上响起,这响声于一片噪杂中振聋发聩,似也隆隆回响在其余因与难民对斗而心绪复杂的龙虎军将士们的心中。   与同袍对战,向兄弟挥戈,连日来的战斗本就让这些将士心如油煎,如今这些以羸弱之躯殊死搏杀的难民们的出现,则更是将这种痛苦复杂的情绪推上顶峰。   眼下有牛长生带头,这些早就备受煎熬的将士,就也接二连三地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城中龙虎军这边收手,城外的龙虎军见状自也跟着忙不迭地停下手来,可一团混乱的难民们却反应不及,他们在前赴后继一拥而上的人潮中收将不住,就不可避免地在那些突然停手的将士们身上落下伤。   冲在最前的牛长生身上的伤无疑是最重的。   他的头上被人用乱石砸出豁口,胸膛肩胛处也被落下深深浅浅的伤痕,那自头顶汩汩而下的鲜血沾满面庞,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形容可怖。   可他却一动不动,任由这些愤怒悲伤的难民一下一下地打在他身上。   在接连不断的击打下,这些因惊恐慌乱而进攻的毫无章法的难民才终于又渐渐发现战场情形的异样。   他们看着满身是血却屹然不动的牛长生,也慌忙后知后觉地扔掉了手中的石块木棍。   战火终得止息,可这些难民和军将们的表情,却没有一个是喜悦快乐的,他们看向彼此的目光充满激愤过后的歉意和痛苦,其中有些年长的难民扭头看着那浑然如一个血人似的牛长生,就呜咽一声蹲在地上嚎哭道:“俺把、俺把保护俺的将军打伤了!”   仗打到这一步,不论是城中的龙虎军还是城外的将士和难民,早已大多失了斗志。   赵骞关觉出此间异样策马而来,就看见眼前涕泪交加的难民和默然站在原地痛苦懊悔的龙虎军将士,以及那远近战场上的一片狼藉。他默了片刻眉头微皱,紧接着大喝一声:   “收兵!”   云清澜亦闻声掉转马头,冲着城外的龙虎军招呼一声。   城门再战,双方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收场。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例行请假一天~ 第124章 分而克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浑身是血的牛长生随军退回城中, 可脑中却依旧不断浮现出城外难民凄哀绝望的神情,前来替他包扎的医官举着捆细长的白色纱布在营中晃来晃去,牛长生看得心下烦躁, 终究是遏制不住地大叫一声。   牛长生个性鲁莽,原本只是个田间地头里的庄稼汉, 每日只知道锄苗种地谋生计, 是被路过的戚猛相中才带回了军营。   庄稼汉摇身一变吃上了皇粮, 街坊领居啧啧称奇, 牛长生更觉自己是走了大运。他感激戚猛,也崇拜戚猛,入营之后, 事事样样乃至一言一行都以戚猛为标杆, 就连后来习的那双板斧,都是特意照着戚猛学的。   可戚猛虽性格粗莽霸道, 却又粗中有细,牛长生跟了戚猛近十年, 学来了戚猛的把子力气,却不如戚猛那般对朝政之事多有洞悉。   他大字不识一个,从军多年能被一路拔至三营主将,谁能想到其间最为人称道的优点竟然是认死理。   这牛长生知道自己脑袋不灵光, 空有把子力气,为防日后走上邪路, 他就给自己想了个绝妙的办法:万事跟着戚将军, 戚猛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于是牛长生跟着戚猛有样学样, 护卫武朝, 为国征战, 骨子里的悍勇忠义是一个不落,后来戚猛战死天生桥,就更让牛长生觉得忠君护国之事比性命都要紧。   而身为军中将士,每天上阵杀敌,遇上残肢断臂或敌国抛来的橄榄枝那都是家常便饭,这里面有人惊慌失措临阵逃脱,也有人利益迷眼心怀鬼胎,因此认死理的人,在军中总是最让人放心的。   因为对其侍奉的军将皇室而言,认死理,就意味着绝对的忠心。   所以后面云清澜叛国背家,在认死理的牛长生眼里,那就是纯然的背叛和奸诈,又见其与那在衡芜山将他们逼入绝境的稷元质子混迹一处,如此言行,就跟小人没什么两样。   方大虎战死,牛长生再对上云清澜和张平良自然是愤恨的很,给张平良的那一板斧,虽说要不了张平良的命,可也足以让他一年半载下不来床。   其实在那些难民出现之前,牛长生一直都觉得自己这么做没什么问题。   可如今,认死理认了一辈子的牛长生,却头一次有些动摇了。   难道他们不是武朝子民?   龙虎军护卫武朝,就让他们这么难以接受?这么歇斯底里?   世人皆在局中,但却鲜有人知道设局者何人、破局者何人。   云清澜这般人武朝三百年也不过出了几个,可天下间却多得是牛长生这样的人。   他们是蒙眼的驴,是忠诚的犬,是井底的蛙。   他们不知道真相如何,也不可能知道真相如何,王朝和百姓是怎么背道而驰的,这种事他们一辈子都想不明白。   所幸他们上头还有人,想不明白的事,就全交给上头。   于是牛长生发泄似地在营帐中嗷嗷嚎了两嗓子,紧接着就大手一挥,推开正给他包扎的医官,顶着满头的纱布跑了出去。   牛长生一路跑到赵骞关的营帐,哼哧哼哧地掀起帐帘一看,嚯,除了他,周倦单雄飞等一众将领竟都来了。   “赵将军,俺老牛没什么学问,也没什么见识。”牛长生进去寻了个空地方坐下,鼻间哼哼两声才道,“俺就想问您,这仗咱们还打不打?”   一边是忠君为国的抱负,一边是走投无路的难民,牛长生只觉烦躁的脑子都要炸开,他想不明白,就干脆不想。   打不打?   赵骞关抬头看了牛长生一眼:“不打,要怎么办?”   不打,那就是放任云清澜带着难民和城外的叛军攻入京都,或者任由他们携粮扬长而去,然后京都弹尽粮绝,就等着稷元铁蹄将其踏平。   不打,武朝覆灭,龙虎军就是叛国亡国之军。   “可···”牛长生一噎,也觉出自己这话问的可笑,他憋了半天,又道,“俺老牛不是不想打,老牛不怕死,但也不想当个见人就杀的屠夫!”   想起城外那些拼上性命来与他厮杀的难民,牛长生就又觉得心头有钝刀在割。话说到这,他索性也就摊开了:“打可以,但再让俺去砍难民,俺可砍不了!”   “牛将军!”牛长生心直口快,也浑然不觉其话中的冒犯,他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周倦就急忙低声喝了他一声,“不可胡言!”   周倦说完,就又扭头觑了赵骞关一眼。   这话糙理不糙,牛长生话虽说的直白难听,可大抵也是龙虎军其他将士的心声:他们这些人,满怀一腔赤忱入伍,为的是想保家卫民。可如今武朝处处是揭竿而起的难民,京都城内更已几乎是座空城。到了这个地步,他们还如何打下去?难道真的要将百姓杀光?可到了那时,这个国还有什么意义?   帐中登时一片寂静,只隐约传来帐外来往将士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众人就这么看着赵骞关默然无声地过了许久,才听其再度开口道:“此不过乌合之众,归根结底,今日叛乱的症结还是出在长宁郡主身上。擒贼先擒王,此番其实只需将郡主和四营叛军擒拿,城外难民自然是不攻自破。”   赵骞关说完这句又上前几步,在帐中挂着的京都地形图前停下:“先前单将军与四营叛军和城外难民交锋,又将其一路围堵回京都近郊,已早对其驻地位置有所了解。这些难民拖家带口,尽管有叛军从旁协助,但其间情形想来依旧混乱噪杂,他们大多住在营地后方,再加上百姓和将士们生活起居有所差异,想来入夜后也不会有太多交集。”   赵骞关抬手在地形图上的几处点过:“今夜子时,你二人相互配合,周倦带二营自西向东,牛长生带三营自东向西,先由三营潜入做人墙将难民与叛军隔开,再寻机歼敌。”   赵骞关顿了顿:“夜后突袭,不求全歼,但若明日再战,必不可让此间难民越过防线。届时四营无人相援,我等与二位里应外合,自可包抄叛军。”   如此,叛乱可解,也不用与百姓屠刀相对。   这确然是个好办法,牛长生当即眸光一亮,他们三营的人五大三粗,到时候即便不动手,宿在城外的难民轻易也伤他们不得。而有他们提盾连成人墙,层层堵挡下来,这些难民就是插翅也飞不过去。   届时两方兵力悬殊,平定叛乱也不过吹灰之力。   “将军好计!”牛长生颇为兴奋地高叫一声,“俺老牛这就和周将军一道去点兵,等一入夜就出发!”   牛长生性子急,说完这句话就拉着周倦兴冲冲地往外走,却听周倦犹疑道:“可到时候平定内乱,城外那些难民怎么办?”   牛长生头脑简单,可周倦却想的更多一些,没了云清澜做依仗,到时候这些被他们拦在城外的难民,又要做什么打算?难道能出一个云清澜,就不能再出第二个云清澜?   “有了粮食,他们自然也不会再是难民。”却听赵骞关淡淡道。   灭了城外叛军,汴州粮食收归朝廷,届时赈灾救民,粮食该怎么发给难民还是怎么发,区别只是换了个人而已。   “可是···”周倦还是有些迟疑,“到时候陛下真的会给难民发粮食吗?”   要是会发,城中的难民又怎么会跑到城外去?   “做什么婆婆妈妈,粮食在咱们手里,那当然是想怎么发就怎么发!”周倦言辞犹疑,牛长生见状就颇不耐烦地催促道,“将军都已想好了,咱们照做就是!”   紧接着抬手扯住周倦的胳膊,就打算拉着他出帐点兵。   “且慢。”却听赵骞关又在二人身后道,“无需点兵,此次夜袭,你二人带二三营全部兵力同去,”   “那明日之战怎么办?”牛长生一愣,二三营占了当下龙虎军三分之二的兵力,更是赵骞关最为亲近的嫡系,全都带走,难道就在城中留他一个光杆司令?   “明日我自会和单将军一道出城迎敌。”却听赵骞关应道。   牛长生闻言眼珠就骨碌碌转了转。眼下城外叛军也就霍丞川的四营能堪堪跟他们过几招,他们带足兵力,要是能直接在夜里就收拾了这群叛军,那倒也用不着明日再战。   想到这里,牛长生就也不再多说,大手一挥就拉着周倦出帐商讨夜袭之事去了。   而一旁的单雄飞则眉头微皱。   听赵骞关这句话,倒还真把自己当主将了。   单雄飞心生不虞。   他自认在军中资历老成,多年来不光深受云老将军赏识,更是位居一营主将,前半程顺风顺水,可到了后面却又迟迟升不上去——如今云清澜女身败露,云家无人又逢军中内乱,本是他出头的大好时机,却没想到最后竟叫赵骞关捡了便宜。   这赵骞关,生的粉腮白面书生一般,不知怎的被云老将军看上带回军中,这几年单雄飞看着赵骞关一路高升,可也没想到最后竟能骑到他头上——怪只怪时运不济,谁叫当时他被陛下点去跟着云清澜往汴州借粮,结果粮没调回来,还差点被打成叛军。   单雄飞敛下眉,将一众不平尽数藏于心下,待牛长生周倦二人离开,也一道跟着离开了。   帐中转眼就剩了赵骞关一人。   他兀自站在原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帐,幽沉眼眸中明明灭灭。   是夜,京都城内人迹罕至,昏暗静谧的龙虎军营中忽然走出一身量颀长,身姿挺拔的人影。   这人影走的缓慢,出了营地后就一言不发地一路向西,一直走到城西边,才在那空地上的一处墓碑前停下脚步。   墓碑黝黑冰冷,隐在夜中就更见的阴沉,可其上石料光滑细腻,周边亦连根杂草都不见,看来是常有人前来修葺。   离得近了,就见其上赫然写道:忠君护国威武大将军戚猛之墓。   这是将士们回朝后给戚猛立的衣冠冢。   赵骞关平日里滴酒不沾,可此刻手中却拎着一只酒囊。他站在戚猛墓前,在那墓碑朱红的几个大字上静静凝了一会,才又缓缓在戚猛墓前坐下。   “老戚。”   赵骞关拎起酒囊喝了一口,烈酒过喉,却只让他尝出苦涩,他对墓独饮,直到囊中见底,那无边夜色中才又响起一道意味不明的低语:“你是个聪明的。”   都说戚猛是颟顸莽夫,可他随着云杉四处征战,中间经历的战役何止数百,其威猛将军之名震响内外,如今更是为国捐躯留下万世美名,这难道是个颟顸莽夫做得出来的?   世人不解戚猛,可赵骞关却看的清楚,他将自己留在那衡芜山,或许,是早就预见了今日之结局。   而云清澜这边则又得一日喘息余地。   城门再战草草收场,眼下不论是将士还是难民都无不是怀揣着一种忐忑紧张的心情。   龙虎军的实力有目共睹,今日城中龙虎军因看见难民军心大乱而退兵,可没人知道明天又会是什么情形。   云清澜独坐帐中,也正为明日之事苦思出路,遍想不得焦头烂额之际,却听见帐外忽然响起一道尖锐的破空声。   云清澜出帐去看,就见一利箭携书而来,正直直插在军帐外的木杆上。   她心下狐疑,当即上前打开,只见其上赫然写道:   “月黑风高,今夜子时,左龙右虎,分而克之。”   作者有话说:   谁出卖了龙虎军? 第125章 城门三战   武昭三十七年四月的京都注定不会平静。   城门三战, 龙虎军中再度对垒,可这次,灼灼白日下的两军境况却是截然不同了。   云清澜大兵压境, 带着四六营将士和一众难民径直逼压到京都城下,眼见那巍峨高耸的城门前空无一人, 身后将士和难民嗅出胜利气息就更是蠢蠢欲动。   可故国仍在, 故地犹存, 看着自己曾生活了二十年的故土, 云清澜终究是不愿强行破城。   为给京都留下这最后的体面,云清澜便只派了两名将士前去叫门,可砰砰的拍门声响彻四野, 京都城中却始终没有动静。   “看来他们也知道夜袭不成, 功亏一篑了。”扮作小兵模样的笛灵跟在云清澜身侧,见状就冷不丁地嗤了一声, “倒不知道是哪个昏头将军出了这馊主意,如今二三营的龙虎军都被我们扣下, 城中除了禁军那群窝囊废,怕是已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兵力了。”   前两战云清澜以一敌众,先是被龙虎军二三营围攻,后又被赵骞关周倦两名猛将合力夹击, 其间刀枪无眼,险象环生, 笛灵是每每想起都心惊肉跳。   眼下到了这第三战, 城中龙虎军缺粮少将,绝境之下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地跟他们殊死相搏, 尽管云清澜因着笛灵的稷元身份不愿让其参与进来, 可笛灵放心不下, 终究还是死皮赖脸地跟了过来。   云清澜闻言眉头微蹙。   如今没了云家的龙虎军正处在青黄不接的尴尬时候,这时出现叛乱,能震得住场面的也无非就是赵骞关和单雄飞二人。眼下李玄臻既任赵骞关为军中主将,那倾二三营全部兵力出城夜袭的计策自然也是赵骞关想的。   云清澜抬头看向不远处那严丝合缝的京都城门。   其实以城中龙虎军的兵力,城门三战,即便他们战前什么都不做,到了战场,云清澜带着四六营将士和难民也依旧不会是他们对手。是以对赵骞关来说,夜袭一计,本就是得不偿失,赢了皆大欢喜,输了就当即攻守异形将武朝送上绝路。   而出此下策,云清澜就大抵也能猜到赵骞关的顾虑。   叛军死不足惜,可城外数以万计的难民却何其无辜,龙虎军的刀可以杀敌斩将,却绝不能对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   如今龙虎军是因为顾念城外跟在叛军身侧的难民才剑走偏锋,所以城门三战,即便云清澜赢了,那也是胜之不武。   而眼下城中虽少了二三营,可单雄飞的一营还在,加上城中禁军,也并非不能和城外叛军一战。   况且龙虎军护国百年,从来就只有战死,没有逃兵,是以城门叫阵,赵骞关绝不可能不出城迎敌。   看着面前紧闭的京都城门,尽管那些因颠沛流离多日而迫切地渴望重归家园的难民跃跃欲试,可云清澜却依旧身跨烈马默然遥立,就这么一言不发地静静等着。   果然,过了不久,那严丝合缝的城门就缓缓打开了。   随着轰隆几声闷响,城门忽起沙尘弥漫,手持银枪的赵骞关就在满目黄沙中带着一众将士缓缓而出。   云清澜闻声抬眼看去,待看清眼前情形时心间就又不由得生出几分诧异:赵骞关竟只带了单雄飞一营出城迎战。   “长宁郡主,末将的将军们呢?”见云清澜抬眼看他,赵骞关就当即语气一沉,出言问她道。   云清澜闻言就微微抬手示意,紧接着军中后方就被连推带拽地扭送出两个五花大绑的人影。   “赵将军!我们军中出了叛徒!”   牛长生看见不远处的赵骞关,当即就大喝一声,眼见赵骞关带着一营形单影只,而云清澜这边则浩浩荡荡人多势众,牛长生心下就又生出恼怒。   谁能想到时移势易,如今的他们竟会被一群叛军逼在门前。   想起昨夜被人伏击时的情形,二三营将士各有所长,可到了云清澜那里却像是被人捏住命脉似的轻易就全军覆没,其间更过分的是,他们这里面有不少人,被生擒前连刀都还没来得及□□——这杀千刀的叛徒不知是谁,竟将他们出卖的如此彻底。   牛长生憋了满肚子的火没处发,就又扭头瞪着云清澜痛骂:“云清澜,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你自己想卖主求荣,做什么偏要带着兄弟们一起去干这腌臜事!如今龙虎军的名声都被你搞臭了!你、你大逆不道,简直令天下人不耻!你出卖龙虎军,跟稷元那个秦朝楚混在一块,你、你枉为云家人!简直丢光了柱国将军的脸!”   牛长生搜肠刮肚地大骂一通,其叫骂声响亮,端称得上是响彻云霄,那字字句句震耳欲聋,别说是城门前对峙的两方军将,就是连远处被扣押在营地的二三营将士都听的一清二楚。   笛灵听不下去,当即反唇相讥道:“卑鄙?要说卑鄙,还能比你们搞偷袭卑鄙?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却又来骂我们?”   “放你娘的屁!”牛长生闻言就又大骂一声,“要不是你们拉着老百姓当垫背,俺老牛又何至于要干这等事,有本事,你放开俺老牛,俺跟你堂堂正正比一场,看你如何干得过俺!”   被牛长生的粗话激将,笛灵面上一急正欲再辩,可话还未出口,就又被云清澜突然叫住了:“笛灵,休要多言。”   夜袭之事确实是他们占了便宜,此番无情算有情,城中龙虎军对难民网开一面,可他们却借着这份怜悯将其擒拿,牛长生输得窝囊,激愤至此也是情有可原。   云清澜不让笛灵多说,可笛灵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愿意——这糙汉不过是偷袭失败就窝囊得大喊大叫,那她家小姐这些日子被军里那些人指着脊梁骨骂,满肚子的委屈又去跟谁说?   笛灵心中不忿,可云清澜既已发话,那她自也不能再多说。   “赵将军。”笛灵住了嘴,牛长生和周倦二人也被几个将士拉到一边,云清澜就又接着扭过头看向伫立原地的赵骞关,“眼下二三营将士已尽数归依,赵将军仅一营之力,又如何能挡四六营和数万难民?武朝如今大势已去,京都城也早是一座空城,赵将军何不就此停手,休战止戈,也免的龙虎军再自相残杀。”   昨夜不知何人飞书,云清澜虽将信将疑,却也依旧按其上所述沿途设伏,云清澜设计巧妙,这些潜伏而来的二三营将士防备不及尽被生擒,眼下他们被云清澜除兵卸甲安置在远郊,只待今日战后自会放出。   云清澜对这些人百般留情,而如今费尽口舌,自然也是不想让龙虎军的其他将士为此枉送性命。   可赵骞关却对此置若罔闻,其神色淡淡,俊逸面庞上亦不见波澜。   他提枪而来,那龙盘九曲的银枪拄地,就倏尔发出掷地有声的闷响:“长宁郡主,龙虎军何时出过叛军?”   尽管对此早有预料,可当真的听到赵骞关亲口说出这句话,云清澜还是不由得心下一沉。   既如此,那城门之战,必是死战。   “况且,郡主也说错了。”   只听赵骞关继续道:“郡主既带着四六营叛出武朝,那他们就算不得是龙虎军,牛长生和周倦虽被郡主所擒,但他们不屈不降,那就也算不得是归依——二三营中尽皆忠骨,他们为武朝肝脑涂地,这些人,都是龙虎军中最令人称道的将士。而如今末将虽仅携一营,但忠君护国,从不以人多为据。只要军旗不倒,龙虎军就永远是武朝的龙虎军。”   赵骞关顿了顿,看着云清澜的目光平静:“而今日城门对战,龙虎军也并不是自相残杀,剿除逆党,平定叛乱,理所应当。”   “说得对!”被押在一旁的牛长生当即应声道,“龙虎军不会当叛军!想让俺们投降?云清澜,有本事,你就把俺们都杀光!”   “赵将军,何必让将士们跟着白白送死?”看着赵骞关身后沉默不语的一众将士,云清澜心下不忍还想再劝,却被赵骞关淡声打断了。   “为国战死,本就是分内之事。”   赵骞关说罢抬起银枪,长枪前指,那锋利的枪尖就径直对准云清澜:“先前郡主叛出武朝,末将当时就已言明今后之殊途,如今既已背道而驰,郡主,多说无益。”   枪尖凛冽,赵骞关言下之意亦是坚决,云清澜见状沉默良久,终究是缓缓出剑。   “将士们!”   无涯剑出鞘,赵骞关见状就又忽而抬手,银枪一震直指天穹:“今日城门之战,赵某必将身先士卒,为国捐躯,死而无憾!”   赵骞关的高呼声振聋发聩,当他再度看向云清澜时,眼中就倏尔漫起凛然杀意:   “随我一起,杀——!”   紧接着一骑绝尘地拍马而出,向着云清澜爆刺而去!   云清澜当即提剑迎战,霍丞川就再度找上单雄飞,而四六营的将士则转眼就跟一营将士厮杀在一处。   “赵将军!”   兵戈碰撞的铿锵声此起彼伏,云清澜一边提剑与赵骞关周旋,一边又寻机再劝:“能臣不侍庸主,如今李玄臻寡德少仁已不配为君,龙虎军赤胆忠心,却也不需为这种人葬送性命!”   云清澜苦口婆心,可赵骞关却充耳未闻,其一言不发枪意凶猛,且越打就越见的凌厉,逼得云清澜若分心与其对话就招架不住,是以也不得不全神贯注地专心应战。   赵骞关杀招频出,云清澜为做抵挡自也不得不拼尽全力,主将如此凶猛,双方将士见了只会斗得更加激烈,若不尽早擒下赵骞关,今日之战不知又要添多少伤亡。   思及此,云清澜也不再犹豫,她长剑一震,周身也跟着现出凌厉,向着赵骞关进攻而去。   枪剑交锋,二人周身锋芒闪烁,漫天黄沙中你来我往地缠斗许久,正不知要斗到何时时,赵骞关竟在一次回挡后突然出其不意的反手袭来一枪,这一□□得巧妙,云清澜躲闪不及眉间就倏尔一厉,紧接着以攻为守地朝着赵骞关的要害逼迫而去。   互为掣肘,性命相胁,此时的二人要么同时收手回挡杀招,要么就拼上性命两败俱伤,本是孤注一掷的弑敌一击,可挟枪而来气势汹汹的赵骞关却在这电光火石间突然手中一松。   长枪脱手而出落到空处,云清澜性命之忧立解,可这倏尔的空档却已不容云清澜再做出反应。   噗——   长剑穿胸而过,赵骞关一身银甲顷刻间就被染的猩红,一方主将被人击毙,近处那些激烈交锋中的龙虎军将士见状就立时一滞。   “赵将军!”   “赵将军!”   一直紧密关注此间战事的牛长生和周倦同时大喝一声。   情况骤变,云清澜霎时如遭雷劈,她愣愣地看着赵骞关口中溢出鲜血,只见其唇瓣翕动,看着云清澜震惊的瞳孔无声道:   抱歉。   若要往前推十年,赵骞关那也是龙虎军中出了名的翩翩公子,其长身鹤立,温润儒雅,即便是到了今日,年过三十的他在京都不少女子眼中那也依旧是那个面若冠玉的白面郎君。   他足跨烈马,手挽银抢,这样的俊逸潇洒的将军,站在龙虎军那一众粗莽将士中自然是分外惹眼的——尤其是和那膀大腰圆的戚猛站在一块时,叫人看着就像是野猪和仙鹤。   赵骞关是龙虎军的门脸,大家谈论起他,第一句大多都是:啊,那个银枪赤胆的赵将军。   赵骞关生的俊逸,但这种粉腮白面的人在军中却大多吃不开,行军打仗,那靠的都是搏命的本事,要那么好看做什么?   自赵骞关被云杉带回军营,将士们就等着看他的笑话,可没人能想到,这十几年下来,白面郎君赵骞关竟是步步高升。   也就是柱国将军偏爱他。   军中有不少人这么想道。   云杉征战多年,亲手□□过的大小将领不下数百,风头最盛之时武朝军将大多是他亲信,可要是说云家和龙虎军这些人中谁最了解云杉,那不是同他身形最像的戚猛,也不是他最为疼爱关注的云青风,更不是这个依照他的命令而活的云清澜,而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赵骞关。   赵骞关知道云杉在想什么。   云杉自刎宫墙,其间不少知情人都觉得这是为救云清澜而被吕莲生逼至绝路,毕竟云杉前脚刚死后脚云清澜就被官复原职,其间看起来关系紧密,只怕连云清澜自己都这么想。   可赵骞关却知道,不是。   柱国将军要守的,从来就不只有云家一家。   九州大地浩瀚万年,朝代更迭实只如波涛席卷,武朝也不过是其间一朵。   而他们这些人既已从军,那上阵杀敌,自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按说死都不怕,这世间本该已无所畏惧,可身为军将,眼看着手下将士为心中的家国信念前赴后继,活在尸山血海中的他们心中就总有一惧——   当往事已矣,百年后再谈今日功过,史官手中那锋利的笔,将如何注解他们的忠奸?   朝廷自古文武不和,云杉当然也看不起那些只会长篇大论的穷酸文人,可要说起史官的笔,却也总是怕的。   季鸿儒一生廉洁奉公,可这样的人,至今却仍旧背负着千古骂名,族人被屠戮,亲友被驱逐,无人能为他平反,从今往后千秋万代的史书上,他永远都是大奸大恶的罪臣。   前车之鉴,云杉自是寝食难安。他日日担忧,心中思量着云家和龙虎军,绝不可重蹈覆辙。   不能让那些史官拿着笔去戳为国捐躯的将士们的脊梁杆子。   ——因为往事,从来都历历在目。   因为落雁崖边踏身而上,郑连桥是以己做天梯;因为天生桥下血肉人墙,戚猛在用命换出路——难道让后人提起他们,说他们是亡国背主的叛军?   不能,绝不能。   他们是一腔赤诚的臣子,是堂堂正正的战士,他们为何而战,又为何而死,后人应当知道,应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知道。   所以龙虎军,可以死,可以败,但这面军旗,绝不能成为叛国之军的军旗。   那日云杉出殡,赵骞关在拜别之时一声高呼,看着柱国将军沉默不语的黑棺,那时的他就已立志,此生定承云杉遗志,以死捍卫龙虎军旗。   其实吕莲生逼杀柱国将军,刘志萧墙之流上下贪污,他又怎会不知武朝气数将尽。   云清澜公然反叛,他本想将一四营就此推送给云清澜,可既被吕莲生识破,那仅凭四营的星星之火,又如何焚得尽这全身溃烂的百足之虫?   既然兵力悬殊,他就也想着能再替武朝拖一拖,说不准过上几年,又会有个平圣公主一样的人物横空出世,挽大厦之将倾。   可城门再战,看着乌泱泱涌来的绝望的难民,和陷在懊悔无助愤怒中的龙虎军将,赵骞关知道,不能再拖了。   他送二三营出城,又引禁军去护卫皇宫,今日单刀赴会,死在云清澜剑下,以一人之命换数万将士性命无虞,军旗永在,赵骞关觉得,不亏。   长宁郡主还是不懂。   其实和赵麟禄那些人一样,他们注定是要和这个国家一起灭亡的。   夫君子守节,赤子守忠,谏文也好,军旗也罢,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是靠信仰活着。   王朝昌盛,信仰是他们生生不息的脊骨,王朝覆亡,信仰就是架在他们颈侧喋血无情的屠刀。   ——他们天生就是殉葬品。   就如旧朝的残党,迈不进新朝的大门。   赵骞关看着云清澜,眼中交杂着歉然和鼓励。   云清澜看懂了。   那清澈的眼眸中蓄起泪水,云清澜握着无涯剑的手就不住颤抖,在这遍地嘈杂的打杀声中,她终于下定决心拔剑而出,高举起血淋淋的无涯剑,向着四方大喝一声:“赵骞关已死!”   这叫喊刺耳凄厉,一声之下,外围那些斗在一处的将士也全都听到了。   单雄飞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云杉如此赏识赵骞关。   因为赵骞关是真正的将军。   其所思所谋,如鹰犀利,如雁决绝,而他,却只是只刚愎自用的麻雀。   想到这里,正与霍丞川缠斗的单雄飞腕上就冷不防一个脱力,长剑登时被霍丞川打落,单雄飞不躲不避,正面迎上霍丞川的双刀,霍丞川见状双刀当即偏移几寸,险险擦过单雄飞的要害刺入肩胛。   至此,龙虎军主将一死一重伤,在武朝三百年的浩瀚风雨中,龙虎军忠君护国矢志不渝,巍巍百年后叛军骤起,尽管势单力孤,但英勇的龙虎军,却仍旧战至一营一将,终力竭而亡。   这就是赵骞关给龙虎军选的结局。   在这个结局里,他护住了龙虎军和云家的荣誉,护住了将士们的性命,也尽己所能地护住了大部分的百姓。   而唯一对不住的,却是云清澜。   身为将门之女,长宁郡主背国叛家,从今往后,在所有关于武朝三百年的史书上,这亡国背主的骂名,都将会是长宁郡主一个人背。   所以死在云清澜剑下,既是赵骞关给她定的罪,也是赵骞关向她赎的罪。   “将军!将军!”被人死死钳制的牛长生剧烈挣扎,他目眦欲裂,两眼通红地冲着云清澜高声叫骂,“云清澜!你这个卖主求荣的叛徒!你这个叛徒!”   在牛长生歇斯底里的高叫斥骂声中,那跨坐于烈马上的修长人影终于缓缓倒地。   沉重的身躯落地溅起一片尘土,赵骞关的视线随之上移,逐渐涣散的瞳孔中映出今日武朝并不算晴朗的天空。   这是他们用血肉开创的盛世,不管前路如何,既不能与之一起繁荣昌盛,那就与之一道走向灭亡。   而如今的他,尽管自已成了那亡国灭种的败军之将,可龙虎军,却永远都是忠肝义胆的英勇之师。   在云清澜下令擒拿一营将士的高呼声中,在牛长生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在来来往往沙石马蹄的嘈杂声中,描龙画虎的龙虎军旗飘然而落,盖在赵骞关身上,就挡住那遥往向远空的淡然目光。   龙虎军殉国是理所必然。   可黄泉冰冷,这条不归路,由他赵骞关一人去走,足矣。   作者有话说:   凌晨一点半,终于写完了···   今天明天的合成这一章,明天在公司有时间这章我再改改顺顺,宝贝们周六见! 第126章 不速之客   日暮西垂, 云清澜静静站在京郊驻扎的营地外。   残阳如血,正无声映照着这片龟裂干旱的土地。遍地都是烽烟过后的一片狼藉,可令龙虎军同室操戈的城门三战, 终究是结束了。   云清澜低头看着无涯剑身上干涸的血,就突然又觉得有些恍惚。   城门三战, 竟真的发生了。   第一战, 她千里单骑, 红袍烈驹御铁马;   第二战, 她死地求生,万民同悲啼血路;   第三战,她胜券在握, 一身骂名负家国。   到了今日, 她剑杀赵骞关,龙虎军湮灭于历史长河, 城中就只剩下些不足为惧的禁军。   云清澜本打算就这么一鼓作气地带着难民重回故地,可当看到那些营中被俘的龙虎军将士向她投来的恨意滔天的目光, 却又不由得迟疑起来。   赵骞关苦心孤诣为这些将士留下出路,可那众目睽睽下的身死却又大大激发了这些将士们的战意。   如今一二三营的将士都被云清澜以俘虏之名扣押在营中,未免他们激愤之中被李玄臻利用再生变数,云清澜思量一番, 还是决定先将这些军中将士妥善安置,明日再带难民进城也不迟。   而眼下这些将士们虽说是群情激愤, 可常言兵无将不动, 蛇无头不行,是以这事情的症结, 还是出在那三营的几个军将身上。   只要能说服这几人日后不会因此生事, 那这些将士们就大多都能安稳平静地度过余生。   云清澜先是去了单雄飞的帐中。   单雄飞伤势虽重, 可人还是清醒的,见云清澜来帐中看他,就多少已经清楚了云清澜的来意。   “长宁郡主。”单雄飞嗓音沙哑,他低垂着眼皮,昔日威风凛凛的虎将如今看着竟浑然像是个耄耋老人。   “先前是老夫有所偏颇,目光短浅屡屡妄言,甚至还冒犯郡主。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老夫今日自惭形秽。至于这些一营这些将士,郡主放心,明日老夫带他们离开,此后卸甲归田定会多加约束,他们此生,就都只会是些普通的百姓。”   毕竟是在军中待了三十余年的将领,赵骞关自愿死在云清澜剑下,其间因由,单雄飞是最先看明白的。   大势之趋,非人力可为,能于朝代更迭的滔天巨浪中保住他手下这些无辜的将士,其实,他是该谢谢赵骞关和云清澜二人。   云清澜微微颔首,她与单雄飞本就不甚熟悉,既目的达到便也不再多说,转身离开营帐后,却又在另一处营帐前犹豫起来。   一营的事情是顺利解决了,可周倦牛长生所在的二三营才是最棘手的。   他们与赵骞关关系紧密,戚猛死后赵骞关就一直对牛长生及其三营和五营多有关照,而周倦带着铁骑营入了二营后更是日日跟在赵骞关身边,如今亲眼看着赵骞关被一剑穿胸,周倦牛长生对云清澜的恨只怕不是三两句就能说的通的。   “云清澜!你这个黑心烂肺的奸诈小人!你有本事就杀了俺!你杀了俺,俺就是死,就是做鬼!也一定要来找你报仇!”   云清澜站在收押牛长生周倦二人的大帐前,自收兵到现在,被捆在营中的牛长生已经扯着嗓子骂了三个时辰了。   这牛长生惯认死理,城门三战赵骞关之所以将其先一步送到城郊,实也是因为他那刚烈耿直的个性。   毕竟方才一战牛长生若是提刀在侧,见赵骞关身死,那定是要带着将士们跟云清澜血战到底的。   而今日赵骞关虽是以死求仁,可此事若让牛长生知道,怕也只会觉得赵将军是看他们没血性,若是因此更激出凶性,反是要弄巧成拙。   赵骞关深知牛长生的难缠性子,此事他也不敢保证能将其说服,是以只得将难题交给了云清澜。   可云清澜又如何能劝服的了他?   牛长生骂得难听,可云清澜却也并不觉得过分。当年她和他们在衡芜山中出生入死,多少次死里逃生,靠的都是相互扶持相互牺牲,而如今,却是她背叛了他们,她杀了护卫他们、护佑她的良将,他们骂她杀她唾弃她,那都是理所应当。   “小姐,让笛灵进去试试。”   云清澜兀自站在原地听牛长生在帐中破口大骂,正不知如何是好间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在其背后响起。   是秦朝楚和笛灵二人朝她走了过来。   听见牛长生不堪入耳的叫骂,笛灵当即黑了脸,左右云清澜也没什么能妥善安置二三营将士的好法子,笛灵冲云清澜招呼一声,见其颔首,就径直大步掀帘进去了。   “周倦,你倒是真忘了谁才是你的主子了!”   云清澜心中有愧,对牛长生周倦二人百般留情,可笛灵却不会给他们面子,她蹬蹬蹬冲进营帐,也不理会在一旁骂得正欢的牛长生,当即就指着周倦鼻子一顿臭骂:“怎么,你是跟了那个赵将军几天觉得自己跟出名堂了?跟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不过是沾了铁骑营的光才进了二营,你还真拿自己当个将军!”   想起城门前周倦于众目睽睽下戳穿小姐身份,逼得小姐不得不叛出家门,还有这些时日落在小姐身上的骂名,笛灵气不过,就又连珠炮似地道:“你冠冕堂皇,脑子里只想着你的少爷名节,怎就不想着我家小姐难过?你那么对小姐,少爷知道了也定是要怪罪于你!枉你跟了少爷十几年,少爷心里怎么想的你是一点都不清楚!”   笛灵说的难听,周倦面上也觉挂不住,城门下揭穿云清澜身份一事他自知理亏,可想起衡芜山中,他心头就又涌上怒火。   “小姐的事是周倦做错了,可笛灵,在北境是不是你出卖了龙虎军?”想起云青风胸口横亘的狰狞刀伤,周倦眸色一厉,“云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   当时周倦带重伤的云青风突出重围,衡芜山中的事其实他并不太了解,只是见云清澜班师回朝后身边没了笛灵的身影,又听闻她也并未死在衡芜山中,那其去处周倦就大概也猜了个七八分。   “不是我。”却听笛灵道,衡芜山中的确是她向季知方透露了龙虎军的行迹消息,可云青风突围重伤一事也确实跟她没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笛灵的语气也渐渐平静下来:“但我本就是稷元人。”   “又是个稷元贼人!”听闻笛灵是稷元人,牛长生当即又激动起来,“天杀的稷元贼人,牛爷爷定饶不了你们!”   “你们是该恨我。”却见笛灵面色平淡,眸中亦随着这句话透出冰冷,“因为我也恨你们。”   乌瞿城十六万百姓的血海深仇,她不能不恨。   “但小姐是个傻的。”说到这里,笛灵目光又柔软下来。   如今尘埃落定,明日小姐就会带着难民重回京都,不论那端坐皇宫的武昭皇帝下场如何,武朝,从此就都只是史书上冰冷的两个字了。   想到这里,笛灵就也不再与其争论,只扭头又掏出一张被揉得稀烂的纸条。   “做什么,俺不认字!”牛长生大叫一声偏过了头。   “你不认字,有的是人认识。”笛灵凉凉说出这一句,就将纸条展开铺到周倦脚下,“好好看看,到底是谁出卖了龙虎军。”   小姐铁了心要背这骂名,可笛灵却不能让她就这么被人戳脊梁骨。   这周倦也算是跟了赵骞关一段时间,其甫一低头,看见那苍劲有力的熟悉的字,就当即愣住了。   “是哪个孙子!”牛长生闻言也凑上前来,“这什么鬼画符,给俺讲讲!”   可周倦却愣愣的不说话。   “事情已经告诉你了。”笛灵站起身,睨着怔在原地的周倦道,“那这头牛,以后就由你来牵。”   帐中渐渐安静下来,云秦二人就并肩站在营中的一块空地上。   月明如昼,此刻竟又像极了他们退守衡芜山的那夜。   依旧是绝处逢生的胜利,可这次,没有欢呼雀跃着将她扔向高空的龙虎军将士,也没有林原莽野中连绵不绝的大雪。   而要说不约而同的,竟是赵骞关的尸首也和那日衡芜山下战死的龙虎军将士一样,至今无人收敛。   曲终人散,万籁俱寂,他就孤零零的一人躺在黄沙弥漫的城门前。   云清澜有心将赵骞关的尸首带回城中和戚猛葬在一处,可赵骞关既以死守护龙虎军旗,那她这背主叛家之人,就不能再凑到跟前,再去脏了龙虎军的名声。   而为国捐躯,死而后已,这样的将士理应被珍而重之地迎送回城,可李玄臻却不闻不问不见动静,此刻他端坐皇城,难道就不觉得冷吗?   云清澜越来越觉得武昭三十七年间的盛世像一场梦。   残杀忠良,亲佞远贤,李玄臻没有帝王之姿,他是怎么在皇位上坐这么久的?   “稷元什么时候来?”云清澜收拢思绪,复又开口问道。   汴州带来的粮食只能解一时之急,要真的帮百姓们度过灾年,这些粮食还远远不够。   秦朝楚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前几日收到传书,六弟亲带的押粮军已经入汴州,大概月后就能抵达京都。”   六皇子秦朝禹,一位在稷元声名遐迩的爱民亲民的皇子。   云清澜惶然地点点头,过了片刻又道:“五皇子,明日之后,武朝百姓在稷元,会过的好吗?”   云清澜的声音很轻,带着不安和迷茫,像一片将将能扫动秦朝楚心弦的鸟羽。   可她说罢却复又敛下眉,浓密的睫羽垂落,盖住其间心事——事已至此,再论好与不好又有何用?   武朝将亡,大灾之下她救不了百姓,只有稷元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云清澜默默的想,其实她与稷元之间的交集,除过秦朝楚,就只剩下北境的混战。   按理说,她与稷元之间也该是血海深仇的。   可如今竟将故国拱手相送。   这么说来,云清澜也觉出自己的奸诈可恶。   “没有稷元,只有大胤。”   静默中只听一道温润的声音忽自月下响起。   如玉石相击,这极其简短温和的八个字自秦朝楚微微含笑的口中脱出,就如裂山断海,给即将水乳交融的两国百姓又带来出路。   两国结合,这其间不光是政权的更替,更是人口、经济、文化的交融,亦非是一书一仗就能做的到的。两国百姓日后将如何相处,武朝在稷元面前会不会低人一等,故国旧恨能否真的忘却,这都是一直横亘在云清澜心中挥之不去的难题。   可秦朝楚却说,没有稷元,只有大胤。   稷元将和武朝一起沉入历史,新的纪元,将会对所有人平等的敞开胸怀。   云清澜伫在原地。   于满目清白的月光中,于鼎沸嘈杂的烟火里,她怔愣着缓缓扭过头,乌黑的眸底就映出一抹舒朗含笑的影子。   秦朝楚也正静静凝望着她。   只有大胤。   在大胤,她不是武朝的将军,他也不是稷元的皇子,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会像他们如今站得这般近。   她竟真的可以跨越了?   寂静中二人相视而立,云清澜看着秦朝楚眼底映出的熟悉的人影,那颗因同室操戈而痛苦疲惫,因背国背家而被人斥骂的麻木孤独的心,此刻,竟就也就跟着生出丝丝缕缕的渴望和勇气来。   “将军,有人找。”   一道突如其来的通传声倏尔拉回了云清澜的思绪。   云秦二人随着前来通报的将士一路走到营外,如其所述,此刻驻地外正站着个身披斗篷的瘦削人影。   那人影看着有些熟悉,云清澜一时记忆不起快步上前,听见动静,那人就微微抬手,紧接着摘下覆在头顶的兜帽,露出了张熟悉的面孔。   竟是,慧敏皇后。   作者有话说: 第127章 黍米之变   “皇后娘娘?”云清澜立时一愣。   “没想到这半年来守护武朝百姓的, 竟一直都是长宁郡主。”   慧敏皇后仍旧是那副端庄典雅的样子,看着目露惊色的云清澜,她就眉眼舒软地娴雅一笑:“倒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其实这句话先前在城门上吕莲生也曾说过。   只不过那时的吕莲生是明嘲暗讽, 可面前的慧敏皇后却是语声轻柔,她声线和缓, 其间也并未叫人听出亡国之音大响下的慌乱恼恨, 甚至还毫不掩饰地对面前这叛国背主之人露出欣赏。   “娘娘, 我···”慧敏皇后的眼眸沉静柔和, 在这样温和的目光注视下,云清澜唇瓣翕动,终究是低头道, “罪女有愧。”   慧敏皇后面冷心热, 先前太苍山上能放赵麟禄一行安然下山,从此事就足以见其仁德, 是以对这个皇后,云清澜一直都抱有好感。   可如今她大军压境, 明日之后武朝覆亡,身为武朝皇后的她下场又能好到哪去?   灭国的仇人就在眼前,但慧敏皇后却不恼不怒,论起今事反倒还出言称赞, 云清澜听了,只觉得自惭形秽,   “且有何愧?长宁为百姓谋福, 便是叫姐姐知道,也是要称赞长宁一句的。”却听慧敏皇后温声笑道, “姐姐当年执掌政权时, 大约也是长宁这样的年纪。”   “姐姐?”云清澜又是一愣。   先前在太清观时, 云清澜也曾听慧敏皇后说起“姐姐”,可慧敏皇后是藩王独女,她哪来的姐姐?   慧敏皇后见状就又笑着同她解释:“得平圣公主垂爱,愿听我叫她声姐姐。”   说起平圣公主,慧敏皇后脸上就更见的柔和,似是又忆起当年往事:“姐姐虽已故去,可这十几年来武朝百姓谁不是在享着她的荫庇?姐姐勤政爱民,一生所念,也不过就‘民生’二字,李玄臻短识少见,此事他做不到,但长宁做到了,长宁是武朝百姓的福将,又如何受不得这‘巾帼’之称?”   平圣公主救武朝于危难,而她却是亲手覆灭了武朝,她还能算得是武朝百姓的福将?   云清澜抿抿唇,没有应声。   云清澜不说话,慧敏皇后就又接着道:“这些时日长宁在外征战劳形苦心,按说本宫不该在此刻前来叨扰,可眼下正阳生死未卜,夤夜而来,实乃逼不得已。”   慧敏皇后一边说着,就又一边叹了口气。   正阳公主?   云清澜又是一愣,想起李襄阳和秦朝楚的婚约,就又不由得往秦朝楚方向看了一眼。   可秦朝楚却面色不动,仿佛慧敏皇后口中的正阳与他并无关系似的。   慧敏皇后自也觉察到了云清澜的视线,她一边说着,就又一边也跟着看向站在一旁的秦朝楚,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流转一圈,就又了然笑道:“长宁和秦太子是一对璧人,先前的事,是本宫不知情乱点鸳鸯谱,还请长宁莫要再放在心上。”   慧敏皇后说的,是接风宴上她极力撮合李襄阳和秦朝楚婚事的事。   慧敏皇后顿了顿又道:“而今日之事,亦全乃本宫个人所请,本宫今夜意只在请长宁入城救正阳一命,并非是要借着婚约对秦太子有所逼迫。”   慧敏皇后说话周全得体,不卑不亢,看向云秦二人的眼神亦是平静从容。   没想到慧敏皇后仅一眼就看出她与秦朝楚间的关系,想起三人身份云清澜心中更觉愧疚,只接上话题道:“正阳公主,她怎么了?”   “正阳两个时辰前,被李玄臻带到飞仙台去了。”   飞仙台?   云清澜闻言眉头微蹙,算算时候,两个时辰前应该是龙虎军兵败的消息刚传回皇宫的时候。   “不错。”见云清澜若有所思,慧敏皇后就轻声证实了她的猜测,“城门兵败的消息传过来,那些守在宫门前打哆嗦的禁军转眼就没了影,如今这李玄臻也知自己是穷途末路,就趁着本宫去寻安乐的功夫带正阳去了飞仙台。”   飞仙台建在京都城正中,其四面空旷,是这城中最难潜藏脱身的地方,而如今京都被破,这李玄臻不想着出城逃命或为自己寻求退路,反是去飞仙台做什么?   云清澜兀自沉思,飞仙台,飞仙台···   ——飞仙!   李玄臻竟是想成仙!   武朝人其实都知道武昭皇帝沉迷修道一心成仙,他搭仙台,饮仙茶,穿道袍,参道论,将朝中政事都甩手交给吕莲生,自己好做那清心寡欲的世外高人,云清澜原只道他是在三十年帝王业中生了懒怠,却没想到他竟已沉迷至此。   “可这事跟正阳公主又有何关系?”云清澜又不由得狐疑道,“陛下难道是想和正阳公主一起成仙?”   武昭皇帝宠爱正阳公主天下皆知,可如今竟连妄图成仙这样的事都要带着她,倒真不知该叫人如何作想了。   “若他当真如此想,本宫也算他是个好父皇,可他却只想要吾儿的命。”慧敏皇后闻言就冷哼一声,又接着道,“长宁莫怪,眼下本宫救女心切,这个中缘由,还容本宫在路上讲与长宁听。”   “皇后娘娘。”   正此时,一旁静默不语的秦朝楚却突然开口道,“皇后娘娘为救爱女孤身而来勇气可嘉,可如今城中情况尚不分明,仅凭皇后娘娘一面之词,在下又如何确定飞仙台中不会有埋伏?”   “本宫又为何要做那吃力不讨好的事?”却听慧敏皇后摇摇头道,“龙虎军已散,武朝大势已去,即便设下埋伏擒了长宁,难道就能挡得住即将踏足武朝的稷元?”   慧敏皇后顿了顿又道:“并且那飞仙台下暗藏机关,若无本宫指引,即便秦太子明日进了京都,怕也找不到李玄臻所在。前朝皇帝一日不见踪迹,秦太子这皇位难道能坐的心安?自古成王败寇,本宫也不是什么看不清的人,今日此行,也不过是想用李玄臻一命换我母子四人性命,对此秦太子若是不放心,大可和长宁与本宫一路随行——或者带着兵马一道入城也是无妨——只不过眼下稷元未到,若带龙虎军将行弑君之事,怕是会动摇军心。”   慧敏皇后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李玄臻若真在飞仙台下藏起来,一时半会找不到,只怕又要横生不少事端。   云清澜沉吟片刻,又扭头召来霍丞川交代几句,紧接着命人牵来几匹快马,冲慧敏皇后道:“皇后娘娘,行军在外多有不便,眼下没有车轿,不知娘娘可会马术?”   “无妨,事急从权,车轿反倒碍事。”慧敏皇后缓步上前从云清澜手中接过缰绳,然后颇为熟练地翻身上马,“其实当年未出阁时,本宫也是驭马的好手。”   边塞的公主,哪有不会骑马的。   慧敏皇后是西北藩王的独女,当年李廷寿骤崩天下大乱,李玄珠乱世而出,虽有季鸿儒云杉几个能臣辅佐在侧,可群狼环伺下她却依旧算得上是孤立无援。   那时,只有这个西北藩王向她伸出了援手。   西北藩王以重兵相助,再加上云杉所带的龙虎军里应外合,李玄珠一双素手平地起波,竟就那么搅得朝野内外血雨腥风。   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西北藩王这雪中送炭般的援手,那自然也是要有条件的。而李玄珠许给他的,就是武朝皇后母仪天下的凤位。   后天下大定,那时还叫李玄庸的武昭帝黄袍加身,西北藩王送亲的仪仗队浩浩荡荡地进了京,慧敏就是在一片山呼海啸的朝拜声中第一次看见李玄臻。   那时他怯怯地将半个身子藏在李玄珠身后,叫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坐拥万里江山的九五至尊。   而事实证明,那时的李玄臻无才无德,无谋无胆,确实算不得什么帝王。   ——说到底,他就是李玄珠挑选出来的一个傀儡。   一个下人生出来的通房子,母家不显又才能庸碌,万幸是投了个好胎,若世道安稳,那也能混上个闲散王爷。   可偏逢上天下大乱。   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李玄珠有心登高一呼为百姓谋出路,可乱世之下的女子之身却又难免被人质疑,未免有人借此生事,她也只得从那五个皇弟中挑出一人扶持。   而李廷寿没有嫡子,又走得突然来不及立储,这几个皇子间暗流涌动各怀鬼胎,是只有那个李玄庸,还算听话。   李玄珠自然也知道李玄庸才能平平,可时局所迫却也没有其他办法。   毕竟内忧外患,若连自己要扶持的皇帝都怀有异心,那武朝乱世的这盘棋,就真的不用下了。   而那时的李玄庸也不过才十三四岁,是以李玄珠便想着来日方长,且先将其扶上帝位,有自己从旁辅佐,朝中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至于治国之策,便于日后再慢慢教给他。   武昭元年一场混战,除李玄庸外的最后一个皇子身死,血流成河的金銮殿上,李玄珠就这么牵着李玄庸的手走上高位。   后来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前十几年,一直都是风平浪静的。   可随着年岁渐长,李玄庸就再也不是那个十三四岁任人摆布的帝王。   时间和权利终究会改变一个人。   许是在那日日山呼的万岁声中迷失了自我,又或许是他自己也觉得是天命所归,总之跟在李玄珠身边,李玄庸还没学来那身为帝王的厚德仁心,就已生出了满身的骄纵霸道。   他容不下良臣谏言,容不下忠言逆耳,就连一手将他扶持上帝位的皇姐,都按不住他了。   李玄珠虽有济世之志,对皇权却并无渴望,她自知一山不容二虎,是以本也想着待李玄庸独当一面后就功成身退,可眼看着朝中被李玄庸搞得乌烟瘴气,她就无法说服自己就此抽身而去。   故此,原本已将退隐的大长公主重入朝局,那曾在风雨漂泊中患难与共的姐弟,终究成了后来倒戈相向的仇人。   一只羊,终究是养成了一头狼。   其实一开始李玄珠也不懂。   李玄庸是被她亲手扶上的帝位,他只要好好地学着做一个千古明君,她又有何好与他争?他到底在急什么?   这件事在权术争斗中浸淫了十几年的李玄珠不懂,可慧敏却是看的分明。   说到底,李玄庸所凭空生出的一切事端,都不过是一场帝王自证。   是李玄庸在竭力向李玄珠和天下人证明,他是一个帝王,更是一个男人。   是能将李玄珠拥入怀中遮风挡雨的男人,而不是个只会躲在她身后的弟弟。   通房子的身份曾让幼时的李玄庸在府中受尽欺凌。恃强凌弱的兄弟,捧高踩低的下人,这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而那时李玄珠身为皇长姐,自是要对几个弟弟多加约束和管教,她将无依无靠的李玄庸带在身边,本着长姐的责任关怀他保护他,可久而久之,却让李玄庸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卑劣的心思藏在李玄庸灵魂深处,本是生生世世都见不得光,可后来共走帝王路,风雨同舟,得登大宝,他忽然觉得,这算不得什么。   什么廉耻,什么人伦,他就是天,怕这些做什么?   那些扭曲的念头疯长,在无人注视的角落,他没有一日不在觊觎她。   最早的苗头是在帝后大婚那夜被慧敏发现的。   慧敏来朝时刚不过十岁,其年纪太小,李玄庸也才不过十四,是以李玄珠做主,往后推了推二人的婚事,只待及笄才行大婚之礼。   到了帝后大婚,本是天下之喜,可李玄庸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跟慧敏圆房。   慧敏是李玄珠亲选的皇后,在朝五年,李玄珠更是待她如姐如母,自是不会让慧敏受这等委屈。   李玄庸为此跟李玄珠大闹一场,最后二人是在李玄珠强硬的注视下圆的房。   从那时李玄庸一反常态的激动,慧敏就已隐约察觉了苗头,而这个苗头,在李玄庸易名时得到了彻底的证实。   帝王易名,江山易主。   这在位的皇帝改名那从来都是天大的忌讳。   可李玄庸却偏要不顾群臣反对地更名为李玄臻,那时朝中上下都道其是不喜“庸”字之平凡,却只有慧敏知道,是为了李玄珠。   到后来李玄珠年过三十,早年间被家国大事耽误,眼见着大长公主年过三十还未婚嫁,朝臣的劝嫁的折子上了一批又一批,却都被李玄臻面色阴沉地压了下来。   李玄珠也终于慢慢觉出不对。   政权交锋,新来的臣子不明就里,他们大多循规蹈矩地效忠皇权,李玄珠势弱,李玄臻私下对其就愈发放肆。   是以秦雄宴上,李玄珠向众人宣告了其与季知方的婚事,此意在让李玄臻绝了这荒唐念头,却不曾想却彻底让李玄臻失了智。   二十多年无果的爱恋让他癫狂,李玄臻将李玄珠逼压在宫中,既生不愿与他同衾,那就在死后与他共穴。   李玄臻给李玄珠喂下毒药,又将其安葬在为他准备的皇陵,而血雨腥风的黍米之变,也就此拉开序幕。   “没想到陛下对平圣公主竟然···”   谁能想到黍米之变背后竟还藏着这等宫廷秘闻,策马疾驰的云清澜心中五味杂陈,竟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怎么,还真当他是个什么情种?起这么个恶心龌龊的名字,就真觉得能配得上姐姐了?”却听慧敏皇后却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这也算得上是爱?他贪图帝王权利,姐姐也好,江山也罢,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懂爱,他只是想得到。”   云清澜默然,这样的情感,确实是令人难以接受。   想起飞仙台下季知方与李玄臻间的激辩,云清澜就又道:“季大人至死都在为平圣公主奔走,如此忠贞,也着实令人敬佩。”   “季知方?”却听慧敏皇后突然像听到什么笑话似地嗤了一声,“这季知方比之李玄臻都要小个七八岁,在姐姐眼里,他也不过是个孩子。”   “过刚则易折,季鸿儒难听话说了太多,李玄臻早就容不下他。季家是秋后的蚂蚱,就算没有那纸婚事,李玄臻也会找别的由头——后面不是还有封季氏诏书?只是姐姐的死,让他们倒得更容易。”   季鸿儒毕竟是李玄珠的亲师。   李玄珠不愿这呕心沥血早就的太平盛世被李玄臻糟蹋,是以当年被逼无奈做出与季知方的婚约,一方面是想借此绝了李玄臻的妄念,另一面则是还要借助季相在朝中的权势与其周旋抗衡。   若能逼其改邪归正重回正道,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如若不能,江山易主改换新帝,这样的事她李玄珠能做到一次,就能做到第二次。   只是不防李玄臻竟这般疯,一招之差满盘皆输,当年黍米之变若李玄珠还在,季家也不至于落得个十族流放的下场。   而李玄臻要收拢政权,既容不下季家,又如何容得了云家?只不过云家手掌重兵,云杉看着又好似忠心耿耿,李玄臻师出无名,那来前朝见的秦雄,就成了削弱云家的最好的靶子。讨伐稷元,既能让云家损兵折将,又能借着云家扬他武昭皇帝的威名,可谓是一举多得。   李玄臻这盘棋,下的太大了。   如今再看黍米之变,这到底是一个癫狂帝王的无果之爱,还是一个傀儡皇帝的政权之谋,此事三教九流见仁见智,只不过稷元百姓和所有在伐稷一战中阵亡的双方将士,乃至云家五子,季家全族,竟都只是其中的牺牲品。   “那正阳公主···”   话说到一半,云清澜却突然住了声。   事情已经昭然若揭——   因为李襄阳的相貌,跟李玄珠像了九成。   作者有话说: 第128章 知遇之恩   云清澜一行三人快马加鞭地进了京都城。   一路行至飞仙台下, 却见那宏伟瑰丽的飞仙台早就是空无一人。   月落参横,此刻的飞仙台正被笼罩在一片朦朦薄雾中,巨大的十二瓣金莲于雾霭中若隐若现, 叫人看着少了几分往日金光四射的奢靡,倒真生出几分出尘入境之感。   “正阳样貌生的跟姐姐像了九分, 本宫原以为李玄臻偏爱正阳是爱屋及乌, 可随着正阳年纪愈长, 这李玄臻看正阳的眼神就越来越不对劲。当时本宫一心想让正阳与秦太子联姻, 也是怕李玄臻再做出什么禽兽的事。”   慧敏皇后暗叹一声,算是对先前极力赞成秦朝楚和李襄阳的婚事一举给云清澜一个交代:“可直到此次下山见了飞仙台,本宫才知这么多年, 李玄臻竟就一直是想让姐姐借正阳的身子还魂。未免今日之事发生束手无策, 这些时日,本宫就已暗中派人摸清了这飞仙台里里外外的构造。”   三人一边说着就一边快马进了飞仙台, 到了近前,慧敏皇后利落地自马背上一跃而下, 紧接着就径直往飞仙台侧的一根龙纹玉柱旁走去。   只见其在玉柱上摸索几下,随即手掌落在一处凸起上,用力一按,飞仙台那巨大的金莲座下就传来此起彼伏的机括声。   紧接着, 一道暗门就缓缓在三人面前打开了。   暗门后是一条狭长黢黑的甬道,云清澜站在道口, 就能隐隐感到甬道深处传来的汹涌暗流, 其漆黑阴暗犹如一只张开巨口的噬人恶兽,就这么无声盯视着面前的三人。   前路漆黑莫测, 可慧敏皇后却没有丝毫犹豫, 她满心想着被李玄臻掳去的李襄阳, 只待暗门一开,就大步走进门中。   云秦二人对视一眼,也当即跟了上去。   甬道空旷,借着火折子昏暗的光线,就隐隐可见两侧古雕刻画,形容奢靡。满目尽是飞天神女和各类珍奇异兽,叫人觉得神圣又诡秘。   没想到飞仙台下竟还潜藏着如此宏伟的工事。   这让云清澜不由得想起了先前赵麟禄誊写的账册,怪不得当时的账册上各类石料的耗资会比木料多出这么多,而李玄臻明明知道,却也不以为意。   云清澜目光落在沿途甬道的各处装饰上,其上富丽堂皇的叫人瞠目,可单看那曲折构造,却又总让云清澜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见云清澜总是看着沿路的墙壁发呆,秦朝楚就缓缓出声道:“云小姐是不是觉得这里和杨柳沟中的季家陵墓有些相像?”   没错,就是季家陵墓。   云清澜当即回忆起来,端看这飞仙台内部,除过那些繁冗复杂的装饰,其真实的路线结构,竟跟杨柳沟的季家陵墓一模一样。   “机括建筑之法本就源自季家,当年季家被流放后就再无人能精研此术,尽管已经过了二十年,可这里的工事,也大多依旧是按照当年季家建造皇陵之法建造的。”   听见秦朝楚的声音,走在最前的慧敏皇后就出声同二人解释道:“只不过皇陵是天家重地,这些年那李玄臻又藏的紧,除了当年负责建造的季家,还从未有人进去过。”   既同出一手,那开坛祭天那日季知方能突然从暗道中出现在飞仙台,就不叫人觉得奇怪了。   回想起季家陵墓中那层出不穷的机关,云清澜就又出言提醒道:“杨柳沟中的季家陵墓遍布机关,皇后娘娘走在前面可要小心。”   “无妨。”却听慧敏皇后道,“外围这条路,本宫已派人暗中走过多次了。”   一路上果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走了多久,狭长甬道渐变得宽阔,就连原本黢黑一片的周遭都隐隐透进光线,看着沿途身侧愈加奢靡的装饰,云清澜心下狐疑,偏头低声问秦朝楚道:“五皇子,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些奇怪?”   由暗到明,由简到繁,一路走来沿途纹饰越见靡丽,其上壁画飞天也越见庄严,让人觉得他们不是在走什么路,更像是在完成一个什么过程。   “想来是朝圣道快要结束了。”昏暗中只听秦朝楚轻声应她道。   “朝圣道?”云清澜一愣。   朝圣道是武朝盛传的《绿章道论》中的通天大道,传说圣人由此入仙,凡人在此朝圣,朝圣之后,圣即为神。   云清澜闻言眉头微蹙:“那按这么说,朝圣道后面应该是···”   秦朝楚微微颔首,接上她的话:“应该是天机门。”   云清澜面色陡然沉了下来。   天机门是《绿章道论》中的开天之门,传说圣人由此入世,在凡间吸取众生的信仰之力,待修至大乘,就再次叩响天机门羽化登仙。   此事听着玄之又玄叫人心驰神往,可成仙之途白骨累累,按《绿章道论》所记,圣人造福众生,那众生自也当为圣人牺牲,是以叩响天机门所需要的,就恰恰是那虔诚问圣的信徒之血。   李玄臻一心成仙,如果朝圣道后真的是天机门,只怕···   云清澜心下沉沉,一边想着,一边就不由得加快脚步。   众人脚下道路越宽,目之所及就越见的明亮起来,前方隐约传来血腥气味,似是在印证先前猜测似的,云清澜三人走得越近,这气味就愈加浓烈。   前方隐约显出一个拐口,云清澜三人大步而过,越过拐口,周遭视野就登时变得开阔起来,云清澜抬头去看,待看清眼前情形,就当即眸色一凝。   他们此刻正站在一处巨大的圆台前。   圆台上雕满了符咒似的图腾,这些图腾古朴晦涩,纹路繁复,图腾各处交错连接,而将它们彻底串联起来的,竟是浸没其间的殷红的血。   而在那圆台外围,则堆满了身着宫女太监侍卫等各类服饰的尸体,这些死去的人面带惊恐,云清澜细细看去,发现竟连跟在李玄臻身侧几十年的常福安都在其中。   “皇后娘娘,也是来送陛下成仙的吗?”   正此时,一道悠闲缓慢的声音突然自那圆台后方响起,只见那坐在地上的吕莲生不疾不徐地站起身,看见走在最前的慧敏皇后,就轻笑着唤她一声。   “吕莲生,李玄臻把吾儿带到哪去了?”   慧敏皇后当即上前厉声斥问道。   “公主龙凤之身,自是要跟陛下一道成仙。”吕莲生目光转了转,落在其后的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身上,就又笑道,“哦?长宁郡主也来了。”   他看着云清澜身侧的秦朝楚:“看来长宁郡主这是要踩着龙虎军的尸首去当稷元皇后了。”   吕莲生话落,云清澜登时脸色煞白。   “佛观佛,鼠见鼠,小人之谋自难解穹天之慨。”却听秦朝楚适时开口道,“武昭帝寡廉鲜耻,自绝后路,今日落在这浊秽地底,也算是找到归宿。”   秦朝楚话说的难听,可吕莲生却好像也并不在意,只见他颇为随意地摆摆手:“秦太子约是误会了。武朝也罢,稷元也罢,都不过是些凡间俗事。陛下神仙圣体,既今日飞升,且还管这些庸事作什么。”   吕莲生顿了顿,又提起一抹笑幽幽道:“故而方才吕某那句,是真心实意地恭贺秦太子和长宁郡主谋得天下。长宁郡主有先见之明,早早叛出云家撇清关系,今后珠联璧合坐拥江山,悠悠之口骂云不骂秦,高枕无忧,岂不快哉?至于史书如何写,还不是全凭二位手里的一支笔?”   吕莲生当了一辈子丞相,识人断性的本事不必说,那嘴上功夫自也是非同一般,既已知其身份,再联想这些时日云清澜的所作所为,如今吕莲生是只消一眼就看出其心中纠结,是字字句句都往云清澜痛处戳。   秦朝楚闻言登时心中火起。   云清澜忧虑武朝百姓的日后生计,更是始终介怀二人间的身份差别,这些时日与稷元书信往来,他是费尽心思才劝得父皇改国号为大胤。如今千山化坦途,眼看着云清澜就要敞开心门,可吕莲生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却极有可能就此打破他小心翼翼求来的一切。   秦朝楚微微侧目,就见云清澜正低垂着眉眼,额角发丝垂落叫人看不见其间神情,秦朝楚见状面上就倏尔闪过杀气,他不再多说,正欲就此径直上前结果了吕莲生,却听云清澜突然指着圆台侧堆积的尸体开口道:“这些人,都是丞相杀的。”   云清澜嗓音沉沉,叫人听不出喜怒。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吕莲生也随着云清澜的话一道看向身边的尸体,“陛下养尊处优,即便是到了天上,身边也不能没有人跟着伺候。带着他们,是他们的福气。”   吕莲生说的坦然,云清澜就在这云淡风轻的应答声中又道:“那二十年前伐稷之战,也是丞相断了龙虎军的粮草。”   云清澜说的平缓,其间语气不是询问,只做陈述。   她一边说着,就一边随之缓缓抽出挂在腰侧的无涯剑:“清澜叛国背家,万世骂名自是会自己担着,只是丞相逼杀祖父,陷害父亲叔伯,坑害龙虎军,血海深仇,清澜便于今日来讨。”   见云清澜不由分说地拔剑,吕莲生便也不再多说,他自知命绝今日,就也跟着从地上捡起一把血迹斑斑的长剑来。   这吕莲生颇不熟练地双手持剑,然后又着看向云清澜道:“一群凡夫俗子,居然也想搅扰陛下飞升,长宁郡主自寻死路,那吕某今日就替天行道,拿了你们这群妖孽!”   天?   云清澜突然笑了一声。   李玄臻庸政害民,他算哪门子天?   如今血流成河,他又行哪门子道?   吕莲生字字句句冠冕堂皇,可不等其说完,电光火石间就倏尔极快地闪过一道银光。   待众人回过神来,却见云清澜已于片刻越过面前圆台,单薄的身影停在吕莲生身侧,而吕莲生则呆呆地站在原地,仿若石化。   片刻后,那一动不动的吕莲生颈侧就又忽而现出一条血线。   隐有血珠自其间滑落没入衣襟,似是终于在此刻觉察到到身体一样,吕莲生喉头微动,就又突然大喝一声:“恭送陛下入列仙班!”   随着这声突如其来的嘶吼,大股鲜血就猛地自其颈侧喷涌而出,那汹涌而出的鲜血溅落高台,顷刻间就与其上的血色符文融为一处。   而一喝之下吕莲生气绝,紧接着便缓缓倒了下去。   吕莲生轰然倒地,云清澜就面色平淡的提剑离去,血泊中吕莲生躺在地上,那无声瞪大的双眼就这么看着头顶雕刻飞仙的壁画。   恍惚中壁画游走晃动,就又于须臾间带他回看一生。   他当然知道,他算不得什么好人。   可李玄臻既把他从无人在意的角落捞出来,那他这一生,就注定要为李玄臻而活。   李玄臻要天下权柄,那他就替他杀尽拦路人;李玄臻要飞仙台,那他就倾天下之力堆高起塔;李玄臻要成仙,那他就守在天机门外,做他永远的信徒。   这就是他身为吕莲生的忠诚。   他不在乎世人骂他佞官权臣,也不在乎后世会如何评判,如果李玄臻注定是个受人唾骂的帝王,那他就和李玄臻一块,刻在那被人人唾骂的耻辱柱上。   其实和季鸿儒云杉那群人一样,他们这些人,混到如今这个地位,谁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季鸿儒忠于李廷寿父女,云杉忠于那把龙椅,而他吕莲生,眼里就只有李玄臻一人。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知遇之恩。   这其间,无非是谁的手段阴险些,谁的手段磊落些,但实际上,他们谁都不是好东西。   那就谁也别笑话谁。   作者有话说:   以上仅代表吕莲生个人观点,跟狗作者一点关系都没有。   今天周一,明天例行请假一天~ 第129章 左死右生   吕莲生身死, 飞仙台内陡然陷入一片寂静。   遍地都是血淋淋的尸骸,云清澜默然站立其中,一动不动。   “云小姐, 云小姐?”   恍惚中听见有人轻声唤她,云清澜怔然地抬起头, 就见秦朝楚正眉眼温和地凝望着她, 纤薄的唇瓣一开一合, 温声安抚她道:“回神。”   云清澜眨眨眼, 蝶翅般的眼睫忽闪几下,紧接着僵滞的思绪缓缓收拢,目光就跟着在周边上下打量一圈:“若按《绿章道论》所记, 这里应该就是天机门了。”   话音落下云清澜就又不由得皱起眉:可是···门在哪?   还是先前那处刻满符咒的巨大圆台, 四周石壁花纹繁复,台上符刻鲜血横流, 放眼望去,除了他们一路走来的“朝圣道”外, 是一条路都没有。   “难不成真的要祭祀才会出现天机门?”云清澜看着脚下的石台狐疑道。   《绿章道论》中记载天机门需虔诚的信徒之血叩响,这些宫女太监侍奉李玄臻多年,单从身份上看,也算得上是信徒, 可眼下李玄臻已入天机门,难道他们想再进去, 还得再找“信徒”祭台?   “子不语怪力乱神。”沉吟间只听站在一旁的秦朝楚忽然笑道, “云小姐难道真的相信武昭帝会飞升成仙?”   说到这里,云清澜也不禁哑然失笑。   求仙问道之事虚无缥缈, 且不说这世间是否真的有神灵, 即便是有, 李玄臻庸政害民德不配位,又如何能成仙?他们既不信李玄臻的天人之论,那血祭一说必然也是子虚乌有——这里约莫是藏了什么机关。   这么想着,云清澜就又俯身在吕莲生方才呆过的地方四处寻找,果然在圆台正前众多的装饰中发现一块特殊的地砖。   这块地砖和圆台一样同属于圆形,其上纹路繁复,细细看去竟是和那圆台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云清澜伸手去试,隐约感觉其下砖块活动,她心念微动,然后一步跨出站立其上,只听啪嗒一声,脚下地砖下陷一寸,紧接着面前的石壁后就传来此起彼伏的机括声。   不多时,面前这花纹繁复造型靡丽的石壁被缓缓抬起,沉重的石壁背后,倏尔露出一左一右两扇造型朴素的门来。   “是阴阳门。”云清澜一眼就认了出来。   “按《绿章道论》的说法,阴阳门通连两极,一面生门,一面死门。”秦朝楚接过云清澜的话继续道,“方才一路走来平安无事,看来是把机关都藏在了门后。”   可这两扇门看上去是一摸一样,要如何分辨哪扇是生门,哪扇是死门?   云清澜看着两扇一模一样的门沉默片刻,又扭头问慧敏皇后道:“先前娘娘说,这里的机关布置都是照搬皇陵的?”   慧敏皇后闻言微微颔首:“不错。”   云清澜又问:“那皇陵是什么时候建造的?”   慧敏皇后略微想了想:“约莫是武昭十年到武昭一十五年间。”   武昭一十五年?   云清澜当即一愣,按慧敏皇后先前所言,李氏皇陵乃季家一力承建,可武昭一十五年黍米之变后季家族人都入了狱,居然还在建皇陵?   看见云清澜狐疑的神情,慧敏皇后就又接着道:“据本宫所知,当年的皇陵确都由季家一力承建,其实一直到季家入狱时,皇陵都还没建完,只是当时情势所迫,让那李玄臻等不及了。”   这么说,飞仙台地下机关是依照皇陵建造,而这里一路走来又处处与季家陵墓颇为相似,这三处建筑同出一家手笔,皇陵和季家陵墓的建造时间推算起来又颇为相近,如此,那这三处设计应该是大差不差。   只不过——季家陵墓中怎不曾见过这处阴阳门?   云清澜思索片刻,又随即释然:想来是当时在山中条件简陋,又怕族人误闯,才加以简化。   如此说来,皇陵修建正是季家逐渐没落,吕莲生步步高升的时候。   云清澜想起季家陵墓中那些左死右生的机关——左,指的不就是左相吕莲生?   回想武昭一十五年前后,吕莲生崭露头角,季家又被李玄臻芥蒂,他们在朝中屡屡受制,这个时候建造皇陵,被心中愤懑驱使,那由季家全权负责的皇陵机关,很有可能也是左死右生。   想到这里,云清澜就又抬眼看向面前纹丝不动的阴阳门。   机关建造之法后继无人,而飞仙台又照搬皇陵设计——若当真如此,那眼前的阴阳门,就也是左死右生。   可万一选错了怎么办?   云清澜抿抿唇,季家陵墓机关确有其规律,可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却都是她捕风捉影的胡乱猜测,虽有蛛丝马迹,可其间诸多关节却都经不住推敲:季家陵墓在设计上确实对吕莲生有所贬低,可若皇陵设计并非全按照季家意思,又或者建造飞仙台的人,并没有完全按照皇陵图纸设计呢?   “云小姐有想法了?”见云清澜眸光闪烁明明灭灭,秦朝楚就开口问道。   云清澜略微点头:“略有猜测,但不确定,只怕会选错了。”   她是真的没有把握。   却听秦朝楚笑道:“云小姐何必忧心?即便选到死门,不过是些机关,且又能如何?”   秦朝楚说的轻巧随意,看样子竟是真不把这阴阳门放在眼里。   云清澜心知秦朝楚是在宽慰她,她看着阴阳门,眼下既没有其他法子,那就只有按照这个推算姑且试上一试了。   云清澜一边这么想着,就一边抬脚往右侧的那扇门前走去。   可她刚一抬腿,脚下地砖上行,那石壁竟又缓缓落了下来,将两扇阴阳门挡在其后。   “看来是需要有人留在此地开启机关才可通行。”   云清澜当即反应过来,大概这才是天机门献祭的真实含义。   云清澜转过头,眼下就来了她、秦朝楚和慧敏皇后三人,此行意在救出正阳公主,那慧敏皇后必定是要进去的,只能在她和秦朝楚间留下一人。   云清澜心中犹豫,正此时却听慧敏皇后突然开口道:“那便由长宁和秦太子二人一道进去吧。”   慧敏皇后上前几步越过圆台,于云清澜身侧站定,道:“本宫上了年岁,这门后是什么情形还未可知,进去后难说会不会拖累你们。再说本宫与那李玄臻这一生相看两厌,自姐姐走后,本宫是不愿见他,才日日呆在山上。他求仙问道也好,光辉鼎盛也罢,十几年间这些都跟本宫没什么关系,到了如今自寻绝路,那自也不需本宫上前相送。”   慧敏皇后顿了顿,看着云清澜道:“只是还请长宁务必将我儿正阳带出来。”   生命漫长无涯,纷繁的往事中或也曾藏过及笄少女的懵懂期盼,可光阴荏苒,蹉跎了多少人事,到最后,那本该风雨共济的同林鸟,便也都成了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云清澜沉默片刻,终究是低声应道:“罪女必不负娘娘所托。”   随即错开身子,让慧敏皇后站到了那地砖之上。   下落的石壁重又升起,在隆隆的机括声中,云清澜耳边就再次响起慧敏皇后温和缓慢的声音:   “造福百姓,何罪之有?长宁不必自苦自罚,本宫今日既还是这武朝皇后,那天下女子的事,本宫就也还有资格说上一说。”   说到这里,慧敏皇后的嗓音就略微高了几分,沉稳庄严的声音不怒自威,盖住那隆隆作响的石壁机括:   “武昭三十七年天地大旱涂炭生灵,朝臣上下束手无策,值此危亡之际,盖由长宁郡主云清澜,挺身而出,扶危济困,虽伤龙虎军将,却保百姓安康,故而功过相抵,不赏不罚,本宫即于今日做主,赦免郡主长宁。”   正背对着慧敏皇后看向石壁的云清澜立时身子一怔。   石壁隆隆升至高处,轰隆的碰撞声响传来,就也随之带起云清澜那颤抖着的,细弱到几不可察的应和声:“臣女,谢娘娘圣恩。”   尽管秦朝楚安慰她,难民们依赖她,可逼压京都城,剑杀赵骞关,这些时日以来,云清澜是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莫大的煎熬中。   而如今这是第一次,在她犯下背主背国的滔天大罪后,这个朝代中有人愿意原谅她。   “是本宫该替百姓谢谢长宁。”慧敏皇后温声应她道。   石壁抬起,云清澜毫不犹豫地推开右侧阴阳门大步而入,秦朝楚紧随其后,却又在即将迈进门中时忽然扭头冲慧敏皇后道:“皇后娘娘善人善心,定有福报。”   语中是少见的真诚。   “本宫没做什么,不求福报。”   却听慧敏皇后淡笑一声,又紧接着从怀中拿出一块绢帕,绢帕展开,上面赫然绣着一个娟秀的“裴”字:“这是姐姐留下来的,进去见了那李玄臻,说不定会有用。”   天机门后的境况与朝圣道上截然不同。   没了繁复靡丽的修饰,就连光线都随之黯淡下来,一门之隔,内外大相径庭,看起来甚至都不像是由同一批人建造的。   云秦二人还依照先前左死右生的规律贴着右侧石壁前进,可刚走出去没几步,就忽而听见一阵利箭射出的破空声。   “五皇子小心!”   利箭袭来,云清澜率先反应过来,她一把推开秦朝楚,紧接着又抽出无涯剑横在身前,电光火石手臂甩动,就将其间利箭尽数打落在地。   “怎么回事?!”云清澜后背紧贴着右侧石壁立时大惊,可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两侧石壁就又缓缓向中间移动。   又是和在季家陵墓中遇到的一模一样的机关,见两侧石壁缓缓向中间合拢,云秦二人就一边手抵着两侧石壁,一边向前跑去。   二人一路疾驰,见前方现出拐口就脚下加速,紧接着在身侧石壁将要合拢时自那拐口处一跃而出。   身后石壁合拢,可头顶却又紧接着响起接连不断的机括声。   云清澜当即一个激灵。   想起先前在季家陵墓中的遭遇,二人越出拐口的空档云清澜就又突然抬手在秦朝楚背上竭力一推,秦朝楚在这一推之下骤然加速落向更远处,而云清澜自己则也借力向着另一侧滚落。   果不其然,二人落地的瞬间,一精钢造制的囚笼就又突然从天而降,囚笼落地,其间就又有一巨大的石块紧随其后,砸落下来,轰隆声震耳欲聋。   看着囚笼中掉落在地的巨石,云清澜惊魂未定。   若被困在其中,只怕顷刻间就会被压成肉泥。   难道是她选错了?云清澜不由得生出怀疑。   他们入门之后机关重重,一路走来,就连左死右生的规律都失效了。   “云小姐大概是选对了。”却听秦朝楚突然出声道。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天赋神权   见云清澜面露不解, 秦朝楚就又继续道:“若不是后面真的藏了东西,这里又怎会设计如此多的机关?”   “可···”云清澜抿抿唇,“可眼下通行之法失灵, 按先前在季家陵墓中走过的经验来看,前面应该还藏着不少机关暗器。”   云清澜叹了口气, 机关设计复杂, 怎么可能是这么轻易就能破解的, 她还是想的太简单了, 竟就打算直接把季家陵墓的机关破解之法拿来用。   “或许也并未失灵。”秦朝楚闻言就又笑着指指脚下,“入门之后,云小姐难道就没觉得这一路走来, 也有些规律吗?”   也有些什么规律?   云清澜颇有些气馁的想, 入门后他们按原先的法子一路贴着右侧石壁,结果却接连触碰机关, 细细想来,方才这一路上他们似乎是连一个机关都没逃避过去, 百发百中似得,哪有规律可言?   ···等等,百发百中?   云清澜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她顺着秦朝楚指的方向低头看去, 方才头顶囚笼落得突然,电光火石间云清澜根本来不及细想, 情急之下竭力一推, 如今再看,她和秦朝楚二人, 竟都站在石壁的左边。   ——且安然无恙。   “原来如此。”   看着身侧石壁的纹路, 云清澜也极快地反应过来。   这天机门内外风格迥异, 装饰纹路更大不相同,其实从刚进门开始,就给了云清澜一种极大的割裂之感。   而如今再低头看这两侧石壁建造的纹路走向,想来这天机门内外,根本就不是由同一人主持建造的。   应当说飞仙台工事是被人为地分成了两份。   以天机门为界,门外祭台、朝圣道以及飞仙台地上部分,造型繁杂修饰靡丽,这部分工事露于人前,人力物力都耗资巨大;而天机门后是李玄臻飞升之地,更是想要让李玄珠起死回生的地方,这部分工事藏于人后,最要紧的就是隐秘且不为人知,便只能派极少数最可靠的心腹过来。   于是以天机门为终点,里外两队人马拿着同一份图纸相向而建,镜像之下左右倒转,那在天机门外是左死右生,到了天机门里,大概就是左生右死了。   想通其间关节后,云秦二人就又贴着右侧石壁继续前行。   尽管方才一番推断也算是有迹可循,但接连不断的机关却仍旧让云清澜心有余悸,故而她提剑横护胸前,一路都走的小心谨慎。   可秦朝楚却闲庭信步似的。   只见他不疾不徐地跟在云清澜身后,沉稳的脚步声回荡在昏暗寂静的石道,叫人听起来就仿佛如夜幕下起伏不息的海潮,海潮漫上沙滩,倏尔留下一片湿漉漉的柔软。   恍惚中就又回到了二人身在狼窟的时候。   他竟真就如此相信她的推论。   不论是阴阳门前的抉择,还是左死右生这样的规律,每一次和她一起踏入未知,秦朝楚却似乎从来都没有犹豫过。   不过还好,云清澜默默舒出口气,摸索出规律后这一路上都再没触发什么机关。   石道渐渐走至尽头,周遭光线也再次变得明亮,前方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啼哭声,云秦二人对视一眼,紧接着便悄无声息地凑上前去。   “父皇,父皇!正阳愿意去和亲!正阳愿意!放过正阳吧父皇!正阳不想死!”   石道尽头的密室中,李襄阳正哭的梨花带雨。李玄臻把李襄阳平放在了一座巨大的祭台上,此刻,她的手脚皆被束缚得不能动弹,只剩躯干仍在无力挣扎,剧烈的挣扎让她鬓发散乱,而那描金绣彩的华贵衣裙上,也全都沾满了落魄的泥斑。   身穿道袍的李玄臻手持利刃站在李襄阳身边,听见李襄阳的哭求,就微微弯下腰低声安慰她:“正阳乖,正阳不会死,正阳只是在帮父皇把皇姑母找回来。”   “皇、皇姑母···”李襄阳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闻言就又震惊迷茫地瞪大眼,“皇姑母不是死了吗?皇姑母要怎么回来?”   看着李襄阳那与李玄珠别无二致的脸,李玄臻面露痴迷:“那自然是要借正阳的身体回来。”   诱哄似的,李玄臻语声低缓,听起来就像是慈父在温声安慰哭闹的女儿。   可李襄阳却如坠冰窟,她的身躯不住颤抖,眸中的震惊也全都变为惊恐:“不、不要,父皇!不要!”   李襄阳失声尖叫,可李玄臻却不管这么多,他举起尖刀,倏尔就在李襄阳腕上一划。   随着一声尖锐的惊叫声,殷红的血流便从李襄阳那白皙皓腕上流了下来,血流缓缓没入身下祭台,就又开始顺着祭台上的纹刻四下游走。   李玄臻见状就重又转过身拿起放在一侧的卷轴:“转世之体,亲族之血,气息之引。”   “气息之引,气息之引···”李玄臻兀自念了几遍最后这四个字,紧接着就又在密室中四下寻找起来。   密室中罗列着些被提早放置进来的皇室物品,李玄臻虽在其中翻翻找找,可身子却又颇为警惕地始终围绕在李襄阳身侧,尽管云清澜秦朝楚二人俱是身手卓绝,可看着李玄臻手中的利刃,云清澜却也不敢保证能安然无恙的从其手中把李襄阳救下来。   气息之引?   藏身在外的云清澜也听清了李玄臻口中喃喃的那几个字。   看来按李玄臻的法子,要想让大长公主死而复生,除了李襄阳这个转世之体和亲族之血,还需要一件被长公主平日带在身边的物什作为气息,指引亡魂。   只是看李玄臻那无头苍蝇的模样,最后与大长公主反目成仇,只怕是根本就找不到什么和大长公主有关的东西。   看着李玄臻因一无所获而渐显烦躁的神情,云清澜心念微动,紧接着从怀中摸索一番,倏尔摸出一颗血色南珠来。   这颗血珠曾在季家陵墓中代替灵牌昭示李玄珠的公主身份,云清澜仔细回想,就连那被挂在皇祠中的画像上大长公主都戴着此珠,想来必是大长公主的贴身之物。   云清澜深吸一口气,又用眼神示意秦朝楚隐藏气息,紧接着目光重新落回密室中的李玄臻身上,就将手中的血珠朝着与李襄阳相反的方向轻轻一抛。   哗啦——   一阵清脆的珠石滚动的声音倏尔在空旷寂静的密室中响起,听见响声,那在密室中四处翻找的李玄臻和哭到几乎没什么力气的李襄阳就同时一愣。   血珠骨碌碌地滚进密室,于众目睽睽中向着与祭台相反的方向一路滚动,最终撞上密室石墙发出一声脆响,才终于停了下来。   “什么人!”   李玄臻一眼就认出了那枚血珠。   他握紧手中利刃,两眼更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不远处的石道,可那里空无一人,凝神静听,竟连呼吸声都没有。   李玄臻不愧是能稳坐皇位三十七年的帝王。   尽管才德有缺,可多年的帝王路却磨练出了他沉稳的心智,看着那近得几乎触手可及的血珠,李玄臻竟能仍旧纹丝不动,就这么同云清澜于无声中对峙起来。   时间消逝,李襄阳流进祭台的血就越来越多,她脸色苍白,身下的祭台纹刻却在血液浸泡下折射出妖冶光泽,血液于寂静中缓缓流动,远远看去,便如一道道流光溢彩的交织着的华带,叫人目眩神迷。   没想到李玄臻竟这么能沉得住气。   云清澜在暗中看着,心中却不由得捏起把汗——只怕此刻的李襄阳,是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李玄臻自也发觉了李襄阳这边的情况。   符阵已成,如今万事俱备,起死回生就差那能召引亡魂的逝者遗物,看着不远处的血色南珠,李玄臻眼中现出犹豫,又过了片刻,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似得举着手中利刃缓缓上前。   藏身暗处的云清澜当即越发谨慎地屏住呼吸,看着李玄臻逐渐靠近,云清澜就暗自蓄力,在李玄臻离开祭台弯腰捡起血珠的瞬间,以迅雷之势向着李襄阳的方向一跃而出!   “云将军!快救我!”   看见突然闯入的云清澜,几已绝望的李襄阳当即就抑制不住地大叫了一声。   异变陡生,那边的李玄臻也极快地反应过来,可他没有云清澜那般行动敏捷,眼看着来不及折回到李襄阳身边,李玄臻就突然抬手,在身侧密室石墙上重重一拍——   霎时机括声骤响,云清澜靠到李襄阳身边,可还未来的及将其从祭台上放下来,周围就陡然射出几只阴森劲猛的弩箭。   这弩箭不同于方才他们在石道中遇到的利箭,其势力更猛,速度更快,待云清澜觉察到时已来不及做出反应,电光火石间密室外又有一素白凌空而入,只见他长臂招展,倏尔就将云清澜揽入怀中,紧接着身子一歪,二人一道滚落在侧。   铛铛铛——   弩箭没入祭台四周的石壁地砖,趁着这逼退云秦二人的间隙 ,李玄臻就又拿着血珠狂奔回来,他将血珠放入祭台上的一处凹槽,紧接着就又仰天高呼一声:“引魂归位,皇姐——与朕登仙!”   一呼之下祭台霎时轰鸣,紧接着,祭台下方就又突然升起八块石板,这八块石板自八方向正中聚拢,犹如重重棺盖,顷刻间就将李襄阳严严实实地盖在其中。   “啊——”   合拢的石板下只隐约传来一道细弱的惊呼。   “公主!”   一切发于瞬息,待云清澜重又从地上爬起来,祭台上就只剩下严丝合缝的石棺,云清澜拔剑上前,可那能在狼窟为二人开出生路的锋利剑刃落下,那石棺上却连一道痕迹都不见。   正此时,祭台一侧就又突然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一只纹饰繁复的沙漏就缓缓从下面升了上来。   沙漏倒转,细密金沙就自其间簌簌而下,见此情形,云清澜就不由得眉头微皱:弄的这么煞有其事,难道还真能借体还魂?   神鬼之事玄之又玄,云清澜对此自是不信的,可面对这纹丝不动的石棺,她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等沙漏结束再做打算。   密室因石棺合拢而陷入寂静,李玄臻看着突然闯入的云秦二人,就忽然沉声道:“竟叫你们找到这里来了,怎么,秦太子和云卿,今日也来送朕和皇姐飞升?”   云清澜闻言就抬头看向对面的李玄臻,只见其身穿道袍负手而立,高坐皇位的三十七年让他早已事事处变不惊,即便到了今日亡国在即,李玄臻身上,却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陛下,正阳公主是您的女儿,您为何要将她送上绝路?”不知这沙漏结束后的情况会是如何,云清澜沉默片刻,终究是低声劝道。   “既是朕的女儿,那朕叫她如何她便该如何,倒是你,云卿。”李玄臻扭头看向云清澜,“朕对你,是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如今你都已把朕逼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想要朕怎么办?”   云清澜摇头:“陛下,不是末将逼您,是您自己走上绝路。”   残害贤良,盘剥百姓,民不聊生,每一步,都是李玄臻自己选的。   “绝路?”却听李玄臻冷哼一声,“朕今日携爱妻飞升,是功德圆满,重列仙班!”   李玄臻话说的掷地有声,可一旁却忽然传来声轻笑。   李玄臻寻声望去,就见秦朝楚唇角微勾,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对自己的嗤嘲,不由怒道:“竖子小儿!也敢放肆!”   被李玄臻怒斥,秦朝楚就又淡笑着开口:“古往今来,江山易主的事从来都数不胜数,但能把亡国说的如此好听的,陛下您还是头一个。”   “亡国?朕没有亡国!”却见李玄臻袍袖一甩,高声道,“这天下本就是朕的,朕现在只是要回归天庭!如今天路已开,待朕回到天上重列仙班,依旧会照拂这芸芸众生!”   “可陛下怎就知自己是要位列仙班?”却听秦朝楚好整以暇道。   “因为朕是天生的龙脉!朕十四称帝登基,武昭盛世三十七载都是拜朕所赐!朕有天下人造的飞仙台,更有天下人的朝拜!”   李玄臻举起双臂仰天长啸一声,又紧接着指向秦朝楚道:“朕亦知你今日小人之谋!竖子张狂,不过一朝得势就在此大放厥词,但朕不与尔等凡夫俗子计较!天下之大,劣者广,能者稀,可凡人之象,草木之形,葳蕤万物,承天之恩,而朕,就是天!”   李玄臻慷慨激昂之声响彻寰宇,可云清澜在一旁听着却只觉得荒谬。   她敛下眉,耳边就又突然响起祭拜土地仙那日郑老伯说过的话:陛下以后也要当神仙哩。   要说起来,李玄臻也确有几分受命于天的意思。   庶子夺嫡,他以十四之龄幼年登基,上位后天下大定盛世清明,百姓从乱世中走出来休养生息,那时的他们,看着这个高高在上的给自己带来太平的帝王,自然是会奉若神明。   这里面当然大多都是李玄珠的功劳。   可李玄珠隐于人后,一心就只想着功成身退,光辉和殊荣都落在李玄臻头上,那些乱世而出的大臣肱骨或许记得她,但日日浸在柴米油盐中的百姓却会慢慢遗忘她。他们抬起头,能看见的就是在龙椅上金光熠熠的李玄臻。   可百姓忘了她,李玄臻自己竟也忘了她。   他忘了这唾手可得的天下是如何而来,也忘了平圣公主对他苦心孤诣的培养,更可笑的是,他在众人崇拜的目光中活了太久,三十七年后的今日,他竟真觉得自己就是天生的帝王。   一个王朝在形成之初,必然是从平民百姓中诞生的,而初代的帝王,也必然都是哀民之哀,乐民之乐的。   他们怀着一颗为民请命的博爱之心被众人推举出来,在混乱的世道里谋求安宁,又带着人们跨进新年开创盛世,他们给众生以安稳,而与之相应的,他们就被众生朝拜为神。   ——凡人的神。   武朝高祖李道隆也有一颗这样的博爱之心。   他用这颗博爱之心开创盛世,可经年累月的变迁传承,竟却让后人以为自己真就是天赋神权。   如今的李玄臻,一心想着成仙问道,可他却没有想过,高祖皇帝李道隆,他有有没有想过成仙问道?在高祖皇帝的眼里,他到底是神?还是人?   他不过只是权利的子民。   可他却忘了自己从哪里来,忘了自己手中的权利,到底是从百姓中来,还是从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祇中来。   是的,漫长的帝王岁月让他忘了。   让他忘了,造神者,非天。   云清澜收回思绪。   看着面前满目理所当然的李玄臻,她不再多说,只缓缓抬剑。   银色剑光倏尔映在李玄臻脸上,可李玄臻却怡然不惧,甚至连看都没看那剑锋一眼:“朕修炼多年早已是神体,区区人间刀剑,又如何能伤得了朕。”   李玄臻不躲不避,云清澜就立时提剑上前,可剑势方起,那祭台上的石棺就再度传来声响。   云清澜扭头去看,却见那沙漏中的金沙不知何时已经流尽,层层石板再度打开,就缓缓露出其间李襄阳的身影来。   众人见状均不由得屏住呼吸。   毕竟借体还魂,谁都想知道此等玄妙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石板打开,李襄阳就静静躺在其间,长时间的失血让她面色惨白,只见她目光呆滞,被关在石棺中不过须臾就已叫人觉得形销骨立,她愣愣地看着密室上空,仿若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般寂静无声。   “皇姐,皇姐···”李玄臻眼底露出兴奋和希冀,他缓缓上前,冲着李襄阳轻声呼唤道。   在李玄臻一遍遍的呼唤声中,李襄阳那呆滞的瞳孔才终于又聚起几分生气,只见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看向上空,可眼角却倏尔留下两行清泪,那干裂的唇瓣一开一合,用一种气若游丝的声音冲李玄臻道:“父皇···饶命···”   李玄臻面色忽然就层层灰暗下来。   “不、不可能!”李玄臻那素来沉稳的面庞终于在此刻现出裂痕,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看着祭台上的李襄阳大声道,“不可能!不可能!”   李玄臻瞳孔剧烈颤抖:若借体还魂是假,那羽化登仙,不就也是假的吗!   李襄阳奄奄一息,此刻云清澜也顾不得正在一旁高叫的李玄臻,她飞速上前,三两下就将李襄阳从祭台上放了下来。   李襄阳腕上的刀痕深可见骨,此刻正依旧在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若不及时包扎,只怕李襄阳根本撑不到云清澜带她出去。   云清澜犹豫片刻,终究是从怀中摸出一块绢帕。   绢帕被云清澜捏在手心紧了又紧,看着那狰狞的伤痕,她下定决心后正欲替其包扎,面前却忽然又被递进来一块绣着“裴”字的绢帕。   云清澜抬头一看,竟是秦朝楚。   “皇后娘娘给的绢帕。”秦朝楚见状就温声解释道,“虽不知有何妙用,但用来包扎倒是正好。”   云清澜接过秦朝楚递来的“裴”字帕,又转而将自己的绢帕收回怀中,替李襄阳包扎完毕,云清澜就紧接着扶李襄阳站起身。   复活无望,飞仙的希望更是破灭,此时的李玄臻面上已经现出癫狂,觉察出云清澜这边的动作,他倏尔转过身,看着被云清澜扶起的李襄阳,目光落到其腕上,就突然大叫一声:“皇姐!你回来了!”   看着李襄阳腕上的“裴”字帕,李玄臻的目光就转而又露出凶狠:“你还是忘不了他!”   李玄臻一声高叫,可云清澜却不欲理会,如今的李玄臻已然疯癫,索性就让他留在这密室,这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困死此处,或许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你忘不了他,你忘不了他!——你说话!”   可李玄臻却兀自高叫,没人应声,他就目眦欲裂地冲几已昏迷的李襄阳叫喊:“他有什么好!到死你都忘不了他!你告诉朕!你告诉朕!”   “死——死!”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癫狂中的李玄臻突然站起,紧接着便径直往密室一侧大步走去,“皇姐,既我们成不了神仙眷侣,那我们就一起死!”   李玄臻语中满是疯狂和决绝,看着李玄臻的动作,又想起季家陵墓中的自毁机关,云清澜当即警铃大作——绝不能让他按下密室自毁机关!   “你也敢提裴郎!”   站在石墙机关边,李玄臻的手已经高高抬起,可间不容发之际的一声厉呵,却又让他的动作生生停滞下来。   云清澜见状就又试探着继续道:“我已与裴郎共许余生,你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   此刻的李玄臻已经分不清说话的到底是云清澜还是李玄珠,他颤颤地转过身,用几近碎裂的眸光看向昏迷不醒的李襄阳:“皇姐···你终于愿意,跟阿庸说话了。”   一边说着,李玄臻就一边向着云清澜的方向缓缓靠近,此刻的李玄臻年过半百,可其面上,却又倏尔露出孩童般的脆弱迷蒙:“皇姐,阿庸把皇姐的江山弄丢了···阿庸什么都没有了···”   “皇姐,阿庸只有皇姐了···”   噗——   倏尔响起的一道利剑穿过血肉的声音毫不犹豫地打断了李玄臻梦呓似的呢喃,李玄臻看着自己胸前的利剑顿了片刻,才又满含困惑地抬头看向云清澜:“···皇姐?”   没想到李玄臻竟已疯的如此彻底。   云清澜见状眉头微皱,尽管对平圣公主的事不太了解,可单看李玄臻对那“裴”字帕的反应,和慧敏皇后临行前的叮嘱,云清澜就也能猜出其间大概。   她略微思索片刻,才又对李玄臻道:“即便分隔两地死生不见,但只要带着他的绢帕,就也好像日日待在他身边。”   云清澜说罢,便也不再去看李玄臻痴狂绝望的目光,手下用力,就将无涯剑自其胸口倏尔拔出。   “五皇子,我们出去吧。”   李玄臻气绝倒地,云清澜忧心李襄阳的状况,她一边收剑回鞘,就又一边急匆匆地对秦朝楚道。   可却久久不听秦朝楚应声。   云清澜狐疑抬头去看,却见秦朝楚正眉目温和,笑意盈盈的望着她。   “五皇子?”   秦朝楚笑的太热烈,那幽黑的眼眸更是闪耀如星,被人这般直白热切的注视着,云清澜当即就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五皇子···怎么了?”   秦朝楚觉出失态,就又急忙收敛了表情,可面皮收拢,那绵绵不绝的笑意却又从眼底流露出来:“看来云小姐对绢帕颇有研究。”   他果然看见了。   秦朝楚话音方落,云清澜就不合时宜地脸色通红,想起藏在怀中的那方“楚”字帕,云清澜就更觉得面颊滚烫:“五皇子,我们、我们还是快些出去吧。”   云秦二人带着昏迷不醒的李襄阳原路返回,在天机门与慧敏皇后汇合后又一起出了飞仙台。   慧敏皇后带着李襄阳与云清澜作别,待二人离去,云清澜与秦朝楚就并肩站在空无一人的飞仙台下。   此刻月落星沉,浓重的夜雾终于晨曦中消散,金鸡报晓,那充满朝气和希望的红日就带着金光铺满大地。   宿在城外的难民带着喜悦重归故土,四六营的将士就帮着他们一道扫屋清室,六皇子秦朝禹派精兵先行送来一批粮食安定民心,如久旱甘霖,处在大旱和绝望中的京都城终于在此刻逐渐焕发出勃勃生机。   而一二三营的龙虎军将士也都被其各自的将领带走安置到别处去了,临行前周倦前来向云清澜拜别,看着半年来因四处奔走而越发消瘦的云清澜,周倦唇瓣翕动,似是想说什么,可到了最后,却只剩下一句小姐保重。   新人旧人都有了各自的归处,云清澜里里外外忙碌了一天,直到日暮时分,周遭才终于安静下来。   她缓缓踏上通往云府的中元大街——自上次带兵往汴州借粮后,她就再也不曾回到过家中了。   想起偌大空旷的云府,日暮下的云清澜愈是走近,心中就愈发的生出叫人胆寒的空虚落寞来。   可她一言不发,就这么兀自低头走着,一直到将要走至府门前时,她才慢吞吞地抬起头,可甫一抬头,就倏尔一愣。   日暮下正静静站着一个人。   秦朝楚似是在这里等了许久了,见云清澜露出错愕,他就倏尔一笑,紧接着微微抬手,身后就紧接着跟来笛灵和一个面生的婢女。   笛灵和那婢女各自端着一个托盘,秦朝楚带着二人上前几步在云清澜面前停下,满是柔波的目光落到云清澜身上,温声道:“大胤虽成,但百废待兴,天下盛世需有人来守护,云小姐,你可愿,与我一起?”   缱绻的嗓音满是藏也藏不住的浓烈爱意。   云清澜的目光顺着秦朝楚的话看向那两处托盘,其上凤冠霞披,银甲红袍,她无国无家,秦朝楚有心给她归处,不论是做他的妃,还是做民的将,秦朝楚还一如往昔的温柔,永远愿意将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可看着眼前火红的战袍和嫁衣,云清澜沉默良久,却终究是道:   “抱歉。”   作者有话说:   带着大章虽迟但到!(小声bb:总算赶上了今天的更新) 第三卷 到这里就结束啦,接下来开第四卷也就是最后一卷!完结指日可待! 第131章 槐夏将尽   日暮下的中元大街一片寂静, 夕阳散落,四月里的光线就让云清澜后背暖意融融。   云清澜低下头,就这么无声看着地上她与秦朝楚二人交错重叠的影子。   虽已看着密不可分, 可以她的身份,真的能问心无愧地站在秦朝楚身边吗?   “云小姐, 是有别的打算吗?”   沉默良久后秦朝楚缓缓开口, 飞仙台下他自以为是听到了云清澜的回应, 尽管难民回城后诸事繁杂, 可秦朝楚心中雀跃,就仍旧在百忙之中抽出身去准备。仓促之间诸事匆忙,他是费尽心思才寻来这凤冠战甲, 他自知云清澜心中孤寂, 二十年来更是从无选择,是以为妃也好为将也罢, 他索性就将自己能想到的路都一一铺给她。   听闻身边人前来报信说她回了中元大街,快马而来早早等在云府门外的秦朝楚就更是满心期待。   看着云清澜从黄昏尽头缓缓而来, 纤薄的瘦影映入眼眸,就让他抑制不住地在心中暗想云小姐稍后会如何抉择——其实不论作何选择,他定然都是极尽欢喜的。   于是他就这么等着,站着, 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   却没想到会是被一口回绝。   是他疏忽了什么吗?   秦朝楚面上罕见地透出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低头不语的云清澜, 纤薄的唇瓣翕动几下, 发出一句温柔如常的问询。   “是清澜有愧。今日安稳,是有人在替清澜负重前行。”   云清澜抿抿唇, 赵骞关死在她剑下, 云家毁在她手里, 虽得了慧敏皇后的赦免,可云清澜却依旧无法说服自己就这么心安理得地高枕无忧。   她是武朝的叛将,却也不是稷元的投军,尽管如今天下归于大胤,可大胤若是让她这样的人平步青云,却又会叫那些未来的忠臣名将们怎么想?   他们出生入死,披肝沥胆,混得竟还不如个叛国人?   更何况此间事了,她的兄长却还在达腊受苦。   云清澜抬起头,乌黑眼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径直撞进秦朝楚眼里。   除夕再会,花灯夜游,他那时有备而来,先是在朝中以和谈扰乱视线,又是在朝外借灾害收拢民心,此战他本胜券在握,却又因为她屡屡走上刀锋——在京都的这些时日,秦朝楚身上不知因她挂了多少伤。   看着这个为自己殚精竭虑的男人,云清澜就愈发觉得自己残忍。   她固然也对秦朝楚心生爱念,却又远不如他用情至深,云清澜心中涌上复杂情绪,讷讷良久,才又干着嗓音重复一遍:“五皇子,抱歉。”   “云小姐何必抱歉。”   看着云清澜眼底交织纠缠的悲伤和隐隐眷恋,秦朝楚就重又软下眼眸。自从衡芜山中情根深种,他就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云小姐心怀苍生,如今天下未定,他又怎能强逼她只考虑自己的私事?说到底,今日还是他太心急了:“在下既等得云小姐百日,就等得云小姐百年。”   他还是那副如玉般温润的样子,云清澜又是一怔。   祖父自刎,娘亲身死,兄长远走,这些时日风吹雨打,云清澜就早当自己是无根浮萍,可方才夕阳西下,眼看着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她就又从其中觉出难言的孤寂来。   故而明知云府已是人去楼空,她却还是回到了这里。   可如今看着近在咫尺的云府大门,此刻的云清澜却又突然觉得没什么回去的必要了。   “五皇子,清澜告辞。”   云清澜抿抿唇,她从眼前的男人身上汲取力量,却又一次次地与他分道扬镳,杨柳沟外是,天生桥岸是,如今在这京都城中,亦如是。   想到这里,云清澜就又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沉默片刻后转身离去,可走出几步却又突然身子一滞。   云清澜于黄昏中原地站了片刻,就又紧接着折返回来,只见她脚下生风,步履匆匆地在那火红的凤冠霞披前站定,就又于片刻后抬手拿起其间的一根珠钗。   是最普通不过的珠钗样式。   可云清澜将珠钗握在手中紧了又紧,像是抓着什么稀世的宝物。那纤细的指节微微泛白,继而又抬头冲秦朝楚道:“我会回来。”   云清澜的声音不大,可回荡在秦朝楚耳边却如仙乐轰鸣。   她在向他许下承诺。   云清澜丢下这句话后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可因为这几个字,身着素衫的男子那如沉静如潭的眼眸就重又荡起无垠碧波,绵延不绝的爱意自秦朝楚的眼眸席卷而出,就这么一直跟着云清澜的脚步,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中元大街的尽头。   “殿下?殿下?”   秦朝楚最终是在笛灵的一声声呼唤中回过神来的。   见秦朝楚回神,笛灵就当即不解道:“您怎就让小姐走了?”   却见秦朝楚缓缓低头,眸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到笛灵手中端着的火红嫁衣上。   他抬手覆上嫁衣轻柔地来回抚摸,指尖划过一处凹陷,就倏尔停顿下来:“她走了吗?”   那凹陷处正浅浅印出一道被珠钗压过的皱痕:“她是愿意来了。”   秦朝楚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笛灵见状就颇为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殿下,是真被她家小姐给迷住了。   秦朝楚兀自站在原地,昏沉暮色中就又渐走来一人,那人一瘸一拐行走缓慢,待终于走到近处一看,竟是身缠纱布的张平良:“殿下,武朝各处州县的折子都已归整好了。”   张平良躬身行礼,如今天下大旱,各个州郡都自顾不暇,稷元虽说早有储备,可他们地处北寒,又能有多少粮食?   这个时候秦朝楚愿一视同仁地给武朝百姓生路,张平良感怀在心就自愿归入大胤。眼下虽说身受重伤,可入城之后人手短缺,秦朝楚既要让武朝平稳地与稷元一道并为大胤,那就自然要了解这朝中政事。张平良是秀才出身,十年寒窗饱读诗书,来做此事是自然是不在话下。   张平良顿了顿又道:“末将按照州郡,将大旱以来朝中各处呈递上来的奏疏分门别类,其间京都城书一十五份,汴州城书二十二份,豫州城书六份,而沛州太守蔡译文,则只在月前传书一份。末将现已派人将这四十四份奏疏送往殿下寝居,还请殿下前往批阅。”   这里面就属汴州最多。   汴州北接京城,南连沛州,又西邻豫州,其间人口最众,商贸往来下就更是诸事繁多,武朝其余各个州郡的事或多或少都要与其扯上关系,秦朝楚闻言沉思片刻,随道:“那便先看汴州的吧。”   这边秦朝楚一头扎进武朝覆亡后的繁冗的政事,而那边云清澜则寻了匹快马一路南行。槐夏将尽,白鹭相逢,本当是千帆过尽后的终得圆满,可这历经波折的二人却又将再度分隔两地。   但不同于先前那无数次无可奈何的命运的捉弄,今日的他们头一次满怀期望,尽管各自踏上征程,却又不约而同地等待着来日互诉衷肠的时刻。   且说云清澜一路向南,大旱之年的酷热终于在四月末时显露锋芒。   沿途河干草枯,就连马匹都失了力气。云清澜越往南沿途就愈见的干旱,这种干旱在进了沛南后变本加厉,云清澜牵着马走了一天,竟是连口水都没找见。   如此酷热,人还能借着斗笠幕篱聊做遮盖,可马却是已经受不了了。   沛南极端的干旱已让云清澜的马寸步难行,云清澜见状索性摘鞍卸镫任其离开,自己则徒步继续往南。   沛南是沛州最南的边线,过了沛南,就是达腊。   地平线处远远显出沛南边境村县的影子,可云清澜越是靠近,心里就越是不安。   这半年间身在朝局,许多事来不及也不容她细想,可这一路心绪渐渐澄明,先前被她忽略的诸多细情就又一一显现出来:兄长男扮女装前往达腊,若是被人揭穿了身份该怎么办?再加上他身受重伤又无人在旁看护,若是起了争执又该如何自保?   其实男扮女装的事云清澜一开始不是没有想过。   达腊路途遥远,郡主又身份尊贵,这送亲的队伍一路往南,沿途仪仗吹吹打打必定是行径缓慢,等到了达腊,两国和亲又是诸事繁杂,既要裁服配冠,又要选定良辰,如此折腾一番就又要月余。   这么算下来,两个月之内兄长应当会安然无事。   而彼时又逢秦朝楚访朝和谈,国政要事下朝臣军将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密切关注,是以云清澜就想着等朝中事告一段落再快马而去南下追寻。   却没想到风云变幻,等她从诸事中脱出身来时竟已过了四月。算算日子,即便这送亲的仪仗再慢,他们三月内必也已到了达腊。   而如今武朝覆亡,和亲一事就再无从说起,达腊人凶猛好战,双方多年争斗下又早与云家结下血仇,此时郡主身份如同虚设,将门之女却招愤致恨,兄长在那边孤身一人又无依仗,如今势弱只怕会被群起而攻之。   这么想着,云清澜脚下就走的愈快。   一路疾行,云清澜终于在夜幕将至时抵达沛南边境的一处县城。   县城毗邻塞鲁河,是武朝的边境县城。以塞鲁河为界,武朝和达腊分治南北,这塞鲁河常年河水湍急,是沿岸百姓的母亲河,可酷热之下河水干涸,那原本汹涌奔腾的河水就只剩干裂的河道。而越过河道,就是达腊。   云清澜站在城门前,于昏昏夜幕中抬头去看,便见那石刻的牌匾上正赫然写着“平仓”二字。   平仓县。   云清澜一边心下默念,就一边跟着一脚迈进城中,可进了城,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说:   槐夏:四月   真离谱男主又要下线了··(我不是人) 第132章 无人之地   要说平仓县在武朝边境也算是个不小的县城, 城中道路宽阔,两侧商户罗列,城门口处竖着几座酒楼, 叫人看着也觉是个富庶地方。   可如今却是连一个人影都不见。   云清澜缓步其中,看着家家户户都人去楼空, 一边走着, 心中就也一边明白过来。   这天下大旱, 是越往南就越酷热难耐。平仓县远在沛南, 在武朝境内大约算是灾情最为严重的地方。他们缺水少粮,生活无以为继,虽说有稷元粮队伸出援手, 可押粮的队伍自北向南, 沿途又要赈济周边郡县,待姗姗来迟赶到平仓, 这里大约早就尸横遍野了。   既不能坐以待毙,那想来他们是举家搬迁, 往别的地方寻出路去了。   正想着,街角处就又突然传来几声动静,云清澜循声去看,就见一衣衫褴褛的男人正蹲在街边一处竹筐前翻找东西。   一不留神闹出动静, 那男人就惊恐地四下张望,待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云清澜, 就紧接着脸色煞白。   男人滞在原地, 枯瘦的身躯更是剧烈颤抖,云清澜见状眉头微蹙, 正欲上前询问一番, 可那男人看见她动作, 就突然如受惊的鸟儿站起身,紧接着就一瘸一拐地往街角胡同深处跑去了。   在巨大的惊恐面前,就是连跛足的人也能跑的极快,云清澜上前在那跛足男人方才坐着的地方停下脚步,低头看去,地上就只余几块干硬的馒头碎渣。   那碎渣看着是被人为地掰成了小份,许是愈加炎热的天气招致变质,发黄的馒头上还透着些许褐红。   云清澜默默叹了口气。天灾人祸,最受苦楚的终究还是百姓。   眼下就只希望稷元的粮队能来的再快一些——现在应当是大胤了。   月出东山,云清澜就随意寻了街边的一处客栈。见黢黑的客栈内空无一人,云清澜就先微微敲门示意,等了片刻后无人应声,才踏步而入。   借着稀薄的月色,云清澜就缓缓走到一处方桌前坐下歇脚,身体终于得来一刻放松,那连日奔波的疲乏就紧接着从四肢百骸涌上来,叫人觉得昏昏欲睡。   云清澜微微闭目,调息片刻后才又拧开随身的水囊。   可还未来得及将其送至唇边,耳边就忽然响起一道幽冥般古怪沙哑的声音:“请问你···看见我家阿鸢了吗?”   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形销骨立的妇人。   那妇人手捧着一盏油灯,其脸颊凹陷,眼圈青黑,可肤色却粗糙惨白,昏黄烛火映在她脸上落下阴影,叫人看起来就活脱如野鬼一般。   云清澜霎时惊出一身冷汗。   见云清澜不说话,那妇人就又抖着干裂的唇瓣再次一字一顿地开口问她:“你看见,我家阿鸢了吗?”   黢黑的客栈寂静无声,其间二人一坐一立,偶有夜风穿堂而过,就带起那帐台上的草纸沙沙作响,叫人听来不由觉出几分阴森诡异。   “没有。”   云清澜回过神,她先是摇头,又忽然想起自己还戴着斗笠,怕眼前的妇人看不太清,就又紧接着出声应她。   “···哦。”   过了良久,那妇人才僵硬地应了一声。   紧接着,那麦秆般枯瘦的身子就如僵尸般缓缓转动,干瘪的妇人不再理会云清澜,只游魂一般端着昏暗的油灯转向店门,可正要离去,却又突然被云清澜叫住了。   “你喝吗?”云清澜举起手中水囊问那妇人。   方才借着烛火,她就隐约看见了妇人那干裂的口唇,其上遍布血痂,想来是已多日滴水未进了。   如今天下大旱,这平仓县中是早就没了水源。   尽管此刻的云清澜自己也是捉襟见肘,饥渴交加,可看着那骨瘦如柴的妇人,她就依旧是于心不忍。   那妇人停下脚步,闻言就又缓缓扭过头来。   妇人扭过头,可身子却又是没动的,从云清澜的视角看过去,这妇人整个人就都以一种极为扭曲怪异的姿势站在原地。那两颗深深凹陷在眼眶中的眼珠僵硬而缓慢的看过来,先是在云清澜身上无声地游走一圈,直到最后才落在其手中高举的水囊上。   此刻,那半满的水囊正因云清澜方才的动作荡出几声清脆回音,听见声音,妇人那僵滞的眼珠就几不可查地颤动几下,可她看着那水囊,却久久没有应声。   “谢,谢谢。”   又过了许久,黢黑客栈里才重又响起那沙哑缓慢的声音。   可说完这句话,那妇人却也并未前来接过云清澜的水囊,反而是重又扭过身,向着门外缓缓离去了。   没想到这平仓县中居然还有人。   云清澜无声凝望着那妇人于夜色中消失的方向。   老弱妇孺,大灾之下,他们总是最难捱的。运气好一点的被人照拂,而运气不好的,就像这妇人和其口中的阿鸢一样被人抛弃。   可在这件事上云清澜却也无能为力。   她能一剑开生死,却不能凭空变出粮食,如今全身上下唯一能拿得出来的,也不过就这一囊水。   云清澜叹了口气,心中就又涌起密密麻麻的无力。于是她就又独自一人坐在黑暗中滞了片刻,待那涌上心头的无力感渐渐消散几分,才重又扭头四下打量一番。   这客栈漆黑一片,即便是借着稀疏月光云清澜却也依旧看不太清,再加上随身也未带火烛,其视线在周遭游走一圈下来,心中依旧满是迷蒙。   店中无人,视物不清的情况下云清澜就也不想贸然走动,所幸有了落脚之地,即便只是一方木桌,那也能坐着歇息一夜。   云清澜微微闭目,正打算就着这方桌休息,正此时,客栈外却又突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追逐声。   “抓住她!”   “抓住她!”   随着几声突兀的高叫,那先前离开的枯瘦妇人就又突然惊慌失措地狂奔着折返回来,那原先呆滞的瞳孔如今满是恐惧,看见云清澜,就沙哑着哀嚎一声,扑跪到云清澜脚边。   “救、救命!”   借着月色,云清澜就隐约看清追来的是几个身形壮硕的男人。   这几个男人手持弯刀,腰系马鞭,脚上各自着了一双暗棕色的皮革靴,叫人看着不像是武朝人。   来人气势汹汹,为免损坏店中物什,云清澜站起身,先是将那妇人护在身后,又紧接着提剑上前几步挡在门前,将那几人拦在门外,才冲那几人道:“什么事?”   眼下云清澜虽是用了女声,可斗笠遮面又手提长剑,叫人甫一看去,就只觉深藏不露。   追来的几个男人相互间对视几眼,片刻后才又抬手指着云清澜身后的妇人道:“她偷了我们的东西!”   云清澜闻言就回头看去,只见那骨瘦如柴的妇人正抖着筛糠似的胳膊护在胸前,其左侧微微隆起,看着真是在胸前护着什么东西。   “我、我没有。”   见云清澜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妇人就又捂紧胸口哀叫一声。   这妇人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说起话来都叫人觉得是气若游丝,哪来的胆子偷几个壮汉的东西?   云清澜收回视线,顿了片刻就又冲几个男人道:“既然你们说她偷了东西,那她偷了你们的什么东西?”   这几个男人明显一滞,他们看着面前头戴斗笠看不清面貌的云清澜,眼中露出几分惊疑不定,紧接着又指着妇人高声道:“她偷了我们的吃的!”   似是看出云清澜外乡人的身份,这几个男人指向妇人时的语气就变得更加笃定:“就藏在那!”   他们恶狠狠地说:“这么鬼鬼祟祟遮遮掩掩,女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大旱之下走投无路,人被饿急了倒是真有可能会铤而走险,更何况这妇人不是一直还在找什么“阿鸢”?若阿鸢是她的孩子,那这母女二人孤苦无依,留在此处又如何生活?   只不过倘若真的想偷吃的,那方才她给这妇人水囊这妇人又为何不要?   云清澜重又扭过头看向那妇人,眸光略过其护在胸前的手,就又问她:“你偷了吗?”   妇人讷讷地瞪着一双眼不说话,灰暗的瞳孔中满是被逼到绝路的死寂,云清澜见状就又接着柔下语气冲她道:“无妨,你如实说,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妇人听罢,那呆滞的目光就重又落回到云清澜身上,空洞僵硬的眼眸中聚起几丝勉强称之为希望的生气,沉默片刻才道:“我,我没有。”   妇人一边说着,就又一边伸出手,枯瘦的手指于寂静中落在腰间衿带,紧接着就缓缓一抽。   衿带滑落,妇人身上那粗布的外衫就跟着敞开,外衫下是一件宽大的里衣,正罩在妇人枯瘦的身子上空荡荡地摇晃。   妇人紧接着牙一咬,干瘪的手指就又接着伸向里衣上的系带,云清澜眼中闪过不忍,就径直转过身上前几步,挡住门外几个男人觊觎的目光。   “她没偷。”   本只是一次简单的问询,可云清澜却没想到这妇人竟会用如此凄惨的方式自证,她不言不语,更不做争辩,可那般瘦削的身子和不合体的宽大衣着,一览无余下她身上哪里还能藏得了东西?   随着云清澜转过身,身后妇人的动作就也跟着停了下来,云清澜声线凉了几分,看着面前这几个因妇人动作而眼冒绿光的人定声道:“几位请回。”   云清澜出言逐客,几个男人就当即一愣,片刻后其中一人上前道:“这位···女侠,其实我们兄弟几个对女侠并无意冒犯。但这女人前日偷跑出来,兄弟们已经追着找了好几天了。看女侠孤身一人,那我们兄弟也不占女侠便宜,若是愿意将其交给我们,大家也可一起享用。”   面前男人话说的奇怪,她和这妇人同为女子,又何来享用一说?   可话已至此,看着这几个男人眼中的垂涎,云清澜心中就又紧接着涌起无垠怒火——他们果然是对这妇人有所图谋!   云清澜闻言当即横剑在前,声音也就跟着愈冷:“请回。”   云清澜语中透出不容分说的坚决,面前这男人就又是一滞,其眼中闪烁不定,闻言就又同身边人面面相觑地犹豫起来。   “跟她又废什么话!一个看不清样子的女人,还真就把你们给唬住了!”   对峙中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只见其间一个男人霍地抽出腰间弯刀,他大叫一声,两眼也跟着露出凶光,看着云清澜道:“倒不如把她一起抓了带回去!”   有人带头,剩下几人就也不再犹豫,他们当即抽出弯刀,紧接着就跟着那男人一道向着云清澜合围而去。   云清澜见状眸色一冷,也当即提剑迎击。   寂静夜色中的平仓县中倏尔响起几声打斗,面前这几个男人虽看着壮硕,可真对上后实也不过是几个空有蛮力的莽夫,云清澜虽以一敌多却依旧是游刃有余,是没费什么力气就卸了他们的兵器。   见云清澜不好对付,几个男人这才一一变了脸色。   没了兵器,他们就相互拉扯着提防着后退几步,见云清澜无意追击,这才转过身匆匆离去。   几个男人落荒而逃,云清澜在店门前站了片刻后就重又转过身,身后的妇人已重新系好衣袍,站着不动时那左侧胸前就依旧微微隆起。见云清澜不熟店内布置走的缓慢,她就又紧接着走到门外捡回方才掉落的油灯。   被油灯照着,云清澜这才隐约看清几分店内轮廓。   这是家不大的客栈,一层放了几张方桌招待客人,二层则空置着几间客房。   为防那几个男人去而复返,云清澜就索性和这妇人一道在店中客房住了下来。   夜已至深,跋涉多日又与人争斗,云清澜早就是精疲力竭,可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自进了沛南,沿途不见行人商户,带的干粮也吃完了,云清澜饿着肚子走了一天,方才那一番争斗更是叫她消耗了不少力气。   此刻的云清澜饥肠辘辘,脑中更是一阵阵地发昏,她闭目养神,一边存蓄体力,一边在心中暗想着明日该如何弄点吃的。   正此时,房门外却突然响起几声缓慢的笃笃声。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二,例行请假一天~ 第133章 菜人与哀   这笃笃声沉闷缓慢, 干硬地落在云清澜的房门上,叫人听来竟觉不像是指节,反倒是浑圆的梆子敲响棺盖, 在寂静的客栈突兀而诡异。   这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平仓县总不是表面那般平静。   惊弓之鸟的跛脚男人,游魂一般的枯瘦女人, 以及在大灾之下对一个女人穷追不舍的外邦人。   那笃笃的敲门声持续且缓慢, 云清澜于昏暗中睁眼就心下微沉, 她坐起身, 强压下饥饿带来的眩晕提剑上前,又紧接着半倚在房门前侧目去看。   透过些微的罅隙,就隐约露出方才那妇人的枯瘦的细影。   云清澜心下微微诧异, 犹豫片刻后还是选择上前,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房门打开, 云清澜就上前一步,身子隐在暗中, 带着些微防备将这妇人拦挡在外。   客店二楼,森白月光自长廊上方并不严密的屋顶缝隙处稀疏地洒落下来,落在妇人身上,就像一层凝固了的薄薄的蜡壳。   在头顶月光的照耀下, 妇人那苍白的面容就更见惨淡,可她一言不发, 就又于一片无言的阴冷中透出奇诡的庄严。   “你饿吗?”   寂寂中妇人终于开口, 她未系衿带,枯瘦的双手就交叠着在压在小腹处以收拢衣衫。   衣衫收拢, 妇人那瘦削的身量就愈显分明, 而与之相应的, 其左侧胸前些微的隆起叫人看起来就更觉突兀。   云清澜微微蹙眉,一时竟不知这妇人此言何意——莫不是这客店隔音太差,她在此间翻来覆去搅得妇人难以入睡?   这么想着,云清澜就又开口道:“深夜搅扰,抱歉。”   云清澜语含歉疚,可那妇人闻言却并没做出什么反应,她站在原地神情呆滞,灰暗的目光直愣又虚浮,只用干哑的嗓音重又问她:“你饿吗?”   妇人执着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云清澜就又紧跟着皱了皱眉:这妇人自己都饿的形销骨立,自顾不暇,为何偏要来关心她饿不饿?   尽管心中疑云重重,但云清澜沉默片刻,还是选择如实回答了她:“饿。”   听见云清澜的回答,妇人那呆滞的目光才又重新带出几丝活人的生气,那灰暗的眼珠转向云清澜所在的方向,尽管因阴影而看不太清,可她却依旧定定地看了片刻,紧接着缓缓垂下交叠在腹前的手臂。   那仿佛凝着薄蜡的身躯终于开始动作,妇人身子瘦削,宽大的外衫又无衿带维系,当她不刻意揽着时,就会倏尔从肩头滑落下来。   于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枯瘦的妇人手臂垂落,灵魂就仿佛跟着脱出躯壳,在虚空中俯视着云清澜,用一种空洞且空灵的声音问她:“你能,帮我救阿鸢吗?”   在面对不甚了解的人事时,人总是会下意识地注意到那些更显眼、更不合常理的冗余的地方,比如用以遮盖伤残的眼纱,用以辅助行走的鸠杖。   而事实上,这并不是冗余,恰恰是一种缺陷的凸显——   就如同此刻的森白月光下,妇人在云清澜面前袒露出的,赫然是一具布满伤痕,只余左乳的女体。   饿男刿其股,饥女剜其乳。   云清澜呆立在原地,巨大的悲怆就如汪洋将她淹没其中。   她踉跄着扑上前去,身形狼狈地捡起地上衣服将妇人包裹其中,可抱着这具残破的女体,云清澜的手却依旧止不住地颤抖,眼泪簌簌而下。   妇人名叫怜芸,一年前的她,还是个夫家和睦,生活美满的小妇人。   可天下大旱,就连天子脚下的京都百姓都苦不堪言,那这些生活在沛南边境的人们,自是早早就已遭了殃。   他们缺水少粮,生活无以为继,面对这种天降灾祸,指望朝廷自然是山高路远,但绝境里的他们吃草皮,刨树根,或者举家搬迁,人不想死,就总能想到办法。   这些人数米算粮,拼尽气力苦苦支撑,他们满怀希望地相信,只要捱过荒年,就总会有峰回路转的时候。   可是,达腊来了。   达腊是比平仓更南的地方,与之相应,酷热和大旱也早就先一步侵蚀了他们。   而不同于武朝境内因二十年前豢鸡饲彘的荒唐事而导致无米下锅,达腊是游牧之乡,其不擅农耕,大旱之下牛羊少食病死,他们无以为炊,自然就会生出抢夺的心思。   他们跨过干裂的塞鲁河踏入沛南边境,无视两国盟约在这些地方大肆抢夺,可这里的百姓自己都是水深火热,又能有多少粮食让他们抢?   于是抢不到粮食,他们就开始抢人,饥肠辘辘的人一旦饿红了眼,那牛肉羊肉和人肉就根本没什么差别。   达腊凶悍,沛南百姓自是苦不堪言,可边境动乱的折子递上去,人们望眼欲穿,却是连个响都听不见——李玄臻和朝廷甚至都不愿出面装模作样地斥责达腊几句。   而沛州太守蔡译文在来了沛南一次后也跟着不见了踪影。   时至此刻,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些生活在沛南边境的老百姓,将会被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于是,朝廷不管,虎狼环伺,怜芸这些沛南一带的百姓,就都成了达腊口中的“菜人”。   但“菜人”也要活。   怜芸的男人在一次奋起反抗中被达腊人的弯刀刺死了,达腊人将他的尸首带回去,刮肉剔骨,一滴血都没浪费。   而怜芸则和幼女阿鸢在奔逃时跑散了,她拖着残破的躯体,于几经折磨后从达腊人的魔窟中逃出来,可却又悲哀的发现,她的阿鸢,也被达腊人捉去了。   她欲哭无泪。   因为她无能为力。   因为她瘦弱不堪。   她决意献身。   于是今时今夜,走投无路的怜芸找上门来,她看着饥肠辘辘的云清澜,用满是悲哀和绝望的声音乞求她。   求她,吃了她,用从她身上获得的力气,去救她的阿鸢。   不知是森白的月光太冷,还是四月的夜风太沉,云清澜站在门前,却浑身都生出冰寒的胆颤。   她将怜芸劝回房中,又兀自站在原地沉默片刻,然后抓起桌上的水囊,一饮而尽。   冰凉的水顺着喉管砸进胸腔,就紧接着发出一声声咕咚闷响,在那空洞的闷响声中,云清澜放下水囊,就又提着无涯剑大步而出。   云清澜按照怜芸所指的方向一路走到平仓县的西边,这里地方开阔,原是一处用以操练的校场,而此刻这里空无一人视野开阔,云清澜隐在暗处悄声去看,就径直看见了方才在客栈前遇到的那几个达腊人。   那几个达腊人此刻正围坐在篝火旁休息,他们一边大声聊天,一边就时不时地看向身后,目光所及,语中就满是畅快和得意。   云清澜顺着这几人的目光去看,却发现在这几人身后不远处的擂台上,竟赫然倒挂着几个百姓。   这几个百姓奄奄一息,其间男女老少状貌不一,看样子是被那几个达腊人在平仓县城中四处搜刮出来的。   他们的手脚被粗壮的麻绳系住,整个人更是被头朝下地高高吊起,就像杀猪宰羊那般,并排倒吊在擂台上。   白日云清澜在街上遇到的那个跛脚男人也在其中。   只见那男人脸色苍白,两眼微阖,俨然是气若游丝,倒吊中裤管向下滑落,就露出一截血淋淋的被剜去血肉仅余白骨的腿。   此刻云清澜终于知道夜前那几个达腊人看向怜芸时为何眼冒绿光,又为何他们会指着一个枯瘦的妇人理直气壮地讨要食物——   倒真是好一个“吃的”!   看见和听见终究是两回事,如今亲眼看见平仓县的百姓被人像牲口似的挂在擂台,云清澜眸中就顷刻蓄起怒火,方才她一路赶来,是早已发现这平仓县内只有校场处这一支达腊小队在清找人迹,云清澜心知这几个达腊人此刻并无外援,她心下激愤,又忧心擂台上的那些百姓情况,就当即不再犹豫提剑上前。   阴冷月色下倏尔闪过一道黑影,云清澜速度极快,她飞身而上,电光火石间就只听得一阵迅疾的破空声。   待这几个达腊人反应过来时,其间一人已于须臾被云清澜横斩在地。   “又是你!”   看着云清澜手中长剑,几个达腊人就立时一愣,继而怒道:“兄弟几个方才已那人让给了女侠,女侠莫非是觉得不够?!”   他们竟以为云清澜也是要吃这些“菜人”。   月色下云清澜漠然而立,那冰寒的眸子落在面前的几个达腊人身上就愈见凌厉,众目睽睽下身形修长的女子不言不语,只有那犹带血线的剑锋,于无声中昭示着凛凛杀意。   见云清澜不说话,几个达腊人就也倏尔明白过来,看着倒在地上气息全无的同伴,他们就也知道云清澜不会再如客栈前那般轻易放过他们。   既无退路,他们就索性也举起弯刀,高叫一声向着云清澜逼压而去。   性命威胁让这几个达腊人在此刻变得愈加凶猛,而临行前的半囊水却又并不足以让云清澜获得足够与人对敌的气力。   此消彼长之下,云清澜这场本胜券在握的争斗就更显得力不从心。   校场内不断响起兵戈碰撞的铿锵声,饥饿带来的眩晕之感让云清澜一阵阵地眼前发黑,手中利剑也更是随之失了气势和准头,达腊人见她力弱就越战越勇,其眼底透出绿光,似已将云清澜看做了他们的下一道佳肴。   见势如此,云清澜心知自己需得速战速决。   思及此,云清澜就又勉强从身体各处挤出几丝力气,紧跟着其剑势陡然一厉,就突然不做防御地径直向着其中一个达腊人直袭而去。   以伤换命,无涯剑穿透面前达腊人的身躯,而云清澜自己臂上也倏尔被弯刀落下一条血迹。   剧烈的疼痛让云清澜脑中霎时清明,而这边云清澜的骤然发难也让达腊人于惊慌中露出破绽,云清澜乘胜追击,解决一人后就又紧接着拔剑回身趁势而出,一鼓作气地将其余几人尽数诛杀。   砰砰砰——   几个达腊人尸身倒地,而云清澜这边也于须臾被抽干了力气。   她眼前漂浮着此起彼伏的巨大的黑斑,又紧接着在原地踉跄几下,几番摇晃后才终于站稳。   云清澜扭过头,目光就落在被倒吊在擂台上的百姓。   眼看着有人飞身前来相救,这些百姓干涩绝望的眼眶中就重又泛起生气。   云清澜强撑着力气上前将这些人一一放下来,做完这一切后,浑身上下就再提不起一丝力气。   藏在暗处的怜芸见状就急忙跑过来帮忙,哀怨悲切的啼哭和绝处逢生的喜悦此起彼伏,混乱中跛脚的男人凑上前来,就一声不吭地往云清澜怀中塞了个东西。   云清澜低头一看,竟是白日她在路边看见的那干硬的馒头碎渣。   许是就为了这几粒干硬的馒头碎渣,折返回去的跛脚男人才又被达腊擒住。   在男人满含感激的注视下,云清澜就缓缓将那碎渣放入口中,馒头干硬变质,入口后更是在苦涩中带出满满的尘土味,可于此刻的云清澜而言,这却是堪比珍馐的救命粮食。   但几粒干硬的碎馒头自也无法让云清澜恢复精力,可毕竟聊胜于无,云清澜吃罢后就又强打起精神思索接下来的去处。   如今既有达腊小队在此巡逻,那平仓县就断然已不是可久留之地,听怜芸说沛南边境的百姓如今都聚集在不远处的陵泽县内,云清澜沉思片刻,最终决定先将这些百姓送往陵泽。   事不宜迟,云清澜打定主意后就随手从脚边篝火中抽出一根木柴当作火把,明亮的火焰照出云清澜的瘦削面容,看见云清澜,那些戚哀惶恐地围绕在云清澜身侧的百姓中就突然响起一道满含喜悦的惊呼:“云小姐!”   作者有话说:   “男子止断其双腿,妇女则特剜其两乳。酷毒万状,不可具言。人肉曰‘想肉’,食之而使人想也。”——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   这章感觉写的不好哎,容我有时间再改改 第134章 官匪一家   随着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惊呼, 周边其余百姓就也跟着一道看了过来,此刻的云清澜未带斗笠,火光摇曳映照出她沉静而棱角分明的侧脸, 就于憧憧中带出几分明丽与柔和。   离云清澜最近的怜芸闻声就跟着抬头,待看清云清澜的面容后就也不由得低呼一声:“真的是云小姐!”   “云小姐终于回来了!”   “云小姐来救我们了!”   仿佛重又找到依靠似得,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喜悦的惊呼, 这些几经摧残的百姓围上前来, 看向云清澜的目光就从原本的胆怯感激变化为真实的喜悦。   他们围着云清澜嘘寒问暖, 七嘴八舌地说起这些日子的悲酸时就又热泪盈眶,原本被怜芸牵着站在云清澜面前的阿鸢被这些百姓突如其来的热情挤到人外,她身量瘦小, 看不清云清澜的容貌, 就怯生生地伸出手摸了摸云清澜夹在人群中的衣衫。   当切实地感受到那衣衫上的纹饰触感时,阿鸢就又紧接着仰起苍白的小脸, 冲着云清澜的方向满是仰慕地小声道:“云小姐,你真的回来了。”   仿佛云清澜真是他们苦等多日的救世主似的。   可云清澜却满腹狐疑。   除了去年的北境之战, 她这二十年间几乎算得上是足不出户,沛南地方偏远,眼前这又都只是些寻常百姓,云清澜确信他们此前从未见过面, 而这一夜她也并未透露半句有关自己的身份,他们是怎么只一眼就认出她是云清澜?   还对她如此热络和熟悉?   又或者此刻他们认出来的并不是她, 而只是她这张脸, 云清澜心中暗想,既在沛南边境, 又对她的样貌和身份如此笃定——   莫非, 他们口中的“云小姐”是兄长?!   云清澜立时精神一振。   算算日子, 兄长抵达沛南的时间大约是在二月中旬,按照怜芸所说,沛南初显饥荒、达腊对其有所侵犯亦是在此时间前后。   既身为云家后人,沿途又见达腊骚扰边境百姓,那兄长对此自是不会坐视不管。   可他于众目睽睽中代妹远嫁,既身负圣命,那男扮女装下就自然只能以她的身份示人。   ——所以兄长根本就没去达腊!   没想到会突然在平仓县中得知兄长踪迹,想通其间关节后云清澜心中就止不住地激动起来,她扭头看向怜芸,原本漆黑沉凝的眼眸中如今是显而易见的喜悦和兴奋,仿佛一头流离多日急欲归家的小鹿,迫不及待地问怜芸道:“他在哪?”   “什么?”   可对上云清澜急切的目光,怜芸却当即一愣。   眼下既有达腊来犯,不知兄长境况如何,云清澜就也不敢轻举妄动,未免给兄长带来麻烦,她就又努力压下心中急切,斟酌着看向怜芸:“我是说先前,你们是在哪里遇到我的?”   云清澜暗自打定主意,待将这些百姓安然送到陵泽,她就动身前去寻找兄长。   “云小姐,您忘了吗?”却见怜芸眼中露出疑惑,“我们就是在平仓县遇到您的。”   “平仓县?”   云清澜立时一愣,可如今这平仓县显然是已被达腊攻破,兄长若是在平仓,那岂不是凶多吉少?   见云清澜目露担忧,又好像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怜芸就又继续道:“当时,您是跟奚姑娘一起来的。”   “奚姑娘?”云清澜又是一愣,奚姓少见,她怎么没听说过送亲的队伍里还有姓奚的人。   “您连奚姑娘都不记得了?”怜芸面露吃惊,两眼就跟着略微瞪大了些,“奚姑娘是我们塞鲁河的河寇。”   兄长出身将门,平日里都是四处剿匪征战,怎么可能会跟河寇混在一起?   云清澜心中不信正欲再问,就听身旁一人突然开口驳斥怜芸道:“胡说,奚小姐明明是陵泽县太爷的千金!”   怎的又是土匪又是千金?   云清澜满腹疑惑,怜芸就又紧接着哀声道:“可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县太爷啊!”   边疆要塞,番邦往来,这边境上的人,往往是最容易受委屈的。   若是两国交战,他们这些人身在前线就最先受到牵连,其间颠沛流离死地求生,碰到凶恶蛮横的敌人,烧城屠城那都是司空见惯。   可若是两国议和,一纸诏书下来,他们就又不得不对这些夙日旧敌再扬起笑脸礼尚往来,往事如烟旧恨消散,那些先前流离失所的苦楚血泪就都再不作数。   可这世上哪有一句话就能办成的事?即便是两国议和,面上其乐融融,私底下也大都是暗流涌动。   先前秦朝楚访朝,明里暗里是几方筹谋,如今到了这沛南边境,交锋自也不会少。   隔着塞鲁河,达腊与武朝对峙多年,这些达腊人性格粗犷蛮不讲理,即便是在和平时期,也时常要在沛南边境烧杀抢掠。   而武朝自诩有大国气度,达腊蛮人在边境为非作歹,在朝廷眼里就不过是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他们对此置若罔闻,传扬出去倒还显得是朝廷包容,说不准还能顺便再卖达腊王一个人情。   所以一来二去,下面的人只要做的不是太过分,上面的人就大多都极为默契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此吕莲生还曾将其盛赞为李玄臻的中庸之道,说什么纵其一时,掌其一世,天下大定。可这不闻不问,说是全了李家道义,对这些百姓却是灭顶之灾。   但为了“大局”,他们又只能忍着。   可达腊又不是自今年灾荒才开始抢掠,上面的人不管,他们这些百姓今日退一步,明日退十步,用不了多久,就全要给达腊当牛做马。   但这样的事,朝廷不管,不代表沛南人自己就任人宰割。于是这么多年为了自保,沛南边境的不少百姓就索性自建山寨落草为寇。   而就如当年云杉派云青风剿杀常有道一般,按说边境遍地流寇,朝廷知道了早就该派兵前来剿灭,可这些百姓既是被逼上梁山,朝廷就自然也清楚他们的难处。是以只要不烧杀抢掠,有民间的力量愿意帮朝廷对抗达腊,那李玄臻自然也是乐见其成。   于是这么一来,小打小闹的外邦有地方撒野,满怀不忿的百姓有法子出气,高高在上的武昭皇帝是什么都不用做,就落了个对外包容,对内宽容的好名声。   再加上吕莲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番赞颂,这李玄臻不光是保住了面子里子,更是成了人人说起,都要称赞一句能海纳百川的“千古明君”。   可说到底,这打不打仗,议不议和,其实都是上位者的事,对沛南百姓来说还是太遥远了。他们看不见其间的龌龊与算计,能看见的就是达腊人挥舞在面前的明晃晃的屠刀。   所以当土匪这条路,他们是非走不可。   于是在这沛南边境的每一处县城旁边,都有依照地势搭造的匪窝,沛南人将从四处扒拉来的兵器刀具藏在这里,和平时期,他们是县城里老实本分的乡民,达腊来袭,他们就是山野河边窝藏埋伏的土匪。   而奚山月带领的河寇,就是其间名声最响亮的那群。   他们流窜在塞鲁河边,其装备精良,言行举止看着也是受过训练,与达腊对敌时更是进退有度,是少有的能在平日与达腊交锋不落下风的匪寇。   奚山月在沛南一带出现的突然,那看似文弱的女子之身更易引人轻视,可达腊人拿不住她,几次争斗后奚山月的名头就越发响亮,她带着匪寇们定居在陵泽县外不远处的塞鲁河畔,就像尊不容侵犯的门神守护着陵泽县及其周边百姓的安宁。   而实际上,这奚山月明面上是塞鲁河畔的土匪,其真实身份则是陵泽县太令之女。   依仗着陵泽县太令的暗中帮助,奚山月在沛南没用多长时间就站稳脚跟混的声名鹊起,到了后来,这父女二人就一明一暗,一官一匪,陵泽县被达腊欺压的不能还手时,就由山匪出来挺身相护。   官匪一家,这就是沛南人的生存方式。   沛南人就这么用这些法子和达腊僵持周旋了许多年。   这其间虽多有波折,可凭借着这些官匪民间的守望相助,他们也大多都有惊无险的过去了,于是沛南不少百姓都觉得生活这么过也不是不行,可直到了今日才发现,当时的那些其实不过是小打小闹。   这天下大旱,饥肠辘辘的达腊铁蹄再踏入沛南时就比往年凶恶了万分,他们来的突然,其他县城的匪寇防备不及就大多都被达腊轻易剿灭,若不是有奚山月这些河寇出手相护,沛南一带的所有百姓只怕都要被达腊捉去当菜人。   可朝廷不管不顾,光靠奚山月这群人又能与达腊抗衡多久?是以与达腊僵持的这些天,奚山月是想尽办法地要惊动朝廷来插手此事。   碰巧这个时候长宁郡主的送亲仪仗从平仓县经过,奚山月听闻,自然是二话没说地飞奔而来把人给绑了去。   却不曾想达腊根本不在乎这长宁郡主的死活。   奚山月把男扮女装的云青风押上平仓县城门以做要挟,可没有粮食,活着都成问题,谁还会在乎一个和亲郡主的命?   那达腊王是看都不看一眼就径直射来利箭。   奚山月带着云青风狼狈地逃下城门,她为劫云青风而离开陵泽身入险地,如今外面是喊杀声震天的达腊军,奚山月被围困城中就急地团团转,一筹莫展之际,那被五花大绑扔在角落的云青风却倏尔一笑。   云青风用兵如神,即便是一群被临时拼凑起来的几方流寇,落在云青风手里都好似变成了百万雄狮。   他先是借着夜色在前半夜派小队屡屡出城骚扰,后又在城中内外几处升起狼烟佯做逃脱,每每弄的达腊精疲力尽,可再有异情达腊仍旧不得不前往追击。   就这么几番戏弄后调虎离山,云青风最终带着奚山月和平仓县的百姓一道退往陵泽。   即便身不由己功夫尽失,可兄长依旧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武朝百姓。   听完怜芸的讲述,云清澜就更觉出心潮澎湃,既如今兄长已和奚山月一道退往陵泽,那她就更是要将这些百姓安然送到陵泽与兄长会和。   想到这里,云清澜就也不做耽搁,她站起身,看着沉寂在无尽夜色中的平仓县,一想到马上就又能见到兄长,心中就紧接着升起无穷的希望和憧憬来。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磕一个 第135章 达腊来犯   一路疾行, 带着这些平仓县的百姓,云清澜终于在夜色将尽时赶到陵泽。   不远处露出陵泽城墙高耸的黑影,远远看去那城墙极高, 城下仅留一门,城外则沟渠环护, 吊桥升起, 八面无门, 就将整座陵泽城护得如铁桶一般。   “这陵泽城外怎突然多出一条河?”跟在云清澜身侧的怜芸当即就诧异着伸长脖子看, 见其仅有河道不见河水,眼中就又紧跟着划过失望,“看那墙好像也跟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怜芸语中满是疑虑, 可云清澜看着却是心下分明——这种外筑城墙, 下环沟渠的排布,是龙虎军守城时惯用的法子。   敌军来袭, 吊桥升起,离得远了有箭弩相击, 离得近了就有乱石火油兜头而下,其间易守难攻,常折磨得敌军心力交瘁,此消彼长下伺机反攻, 屡试不爽。   所以兄长果然在这里!   认出其间排布后云清澜当即心中大喜,她快走几步来到城墙边, 却又被那横在城外的沟渠挡住了去路。   云清澜站在门濠边犹豫, 跟在一旁的跛脚男人见状,就当即扯开嗓子冲城门方向大喊:“奚姑娘!奚姑娘!云小姐回来了!奚姑娘快开门!”   那几声饱含兴奋的高喊响彻在陵泽县上空, 紧接着, 那城墙上方就忽而冒出一个手持刀剑的人影。   守城的士兵循声朝着云清澜几人的方向看过来, 云清澜头戴斗笠,见状就也跟着掀起面纱露出真容。   那守城的士兵当即一愣,其面上惊恐复杂交错,定定地在云清澜脸上看了片刻,才又折身没了踪影。   “他们难道是高兴傻了?”   云清澜及其身边的百姓自是都看清了那士兵的反应,见其不声不响地又缩回城中,站在云清澜一侧的跛脚男人就忍不住低声嘟囔。   过了不久,随着几声轰隆重响,陵泽县城门就又缓缓开出一条缝,紧接着,一手挽长鞭的干练女影就自门后健步而出。   那女子隔着门濠,目光随着身边人的低语落在云清澜身上,待看清云清澜的面容,就也跟着愣了愣。   此女正是塞鲁河寇奚山月。   这奚山月看着与云清澜年龄相仿,其腕上盘着一卷长鞭,鞭尾殷红的穗子正荡在空中随着奚山月的动作前后摇晃,那一身鹅黄衣裙灵动洒脱,头顶鬓处则各自扎了几缕拇指粗细、系着银铃的小辫儿。   此刻辫上银铃晃动,余音清脆不绝,叫人远远看着,就只觉其分明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而这边听闻“云小姐”突然出现在城外,奚山月当即就放下手头的事情疾步而来,她滞在原地,看着云清澜那同云青风几乎一摸一样的面容愣了许久,一直到身边人出言提醒,才又紧接着抬手,命城墙上的士兵放下吊桥。   吊桥放下,云清澜一行人就当即越过门濠进入城中,城门“砰”地一声闭上,等在城内的百姓看见云清澜就当即热络地围了上来。   “云小姐回来了!”   “云小姐回来了!”   “真的是云小姐!”   陵泽县的百姓对云清澜的态度比之平仓县的百姓更为热情,他们拉着云清澜走东走西地看城内各处同龙虎军中如出一辙的布防建筑,遇上个行动不便的年迈阿婆,竟也不由分说地拉着云清澜上前打招呼。   阿婆拉着云清澜的手,和蔼慈祥的目光在云清澜身上端详了片刻,就道:“云小姐的气色看着好多了。”   听到这里,云清澜心中就兀自一痛。   北境重伤,那几能将人横刀斩断的巨大刀伤就那么落在兄长胸口,尽管后来被周倦九死一生地带了回去,可兄长却只在京都休养了月余就又启程前往达腊。   这一路颠簸又逢动乱,兄长那般重的伤,气色又如何好得了?   想到素来开朗明媚的兄长如今竟都是以一副病怏怏的模样示人,云清澜心中就更是疼痛,她的目光在周边热情的百姓身上游走一圈,可没见到想见的人,心中就又不由得生出几分惶然和困惑——   只是,兄长呢?   平仓县的百姓把她误认为兄长,云清澜只当他们是不了解陵泽县中情况,可如今这陵泽县中处处都是兄长留下的痕迹,为什么陵泽县的百姓还会把她当成是兄长?   自云清澜入城后,奚山月就始终跟在一侧一言不发。   见云清澜面上的神情因这阿婆的一句话露出困惑,站在一侧的奚山月就突然开口,冲着周边人道:“大家都先回去吧,云小姐身子不好,今日回来一路奔波,还是要多休息才是。”   如今达腊来犯,是奚山月带着河寇镇守城中护住这一方安宁,再加上其县令千金的身份,那自然而然就成了这城中主事,有她的一句话,尽管百姓依依不舍,但终究还是四散离去。   转眼就只剩下云清澜和奚山月二人。   “你就是他的那个妹妹。”奚山月看着云清澜道。   看来奚山月是已经知道了兄长身份,云清澜闻言微微颔首,随应她道:“在下云清澜,是兄长云青风的胞妹,年前兄长因故代清澜远赴达腊和亲,如今武朝覆亡,和亲之事自也无从说起,清澜南下寻亲,只是不知兄长他现在何处?”   “他在家中是个什么样的人?”却听奚山月不答反问道。   云清澜回想着朝臣对兄长的称赞:“兄长光风霁月楚璧隋珍,为国为民忠肝义胆,是百年难遇的国之良将。”   “官话就少说。”   不等云清澜说完,奚山月就颇为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她:“我是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奚山月性格直爽,云清澜闻言就当即一愣,不过看着奚山月眼中因这个问题而流露出的好奇与期待,云清澜顿了片刻,就还是轻声应她道:“兄长意气风发,在清澜心中,是春天般明媚的人。”   在那身在云府孤寂无边的二十年里,只有兄长一直陪伴着她。   兄长陪她习武,教她读书,给她讲那些高门大院之外的事,他给她带回满匣的奇珍异宝,又替她挡尽来自祖父的无边训斥,他以男子之身替她远嫁,又为她受尽一切颠沛流离。   云清澜想起兄长给她留下的那支白玉冠簪。   兄长待人素来温和,他眉目似星,唇弯似月,笑起来就如春风拂面,只要待在兄长身边,听兄长言笑晏晏地唤她“小云儿”,那不论是严寒北境还是深门大院,云清澜就从来都不觉得冷。   这样的人,不是春天又是什么呢?   “意气风发?倒还真是个骗子。”却见奚山月竟好像听了个笑话似的冷不丁嗤笑了一声,“怎么,意气风发的人也会寻死?”   寻死?兄长要寻死?   云清澜又是一愣,紧接着就又极为笃定地摇摇头:“兄长向来开朗,绝不是个会自寻短见的人。”   “那可不一定。”奚山月背转过半身,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就也跟着想起些旧事。   只听她淡淡道:“如今各处都说是我将他劫上了山,可谁知道当时我闯进他房中,他手里的刀就已经离自己这么近。”   奚山月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脖前比划:“本姑娘虽说是个土匪,可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下来却也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原本潜入他住处,本姑娘也是怀了十二分的愧疚,但如今既是他自己想死,那倒不如用这条命去帮我威胁达腊。”   奚山月顿了顿,话说到这里就又带出些叫云清澜听不懂恼怒:“只可惜他自己不惜命,他的这张脸,也卖不了多少人情。”   奚山月话说的并不算好听,可云清澜如今却也顾不得与之争辩,因为此刻,她已经被奚山月话中透露出的另一件事给震住了:兄长竟真的要寻死?!   云清澜心中当即大惊,可过了片刻却又突然反应过来:难道兄长是怕到了达腊身份暴露,为免两国因此再起争端,所以才选择在平仓了却性命?   想到这里,云清澜面色就更是惊疑不定:所以当时兄长离开京都,就已然怀抱死志?!   此刻再看向眼前面露不虞的奚山月,云清澜顿了顿,就又突然躬身一拜:“谢奚姑娘救命之恩!”   尽管说起兄长时奚山月总摆出一副不大高兴的臭脸,但说到底,却依旧是奚山月救了兄长性命。   云清澜一揖到底诚心诚意,可奚山月却突然后退半步错开了身子:“我可没救他的命。”   不知这奚山月到底是跟兄长有什么过节,竟连带着对云清澜这个妹妹也没什么好脸色:“你们云家又是男扮女装,又是女扮男装,颠来倒去真真假假,像你们这种满嘴谎言的骗子,谁救谁倒霉!”   一边说着,奚山月面上就一边跟着升起不知因何而来的绯红,可云清澜现在却没心思去注意这些。一想到兄长这些时日所受的苦楚,云清澜就满心只想快些见到他。   云清澜抿抿唇正欲再问,正此时,身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满是恐惧的惊呼:   “奚姑娘,云小姐,达腊又来攻城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好短小···本来想两章合在一起发,但收尾期真的写得好慢,怕大家等的急就拆开了   话说最近身体出了点小毛病,下周周中或者周末会去医院做个小手术,时间还没约好,到时候更不了会跟大家请假,如果看见没更大家也不要一直等哦!   ps推一推俺滴同类型接档文:《朔望楼》《山河笔》,感兴趣的宝欢迎前往收藏!!orz! 第136章 云淡风轻   达腊此番来势汹汹, 待云奚二人匆匆赶到城墙上时那隆隆铁蹄几已逼近门濠。   奚山月见状当即对身侧的守城士兵叫道:“还愣着干什么,弩箭呢!快拦下他们!”   弩箭是比之普通弓箭更为锋利强劲的箭矢,其箭势更猛, 应用了简单的机括之法后操作起来也更为容易,不需要经年累月的弯弓练习, 只用轻轻扳动机关, 就能在百里之外取人性命。   却听身侧的守城士兵闻声应道:“奚姑娘, 弩箭, 弩箭已经被用光了!”   弩箭与普通箭矢的制作工序不同,用光之后缺少原料,就很难在短时间内再做补充。   那守城士兵紧接着就又求救似地看向云清澜:“云小姐, 您先前留给大伙的弩箭已经用光了!”   这些守城的士兵原都只是沛南边境各处县城中手无缚鸡之力的乡民, 即便是由奚山月带领的那群河寇,实也只是在陵泽县令的暗中帮助下比其他匪寇多了几套精良刀械。   他们未经训练, 自都不如正统军队那般能征善战,其作战经验不足, 而兄长选用的这种简单易操作的弩箭则刚好可以帮他们弥补劣势。   “找她有什么用!”   却听奚山月厉呵一声,又紧接着劈手夺来那士兵手中的普通弓箭,紧接着张弓搭弦,数箭连发。   奚山月准头不佳, 这数箭连发的阵仗虽大,可射出的箭矢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成效:这些箭矢向着逼压而来的达腊大军呼啸而去, 可粗粗看下来, 十箭中竟有三箭都落在了空处,而其余七箭, 虽也射中了这些达腊士兵的手臂肱骨, 可其未中要害战力不减, 更难以抵御整个达腊大军的进攻。   云清澜见状目光就重又落回到眼前面色凝重的奚山月身上。   此刻的奚山月脸色苍白,额角更是隐隐沁出薄汗,其牙关紧要,似是在忍受着什么痛苦一般。云清澜目光下滑,就又见其右侧手臂微微颤动,尽管奚山月有意克制,可却也分明叫人觉出她气力不支。云清澜定睛其上细细看去,就见那肩胛处的鹅黄衣裙上,也正缓缓渗出血来。   原来是受伤了。   余光见云清澜愣愣地站在一旁,奚山月就又在数箭连发后侧过半张脸冲云清澜道:“你还在这里呆愣愣地看什么!达腊人马上要打过来了,你还不赶快回城中找地方藏好!”   这奚山月是刀子嘴豆腐心,尽管对口中的云青风和面前的云清澜都没什么好脸色,可真到了紧要关头,却还是想着要如何顾全云清澜的安危。   奚山月话音落下,却见云清澜依旧站在原地纹丝不动,过了片刻,云清澜就又突然抬手,从身侧一守城士兵的手中也接过一副弓箭来。   紧接着弯弓射箭,百米之外,连中数人。   眼看着达腊排头的几个骑兵被一箭穿心接连倒下,奚山月面露惊色,显然是没想到云清澜竟还有这般百步穿杨的本事。   她停下手中动作,又扭头看向此刻面色沉稳,锋芒毕露的云清澜:“没想到他手不能提,你这个妹妹倒是厉害。”   却听云清澜一边有条不紊地射出手中箭矢,一边轻声应奚山月道:“兄长的功夫无人能及,不论剑法箭术,比之清澜都远胜十倍。”   她不过是从兄长那里学了点皮毛。   云清澜射箭不光准头极佳,且也极富战略。   仔细看去,她并非是像奚山月那般对着达腊乱射一气,而是箭芒一转,率先针对起了达腊军中各处的摇旗兵。   这沙场征战两军交锋,人山人海下视线与听觉自然都会受到阻碍,这时军将的动作和命令难以传达,最好的办法就是摇动旌旗。   摇旗兵通过不同的方式摇动旌旗传达主将军令,云清澜瞄准这些摇旗兵,旌旗倒下,对达腊军队来说就相当于切断了军将与士兵间联系的方式,再加上军旗往往是一军主将的象征,接连几面军旗倒下,达腊兵士见状自然会因犹疑而导致速度停滞。   可这终究不是办法。   尽管延缓了达腊逼近的速度,但他们迟早会逼到近前。   云清澜射光手中箭矢,看着速度渐缓的达腊军,就又扭头问身侧的守城兵士道:“如今城中可有石弹或滚木?”   石弹和尖刀滚木都是用以守城的利器,其势沉力猛,边缘锋利,自城墙高处投掷而下,威力巨大。   却见那守城兵士摇摇头:“先前您曾带着大家伙做过一些,可如今守了这么多天,早就用光了。”   云清澜又问:“那可有桐油?”   “没有。”   “行炉游火?”   “没有。”   “连梃钗竿?”   “没有。”   见云清澜还欲再问,那守城兵士就索性直接伸出两只手在身前比划:“云小姐,现在城中就是连这么大的石块,都找不出来了。”   守城多日,陵泽县中的百姓早就把能想到的都用了一遍,撑到今日,已经是弹尽粮绝。   守城的兵士接连摇头,云清澜一颗心就渐渐沉了下来:达腊近在眼前,可这陵泽县中却什么都没有,若是任由他们破城而入,这城中百姓必是一个都活不了。   相对无言,城墙上就倏尔陷入沉默,寂静无声中只有达腊铁蹄隆隆逼近,不少人面上现出灰败,绝望之际方才那守城士兵就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高叫了一声。   “对了,云小姐,属下方才想起,城中还有您先前嘱咐收集的···”   守城的兵士说到一半,神情就倏尔现出怪异,在众人满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那兵士憋了许久,才缓缓吐出最后两个字:“燥矢。”   燥矢是猪牛羊等家畜和城中百姓的便溺,当时云青风命全城的百姓收集这些秽物,尽管众人不解其意,可出于对“云小姐”的信任与尊重,大家就依旧听从了他的命令。   这些燥矢被百姓从各家各户收集到一处,一个月来日积月累越放越多,随着天气愈热,就变得臭气熏天叫人难以靠近。   可一堆便溺又能做什么用?   众人眼中重又现出失望,难不成还能活活把达腊人给臭死?   可云清澜听罢两眼却一亮,当即嘱咐身边兵士道:“劳驾起灶,开火 。”   云清澜顿了顿:“开大火。”   尽管有箭无虚发的云清澜协助拖延,可达腊军终究还是在约莫半个时辰后逼近到陵泽城墙下。   两方相对,一边是饥肠辘辘眼冒绿光的达腊,一边则是被逼至绝境将要背水一战的乡民。   奚山月的肩胛处此刻已满是鲜血,她面色苍白,可双眼却亮如火炬,她恶狠狠地瞪视着站在下方被达腊士兵重重保护在中间的达腊王,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浓烈恨意。   “哈哈哈!小姑娘,今日你还有什么把戏?”   达腊王抬眼看向城墙顶上的奚山月,目光落在其受伤的右肩上时就又极为张狂地大笑一声:“本王已让你们这些菜人又多活了六十天,如今活够了本,就乖乖下来,若是你们老实听话,那本王也能给你们个痛快。”   一边说着,达腊王眼中就紧跟着露出嗜血的凶狠:“或者腌炸卤蒸,本王让你们自己选,如何?”   食人之肉灭绝人伦,可从这达腊王口中说出来时却又如杀猪宰羊般稀松平常,而事实上在这些达腊人眼里,如今藏身城中的百姓,也确与一群羔羊无异。   “放屁!”   达腊王话音落下,奚山月就当即一甩手中长鞭,尖锐的破空声响彻城墙上空,就听奚山月对达腊王斥道:“想叫我们投降,做你的春秋大梦!”   奚山月怒火中烧,可一番动作却又牵扯到了肩胛伤口,剧烈的疼痛叫她身子猛然摇晃几下,云清澜见势不好,就当即上前几步,站在奚山月身侧,暗中撑住其摇晃的身子。   这边云清澜自城墙后现出身形,那边达腊王的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跟着落在了云清澜身上,看见云清澜熟悉的面孔,达腊王怔愣片刻,就又了然道:“原来这才是长宁郡主。”   不知想起什么,那达腊王看着云清澜时就又突然阴森一笑,紧接着缓缓抬手落于身前,抚摸着自己肚前的铠甲,幽幽道:“倒是不知这个长宁郡主,味道如何。”   他什么意思?   一种几乎令云清澜站立不住的恐慌和怪异感忽然在心底弥漫开。   “赤金察,我杀了你!”   达腊王语含深意,而这边云清澜还未从那席卷而来几令她窒息的恐惧感中抽脱出来,一旁的奚山月就已勃然大怒,她一把抓过放在城墙边上的弓箭,又挣开云清澜微扶着的手上前一步,也不管自己肩上那正汩汩流血的伤口,就紧接着搭弓拉箭,带着凶猛的怒火和恨意向着赤金察一箭射出。   可利箭呼啸而去,却在即将射到那达腊王近前时被其身侧的重重士兵给拦截了下来。   一箭落空,看着目眦欲裂的奚山月,达腊王眼中就满是轻蔑。   他跨坐在高头大马上,身子微微后仰,就颇为随意地冲身边军将命令道:“本王饿了,去,把上面这几个女人捉下来给本王下酒。”   “是!”   身侧将领当即领命,紧接着又转过身高举起手中弯刀,冲着身前身后的达腊士兵高声道:“大王有令,杀——!”   一声令下,陵泽县外立时就沸腾起来。   疯狂饥饿的达腊士兵向着陵泽县发起进攻,守在城墙上的乡民就当即向着城外落下箭雨,可达腊凶悍且速度极快,又怎是不甚熟练的乡民的几阵箭雨挡得住的?   只见他们前赴后继地越过门濠,面向达腊方向的城墙下未设城门,这些达腊士兵就搭起长梯顺着城墙攀登而上。   乡民们见状,长箭就又转而瞄准正向上攀登的这些达腊士兵。   可弓箭在对付远处的敌人时效用显著,到了近处,其威力就大打折扣,这些达腊士兵一个紧挨着一个,前一个人吃了枪箭,就帮着后一个人再往上逼近几分,其间步步蚕食,眼看着就要攀上城墙。   赤金察把兄长怎么了?   而这边,无名无状的剧烈恐惧蔓延云清澜全身,耳边喧嚣的打杀声沸腾成一片,可云清澜却久久不见动静。   她想起衡芜山下那令兄长重伤垂死的巨大伤口,想起将兄长和周倦的身影层层掩盖的金江巨浪,想起兄长在匣中用疏狂笔迹留下的“再会有时”,又想起班师回朝时中元大街上那顶孤零零的喜轿。   当时的她沉浸在终于归家的喜悦中,匆匆于千军万马中与那喜轿擦肩而过,轿中凤鞋惊鸿一瞥,可从此之后,难道就是天人永隔?   想到这里,虚无和空旷就顿时从云清澜的身躯深处席卷而出,透骨的恐惧几欲令她昏厥倒地,她兀自站在原处,直到被身边兵士嘶吼着用力摇晃,才终于回过神。   那兵士的脸上沾满了血,此刻已有零散的达腊士兵攀上了陵泽城墙,云清澜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目光就重又落回到面前的这些兵民身上。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奚山月手持长鞭站在城墙上苦苦支撑,云清澜见状就当即抽出无涯剑提剑上前,她手起剑落击杀面前的几个达腊兵士,就紧接着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好似捂着鼻子似的叫喊:   “云小姐!煮、煮好了!”   “抬上来!”   云清澜当即大喝一声,紧接着就又飞身越上城墙。   只见她身轻如燕,越上城墙后就又以极快的速度在城墙周围游走一圈,其间剑光缭乱,眨眼就将这些在城墙上冒出头的达腊士兵一一打落,为陵泽县争得片刻喘息。   趁着这片刻的时间,几桶被大火熬煮过的燥矢就被身后的乡民七手八脚地抬了上来。   云清澜抬眼看去,只见那沸腾的便溺此刻正咕嘟嘟地冒出黄绿的气泡,其间狼藉满目,固液混杂,恶臭酸腐,叫人难以靠近。   “倒!”   可云清澜此刻却顾不得这么多。   她飞身上前,紧接着就一脚踢翻其间一桶,滚沸的金汁当即顺着城墙汹涌而下。   沸煮金汁,堪比剧毒。   呼啦啦的滚烫物向着城墙上的达腊士兵兜头而下,这些士兵防备不及被浇了个满头满脸,待觉出其间内容,就更是惊恐。   这沸腾的金汁烫伤他们的皮肤,其间混杂的各类毒素就当即开始侵蚀他们的□□,这种混合的剧毒医治起来颇为棘手,而对文化粗蛮,医术并不如何高明的达腊来说,就更是无药可医。   陵泽城墙下当即大乱。   云清澜带着乡民们趁势而上,他们推倒搭在城墙周围的长梯,就紧跟着在各处落下刀剑。   “怎么回事!”   达腊军中一片混乱,坐镇后方的达腊王见状就当即派人前去打探,消息传来,眼看着手下兵士被打的节节败退,达腊王眼中凶光闪烁,却终究不得不大喊一声:“撤!”   达腊大军应声而退,云清澜看着不远处疾驰而去的达腊王,这陵泽,算是守住了。   “兄长他在哪?”   达腊退兵,城墙上的云清澜就再度转过身看向奚山月,尽管此刻鲜血已染红了奚山月大半的鹅黄裙衫,可云清澜心中恐慌难定,是一刻都等不了。   看着云清澜陡然沉凝的面色,面色苍白的奚山月沉默许久,才终于道:“你随我来。”   云奚二人一前一后地下了城墙。   达腊退兵,城中各处都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尽管众人心里都清楚达腊过不了多久就会卷土重来,可在此刻沛南百姓的脸上,却依旧无不涌动着对未来和明天真切的期盼。   因为——他们的云小姐,回来了。   他们看向云清澜的眼神如拜天神,云清澜甫一回到城中,四面八方就当即有百姓簇拥过来,饥肠辘辘的他们没有龙虎军那样的力气将云清澜扔向高空,于是他们就争先恐后地围在她身侧,睁着明亮的双眼热切地注视着云清澜。   “云小姐!”   “云小姐!”   看着这些此起彼伏地呼唤着她的沛南百姓,云清澜清楚,他们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看着那个,把他们从绝境中拉出来的人。   她不知该怎么应和这些乡民。   ——因为她,好像也身处绝望了。   “本姑娘稍后要跟云小姐共商守城密事,你们都不要过来打扰。”   云清澜默然不应,站在一侧的奚山月就自顾自地开了口,说完这些,奚山月就抬手清出一条路,拉着沉默的云清澜兀自离去了。   “他们需要云小姐。”奚山月边走边道。   不论是云青风,还是云清澜。   奚山月一直带着云清澜来到了陵泽县的最西。   她脸色苍白,肩胛处的血落在地上滴出一条蜿蜒的痕迹,可她一言不发,那原本直爽洒脱的面容在到了城西后也渐变的暗沉下来。   奚山月最终带着云清澜停脚在了一处不起眼的墓碑旁。   暮色中她抬手拂去碑前尘土,就看着眼前的石碑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但他可以在这。”   这是一处衣冠冢。   云清澜滞在原地,在看清墓碑上的“云清澜”三个字时,就如遭雷劈。   耳边飘来奚山月若断断续续的声音:“我知道这不是他的名字,但可笑的是直到他走,我都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   奚山月红了眼:“这个骗子,从来都骗我。”   后来奚山月再说什么,云清澜就大多已听不进去了。   暮色四合,昏暗的人世仿佛就在此刻坍缩成了一方小小的墓碑,那乱石堆砌的墓碑上凌乱地落了几行小字,云清澜上前去看,那里正简短地刻写着沛南边境的“云清澜”的生平:   “武昭三十七年春,达腊犯我朝中边境,太守不言,朝野不应,陵泽平仓凡谷几处均危,菜人自哀,天地无门。   值此危亡,长宁郡主云清澜南下和亲,途径此地,见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遂揭竿而起。   主率众御蛮,于平仓县内六进七出,陵泽城中九守九成,后弹尽粮绝,饿殍满地,无奈铤而走险。   时年三月十七,城门开而分四路,杂虏至而绝境出,主以身做饵,引达腊全军于极北,终被生擒。   达腊凶残,掳主扬长而去,凌/辱折磨,啖肉饮血,为使肉之鲜,片而不死。”   这就是沛南边境的云清澜。   云清澜在云青风的碑前伫立良久,最后,双眼死死落在那“三月十七”四个字上。   三月十七,三月十七。   泪眼迷蒙间云清澜的全身就剧烈颤抖——那不就是她在飞仙台为民请命,然后被李玄臻降罪锒铛入狱的时候?   云清澜记得那几日身在诏狱,连梦境都是冰寒刺骨,那于十丈天坑中席卷纷飞的雪刃,就如凌迟落在她肌肤。   所以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云清澜心口大恸。   墓碑上的兄长怀抱死志孤身诱敌,想起奚山月与兄长初见的场景,此刻的云清澜就再次记起兄长在匣中留下的锦书:权宜之计,再会有时,昔年游戏,今必胜之。   所以兄长竟从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奚山月已不知在何时悄声离去了,此刻的陵泽城西寂静无声,云清澜独坐夜下,就又忽然抬头去看,黢黑的夜空无星无月,万里空旷,四色悲哀。   天上没有风,也没有云。   云清澜仰着头,灰暗空洞的双眼就这么无言地望向夜空,她不愿再看眼前的石碑,更不信她那光风霁月的兄长,如今竟就只剩这一片乱石。   于是冥冥夜幕在她眼前忽远忽近,恍惚中就又看见兄长云淡风轻的笑脸。   那俊逸和蔼的面庞正于虚空中温柔地凝望着她,其间唇瓣翕动,云清澜就听见兄长在轻声对她说:   小云儿,接下来,看你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困兽熬鹰   云清澜在陵泽城西整整坐了一夜。   夜尽天明, 日月轮转,周遭光线暗淡后又亮起,可红日初升, 正坐于城西的云清澜却一动不动,其间瞳孔涣散寂静无声, 整个人也似要跟这片乱石融为一体。   天地间好像又只剩她孤身一人了。   云清澜目光落在空处, 是始终不愿再看面前这墓碑一眼, 仿佛这样, 兄长就还在这世上的某一个角落似的。   她想起扶灵送棺那夜睡梦中若隐若现的娘亲的身影——只是不知这次,兄长可愿入她梦中?   云清澜迷蒙着眼,竭力聚起丝丝缕缕的睡意, 可梦境像陵泽一样冷, 那虚无的夜梦中,既没有兄长, 也没有娘亲。   这里的严寒比冬月衡芜的风雪更甚。   云清澜睁开眼,兄长的尸骨流落在外, 不知此刻,他可觉得冷?   坐在干硬的地上,云清澜却又感觉身躯在止不住地下坠,世界变得混沌不堪, 仿佛正一点点将她抽离。   “云小姐!云小姐!”耳边传来声声逼近的叫喊声,云清澜飘荡的心魂就在那不住的呼唤中缓缓归位, 她扭过头, 就见怜芸正目露担忧地看着她。   “云小姐。”见云清澜终于有了动作,怜芸就缓缓舒出一口气, 她纠结的眉头舒缓几分, 片刻后却又再次纠缠在一起:“云小姐, 您快去看看奚姑娘吧!”   奚山月肩上的伤是在陵泽县外为救兄长落下的。   尽管并未将兄长从达腊人手中成功救出,可其先前亦于平仓县中拦下了正欲自绝的兄长,那奚山月也算是对云家有恩。   云清澜跟着怜芸一道来到奚山月家中,就见奚山月正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其肩胛处落了一道足有五寸的深可见骨的刀伤,尽管已被纱布层层包裹,可却依旧不停地渗出血。   看见云清澜走近,奚山月当即就翻身坐起,动作间拉扯到肩处刀伤,就不由疼得唇色惨白。   云清澜上前几步,扶着奚山月重又躺回床上,看着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奚山月,云清澜沉默片刻,问道:“你还好吗?”   “还死不了。”奚山月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云清澜鲜少与人交往,奚山月则性格直白不擅与人攀谈,二人一问一答后相对无言,过了片刻,才又突然异口同声道:   “城中什么情况?”   “眼下怎么办?”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云清澜沉默下来,奚山月就紧接着应上她的话:“上个月他带着我们出城,周边几个县城也都被我们搜刮干净了,这前前后后我们已在城中守了六十天,方才我叫人算了算,如今存余的粮食,约莫还能再撑半月。”   说起云青风,奚山月眼中就紧跟着滑过痛色,可那痛色倏尔无踪,奚山月再抬起眼皮,明亮的眼眸中就只剩坚毅——如今陵泽县中的百姓全都指望着她,她不能倒下。   奚山月顿了顿:“如今沛南的百姓都在这里,蔡译文不管,陛下也不问,你今日的法子不错,但撑过这几天,那些人就又要卷土重来。”   管?如今武朝覆亡,武昭帝身死,他如何管?   想到这里,云清澜忽然心念微动:可没了武朝,还有大胤。   云清澜抬起头:“固守枯城,结局必是坐吃山空,如今之计,只有北上往大胤求援。”   “大胤?”奚山月一愣。   这些时日身陷沛南困局,奚山月显然是不知道外面已经变了天,云清澜将外面的情况简单讲与奚山月听,奚山月听罢,又想起这半年来沛南举步维艰的窘境,不由骂道:“这狗皇帝,早就该死。”   奚山月咒骂一句,又紧接着道:“可是,谁去?”   陵泽县不比龙虎军能将辈出,放眼这城中上下,有能耐出面主事上阵杀敌的,就只有云清澜和奚山月二人。   而如今奚山月身受重伤,若由云清澜北上求援,奚山月孤守此地,就凭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能与达腊厮杀?   “你去吧。”片刻后云清澜开口道。   “可是……”   奚山月面露犹豫,尽管如今城中百姓都当云清澜是那个救他们性命的云小姐,可奚山月这个知道内情的人却装不了糊涂——眼前这真正的云清澜入城至今也不过一日,难道竟真的愿意为此押上性命?   却听云清澜继续道:“我会替兄长守好陵泽。”   这是兄长用性命守护的百姓,如今交付到她手中,她也定会倾尽全力。   对陵泽县当下捉襟见肘的窘境来说,由云清澜留下守城确实是最有可能等来援军的办法。   云清澜性格沉默内敛,可面上却满是移山填海的坚决,奚山月见状就也不再多说,紧接着撑着手臂翻身坐起。   看着奚山月因伤口扯动而屡屡泛白的脸色,云清澜又道:“休息一天再走。”   “不用。”却见奚山月摆摆手,“这是你拿命争来的时间,我这点伤,算不得什么。”   奚山月拿起放在桌上的长鞭,又来回抻了几下后将其缠绕在自己的右手臂上,继而扭过头冲云清澜沉声道:“十五天,等我回来。”   说罢大步而出。   从陵泽县到京都城,昼夜兼程,十五天,刚好是一个来回。   奚山月携书北上,云清澜掌理全城,沛南人信服“云小姐”的身份听令于她,云清澜就先将城中军备物资逐一清点,后又详细了解了番城中百姓的存粮情况。   奚山月对城中粮食的估计还是太乐观。看着各处百姓报上来的存粮,只怕全城的粮食加起来,也只能够他们再维持八天。   祸不单行,这些时日达腊的进攻也变得愈加频繁和猛烈。   许是进了五月天气愈热,又或者是六十天的僵持也让达腊弹尽粮绝,他们盘踞在陵泽县外,几乎是日日都在疯狂地发起进攻。   而守城之战越到了后面,云清澜就越觉出兄长当初是如何的殚精竭虑。   因为直至今时今日,他们这群城中困兽所能使用的,仍旧是当时兄长押上性命搏来的一切。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兄长教这些百姓修筑城防,又授他们简单的操练之法,三月十七引敌北上,又将沛南边境的各处物资尽数收于陵泽。   兄长为后来人留下余地和生机,弹尽粮绝下守城六十日而不倒,这在武朝乃至古往今来的全部史书中,都绝对是足以赞颂千古的名战。   而这一切,都是她那身负重伤的兄长,以一人之力完成的。   绝学尽出,一夫当关。   兄长在沛南孤立无援,几乎是在以一己之力对抗达腊全军,他用尽毕生所能保护这些百姓,披肝沥胆,呕心竭力。   云清澜站在城墙上遥望不远处驻守的达腊大军。   这里处处都是兄长留下的心血,哪怕穷她之能,戮她之身,她也一定,一定要守住它。   第一日,达腊攻城,携盔持盾御金汁,盾沉速弱,云清澜聚石成锤,索绳其上,捣盔破甲,退之。   第二日,达腊复攻,欲以速破,云清澜率众御敌,金汁灌顶,箭矢相击,再退。   第三日,达腊再攻,时金汤罄而箭羽竭,云清澜取木碎硼砂辅之以尘沙椒粉,烈火引之,爆燃而下,刺目迷敌。   第四日,达腊势靡,夫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三战不成,两军休整。   第五日,城中存粮告急,云清澜下令全城上下日食一餐,更以身作则束腰裹腹,一日半餐以维系。   第七日,达腊夜袭,云清澜险中求胜,身中三刀一箭,为防达腊再犯,自此身宿城墙,日夜监听,以熬鹰之志抵御蛮荒。   第八日,粮尽仓空,食草根树皮,概以度日。   第十日,云清澜独坐城墙,数日粒米未进,夜守之后饥渴交加,红日初升,白芒乍现,视之昏厥,轰然倒地。   梦中是饥寒交迫的衡芜山,而再睁眼面前则站着目露忧色的怜芸。   守在城墙上的几日不见,怜芸看着更瘦了许多,见云清澜睁眼,那落在云清澜身上干涩惶然的瞳孔就透出几分欣喜。   “云小姐,你醒了。”怜芸凑上前,半扶着云清澜坐起身,就又急忙从旁端来一碗面。   那面清汤寡水,只在最上零星地飘着几滴油花,长期的饥饿让云清澜变得形销骨立,看着那碗面,云清澜的身体就本能的生出渴望。   可饥肠辘辘中云清澜却依旧生硬的别过脸:“我不吃。”   如今外忧内患,城中早就是弹尽粮绝,没了粮食,就算达腊攻不进城,他们也会被活活饿死,这个时候人人自危,粮食就是命,怜芸哪来的这碗面?   尽管身体各处都疯狂叫嚣着饥饿,可云清澜的头脑此刻却是异常清醒。算算日子,此刻奚山月大概已抵达京都带兵回援,眼前的这么一碗面,或许就能支撑城中一个乡民捡回一条命。   这个时候吃乡民们的粮食,无异于把他们逼上绝路。   云清澜抬手去摸随身的水囊:“喝口水就好。”   “云小姐。”随着云清澜的动作,怜芸就又紧跟着上前一步,拦住云清澜的手道,“这面,这面是多出来的。”   可如今城中怎么可能会有多余的粮食?   怜芸的话说的前言不搭后语,见云清澜明显不信,她顿了片刻,就又指向身后正坐在桌上的阿鸢:“真的,前几日我在家中翻出来些···东西,拿去跟人换了些面,我和阿鸢,都有。”   现在什么东西竟能换来粮食?   云清澜略微思索片刻,想来约莫是药草之类。她抬眼看去,就见阿鸢果真正抱着碗面狼吞虎咽。   见云清澜仍旧迟疑,怜芸就又接着道:“云小姐,您救了我和阿鸢的命,怜芸没什么能报答您的,如今也就只能给您这一碗面。您不吃,没力气保护我们,那些人打进来,我们,我们一样得死。”   看着身后神情懵懂的阿鸢,怜芸语声凄哀,就紧跟着染上哭求:“求您吃了吧。”   在怜芸的声声劝说下,云清澜终究是接过了那碗面。   这辈子云清澜从来没有这么狼吞虎咽地吃过饭。   那种饥饿的感觉仿佛是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叫她整个人都向内坍塌,凹陷,就好像一具干枯的骷髅架子上只挂了张人皮。   云清澜囫囵吞枣般地吃了几口,热面下肚,心中这才踏实几分。   她一边咀嚼,就又一边无意识地抓着筷子拨动碗中细面,细面被层层推开,可埋在碗底的,竟还有几块被切的工整的,乳白的肉。   肉?   云清澜心里突然一空。   她目光呆滞地落在那碗底的肉上,过了许久,才僵硬地抬起头,看向怜芸那方才被她忽视了的,彻底干瘪的前胸。   所以,怜芸是用什么换来了这碗面?   嗡隆——   云清澜目光落在怜芸身上,方才那刚安定下来几分的心就又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天崩地裂般,她瞳孔颤抖得几近碎裂,剧烈的恐惧和无措从灵魂深处席卷出来,攥着她的心口,几乎叫她窒息。   她手中一松,面碗就跟着滑落在床边。紧接着爬到床边干呕几下,这种汹涌而来的痛苦难过的感觉几乎让她想将体内的五脏六腑全都抠挖出来。   她趴在床边,单手紧握成拳在胸口猛锤几下,躯干中传来被锤击后空荡的回响,那些面好像就全都一股脑地推挤到了她的喉管中,她想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吐出来。   “不能吐,不能吐!”怜芸见状,就当即凄惶地哀叫了一声。   对苦难中的人来说,大灾之下,没什么是不能吃的。易子而食,析骸而炊,这些事在古往今来的灾荒中不是没出现过。   如今沛南的百姓苦等援军,尚还怀抱着希望恪守人伦,可既是自愿割下来送出去的人肉,那自然也有人愿意前来交换。   怜芸是用极为沉重的代价换来这碗面的。   她和阿鸢都是云清澜从达腊人口中救下来的菜人,她感激云清澜,可她没有功夫,也没有谋略,她做不了什么,能拿来用的也只有这副身体。   她怕云清澜接受不了这等悲惨,是几经辗转才换来些粗面,可她心疼云清澜日渐消瘦的身子,就又从送出去的肉上小心翼翼地切下来块不起眼的埋在碗底——让这面中多些油腥,那吃来就也能多长几分力气。   那被怜芸埋在碗底的肉乍一看就同寻常肉没什么两样,可没想到,还是被云清澜一眼看了出来。   尽管云清澜并未吃下那些肉,可方才吃进去的面,却也都是怜芸用自己的肉换的。   一想到这里,悲苦和心酸就让云清澜控制不住地干呕着想吐,怜芸一边伸出细瘦的胳膊吃力地扑上前接住剩下的半碗面,一边就看着云清澜凄哀地恳求道:   “云小姐,不能吐,不能吐啊!”   在怜芸的声声恳求中,云清澜很难形容自己到底是在一种什么样悲怆痛苦的情绪中咽下去的那些面,而那剩下的半碗面她也终究是没有再吃,她坐起身,胸腔中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和情绪堆满,这股力量驱使着她走出怜芸居住的小屋,重新回到了陵泽县的高耸外城上。   第十日,云清澜昏而复醒,再上城墙。   第十一日,城无寸铁,拆屋毁室,投墙掷扉以御之。   第十二日,城防破,凭勇为防,楼墙塌,以人筑墙,血染城阙三百里,退守内城。   第十三日,杂虏围城。   外城城防是兄长带着沛南百姓修筑的,云清澜站在内城门外,看着不远处越过城防渐向此处逼近的达腊大军,心中就忽然生出几分惭愧。   兄长守城六十日而不倒,而她使出浑身解数,却也只守了十日。   直至此刻,她黔驴技穷,只能带着沛南百姓一道赴死。   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云清澜身子微动,就又从怀中摸出两根被绢帕仔细包裹的细簪。   一根是通体晶莹的白玉冠簪,而另一根则是样式普通的珠钗。   白玉冠簪是兄长留给她的,可她没能守住陵泽,她已然辜负了兄长,珠钗则是她向秦朝楚许下的承诺,而如今看她却也是要食言。   想起秦朝楚,云清澜心底就倏尔一暗。   秦朝楚是无论如何都赶不来了。   奚山月携书北上,即便是日夜兼程,沛南到京都的路程满打满算,也依旧要走十五天。   即便秦朝楚有心救她于危难,可百里之遥,未生双翅,不是他想来,就能来的。   云清澜眼睫微闪默然无声,就又轻轻地拢下眼皮。   她怕是,等不到他了。   其实,她此刻的心情并不像她如今的面上这般平静。   她在沛南呆了十四天。   在这里呆的越久,腹中越是饥饿,云清澜心中,就越是涌出无穷无尽的恨意来。   她恨庸碌刚愎的李玄臻,恨无所作为的蔡译文,恨凶蛮残暴的赤金察。   她眼前交错着怜芸残破的躯体,兄长灰暗的墓碑,还有京都城外陵泽县中,那些食不果腹的百姓悲哀的脸。   这种刻骨的恨意,将她二十年沉寂的心湖搅得天翻地覆,让她手中的无涯剑嗡嗡鸣响,让她看似无言却又在呐喊,看似沉静却已怒意滔天。   而这一切,在赤金察率军攻破陵泽县城门的这日,终于毫无保留地爆发了。   第十三日,向死而战。   作者有话说: 第138章 向死而战   陵泽县中, 饿狼一般的达腊士兵向着云清澜及其身后的一众乡民扑压过来,面对数倍于己的达腊大军,云清澜不退反进, 她手持无涯剑一马当先,银光闪烁间就带着沛南百姓与达腊士兵交战在一处。   此刻竟又是同她夜驰京都那日一样的场景。   同当时的秦朝楚一般, 此刻的云清澜也带着乡民陷入了绝境, 而与之不同的, 是他们这次的敌人, 是比先前的京都禁军更加凶恶棘手万倍的达腊士兵。   率先扑压上来的都是些站在达腊军排头的小喽啰,云清澜身为将门之后,对付这些人即便是以一敌多也仍旧不落下风。   犹有余力间她就抽出空去看身边乡民们的情况, 却忽然看见几个眼冒绿光神情狞恶的达腊士兵正从一处破屋的角落旁将怀抱阿鸢的怜芸拖出来。   稚童和女人的肉, 总是比那些经常做力气活的男人更好吃的。   云清澜见状当即眸色一厉,她一剑挑飞面前的几个达腊士兵, 又紧接着飞身跃至那几个达腊士兵面前,手起剑落收下这几人性命, 然后扭头冲正抱着阿鸢瑟瑟发抖的怜芸道:“快找地方躲起来!”   云清澜话落,就又护着怜芸和阿鸢后退几步,直到身侧围上来几个乡民护送这母女二人,才又投身到其他各处的混战中。   眼下沛南边境幸存的百姓都聚集在这陵泽县中, 达腊不如武朝幅员辽阔,其军队虽说凶恶, 但规模却也远不如龙虎军庞大, 与乌泱泱的沛南百姓交战,即便是单方面的屠杀, 都要费上不少气力, 而如今再加上云清澜在其间多方牵制周旋, 本应是场秋风扫落叶般的战斗,竟却又隐隐显出几分僵持之势。   但这自也是一时的。   达腊人骁勇善战,云清澜此刻也只不过是用人海战术延缓了他们的进攻速度,可乡民和兵士间的底蕴相差太多,即便是场鏖战,胜利的天平也会慢慢向着达腊倾斜。   可达腊王赤金察却是等不及了。   此刻的云清澜就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其眼光精准出手果决,所到之处无不是力挽狂澜,带着其间乡民转危为安不说,甚至还能隐隐在小范围内掀起反攻。   如今这些沛南百姓就是因为云清澜才有了这一战之力,赤金察坐镇后方看的明白,就当即抬手从身侧抽出一支利箭,紧接着冲着云清澜后背一箭射出。   这边云清澜战得激烈,倏尔一道劲风自背后袭来,多年的习武经验就立时让云清澜汗毛乍起,可电光火石间她来不及躲闪,只能堪堪在那利箭到来时略微地挪动身形。   “噗——”   利箭径直没入云清澜肩胛。   而顺着这利箭射来的方向,云清澜就紧跟着转身在密密麻麻的达腊士兵后看见了横刀立马,手挽长弓的赤金察。   看见赤金察,满腔恨意就从云清澜心口席卷而出。   兄长惨死,百姓流离,十方绝境。   云清澜那恨极了的一双眼死死盯着赤金察,其间因激斗而异常清醒的头脑也在此刻开始飞速地思索对策:擒贼先擒王,若她能深入敌营将赤金察斩杀,届时达腊陷入混乱,或许,或许这些沛南百姓就还能有一线生机。   尽管多日不曾进食下云清澜早就是饥肠辘辘气力不支,可想到这里,她就还是抬起手来伸向后背,纤细的指节缓缓合拢,就紧紧握住那没入肩胛的利箭。   达腊人的制作的箭矢及其阴毒,其箭尖锋利,边缘处则又再做倒钩,被利箭射中的人初时不觉,可若是贸然拔出则必要承受锥心刺骨之痛,再加上其间动作引得伤口扩大,中箭人就大多是九死一生。   可云清澜却丝毫不做犹豫,那看向赤金察的两眼渐起猩红,其间剑气嗡鸣,黑裳如炬,已然是怀抱死志。   只见她霍地拔出肩上利箭扔在一旁,紧接着又发出声短促低沉的怒喝,就径直提着无涯剑向着赤金察冲杀而来。   “倒是一样的命硬!”   见云清澜悍不畏死地向着自己冲杀上来,赤金察就颇为讥讽地冷嘲一声,然后微微抬手,那些簇拥在赤金察身侧的达腊精兵就当即向着云清澜围攻而去。   云清澜自知赤金察这句话说的是兄长,一想到兄长所遭受的折磨,在云清澜心中激荡沸腾的怒焰就燃烧得愈是猛烈,那成排山倒海之势向云清澜扑压过来的达腊精兵声势恐怖,可云清澜不躲不闪,就这么义无反顾地一头扎了进去。   此刻的云清澜几乎同那入魔的叛逆没什么两样。   她手持无涯剑如嗜命的罗刹,剑光闪烁间手起剑落,顷刻间就有数个达腊士兵成为她剑下亡魂,而那一袭黑袍下则步步是血,血流成河间早就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是她剑下那些达腊精兵的。   可这些精兵却也不是好相与的,悬殊的对敌早就弥补了他们个体与云清澜间的差距,而双拳难敌四手下云清澜也早就是伤痕累累。   她几乎是在凭着本能去战斗。   细细看去,云清澜的瞳孔略微放大,其间神情呆滞而麻木,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杀”字。她在人群中冲杀砍斗,其形容状况就已然如个傀儡一般,用被人训练后的娴熟地技巧躲避来敌,躲闪不过去的就以伤换命,收下那逼迫到近前的达腊人头。   “听说你们中原人曾有过名为‘凌迟’的酷刑。”   看着分明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旧在向自己步步靠近的云清澜,站在不远处的赤金察眉头微蹙,就于片刻后悠悠开了口:“凌迟三千三百刀,那你想不想知道那个什么——哦云青风,捱住了多少刀?”   赤金察声音缓慢洪亮,可飘进云清澜的耳中后却不见半点回音。   见云清澜不说话,那赤金察就神色不动地接着道:“听说云家兄妹素来感情深厚,那看在你是本王未过门的妃的份上,本王也就不卖关子地告诉你。”   “两千五百八十八刀。”赤金察目光落在面无表情的云清澜身上,“如何?按你们中原人的说法,这个数是不是很吉利?”   说到这里,赤金察就极为狞恶地笑了一声:“他是本王看着片下来的,肉是酸了些,但配酒也还行。”   尽管云清澜仍旧是面无表情,可那黑眸深处隐隐的颤抖却依旧没逃过赤金察敏锐的逼视。   赤金察心底冷嗤一声:想通过放空这种自我麻痹的方式忽视疼痛和提升五感,从而让自己成为杀戮兵器,想法是不错——可惜,心还是没死透。   “你这个哥哥没你的本事,倒是比你会做梦。”赤金察接着道,“他在本王跟前嘴硬了五天,直到死都觉得这些菜人能逃出生天,还说救他们的那个人叫——”   “小云儿。”   小云儿。   云清澜冰冷锋利的剑锋几不可查地一滞。   你死我活战场往往瞬息万变,其间稍有差池就足以将人送入深渊。   而云清澜这一瞬的破绽,终究是被赤金察捕捉到了。   “杀了她!”   赤金察当即怒喝一声。   一喝之下围攻在云清澜身侧的达腊精兵蜂拥而上,云清澜回过神来抬剑去挡,可从天而降的数把弯刀势大力沉,云清澜气力不支,当即就被其压跪在了地上。   “噗——”   紧接着就又有一把弯刀迎面而来,云清澜身形被钳制躲闪不过,就只能咬牙半俯上前,让那把弯刀在刺入她胸口时率先刺进她的肩胛。   她终究是要护不住他们了。   被压在地上,云清澜身上的新伤旧伤已寸寸开裂,其肩头先中一箭再落一刀,此刻云清澜的半边身子都好似已经没了感觉。   云清澜跪在地上,气力尽竭后那缕若有若无的思绪就跟着不受控制地飘散:当时兄长被赤金察擒去,大概比这痛苦万分吧。   一击未中,眼前这达腊精兵就又将手中弯刀拔将而出,在云清澜涣散的视线中,那达腊精兵高举着手中弯刀,狞恶刀风兜头而下,只需一瞬,就必让云清澜命丧当场。   动起来。   动起来。   尽管残存的思绪百般呐喊,可云清澜的魂魄却又仿佛已超脱了□□般,她的双眼渐渐阖上,甚至都没有力气,再去看那将要夺她性命的刀光。   结束了。   那即将没入黑暗的意志对她说:你辜负了一切。   噗——   电光火石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那箭势力劲猛,眨眼射入眼前达腊士兵的手腕,利箭带着那士兵后退几步,士兵吃痛,就当即丢掉了手中弯刀。   紧接着,就又有数十支利箭紧随其后,秦朝楚数箭连发,箭箭穿心,让那几个抓着云清澜的达腊精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气绝倒地。   没了钳制,云清澜的身子就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沛南边境的土地干旱坚硬,可那具遍体鳞伤的身体还未砸到地上,就先一步地落入一个温暖的,却又颤抖着的怀抱中。   “云小姐。”   熟悉温润的嗓音从云清澜头顶倏尔传来,秦朝楚那夹满了恐惧和颤抖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可就是这样轻如鸿毛的声音,竟却真的把云清澜从那无边的地狱深渊中拉了回来。   云清澜睁开眼,看着模糊视线中映出的秦朝楚的影子,那干裂的唇瓣上下开合,久饥之下原先黑亮的眼眸就显得略微前凸,一双眼干涩地红着,喉咙却沙哑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五皇子,我,我···”   我要护不住他们了。   我没有兄长了。   我好痛。   “我来了,我来了。”   遍地打杀的黄土边境上,清冷矜贵的男人席地而坐,仿佛天地万物已尽在眼前,他轻轻把面前浑身浴血的枯瘦女子揽进怀中,用比春泉流水还要细微轻柔的声音对她说:“我来了。”   “我,我···”   可云清澜却依旧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   云清澜的嗓音沙哑急促,枯瘦的身子在秦朝楚怀中抽搐许久,直到渐渐失温的身体被彻底包裹进一个宽阔坚实的怀抱中,直到沸腾的打杀声淹没在那一遍遍温和的抚慰中,云清澜那连日来悲怆灰暗的眼眸,才终于缓缓地,缓缓地落下一滴泪来。   自娘亲死后,她就变得越发沉默。   汴州调粮,火烧连营,城门会战,她心头曾涌起过诸多足以叫她崩溃的情绪,这些情绪驱使着她,让她提剑叛国,让她同袍反目,让她杀君弑帝,让她在亲友尽失的痛苦中辗转反侧,让她绝望愤怒中无声呐喊。   可偏偏,没有眼泪。   与龙虎军倒戈相向时没有眼泪,一剑刺死赵骞关时没有眼泪,就连站在兄长墓碑前时,也没有眼泪。   她沉默,干涩,愤怒。   像一根寂静的野草默然承受一切。   直至此刻,才终于缓缓地,落下一滴泪来。   作者有话说: 第139章 何以持枪   秦朝楚是在带兵南下的路上碰到奚山月的。   先前张平良协助整理的四十四份奏折含纳了武朝各个州郡的境况, 其间政务繁冗庞杂,单是汴州一州的事就足让秦朝楚忙的脚不沾地。   待从汴州诸事中脱出身来打开搁在一旁的沛州折子时竟已到了七天后。   这份沛州奏折原被李玄臻扔在了清心殿最不起眼的角落,张平良将其整理出来时见其上落满灰尘无人在意, 就也跟着将其随手压在了最下。   可任是谁也没想到,沛州太守蔡译文禀给李玄臻的, 竟是边境动乱这样的大事。   此番大旱, 达腊几乎算得上是狗急跳墙, 沛南没有一兵一卒与之对抗, 而这月余间既无消息传来,达腊又一直没能越过沛南边境,再加上云青风往达腊和亲, 秦朝楚是略微一思索就想通了其间因由。   紧接着再想到云清澜眼下正往达腊寻亲, 秦朝楚就顿觉不妙。   他当即点兵南下,没走多远就在路上迎面遇到了携书而来的奚山月, 听闻此刻云清澜正带着乡民困守陵泽,秦朝楚当即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想起方才悬在云清澜头顶的那把弯刀, 秦朝楚只觉心有余悸。   他抱着遍体鳞伤已然陷入昏迷的云清澜站起身,其间缓缓抬头,目光再落到不远处的赤金察身上时就已然只剩一片冰冷的肃杀。   “原来是秦太子。”   尽管地方偏远,可中原的动静赤金察大约也能听说个七八分。   他知道秦朝楚已于年前得任稷元太子, 更知其这半年来运筹帷幄,将稷元武朝两国并为了大胤。   可赤金察却又拿捏不准这秦太子跟眼前的云清澜到底是什么关系。   看着秦朝楚眼底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 赤金察顿了片刻, 才扬起笑脸冲其热络道:“去年南北之战时,本王就已看出太子是雄才大略, 而如今武朝覆亡, 天下大定, 也果然证明了本王没有看走眼!”   赤金察这句话是想提醒秦朝楚,武朝能有今日之下场,少不了他达腊的功劳。   可那宛若杀神的男子却是漠然未应。   只见秦朝楚抱着云清澜站在原地,一袭素衫无风自动,那薄如刀锋的唇瓣上下开合,就简短地落下一个字:   “杀。”   后面云清澜是在颠簸的马车上醒来的。   “小姐!”   笛灵跪坐在云清澜脚边,见云清澜睁眼,就颇为喜悦兴奋地高叫一声,那一双兔子似的眼红了又红,就止不住哭腔地冲云清澜道:“小姐可知自己已昏了四天!”、   四天?云清澜略显迷茫地怔愣片刻,记忆回笼,她就又倏尔想起陵泽县外的一番苦战:那,沛南百姓怎么样了?   想起沛南百姓,云清澜就当即心头一紧,她身上用力欲翻身坐起,可刚一挪动,身体各处就传来密密麻麻的撕裂般的疼痛。   “云小姐莫动。”   云清澜骤然吃痛失力,一双手就适时地上前扶住了云清澜的身形,其温润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云清澜略微仰头,这才发现自己此刻竟是枕在秦朝楚的双膝上。   “沛南没事。”见云清澜抬眼看他,秦朝楚就略微弯起眼眸轻声安抚,可那纠结的眉头里却满是对云清澜的怜爱和疼惜,“在下已命随行而来的霍丞川驻守沛南,他们携有粮草,有他们在,云小姐不必担心沛南百姓的安危。”   “那赤金察呢?”   云清澜哑着嗓子开口问道,他死了吗?   “小姐,您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云清澜话音刚落,跪坐在一旁的笛灵就止不住地哭了一声:“您知不知道殿下抱您回来的时候,您几乎已经没气了!”   如今身上各处都传来叫人难以忽视的剧痛,情状如此,云清澜心里自也清楚她是如何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可一想到兄长惨死,此刻的云清澜就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赤金察的下落。   “赤金察退兵了。”   云清澜不说话,秦朝楚就接着开口应她,看见云清澜眼底显而易见的失望,秦朝楚就继续解释道:“此番南下带来的兵力不足,贸然交手只怕会落得两败俱伤,如今赤金察既主动退兵,那倒不如先借机安顿沛南境内的灾民,待我等返回殷都整顿大军,届时挥师南下,再与其交战。”   殷都是稷元都城,稷元与武朝并为大胤后秦雄就将其都城改名为了殷都。   而此番自京都南下,未免途中耽搁,秦朝楚是临时将霍丞川的四营改编成了骑兵一路疾行。   尽管如今霍丞川已带着这些将士归入大胤,可毕竟是改朝换代,这些将士一时之间难以习惯,听令于秦朝楚时就难免觉得怪异,他们算不得是秦朝楚亲信,秦朝楚用起来就也自然不那么顺手。况且霍丞川一营的兵力有限,即便与达腊交手,那也是胜负难料。   再加上如今的云清澜伤势太重,沛南条件艰苦难以医治,秦朝楚满心挂念着云清澜的安危,心神不宁间就更无法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沛南战事中。   是以多方因素下,如今并不是与达腊决一死战的最好时机。   达腊确实是凶蛮无比。   云清澜也随着秦朝楚的话在心中暗想,若把他们逼急了鱼死网破,霍丞川只怕也讨不得好。   而如今既有霍丞川带着四营在沛南驻守,再加上奚山月从旁协助,那沛南百姓的安危就也算是有了着落。   云清澜这才终于些微地放下心来。   兄长的大仇她势必要报,只是如今她伤重难行,身上各处都痛意不绝,既如此,那赤金察的性命,便等她伤好之后再来取。   想到这里,云清澜心下一松,就又紧跟着陷入昏迷。   后面一连半月,云清澜都是在一种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度过的。   她身上伤势太重,尤其是肩胛两侧屡次重伤,围城一战更是被带有倒钩的利箭将其间血肉刮了个稀烂,当时若不是秦朝楚来得及时,光是这些身上各处窟窿流出来的血,就足以要了云清澜的性命。   这也是秦朝楚为什么放弃追击赤金察的主要原因——云清澜几乎是吊着口气被秦朝楚日夜兼程地送回殷都。   返回殷都后,秦朝楚更是广发召令请来各处名医为云清澜诊治,其间忙里忙外足有月余,才堪堪救回了云清澜的一条命。   后来云清澜被秦朝楚安排在殷都一处僻静的庭院中休养,月余间除了必要的政事朝会,秦朝楚就几乎日日守在云清澜身边。   可如今两国一统天下方定,朝中正是事务繁忙的紧要时候,日后两国百姓如何相处,其间律法如何衡定,各处州郡又如何统一调度,这些都是关乎百姓民生要紧事。   故而云清澜犹有余力时就常劝秦朝楚不必太过挂念于她,新朝不稳,云清澜忧心日后的百姓生活,可秦朝楚坐在云清澜床边,闻言却又总淡笑着不说话,到了后面为让云清澜放心,就索性将朝中的折子文书都搬来庭院,遇到些同两国百姓有关的事,就温声讲给云清澜听。   进了六月,云清澜才终于能下床了。   月余来精心调理,眼下云清澜身上的伤几已好了大半,她闲不住地在庭院走动练功,宫里的召令就紧接着飞也似地传了过来。   如今全殷都都知道这是住在太子殿下心尖尖上的人,那前来传令的小太监不敢抬头,就低着头冲云清澜说,是大胤皇帝要亲自在殿上见见这个心怀天下的云姑娘。   此番召见,云清澜本是不愿去的。   她既是前朝旧部肱骨,如今迈进新朝,身份自是极其尴尬,按说她本该跟赵骞关一样以身祭旗,可如今既没死,那也不应当再为秦氏江山效力辱没云家百年将门的名声。   事实上竹间归隐不问世事,或许就是她这些前朝旧部最好的归处。   只不过如今攻打达腊之事迟迟未定,达腊凶蛮,原先的稷元又与其并不接壤,大胤没有攻打达腊的经验,那就需要她这个武朝旧人再出一把力。   想起兄长,云清澜心头就又再度涌起怒火和恨意——如今大仇未报,她又岂能安寝?   想到这里,云清澜终究还是随旨一道去了大殿。   不得不说,此番殿上接见,秦雄是给足了云清澜面子。   殿上朝臣分列两侧,云清澜就在传令太监的带领下自殿外缓缓而来,周遭噤若寒蝉,那投向云清澜的目光有好奇有惊疑,而秦朝楚站于列首,也正微微转过身回望着她。   “草民云清澜,见过陛下。”   众目睽睽中云清澜躬身行礼,身为前朝旧臣,此刻的她并不适合向秦雄行君臣跪拜之礼,就如当初秦朝楚访朝亦只向李玄臻躬身行礼一般。   “云姑娘果真是气度非凡。”   高坐殿上的秦雄见状就浑不在意地朗声笑道,“二十年前朕携厚礼访朝,曾也有幸得见柱国将军风采,而如今看云姑娘姿容形貌与柱国将军如出一辙,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能在伐稷之战后卧薪尝胆二十年励精图治,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秦雄是个性格沉稳善忍的帝王。   他或许没有诸如武朝开国皇帝李道隆那般的雄才大略,但他从谏如流,广开言路,在过去武朝鼎盛、稷元势微的二十年里,尽管步履维艰,但他却依旧将稷元境内治理的井井有条,并暗中蛰伏等待时机。   “陛下谬赞。”   云清澜又是躬身一礼,面色平静地应道:“清澜亦不过只学了些祖父的皮毛。”   “嗯,宠辱不惊,不卑不亢,确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云清澜面容清冷喜怒无形,可到了秦雄口中却总有法子称赞,只听他顿了片刻,就又冲云清澜笑道:“云姑娘能与我儿喜结连理,是大胤之福。”   “恭贺陛下喜得佳妇,恭喜太子殿下喜得良人。”   列下朝臣当即呼拥道。   秦雄略微抬手,压下山呼海啸般的高呼,就又看着云清澜道:“朕看眼下云姑娘的身子已大好,如今天下大定,可太子却府邸空置,既如此,那这喜事也该当提上日程。朕已命人看了这半年间的良辰吉日,八月初九,嫁娶皆宜,不知云姑娘意下如何?”   竟是要谈她与秦朝楚的婚事?   站在殿下的云清澜不由得愣了片刻。   她是前朝旧部,又曾掌管三军,虽说如今天下尽归大胤,可新朝不稳,云家更是声名犹存,若她此刻登高而上振臂一呼,那漂泊在外牛长生周倦之流也保不准不会跟着她再揭竿而起。   她的存在对大胤的威胁不容小觑,更何况亡国背主之事犹在昨日,这大胤皇帝就真放心把太子妃和日后母仪天下的位置交给她?   云清澜敛下眼眉。   这秦雄,倒真是有容人之能。   只不过这大胤太子妃的位子,秦雄愿意给,难道她就真的能要?   兄长尸骨未寒,边境动乱犹在,此时此刻,难道让她金屋玉枕,心安理得地去尽享荣华?   云清澜低着头不说话,殿上就倏尔安静下来。   两侧朝臣见状就不由得向那立在殿下的瘦削身影投去目光,其间讶异惊疑,有的更隐隐升出愤怒:她一个背主的叛将,如今连陛下都不计前嫌地愿意收下她,她摆着个脸,还想要什么?   尽管此刻高坐龙首的秦雄依旧面色平和,可殿中气氛却不可避免地严肃下来。   “父皇。”   鸦雀无声中忽而响起一道温和的声音,秦朝楚一步踏出,其间宽阔的身形就隐隐将云清澜挡在身后,继而冲秦雄拱手一拜,道:“如今云小姐大病初愈,诸多□□亦尚未来得及分心去想,成婚之事,就且请父皇先容儿臣与云小姐商议一番,待过几日再回禀父皇。”   从秦雄的方向看去,此刻的云清澜已完全被秦朝楚挡在身后,秦朝楚面色平淡无波,更不见半点因云清澜无言拒婚而生出的恼怒,那护佑偏爱的态度则更是不言自明。   “呵呵,倒确是朕唐突了。”   当了近三十年的帝王,秦雄此人最能拿得出手的长处,就是忍人所不能忍。   就连当年乌瞿城十六万百姓惨死的仇他都能忍二十年,如今不过是被云清澜当众拂了面子,却又算得了什么事?   有秦朝楚这句话做台阶,秦雄就又面容和煦地笑了一声,他看不见云清澜,目光就缓缓落在眼前的秦朝楚身上,定定凝了片刻,才道:“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既如此,那朕就也不掺合你们的事。”   后面秦雄又同其他大臣商讨了些新朝政事,紧接着就摆摆手退朝了。   云清澜随着朝臣鱼贯而出,正走着,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叫喊声:“云姑娘。”   云清澜回头去看,就见一锦衣华袍的男子向着她迎面走来,那男子眉目疏朗,面容更生的与秦朝楚有八分相似,只不过眉宇间少了秦朝楚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看着就更叫人觉得和善。   那男子在云清澜面前停下,紧接着略微拱手,随道:“在下秦朝禹,见过云姑娘。”   原来是六皇子秦朝禹。   云清澜亦躬身回礼:“见过六皇子。”   “云姑娘客气。”秦朝禹见状就又是一笑,“久闻云姑娘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能在殿上这般不卑不亢地与父皇对话,放眼这天下除了我五哥,怕是只有云姑娘才做得到。”   秦朝禹顿了顿:“只不过方才殿上看云姑娘对与我五哥间的婚事犹疑不定,我五哥雄才大略,不知云姑娘可是对我五哥有什么不满?”   秦朝楚与秦朝禹一母同胞,当年秦朝楚以身为质换得稷元二十年安稳,如今又运筹帷幄让天下尽归大胤,提起秦朝楚,秦朝禹眼中就满是自豪和钦佩,更字字句句都是对秦朝楚的推崇。   “清澜对五皇子并无不满。”云清澜闻言就淡声应道,“只是如今出兵达腊在即,清澜并无闲暇去想男女私事。”   “出兵达腊?”却见秦朝禹眉头微蹙,疑惑道,“达腊不是要来求和吗?”   求和?   云清澜霍然一愣。   正此时,秦朝楚也从殿中退了出来。   “五哥。”看见秦朝楚,秦朝禹当即就有些兴奋地叫了他一声。   秦朝楚微微颔首算是应过,目光就紧跟着落在面色沉凝的云清澜身上:“云小姐,怎么了?”   “赤金察想求和?”   云清澜当即问道。   秦朝楚闻言面色不动,目光就往秦朝禹的方向看了片刻。   见云清澜这般反应,秦朝禹自也知是自己说漏了消息,他低下头不敢看秦朝楚的表情,秦朝楚见状就又收回目光,复应云清澜道:“确于日前收到了赤金察求和的消息。”   “所以大胤,是打算跟达腊和谈了?”云清澜抬起头,乌黑眼眸径直看进秦朝楚眼底。   在那漆黑沉凝的目光注视下,秦朝楚沉默片刻,终究是道:“云小姐,如今天下虽定,可大旱未去遍地饥荒,此刻再起战事,只会叫民间生灵涂炭。”   所以赤金察虐杀她兄长,屠害沛南百姓,就仍旧能继续做那高高在上的王?   如今天下大旱,达腊百姓亦在忍受灾荒之苦,其情其状在沛南呆了半个月的云清澜心里不是不知道,可赤金察灭绝人伦,达腊百姓是其情可恕,他又为什么能逍遥自在?   云清澜心底涌起愤怒的浪潮,但却又什么都没有说。   她默然无声,就如曾遭受苦痛时的每一刻,不声不响,不怨不怒,唯有那漆黑晶亮的眼眸渐入灰暗,良久:“清澜知道了。”   说罢转身而去。   “五哥,我,我不知云姑娘她···”看着云清澜寂然离去的背影,秦朝禹就忐忑着向秦朝楚解释。   “无妨,”秦朝楚亦无声凝视着渐渐远去的云清澜,“这些事,云小姐迟早要知道。”   三日后,赤金察入胤访朝。   达腊访朝,两国建交,锣鼓喧天阵仗极大,其间异族外邦,香车艳女,殷都百姓簇拥在街头,围看着这与中原风格迥异的难得盛景。   秦雄亲自带着文武百官接待了赤金察。   他在宫中大摆宴席,你来我往推杯换盏,歌舞升平至半夜,才又将赤金察安排进殷都城中最大的客栈休息。   到了后半夜,喧嚣的殷都才终于重归寂静。   月下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客栈。   打听到赤金察宿在二楼,云清澜就径直翻身跃进二楼回廊,她手提无涯剑走在其间,可还没走出几步,就见那昏暗的回廊上正站着一人。   “云小姐。”   那人影出声唤她,月色落在其面上,竟是已归入大胤的张平良。   看着夤夜而来手提长剑的云清澜,张平良就暗自叹息一声,继而出声劝道:“云小姐,如今天下方定,百姓休养生息,达腊王不能死。”   “让开。”   回应张平良的只有极其简短的两个字。   张平良见状就又道:“属下知您心中痛恨,但属下当初之所以自愿追随于您,就是因为您身上那舍身为民的气概,云家世代忠君为民,云将军更是为沛南百姓战死,如今沛南刚得安定,难道云小姐就又要掀起天下大乱?”   张平良苦口婆心:“难道云将军的仇,就比沛南百姓的安危还重要?”   可眼下的云清澜却是半句都听不进去:“如今天下大局已定,清澜自问不负苍生,但兄长惨死,家门蒙尘,清澜有负云家,有负兄长,所以兄长之仇,清澜非报不可。”   张平良仍不死心:“可云小姐,就当真想看着生灵涂炭?”   寂静回廊上张平良还欲再劝,可云清澜却已不再理会他,只面色冷然地自其身侧大步而过。   不远处竟又横挡着一人。   “云小姐。”   这次是霍丞川。   看见霍丞川,云清澜先是一愣,继而又极快地反应过来:如今达腊求和,边关既无战事,霍丞川自也就回到了殷都。   “霍将军也是来劝清澜的吗?”云清澜冷声道。   霍丞川手持双刀,横身挡在云清澜面前,闻言就颇觉好笑地嗤了一声:“张将军饱读诗书,就连他都说服不了云小姐,在下没有张将军的口才,自也不会做那无用功。”   霍丞川将双刀交叠在身前:“在下不过是来陪云小姐过两招。”   云清澜见状,就也不再跟霍丞川废话,当即欺身而上。   霍丞川身法不俗,在军中时常也能与云青风打个不相上下,如今由他来截留云清澜,按理说战个平手绰绰有余,可此刻的云清澜打起来却是当真不要命。   她剑意凛然,出手时更全然不做防守,顾念着云清澜身上还带着伤,霍丞川出刀就更不敢太过猛烈,几十个回合下来就被云清澜那以伤换命的打法逼退到了一旁。   “达腊王不能死。”   霍丞川靠在一侧的回廊上:“云小姐何必一定要去捅那层窗户纸?”   霍丞川话中有话,云清澜听得明白,却依旧向着赤金察的住处大步而去。   “他非死不可。”   黑暗中云清澜冷声道。   推门而入,赤金察就正坐在屋中的一把长椅上。   见云清澜出现在门前,赤金察就当即起身笑道:“原来是云姑娘。”   如今既知晓了云清澜与秦朝楚的关系,那再见云清澜时赤金察就已然换了副嘴脸:“云姑娘深夜来访,想来是为先前云将军在沛南枉死的事,这些时日本王在部中多方盘查,当初误杀云将军实为误会,前几日本王已将那几个擒捉云将军的叛逆千刀万剐,以祭云将军在天之灵。”   赤金察看着云清澜,模样看起来是十二分的诚意:“还请云姑娘息怒。”   可寂寂中云清澜却一言未应。   倏尔,无涯剑绽出寒光,其剑锋前指,就缓缓对准了赤金察。   见状,赤金察眼中的笑意就也跟着收敛几分:“云姑娘,本王是诚心向姑娘赔罪,如今两国和谈,难道云姑娘还真觉得能杀了本王?”   赤金察言语中现出有恃无恐的嚣张,可云清澜却充耳未闻,其站在原地略微蓄力,继而就持剑向着赤金察爆冲而去。   档——   电光火石间一粒碎石忽然凌空而入,无涯剑被应声打偏,紧接着一道素白人影就倏尔闪入,拦挡在云清澜身前。   “云小姐。”秦朝楚仍旧是那副眸盈月光的温柔模样,他横挡在云清澜面前,看着云清澜那满含愤怒的双眸温声道:“赤金察不能杀。”   秦朝楚眉目温和,其嗓音淡雅低沉,叫人听来就像极了情人间的缠绵柔情的哄慰。   “让开!”   可素来隐忍沉默的女子却陡然爆出一声厉喝,随声而动的,是其手中无涯剑被再度抬起,那冰冷剑尖抵上秦朝楚咽喉,云清澜就紧接着冷声道:“秦朝楚,你让开。”   这是她第三次用剑指向他。   “让开容易。”秦朝楚口中这么说着,可身子却不退反进,尖剑划破他的脖颈,就倏尔在那无涯剑锋上留下一道殷红血迹。   “可云小姐,当真想清楚了?”   看着眼前满脸决绝的云清澜,秦朝楚就一字一顿地开口问她:   “云小姐,何以持枪?”   作者有话说: 第140章 方越关山   云小姐, 何以持枪?   这句简短的问询,曾数次在云清澜迷茫时指引方向,可到了今日, 这句话竟却变成了一盆兜头而下的冷水,叫云清澜遍体生寒。   无涯剑横亘在二人中间, 咫尺之遥, 却又如千山万险。   崇山峻岭再度拔地而起, 可这一次, 却只有云清澜一人被阻隔在了关山之外。   云清澜紧抿着唇不说话,秦朝楚就又温着嗓音继续开口道:“云小姐知道,杀了达腊王,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国和平不再, 天下纷争又起。   世间诸事,和则生, 争则死。   如今新朝不稳,饥民遍地, 大胤交融两国臣民,本就处在多事之秋,若此时再逢外乱,内忧外患下必将是生灵涂炭。   “清澜非是大胤人, 今日斩杀赤金察更只为私仇,事成之后, 五皇子亦可举天下之力追杀清澜, 替其血恨。”   云清澜抬眼看向秦朝楚,她可以不入新朝, 可以永为罪人, 也可以作别旧爱, 与秦朝楚死生为敌。   她甘愿永堕无间,此生无情无爱,毙于寒夜,只要让她,杀了赤金察,为兄长雪仇。   云清澜攥紧手中的无涯剑,因为——   “两千五百八十八刀。”   “凌/辱折磨,啖肉饮血。”   “为使肉之鲜,片而不死。”   云清澜眼前浮出墓碑上交错的刻字,脑中就紧跟着响起赤金察猖獗残忍的冷笑。   她的兄长,爱她护她,以一己之力为她抵御风雪,又陪她度过人生孤独寂寞的二十年,可如今却身首异处,死无完尸!   云清澜的身体微微颤抖,这锥心之痛无处可诉,那刻骨之仇又怎能不报!   “云小姐,您又何必如此执迷不悟!”   对峙间张平良和霍丞川从廊上走了进来,看着手持利剑与秦朝楚针锋相对的云清澜,张平良就紧接着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高喝:“达腊王的安危关乎着天下安宁,您只要放弃报仇,天下人都会记您的恩情,可您若执意如此,因一己之私祸乱天下,那属下就只能与您倒戈相向了!”   张平良一边说着,另一侧的霍丞川就跟着抬手,露出其上交叠着的双刀:“云小姐,如今天下大定,这里面也有您一份功劳,都到了这个份上,您又何必偏要与天下人为敌?”   云清澜抬起眼,秦霍张三人正以合围之势站在她对面,在他们的重重遮挡下,此刻的她竟是连赤金察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而随着双刀冷光乍现,房中气氛就又随之变得剑拔弩张起来,秦朝楚依旧被云清澜抵在剑下,可面上却是一派平静淡然。   或者说自始至终,他就一直都是这么一副温润表情,即便被云清澜用利剑所指,即便颈侧鲜血早已染红他的素色长衫,他也只依旧是温着嗓音开口,冲云清澜道:“云小姐,其实你知道的,赤金察不能杀。”   云清澜眸光动了动。   张平良廊上房中几番劝阻,霍丞川更是与其交战百回,在他们眼中,如今满含悲痛的云清澜已然被恨意冲昏了头脑,于是刀锋和质问就都一股脑地向着云清澜扑面而来。   因为显而易见的,只要赤金察一日还是达腊王,两国百姓间的和平就一日还要仰仗他,如今灾荒未去,乱斗刚平,此时杀了达腊王,两国之间纷争再起,那那些好不容易从苦难中脱出身来的人们,就又要陷入无尽的水深火热中。   事实上,就是云清澜带着他们和那些百姓从兵荒马乱的世道中走过来的,于是他们就更想不明白那个从来都是舍己为人的云小姐怎就突然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们同云清澜大谈这天下间的仁义道德,就更觉得云清澜是要为一己之私毁掉百姓来之不易的希望。   而在那些此起彼伏的教条似的空话道理中,只有秦朝楚仍旧用那双温润的眼眸看着云清澜的眼睛,沉和地冲她说:   云小姐,其实你知道。   在她不被理解,孤注一掷的今日,也只有他,正透过她通红的双眼,温柔地注视她痛苦不堪的心灵。   云清澜阖下眼。   是,她知道。   就如同她知道天下人的命运,此刻就再次系在了她手中无涯剑那极薄的剑锋上。   京都城外,她为苍生拿起剑,而今夜,她又要为苍生放下剑。   张平良霍丞川为百姓谋没有错,秦朝楚为天下谋更没有错,甚至在偃旗息鼓这件事上,就连主动求和的赤金察都没有错。   ——可为什么?   为什么她永远都站在错的那一方?   武帝昏聩,她是背国的叛将;蛮王凶残,她是乱世的罪人,揭竿而起后她被千夫所指,为亲血仇时她又被屡屡阻拦。   可这分明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事,为何偏偏到了她这里,就这么难?   为何这天下万物,莽莽苍生,就只有她云清澜,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云小姐,你知道的。   她知道?   她知道。   她知道!   “啊——!”   寂静无声的客房中,一声激烈到极致的怒喝骤然从云清澜胸口嘶嚎而出,在这无可奈何、声嘶力竭的一吼中,云清澜霍然收回了架在秦朝楚颈侧的无涯剑,紧接着又看也不看地向着身侧方向用力一掷。   铛——   随着一声巨响,无涯剑被深深钉入客房墙壁,只余露在外面的半截剑身和剑柄微微颤动。   “五皇子。”   云清澜站在原地,片刻后又从怀中摸索一番取出那支被她悉心包裹着的珠钗。   那样式普通的珠钗被云清澜紧紧捏在手中,过了许久才又将其缓缓放在身侧的一方木案上:“完璧归赵。”   说罢,云清澜垂下头,就再也不看场中的任何一人,只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此番为表诚意,赤金察携王子访朝,一直在殷都呆了十五天。   到了第十五天,赤金察启程回南,留王子翰达鲁在殷都为客,这赤金察膝下少子,大王子翰达鲁更是达腊公认的下一代领袖,而如今被留在殷都,到底是为客还是为质,明眼人是一眼就能看得分明。   可这天下大旱,达腊过的也不容易,被逼上绝路鱼死网破,大家谁都讨不得好,可若是能有一条活路,即便是送子为质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更何况当年稷元送子为质,那被送过去的质子是把武朝搅了个天翻地覆,如今翰达鲁已年过十二,既有不俗的功夫傍身,又暗中留了不少得力的人护着,留在此处还能多方打听消息,赤金察放心,自也就答应了大胤的要求。   而这十五天,云清澜就一直足不出户地呆在先前休养的庭院中。   这期间秦朝楚日日都会前来看望,可却又只站在云清澜的房门外并不上前,秦朝楚独自站在门外,云清澜就坐在房中静静听着屋外人窸窣走动,可一连十五天,二人竟就这么十分默契地谁都没有见面。   一直到第十五天,秦朝楚没有来。   取而代之的是笛灵。   “小姐,达腊王走了。”笛灵走进房中,冲着云清澜的背影道。   见云清澜不说话,笛灵就又紧跟着凑上前:“小姐,你都十五天没出门了,要不笛灵陪着你出去转转?”   笛灵顿了顿:“殷都虽说不如原先的京都繁华,可毕竟也是个都城,当年您在府中足不出户,逛不上京都,那逛逛殷都也不错。”   京都她其实逛过的。   云清澜低垂着眼眸,脑中就又想起中元大街上那些璀璨的花灯。许是被这些花灯扰乱了心智,鬼使神差地,云清澜竟就真应下了笛灵的邀请。   殷都大街上人来人往,笛灵拉着云清澜穿行其中,虽依旧是时旱未过,但有了大胤从中救济周转,再加上先前稷元的存粮,尽管人们的日子依旧清贫困苦,却也都满怀着对未来的希望。   云清澜看着那些满含勃勃生机和活力的人们,连日来淤积心头的忧郁才些微地消散几分。   正此时,耳边突然飘进两道此即彼伏的争论声。   “独饮杯中酒,等闲月下人,我这两句哪里写的不好,季念之,你居然敢笑话我!”街边,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手握狼毫,冲另一个看着比他小了几分的少年不服气地叫嚷。   被唤做季念之的少年闻言就逐一向他解释:“你前面这句,独饮杯中酒,讲的是月下独酌,突出的是洁身自好的清高孤寂,可后面这句,等闲月下人,却又成了等闲之人,你既要清高,又觉得等闲,那你到底是等闲,还是不等闲呢?”   少年被季念之一番话问住,憋红了脸地又叫道:“你管我等闲不等闲!装模作样,就算肚子里有几滴墨,你也依旧是衡芜山中出来的小蛮子!”   少年话音刚落,季念之就当即地沉了脸,季念之站在原地不说话,那少年就也觉出自己是说了过分的话,可却又抹不开面子道歉,于是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又扯着季念之的袖口道:“那这样,你,你教我!你教会我,就说明我刚才说的不对!”   三言两语,云清澜就听明白了过来:原来是季家的后人。   如今季知方身死,可他的这些族人却也终于如愿离开了毒盘雾绕的衡芜山,尽管今日的殷都或许还并不算得上是这些季家后人的故乡,但十年百年后,一切却也并未可知。   二人又路过一处布告栏。   布告栏前人头攒动,云清澜站在远处,就隐隐看见那栏上文书露出一角明黄。   布告公文,不同的颜色昭示着不同的公文出处,白色为普通县衙布告,蓝色为州郡太守颁布的布告,至于黄色,则意指为由皇帝直接下发落印的布告。   既是由皇帝亲自发布的公告,那其间涉及人事,就必定是足以震动天下的大事,只是如今这大胤立朝不过月余,什么事竟还值得大胤皇帝亲自下诏颁书?   云清澜走到近前,只见那布告栏上左右共布有两份诏书,其中右侧诏书为大胤与达腊的两国盟约,而左侧则画了一副男子肖像,下书一段极其简短的话:   “大胤太子秦朝楚,忤逆犯上,居心不良,朕现将其贬为庶民,由六皇子秦朝禹任太子之位,且从今起,将庶民秦朝楚驱逐出境,终身不得再入大胤。”   这诏书言简意骇,其上因由不详,结果倒写的清楚,秦朝楚被逐出大胤,以后是生是死,其言其行就都跟大胤再没什么关系。   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咱们陛下这岂不是卸磨杀驴?那达腊王前脚刚走,后脚就把太子给换了?”   “可不是么!听说这种诏书一旦下来,被驱逐之人就一刻都不能再在境内呆,我听说秦朝楚是昨晚连夜出得殷都,就跟达腊王前后脚!”   “快小声点!陛下的家事哪轮得到我们说?不过我看那秦朝楚面相凶狠,他当了十几年质子,就这样都还能把武朝给弄没,指不定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人!咱们现在的这个太子我见过几次,心地善良常给人施粥,日后定是个好君主!”   周遭百姓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可后面他们再说什么,云清澜就大多已听不进去了。   而这边,为了保护留在殷都的翰达鲁,赤金察将身边带来的大部分人手都留在了殷都,自己则带着一支几十人的精锐小队踏上返程,他们一路疾驰到衡芜山附近,却又忽然在一片沙尘中看见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   “太子殿下?”赤金察一愣。   “原来是达腊王。”秦朝楚转过身来,看着面露惊愕的赤金察,淡笑一声,“竟会在这里碰到达腊王,倒是巧了。”   巧吗?   赤金察狐疑地向周边两侧看了看:六月炎热,大旱之中这衡芜山下就连草木都呈枯萎之象,方圆百里更是什么都没有,这秦朝楚来这里做什么?   不等赤金察应声,秦朝楚就又继续道:“既如此有缘,正巧在下近日又打算娶亲,达腊路途偏远,想来到时候达腊王也抽不出空前来参加,不如在下就也趁这个机会,厚着脸皮向达腊王讨要一份贺礼。”   秦朝楚话说的奇怪,可乍一听却也叫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故而赤金察愣了片刻,就又笑道:“太子殿下客气!既是太子殿下的喜事,那本王岂有不贺之理?只是如今轻装简行,本王身上所带财物不多,怕是配不上太子殿下的身份。”   “达腊王坐拥一方天下,光是这份心意就价逾千金。”却听秦朝楚不甚在意道,“至于送什么,也都是其次。”   “说的是。”赤金察点点头,“那太子殿下想要什么?只要是本王给得起的,太子殿下放心提便是!”   “达腊王当然给得起,”说到这里,秦朝楚忽而嘴角一勾,“在下想要你的——人头。”   ···   云清澜策马飞驰在殷都城外。   秦朝楚临走之前对笛灵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所有人都要她去成全天下人,可谁来成全她?   翰达鲁被当作质子留在殷都,可同先前秦朝楚赴武为质的情况不一样的是,当时的秦朝楚不过是秦雄膝下的一个嫡皇子,而翰达鲁,则是真正要继承达腊王位的王子,一旦赤金察身死,翰达鲁即可就会被拥护为王。   达腊凶蛮,大胤留翰达鲁为质是明摆在台面上的牵制,而作为交换和承诺,大胤除了给予他们一定的粮草助其度过灾年外,还与其签订了两国君民和睦的友好条约。   条约言明自从今起,大胤与达腊亲如一家,守望相助互不侵犯,且由天下人为鉴,违此条约者,以叛国罪论。   有了这份公之于众的条约,翰达鲁在大胤性命无忧,待六年之后成年,就可被接回达腊继任王位。   和谈至此,赤金察满意离开,可没想到他千防万防,本是怕大胤对翰达鲁这个未来君王下手,却没想到秦朝楚的目的竟从一开始就是他。   秦朝楚让秦雄以帝王之诺保证翰达鲁的安全以消除赤金察的防备,作为交换,秦朝楚则自愿被革去太子之位贬为庶民流放出境,自此与大胤及其皇室再无关系。   而事实上,尽管秦朝楚助稷元灭武,可秦雄多疑善猜,对自己这个不甚了解的儿子,是从来都不曾真正的放下心。   尤其是殿上秦朝楚分毫不做犹豫地将云清澜护在身后,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秦雄重新开始审视这个流离在外十多年的嫡子。   要说起来,秦雄其人实也算得上是个心怀天下的帝王,但任何帝王,尤其是在过去武朝势大的这二十年间卧薪尝胆的帝王,大多都是难以容下这种不可掌控的人事的。   常言道,飞鸟尽,良弓藏。   六皇子秦朝禹与秦朝楚同为嫡子,尽管比秦朝楚年幼几岁,但秦朝禹厚德仁爱,在先前的稷元亦是广得民心,更重要的是,秦朝禹在秦雄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秦朝禹其人如何,秦雄是知根知底。   但秦朝楚却不一样。   秦朝楚在武数十年,本就与秦雄不甚亲近,其间与季知方合谋灭武,不费稷元一兵一卒就建下如此功勋庡?,其深藏不露就更让秦雄忌惮。   故而君臣父子之间,像秦朝楚这样的一把利刃,有打江山的能耐,却又不能为他所用,这在秦雄眼中,未必见的是个好事。   可大胤却是秦朝楚一手建起来的。   秦朝楚虽为太子,干的却都是开国皇帝的事,如此功勋业绩摆在这里,即便秦朝楚此刻登基,那天下人也都不会觉得怪异。是以只要秦朝楚自己想坐大胤太子这个位置,那秦雄就奈何不了他。   而如今秦朝楚甘愿退出,将掌上江山拱手相让,秦雄虽觉得为一个女人如此可惜,但也是乐见其成。   秦朝楚将翰达鲁留在殷都,一旦赤金察身死,翰达鲁即刻成王,达腊王座之位不空,翰达鲁其人又在殷都生龙活虎,挟天子以令诸侯,下面那些想挑起纷争做乱的人自然就师出无门。   至于要为先王赤金察报仇?   可以,去找那个早在事前就被驱逐出境的秦朝楚去。   想通其间因由,云清澜扯着缰绳的素手就攥的更紧:秦朝楚算盘打得容易,可他单枪匹马,有什么把握就真能在达腊精兵的护卫下杀得了赤金察?   想到这里,云清澜心口就一阵紧缩,而身前那骨节分明的手掌中,也正紧紧握着一根珠钗。   秦朝楚启程去找赤金察之后,留给云清澜的就只剩一支朴素的珠钗和一柄长剑,再不见那红如赤焰战袍和婚服了。   没有炽焰红袍,没有江山之聘,此番叛国,他孤身一人,终其一生被大胤除名,单刀赴会,去搏那九死一生的可能。   而在被那些包围上来的达腊精兵一次又一次地在身上落下伤口时,秦朝楚也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想:   所以云小姐,何以持枪?   那夜他阻止云小姐斩杀赤金察,可他一个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人,难道真的会对这天下有万分之一的仁慈?   爱世人的,从来都是她。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云清澜不会真的杀了赤金察。   因为杀了赤金察,天下因此大乱,纷争再起,百姓流离失所,世间生灵涂炭,这从来都是她在一直极力避免的事。   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决定。   她只是痛苦。   她手中的那把剑,为天下,为苍生,为亲友。   却唯独,不为她自己。   秦朝楚看着自己手中那满是豁口的长剑,这叛国的罪名没人敢背,达腊全境的怒火无人敢担,尽管口角已溢满鲜血,但秦朝楚想起云清澜时却仍旧眸含月光:   可没关系,他愿意,为她而战。   “秦朝楚,这可是你自己找死。”   如今达腊的精兵小队已被秦朝楚砍杀了大半,可此刻的秦朝楚已然力竭,是再没法子上前杀了赤金察了。   赤金察从几个达腊士兵身后走出,又紧接着上前捡起地上那将秦朝楚驱逐出境的文书:“一个人就敢来刺杀本王,本王倒不知是该笑你,还是该佩服你。”   赤金察一边说着,一边就缓缓拔出一旁士兵挂在身侧的弯刀:“你算是个好汉,让你死在本王刀下,也算本王看得起你。”   说罢,赤金察就欲提刀上前,可正此时,一道清越熟悉的叫喊声却自众人背后倏尔传来。   “秦朝楚!”   那声叫喊清脆而响亮,重伤之下的秦朝楚抬眼去看,此刻,那漫天黄沙中竟突然现出一个飒爽人影,玄衣银甲,向着他策马而来。   激战整整持续了一天,一直到夜幕降临,最后一个达腊士兵倒地,达腊王双眼怒睁,是至死都不敢相信他竟就这么被云秦二人给结果了性命。   “秦朝楚,你真是个疯子。”   繁星满天,精疲力尽的云清澜和秦朝楚二人就这么并肩躺在尸横遍野的衡芜山下。   身上各处都传来密密麻麻的激战后的疼痛,尽管心知此刻最要紧的事是包扎伤口离开此地,可云清澜却是连动一动指尖的力气都没有了。   “赤金察凶蛮残忍,你孤身一人,难道就不怕有去无回吗?”想起那命悬一线的情形,云清澜至今是心有余悸。   与达腊王及其亲卫的一番激战,云秦二人无一不是战至力竭,其间险象环生,是一个疏忽就有可能让二人双双殒命,方才若不是云清澜来的及时,秦朝楚只怕是当时就要横尸在此。   却听秦朝楚温声笑道:“城门会战云小姐一人独挡龙虎军,围城之战云小姐又一人与达腊缠斗,当时的云小姐可曾有过惧怕?”   “···没有。”云清澜默了片刻。   这话听起来总叫人觉得自大,可那时她满心想着受苦的难民,是真没想起来害怕。   “云小姐为天下苍生而战,自然不会惧怕;那在下为云小姐而战,自然也不会惧怕。”   为何而战的意志,胜过钢铁之躯。   云清澜抿抿唇,就又问:“可从此以后五皇子远离朝堂,就不怕武昭年间的事再度重演?”   秦雄年迈,二十年谨小慎微的生活已经让他心力衰竭,秦朝楚远离朝堂,新上位的太子秦朝禹今日看起来算得上是厚德贤明,可谁能知道他日后会是如何?若是再出个李玄臻这样的人,百姓岂不是又要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却听秦朝楚又笑道:“云小姐,江山代有才人出。”   他们只是浪花。   四十年前五子夺嫡有平圣公主扶危定倾,时至今日天下大旱又有云秦二人揭竿而起,那到了日后再起纷争,时代的浪潮中自会推举出新的豪杰来。   更何况盛世之中为君为帝,要的是心怀天下,但他秦朝楚,如今满心满眼就只装得下一人。   秦朝楚一边想着,就又一边偏头看向因他方才那句话而若有所思的女子。   女子娇俏的侧脸上挂着几滴不知何时溅上的血珠,激战后的她面颊微红,发丝凌乱,可一双眼却灿若星辰。   他曾一次次被她放弃过。   为不可背叛的国家,为不能抛弃的百姓,为不敢相忘的兄长,曾经的她逆流而上,是为这天底下的千千万万,而今日的她破浪而来,就只为他一人。   “五皇子。”   云清澜双眼虽依旧凝望着夜空,可被秦朝楚这样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她又怎么会没有感觉?   云清澜脸侧飘起红云,就颇有些不自在地道:“你在看什么?”   秦朝楚闻言眉眼微弯,唇角亦随之缓缓勾起,那盈满月色的眼眸一眨不眨,似就要于此刻迈进永恒:   “看我的月亮。”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现在是2023年3月6日晚11:24分,关山开文的第182天,敲下正文完这三个字时,我以为我会有激动,欣喜,惆怅,或者潸然泪下之类的各种感情出现,可很奇怪的,没有,或许是因为正在发烧的原因,我的内心被另一种我尚无法形容的情绪填满,鼓胀又空虚。   或者又因为今天是周一,我因为高烧请了一天假,同时又对明天的工作充满惶恐,总之心情很难形容哈哈。   想跟大家聊聊关山,也算是我自己在此时此刻,做完这件事后的一个注脚。   文本身有我想写的东西,但笔力不足,很多地方就不可避免的写的拙劣和幼稚,对能看到这一章的读者来说,首先,感谢大家的包容(鞠躬)。   关山是我的第一本文,构想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后面这些剧情线,就一个单纯的出现在我脑子里的问题:必亡之国的将军,会是怎么样的?   以这个问题为起始点,我开始想象云清澜其人。   而在真正去结构这个问题的过程中,我发现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一个将要灭亡的朝代,一定是有许多深刻复杂的背景因素的,这里面会有时代背景的因素,也会有乱局之下势力角逐的因素,而在这层层浪潮之下,才是人。   可什么样的人?   难道就云清澜一个人吗?   不,不是的,一定是会有大量的人涌现的。他们为自己的信仰而战,为自己的忠诚而战,他们矢志不渝,前赴后继,撞南墙而不毁,历百难而不折,他们有坚不可摧的意志,有剖肝沥胆的决心,而这,就是关山。   关山难越,每当说起这四个字时,心中都会不由得升起一种悲伤的感觉,可关山为什么难越,既然关山难越,那绕路不就好了?但事实上是,每一个人都不愿意绕路。   季鸿儒不愿意绕路,赵麟禄不愿意绕路,赵骞关也不愿意绕路。他们走在自己的道上,关山难越,又甘之如饴,所以他们不是关山难越,而是关山不越,他们知道自己的山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守护什么,他们从不迷茫。   但云清澜却是迷茫的,或者说,她需要一点点想明白。因为云清澜,她是要掀了这座山,因为她心里的关山,正被压在这重重关山的下面。   她所牵挂的,恰恰是那些心中没有关山的人,又或者说,郑老伯这些人心里的关山,就是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很朴素的一个愿望。   而值得庆幸的是,云清澜最后也帮他们实现了这个愿望。   私以为算是一个好结局。   其实从结局来说,私以为,书里的每一个人,都算得上是求仁得仁,忠君者为君死,守旗者旗盖身,求爱者得爱人。   而想好好活着的人,就好好活着。   用文里的一句话,苦难是有尽头的,而希望,生生不息。   这句话是我写文时指引我的明灯,也是激励我在生活中向前的底气,也把这句话,送给屏幕前的大家。   因为真的很感谢大家。   写文半年有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过程中经历了很多三次元的痛苦的时刻,包括生病,入职各种各种,在这些琐碎痛苦难捱的时刻里,关山是我精神上的慰藉,而陪伴着我一直写到今天的大家,就更弥足珍贵。   大家的点击、评论,任何一点蛛丝马迹,我都没有放过,甚至经常反复观看,后面几章大家的评论我没有回复,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安危因哥哥死了而悲伤的大家,哥哥的结局在写这本文的第一个字时就已经想好了,尽管真的写到这一幕的时候很痛苦,但这确实就是哥哥的结局,就让我们番外再见哥哥吧。   而看着大家留下的话,甚至看着后台慢慢增长的点击数据,其实这是一种很难确切形容的幸福感,因为这些变化和存在让我知道,那被网络连接的另一端,有人正跟我一起期待着那个未知的世界。   你们的存在是写文之余让我感到最开心的事。   接下来向大家交代一下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正文完结之后会着手番外和修正前文相关的事,修正主要是一些捉虫,再看看之前情节和内容有不顺的地方就再顺一顺,番外的话目前是计划了三个番外,就是文中秦云、云奚、霍常三对cp的,但更新时间不太确定,可能会先休息一下,最近工作很忙,身体也不太好,追更的小伙伴应该都能感觉到我更的有点吃力。   但所幸顺利的写完了。   没有辜负大家,也没有辜负关山。   后面的话会在整理好内容后开接档文《朔望楼》和《山河笔》,这两本目前还没确定好先写哪一本,大概也会看对剧情的准备情况,另外开文时间也不是很确定,但应该会几个月之后···   然后就是,期待大家的长评,看大家对文的人物和剧情的讨论,是我整个漫长的写作过程中,除了角色外最让我感到幸福的事。   (ps:之所以想要长评,是因为长评在pc端有一个独立的栏,而且长评会有一种十分正式的期待感哈哈,这里也专门去了解了一下晋江长评的规则,应该是要加标题还是什么,然后字数可能700+?尽管了解了一下但我依旧不是很确定···)   (但也只是说说!大家想留就留,不留也没关系,随意哈哈!)   最后想说,其实我一直是一个有写日记习惯的人,但这半年突然就很奇妙的没写,但后来又一想,我不是一直在写吗?和云秦一起,活在关山里。   所以这就是我2022年9月到2023年3月间一直在做的事,一直在过的生活,书里尽管清澜受了很多痛苦和折磨,但她仍旧拥有一个可以大胆落泪的角落,不论是娘亲的虚影还是秦朝楚的怀抱,她仍旧还能拥有一个可以失声痛哭的地方,并在痛哭之后继续坚定地向前。   而这也是我想要祝福大家的。   祝福我和我亲爱的读者们。   这一生,不祝坚强,但祝勇敢。   鞠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